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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第71章

郦黎:“……哥,你别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霍琮的表情,见霍爸爸似乎真的因为那一杯凉茶平心静气了,才松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

霍琮问道:“关于比试方式,目前确定了吗?”

郦黎点点头:“一共三轮,李臻和乌斯各出一题,最后一道由我来出,这样一来,李臻肯定能赢。”

“那可不一定。”

霍琮微微摇头:“古代这些方士的障眼法层出不穷,就算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法术,但却不一定能看破背后的原理。”

他凝眉思考了片刻,说:“乌斯还是不肯入宫见你?”

“自打入城后,乌斯就没出过堂庵,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郦黎皱眉道,“如果不是京城的摊子已经铺开了,我是想叫锦衣卫直接上门‘请人’的。”

“但是现在有了你这笔钱,那就好办多了,”他回过神来,冲霍琮露出一抹灿烂笑容,“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乌斯离开京城的,黄龙教没了他这个教主,不过一帮乌合之众,根本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与历史上那些势力大到足以颠覆政权的宗教不同,黄龙教的特殊性,就在于它自成立以来,便从未更换过教主。

即使只是明面上的没有更换,但在下面那些教众的眼中,相比起信奉虚无缥缈的“黄龙神”,他们追随的,其实应该是教主本人。

所以郦黎才会搞出这场声势浩大的公开比试,没有什么比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邪。教头子跌落神坛更好的破除迷信办法了。

霍琮也能理解郦黎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送来成箱财宝,全力支持他举办这场活动。

但自打那天晚上,跟郦黎一起出宫逛了一圈,他心中总有一种隐隐的预感:

事情绝不会像郦黎想象的那样顺利。

“乌斯这个人,”霍琮缓缓道,“来之前,我问过游云,该如何对付此人。”

“怎么说?”

郦黎乖乖坐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游云给我讲了一段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比试,他本打算把这件事永远埋藏在心底。”

那一年,先帝尚在位。

解望初及冠,青衣纶巾,意气风发,才学名满京城。

按照世家的规矩,他在家族的安排下进入了朝廷,即使作为世家子弟,解望的学识、容貌和家庭都是第一等的,又在父亲的安排下与另一位世家出身、貌美贤淑的姑娘成了亲。

老丈人爱女如命,对他这个女婿也十分满意,解望前路一片坦荡,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就连身为同窗的陆舫,都曾在他成亲时半是感叹、半是羡慕地对他说:“解游云啊,你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吗?”

解望回答他:“月有盈亏,人皆有憾,我自不能例外。”

不久后,先帝病重,朝廷乱象初现。

某一日,严弥邀请朝中大小一干官员前往府上赴宴。虽然不知道那次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回去后,解望便辞去官职,带着家眷四处云游,不问朝政。

那时候天下还没这么乱,解望又带着十几名精壮的家丁仆役,和新婚妻子游山玩水四处度蜜月,过上了一段神仙日子。

直到发现妻子怀孕,才在某个地方落脚,还就地买了一栋宅院,准备小住一段日子等待妻子生产。

听霍琮说到这里,就连郦黎也不禁羡慕了:“这人脑袋好聪明,洞察时局,知道见好就收,再晚一段时日,严弥掌权后,就彻底跑不掉了。”

而且他这绝对是真·富二代的配置,想想看,刚毕业就进了体制内,还娶了个白富美当老婆,后面又带着老婆周游全国,老婆怀孕了,就在当地直接全款拿下买了套大别墅……

郦黎:朕酸了。

但郦黎还记得霍琮说过,解望如今不良于行。

相比起一拳能打死一头牛、成天上蹿下跳想进花楼听漂亮姑娘唱小曲儿的陆元善,他的身子可要孱弱多了,每次一到换季,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大病一场,这可不是什么天之骄子该有的配置啊。

“游云当时住的那个地方,毗邻边境,其实并不太适合安居,”霍琮说,“但他的妻子很喜欢当地的一种玉石,这种玉石是制作传国玉玺的原料,非常珍贵罕见。加上妻子有孕在身不方便赶路,他们一家人就准备在此停留一段时日……”

也就是在那里,解望救下了一个来自匈奴的混血少年。

“是乌斯吗?”郦黎立马问道,表情十分震惊,“解望还救过他?”

霍琮点头:“是他。”

那位当地县令为了谋取私利,让牢狱中的犯人不分昼夜地为他挖玉石矿,正巧被那天去矿上为夫人挑生辰礼物的解望看到了。

解望救不了所有劳工,但因为乌斯年纪小,解望动了恻隐之心,就花了笔银子将他赎了下来。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解望就在家门口发现乌斯鼻青脸肿地躺在那里,说是太饿了,偷了个烧饼被人打成这样的。

郦黎噗嗤一声笑出来了:“黄龙教教主还有这段糗事呢?他怕不是黏上你那位军师了吧。”

“边境生活乏味单调,游云他无事一身轻,便好心收留了乌斯,还在府上教他识字读书。”霍琮声音低沉,“直到有一天下午,乌斯以自己过生辰为借口,恳请他带自己去隔壁镇上赶集。”

郦黎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解望答应了,他带着乌斯在镇上逛了两个时辰,因为担心妻子,想要在天黑前回家,却被乌斯百般阻挠,”霍琮淡淡道,“解望察觉到,不顾他的阻拦,执意要回家。”

“然后发现,全镇的人都死了。”

郦黎睁大眼睛,被峰回路转的剧情发展惊呆了。

“全死了?”他不自觉地直起身子,“怎么可能!这又不是在演火影,怎么可能好好的一镇子人,才过了一个下午就被全灭了?难道说是……”

“是军队。”

霍琮看着郦黎骤然收缩的瞳孔,肯定了他的想法:“匈奴军队掠边屠杀镇民,边境城镇,一般防守都极为严密,哨卫丝毫没有反应,要么是被提前买通,要么就是,根本来不及反应。”

“……绕了这么大一圈,乌斯他图什么?别告诉我他就是单纯变态,一心只想杀掉救命恩人全家。”

郦黎想起自己翻过的卷宗,这些年来,朝廷衰败无力,边境兵祸不断,尤其是严弥刚扶持他登基的那段时间,整个村镇都被劫掠屠杀的事件就已经不止一起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因为匈奴那几位王子窝里斗,自个儿都快打成乌眼鸡了,大景和匈奴一直没有爆发真正的大面积战争。

“不知道。游云当时也是这么质问乌斯的,问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儿,还有镇上那些人。”霍琮垂眸,给郦黎倒了一杯茶,“乌斯只回答了他一句话——”

“这些中原人,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霍琮也不禁叹息:“游云没听乌斯的劝告,他回去的太早了,那些匈奴人还没离开,他们打断了游云的双腿,还以鞭笞他为乐,最后还是乌斯开口求情,他们才饶了他一命。”

郦黎:“……杀人诛心啊。”

要是有个人杀了他爹妈和霍琮,又高高在上替他求情,救下他一命,郦黎觉得那滋味恐怕比活剐了他还难受。

“不过,你说他究竟是冷血,还是知恩图报呢?”郦黎有点儿费解,“虽然这个报恩的方式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好歹也算留了解望一个活口,从他的角度出发,为啥不把解望一起杀了呢?对解望来说也是个解脱。”

郦黎觉得遇到这种事,但凡是个人都应该很清楚,这是结下血仇了。

解望绝不可能感激乌斯的,相反,只会更加恨之入骨。

霍琮:“思考这些没有意义,游云也说过,他从来没想过乌斯做这些的动机,从那天起,他们两人就只有不死不休一个下场。”

“而从我们的角度来说,这种人,绝对不可小觑。游云分析的很对,那个时候,乌斯应该已经当上了教主,因为黄龙教在这起事件发生一年前,就再也不收任何童男童女了。”

霍琮把倒好的凉茶递给郦黎:“虽然不知道他潜伏在边镇是为何,但乌斯身为教主,甘愿亲自伪装身份下矿,又在后续成功掌握了当地的岗哨布防,让守军毫无防备被一网打尽,光是这份隐忍缜密的做事手段,就叫人不得不防。”

“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儿担心了……”

郦黎无知无觉地接过来,“等到比试的时候,李臻那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噗!咳咳咳好苦啊!”

他呛得咳嗽起来,这才反应过来霍琮给自己倒的是凉茶。

“你也太小心眼了!”

郦黎苦得脸都皱巴成了一团,为了整霍琮他在凉茶里放了不知道多少苦味的药材,一口下去能冲得天灵盖都掀开。

他伸手要去抓盘子里的蜜饯,被霍琮单手按住了。

霍琮在郦黎的瞪视下,不紧不慢地叼了一块蜜饯,含在双唇间,双腿微微分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暗示非常明显了。

“……你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

郦黎觉得天气太热了,凉茶都压不下心里那股火气,他使劲儿扇了扇风,赌气心道不吃就不吃,他又不是小孩,还怕这点儿苦吗?

还想让他坐大腿?想得美!

“你过来,”霍琮的嗓音含混,透过蜜饯隐隐能看到红润舌尖滚动,“我给你个看个好东西。”

“什么?不会是——”

郦黎的视线下意识朝霍琮的下半。身瞥去。

“不是,”霍琮无奈,“过来,不苦吗?只是想抱抱你。”

“大热天的……”郦黎嘴上嘟囔着,但身体却依然很诚实地走了过去。

他发誓,自己只是馋蜜饯了而已!

尽管耳根微红,郦黎还是坐在了霍琮腿上,又趁着对方不备,飞快地用嘴巴叼走了霍琮嘴里那块蜜饯。

郦黎丢给霍琮一个得意的眼神,砸吧砸吧嘴吃了起来。

嗯,真甜。

像个小狗似的,霍琮也在想。

他唇角微微勾了勾,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郦黎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居然是一本写方术的书,简单来说,就是骗子忽悠技术大全,不看完都不配当方士的那种。

“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郦黎新奇地捡起那本书翻了翻,里面好多花招他一个现代人都看了啧啧称奇,心想要是放在那群喜欢抢免费鸡蛋的老头老太太身上,那真是一忽悠一个准,更别提古代人了。

“民间有高人,”郦黎在看书,霍琮搂着他的腰在看他,语气温和得像是夏日的暖风,“以前有空的时候,我也喜欢看一些闲书。我那边还有不少讲寻龙点穴的摸金古籍,你要是喜欢,下次我一并给你送来。”

“那还是免了吧,”郦黎合上书道,“我肯定不会建什么帝王陵墓的,死了几千年还要被挖出来展览,再惨一点被盗墓的发现了,连棺材板子都被薅走,多惨。”

“好,那就只送医书。”

霍琮刚想低头亲郦黎,被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抵在了嘴唇前。

郦黎似笑非笑地问道:“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霍琮只好暂且按下内心的蠢蠢欲动。

“你说。”

“你当初送给我的那本书,我记得,好像是叫《耳谈》,对吧?”郦黎慢斯条理地问道,“内容我都还记得呢,‘吕遂买舟,挟二男,弃家游江以南,数载不归’……当时可给我幼小的心灵带来的极大的震撼啊,霍将军。”

霍琮:“…………”

“你说你喜欢看闲书,”郦黎又凑近了些,呼吸喷洒在霍琮紧绷的下颌线上,语带笑意地问道,“不会其中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小黄书吧?嗯?”

感受着霍琮逐渐急促的呼吸频率,郦黎压低了声音,拇指按在霍琮手腕浮凸跳动的青筋上,明知故问道:

“食色性也,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说的,不过……”

“我很好奇,霍将军在看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第072章第72章

夏日热浪阵阵,蝉声似远似近,晃晃悠悠地飘在天上,在最高亢的时分戛然而止。

又像是一阵呼啸而来的飓风,在霍琮的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郦黎。”

郦黎好久没听到霍琮这么字正腔圆地叫自己的名字了,说实话,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但看在成功调戏了一把对方、自己又心情正好的份上,他决定先不跟霍琮计较这些。

“怎么,生气啦?”

郦黎笑意盈盈地瞥了霍琮一眼,觉得嘴里还泛着一股凉茶的苦涩味道,就随手在盘里捡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蜜饯上裹了一层糖霜,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问霍琮叫自己有什么事,就被霍琮眼神狠厉地按着手腕,按在了石桌上——该死的用的还是擒。拿术!

视野天旋地转,郦黎下意识叫出声来,但尾音被压在身上的霍琮凶狠地吞进了唇舌间。

这个后仰的姿势太考验柔韧性,郦黎仰着头,被亲得嘴唇生疼,眼尾泅红,只觉得自己的老腰都要断掉了,要不是霍琮用手在下面托着,估计他下一秒就能跪到在地上去。

室外天热,这会儿连风都止住了。滚滚热浪中,他的后颈很快泛起一层薄汗,显得皮肤更加细腻白皙,像是上好的玉料,被霍琮爱不释手地反复抚摸。

直到郦黎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双臂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将他抱到了石凳上。

霍琮低喘着用额头与他相抵,眼眸沉渊似海,嗓音沙哑:

“你若是真等不及,那也好。”

郦黎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下,现在用下面抵着他感觉下一秒就要爆炸的人是谁?等不及的人究竟是谁?

但等霍琮真的上手开始解他的腰带时,郦黎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捂着自己的衣襟:“别,别,哥我错了!我错了!爸爸快住手!”

“……你叫我什么?”

霍琮的手停下了。

郦黎趁机把腰带从他手里抢救回来,飞快地跳下石凳慌慌张张地给自己系上,等系好后,才眼神漂移、吞吞吐吐地装起傻来:

“什么?我没说什么啊。”

可惜他现在的模样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脸颊绯红,衣衫凌乱,鬓角的发丝垂在额前,饱满的唇瓣被吻得绵软艳红,霍琮几乎听不清楚郦黎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一张一合的唇,和齿间若隐若现的柔软舌尖。

很适合,含着些什么。

他想。

霍琮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才二十几,不至于记忆力衰退。”

“这谁能担保呢,我还见过十几岁就少年痴呆的病人……”

郦黎开始胡言乱语了,主打一个只要我不要脸,就可以死不认账。

霍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到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喉结滚动,侧着身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你知道每当这种时候,我心里都在想什么吗?”

“什么?”

“幸好你遇到的是我,”霍琮放下杯子,轻声道,“换做旁人,你早就被摁在床上艹得浑身发抖了。”

郦黎:“…………”

郦黎:!!?

“不,不是,你刚刚说什么?”郦黎怀疑是自己幻听了,或者说是他还没睡醒,他匪夷所思地指了指自己,“你在跟我开黄腔?霍琮你不会又被人穿了吧!”

“嗯。没有。”

“你居然还嗯!?”

霍琮:“这是情趣。你不喜欢吗?”

“我要说不喜欢呢?”

“那下次我身体力行的时候再说。”

郦黎死死瞪着霍琮,最后在对方游刃有余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愤恨地对着空气噼里啪啦打了一套王八拳,装作面前摆着霍琮那张可恨又帅气的脸蛋当靶子。

……重点在可恨!

“来人!”

郦黎一招手,被他打发得远远的安竹立马小跑着跑过来,装作没注意到陛下的唇肿了衣服也乱了,十分贴心地问道:“陛下,可需要我准备两……不,是一桶凉水沐浴?”

霍琮向安竹投去赞赏的一瞥。

“不需要,”郦黎阴沉着脸道,“来人,霍将军伴驾有功,朕龙颜大悦,特赐京城府邸一座!霍将军难得来一趟,正好回去好好侍奉母亲,朕就不久留了。”

霍琮:“臣抗旨。”

“抗——你敢抗旨?”

霍琮微微挑眉,丢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

安竹往边上稍了稍,视线盯着脚尖,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要不是知道霍大人和陛下的关系好得能睡一张床,他心中暗道,光看这番刀光剑影的情形,霍大人可是比严弥当初还要嚣张几分啊。

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床头吵架床尾和,所以安竹现在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还有心情竖起耳朵吃瓜。

郦黎:“既然这样,那你不走,我走!安竹,朕要出宫住一晚上!”

安竹唇角的弧度瞬间拉平了。

顶着霍琮目光炯炯的注视,他硬着头皮问道:“陛下要去哪儿?我好叫下面人接驾。”

“就去李臻那边吧!正好朕要叮嘱他两句。”

原来是李道长。

安竹松了口气,悄悄抬眼瞥了下霍琮,发现霍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刚想开口,就听郦黎阴恻恻地问他:“朕跟你说话呢,你看他做什么?”

安竹:“…………”

陛下和霍大人,确实是床头吵架床尾和。

——只是他这个趴在床底的,一不小心就会被被牵连无辜。

“陛下来贫道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贫道得此殊荣,三生难报……”

李臻也没想到,正吃着晚饭呢,皇帝居然带着人上门了。

慌得他嘴巴一抹油,急匆匆跟小童吩咐了句收拾碗筷就跑去见驾了。

“不用拍朕马屁,朕就是单纯不放心,过来看看而已。”

李臻一噎,但又换了个方式夸郦黎:“陛下真性情!不为巧言令词所动,美誉加身而不动摇心智,乃是千古明君之相……”

郦黎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

但不可否认,怪中听的。

他这次来除了安竹随性,还带了一队宫中侍卫和两名锦衣卫。

李臻一边口若悬河地吹郦黎的彩虹屁,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其中一名模样最为高大俊朗的锦衣卫,总觉得对方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位是哪位大人?端的是一表人才啊。”

那天霍琮进城时,他还在比试擂台上当吉祥物,一介白身,也没有上朝的资格,因此并不认识霍琮的脸。

郦黎头也不回:“朕不认识,你自己问他去。”

安竹突然被自己口水呛到了,李臻忙给他倒了杯茶:“安公公请。”

他没听出郦黎语气中的生硬和刻意,还笑道:“陛下日理万机,麾下英才又犹如过江之鲤,不记得也是正常。不知这两位大人姓甚名谁?”

李臻也没忘记另一位,拱手对他们行了个道士礼。

另一名锦衣卫道:“锦衣卫千户,茂坚。”

轮到霍琮时,他只简单冲李臻点了下头:“在下姓霍,表字奉玉。”

走在前面的郦黎耳朵一动。

奉玉……倒是个好名字。

霍琮的琮,本就是古代玉器的名字,古时从士人到君王,无不佩玉,因而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说,像是这次出行,郦黎腰间也配着象征帝王身份的全套的玉器佩饰,玉琮自然是其中之一。

除此之外,古人还经常用玉作为礼器祭祀天地,就连《周礼》中都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

郦黎在心里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觉得奉玉的寓意很适合霍琮,而且细品之下,总觉得和自己如今的身份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关联,让他有点儿暗爽。

但想到霍琮居然没第一个告诉他自己的表字,郦黎又瞬间不爽起来。

等李臻请他们入厅堂坐下后,他面无表情地在首位坐下,嚅动着嘴唇,问站在自己身后的霍琮:“你怎么不告诉我自己起了表字?”

这是一下午以来,郦黎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霍琮勾了勾唇:“现起的。你要是喜欢,那就定下了。”

郦黎又舒坦了。

连带着跟李臻说话,也带上了几分笑模样:“第一轮比试,你想好要比什么了吗?”

李臻肃容道:“回陛下的话,臣想好了,就比基本功!”

郦黎:?

这年头,当骗子还要有基本功吗?

他问道:“基本功是什么?”

李臻掷地有声:“点石成金!”

郦黎点点头,心道这个确实是江湖骗子的基本功,没毛病。

“道具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李臻立马叫小童去后堂拿来道具:“陛下若是担忧,且看臣为您展示一番——”

“那就不用了,朕只是问问。”

郦黎对于什么“点石成金”的把戏是半点也不信的,CaCO3要是能经过一番操作变成Au,那诺贝尔都能复活给李臻原地翻个跟斗。

他猜测,李臻变出来的黄金应该不是真正的黄金,大概率是黄铜一类的东西。

李臻恋恋不舍地叫小童收起了他的宝贝道具,还振振有词道:“陛下,您可别小看了贫道的这些宝贝,贫道闯荡江湖多年,和无数同行打过交道。如今民间流行的,大多都是烧炭成银的低级骗……咳,法术,贫道这点石成金的本事,可是祖上传下来、独步天下的仙术!”

郦黎敷衍点头:“那就全仰仗李道长了。”

“黄龙教那边会出什么招,你这些天打探到了吗?”他又问道,“朕可是叫沈江全力配合你的,若是锦衣卫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乌斯那边肯定也会给他们出一道难题,郦黎已经做好了输掉第二场的准备,反正不管怎么说,第三场都是他出题。

“您还别说,陛下,”李臻老神在在地笑道,“臣还真的打探到了,关于第二场的消息。”

“哦?”

郦黎的表情有些不信,他甚至想过,是不是黄龙教那边故意放出的消息迷惑他们,但李臻似乎对消息的来源十分肯定:

“第二场比的,是除邪祟!”

“除邪祟?”

郦黎的眉毛拧了起来:“有没有更详细点的?就这三个字,没别的了?”

“贫道能打听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李臻昂首道,“不过陛下放心,贫道早年就是干这方面的,降妖除魔,镇宅辟邪,祖上八代恪守此道,代代相传下一柄青光神剑,出鞘时妖鬼皆惊……”

郦黎身后忽然传来霍琮的声音:“你从前不是说,自己祖上八代都是算命神仙?能经天纬地,通晓古今前后三千年?”

李臻吹嘘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瞪着霍琮:这是碰上老主顾了!?

郦黎忍笑抿了一口茶,见李臻结结巴巴着解释,清楚霍琮是在帮自己敲打对方。他主动站出来当了这个好人,替李臻解围道:“或许李道长祖上涉猎广泛呢,往事莫究,朕只需要李道长日后为国争光就行了,对吧?”

李臻干笑着擦着汗:“是,陛下说的是。”

接下来他就收敛多了,直到把郦黎送走,腰板都再没挺直过。

霍琮终于又得到了和郦黎共乘一辆马车的待遇,他观察着郦黎的神情,见郦黎没有再不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御人不能一味亲和,你在关键时刻能狠得下心,有决断力,但大多数人都是健忘且见利忘义的,虽然国师这个位置不算多重要,以李臻的性格,你若不一开始就重重敲打他,日后很可能会绊你一跤。”

“你觉得我不该用他?”

“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人自然得用,”霍琮微微摇头,“官场上,李臻已经算品性还可以的了,你若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将来遇到的人渣败类只多不少,即使是贪官,也有贪官的用法。”

郦黎靠在车窗边,感受着拂面而来的夜风,沉默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霍琮静静地注视着他在月光下,如无风水面般淡然静谧的侧脸。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跟郦黎说。

其实有时候,对于朝中三品以上大员,贪,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问题了。

有的是单纯爱财,有的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爱财,种种原因,不可一概并论。但是又贪又蠢,或者又贪又坏的官员,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才是最可怕的。

若郦黎此时真的还是十几岁,霍琮会告诉他这些。

但现在的话,或许不太需要了。

霍琮伸出手,轻轻把他揽到了自己身旁。

郦黎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是在做心里挣扎。但最后还是没反抗,顺从地把脑袋靠在了霍琮的肩头。

果然很好哄,霍琮想。

他很淡地笑了一下,替郦黎取下头上的金冠,用五指慢慢梳理怀中人被风吹乱的长发,垂眸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今晚吃什么。”

“火锅怎么样?”

“好主意。”

郦黎懒洋洋道:“你怎么知道我叫人打了锅?”

霍琮想了想,冷不丁地幽默了一下:“因为我是你爸爸?”

“……好冷的笑话,但是我笑了,哈哈哈哈。”

郦黎低低笑起来,随后也不知怎么的,肩膀一耸一耸,倒在霍琮怀里,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了。

“奉玉。”

“嗯?”

“奉玉。”

“我在呢。”

马车滚滚向前,车厢内,郦黎与霍琮十指紧紧相扣。

“这一次,永远也不要离开我。”

“好。”

像是怕郦黎听不见,霍琮又肯定地说了一遍:“我会陪你,一直走到底。”

如果郦黎是君王,那他就是阶下奉玉之人,手捧御玺,为他一统天下。

不管这条荆棘之路最终会通向何方,他霍琮,永远都是郦黎最忠实的拥趸与信徒。

第073章第73章

比试当日。

骄阳似火,连老槐树的叶子都被晒得打起了卷儿。

蒸腾的暑气却驱散不了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距离午时一刻还有两个时辰,擂台四面的山坡上就已经站满了观众,骈肩累踵,犹如蝇攒蚁聚。

“让一让,让一让啊!”

邵钱一个上午都忙着接待四方宾客,这会儿听到声音,就知道又是一位贵客带着仆役来观赛了。

他抓起水囊急匆匆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身去迎客:

“朱老板,徐州一别,许久不见……”

光靠兜售擂台四周的座位,他就替白鸽商会大赚了一笔。

还有悬挂在头顶的商号旗帜、提供给贵宾们的手帕和冰盆、免费发放给山坡上百姓的蒲扇、待会儿安排人上台宣讲介绍的大众商品……按照陛下的话来说,“举办一场大型赛事,花出去多少钱,往后都会成倍地收回来”。

邵钱起先只想着,全靠主公这笔钱补上窟窿,等这场升仙大会办完,不赔本就算好的了;

但今天之后,他改变想法了。

陛下简直是商业奇才!

他振奋地想,节流不如开源,陛下说得对,钱不是剩出来的,是赚出来的——

相比起精打细算把大部分钱都作为军费的主公,陛下,才是他真正的明主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朱老板捋了捋胡须,笑着询问邵钱,“邵先生,可否让我等先见一面李道长?”

坐在他身边的其余商号老板和掌柜的,也都纷纷附和着点头。

自古以来,除了帝王将相,做生意的人也大都迷信这些方术,甘愿花大价钱去“求财运”、“改风水”。

当然,上当率也是包百分百的。

邵钱拱手道:“朱老板,李道长昨日说了,在那位黄龙教教主出现之前,他不会再当众露面。”

他又对其他人道:“这段时日,李道长都在潜心为比试做准备,无心理会俗物,还望诸位谅解。”

“理解理解。”一群老板们忙不迭地点头。

李臻的本事,别人不知道,他们这群京城里做买卖的还能不清楚吗?

当初通王攻城,若不是陛下重用李道长问天保住国运,如今朝廷是个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呢!

“黄龙教的人来了!”

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句,正和朱老板攀谈的邵钱猛地止住了话头,和其余观众一齐抬头望去。

只见原本拥挤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自动分成两股,为后方的人群让开道路。

为首之人身形高大瘦长,一身灰色麻衣,黑纱斗笠遮盖住了面容,除垂下的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金色的盘龙戒指外,衣无二彩,犹如毛笔沾墨,在雪白宣纸上挥洒成的一道影子。

他的身后,两列黄龙教的护法沉默着跟随。

人群寂静了片刻,忽然有人高喊:“教主!您当真是上界天元上仙下凡,来拯救苍生的吗?那如今天下苍生的苦楚,您都看到了吗?”

是谁在捣乱?

邵钱眼神一凛,人群中的锦衣卫立马定位了那个喊话的人,是个穿着破旧的脚夫,满脸沧桑沟壑,两鬓雪白,干瘦如柴。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强行把人带走,说不定产生的后果还更严重。

所以邵钱打手势组织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示意等下再把人带走问话。而面对那脚夫的质问,头戴斗笠的乌斯脚步一顿,微微偏头朝那人望去,淡淡开口道:

“我拯救不了苍生。”

话音落下,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

在这里的百姓,不少都是黄龙教的虔诚教徒,听到教主居然当众如此回应,顿时个个面上都露出了天崩地裂的表情。

要不是那群护法拦在乌斯左右,他们就差没跪下来,抱着乌斯的大腿嚎啕大哭了。

黄龙教,是照亮他们无望人生的唯一一束光,即使这束光是虚假的,但好歹是个盼头。

若真的沦落到毫无希望的凄惨境地……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就连坐着马车刚来到此地的郦黎,在听到乌斯这句话后,也忍不住诧异地挑了挑眉——乌斯这是,打算把黄龙教原地解散了?

虽然这对于朝廷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但郦黎实在没法过于乐观。

要是觉得对手会左脚绊右脚把自己绊死,让他们躺赢,世上哪有这样的美事?

“我拯救不了苍生,”像是怕外围的人没听见是的,乌斯竟然拔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就算是真正的神仙下凡来了,也拯救不了苍生!”

这回人群的反应更加激烈了。

但随即,他又说了一番话:“天下百姓面临的苦难,只能靠百姓自己来解决!你们有手有脚,能忍受风吹雨打,酷暑寒冬,日日在田间地头劳作,可为什么,还是过得如此艰难?”

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有人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无人回应。

但所有人都被乌斯的提问带动着思考起来:对啊,为什么呢?

“你们不明白,那我来告诉你们。”乌斯道,“在下有幸,曾得以进入仙境之中,得到了黄龙神的指引。”

“黄龙神告诉我,百姓本可以自救,但因为有人压在他们的头上,剥夺了他们的粮食!田地!财产!还有本该拥有的一切!所以他们没法拯救自己,只能日复一日的劳作、甚至成为流民,妻离子散!”

“你们本该拥有吃不完的粮食,本该在自己的家乡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是那些披着人皮、却压根儿不配称之为人的邪魔外道,掠夺了你们的一切!这就是我黄龙教出现的意义!!”

因为乌斯的这一席话,全场沸腾了。

百姓们群情激奋,人人叫好。

别说黄龙教的教徒们,就连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脚夫、走街串巷的小摊贩、大户人家府上的护院和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都觉得乌斯说得太有道理了!

这才是真正的活神仙啊!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脚夫,更是激动的浑身发抖,猛地跪倒在地,冲着乌斯的方向狠狠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扯着嗓子大吼道:“教主仙德无边!”

在他的感染下,其他人也纷纷喊了起来:

“教主仙德无边!救苦救难!!”

但场内坐着的那些“肉食者们”,表情可就不太好看了。

朱老板更是一张脸憋得通红,双手紧紧抓着椅子两侧的扶手,正要冲着这群刁民破口大骂,突然被无数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着。

等反应过来场合后,他脸皮抽搐,硬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儿来,僵硬地把头转了回去。

邵钱倒是还算冷静:“沈指挥使到了吗?”

虽然陛下让他和沈江联合负责这次活动的,呃,“安保工作”,但主要负责人还是沈江。

出了这么大的篓子,锦衣卫竟然还按兵不动,只能说,沈江那边,一定得到了什么指示。

邵钱猜测的并没有错。

随驾一同来到现场的沈江早在乌斯开口时,就觉得事态不妙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低声询问身后车厢内的郦黎:“陛下,可要我现在带人把这狂徒拿下?”

“不必,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等听完后,郦黎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到了喉咙眼。

他和霍琮对视一眼,用口型艰难地问道:‘这位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他打心眼里,其实是认同的。

尤其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改革,郦黎越来越觉得,趴在这个王朝身上吸血的虫豸,实在太多太多了。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皱眉,撩起车帘,注视着人群之中万众瞩目的乌斯,半晌,轻声道:“我觉得,应该不是。”

“想想王莽,”他说,“即使在古代,也会有人有着超越实际的思想。乌托邦的理想,从古至今很多人都幻想过,但乌斯最终的做法,究竟是为了一己私利,还是真的一以贯之,那就另当别论了。”

郦黎想起了解望的经历,默然片刻道:“我猜大概是后者。”

世上大部分农民起义,领袖都会对下属做出类似的承诺:

有田一起种,有地一起耕,有我一口,就有我兄弟们的一口。

但往往事实是,上位者成功的那一日,就是他调转屠刀方向,跟昔日兄弟们清算的那一日。

郦黎说不清楚自己是希望乌斯是穿越者,还是不希望对方是。

如果没有霍琮,即使乌斯是敌人,他在纠结的同时,一定也会高兴于自己找到了同类,说不定还会努力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但现在的话,他能不被自己的个人情绪干扰,只觉得,乌斯将来一定是个很难缠的敌人。

不,现在就已经很难缠了。

怪不得这位年纪轻轻就能把黄龙教教主李代桃僵,还管理得很好,郦黎心想。

光是这份演讲和煽动人心的功力,放在近现代,怎么着也得是个思。想犯的级别。

乌斯看到自己身边的百姓接二连三地跪下,正要再说上两句添把柴火,忽然听到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陛下与霍州牧到——”

这下原本还没来得及跪的百姓、以及根本没打算跪的那些商号老板掌柜们也坐不住了,纷纷起身跪下,山呼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乌斯站在一地朝着郦黎跪倒的人群之中,身形似乎凝固了一般,似乎是出于畏惧,亦或是别的情绪,背影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

但这份静止只存在了短短几秒。

他转过身,望向了郦黎。

郦黎也认出了乌斯——尽管乌斯蒙得很严实,这次连眼睛看不清了,但这顶斗笠他很眼熟。

但他并未声张,只是微笑着看着乌斯,想看看这位在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跪,还是不跪。

全场现在,除了霍琮和他带来的几位,包括邵钱在内,已经没有一个人站着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乌斯最终还是撩起了袍子,缓缓地朝他行了一个跪礼:

“草民,见过陛下。”

“恭祝陛下,万岁千秋,福寿无疆。”

郦黎知道,自己这是扳回了一城。

他没有第一时间让乌斯起身,而是笑着问道:“黄龙教的大名,朕早有所耳闻,不知这位教主,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呀?”

他以为乌斯会用一个化名,没想到乌斯竟然直截了当地回答:“草民早已抛弃肉身,改为修炼元神,但受黄龙神点拨,草民甘愿停留人间百年未曾飞升,如今这副躯体,乃是一位匈奴少年奉献,陛下称呼草民乌斯即可。”

他居然真的坦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郦黎都吃了一惊。

他立刻质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是匈奴人?”

“非也,”乌斯跪在地上,头未曾抬过,声音平静无波,“草民的意思是,这副身躯有一半匈奴血统。”

郦黎沉下声道:“有何区别?若是真按照你说的,你有元神出窍的本领,又为何要占据一具匈奴人的身体?”

不等乌斯回答,他便斩钉截铁道:“——怕不是你本就是个匈奴人吧!”

但乌斯丝毫不慌,似乎还笑了一声,直起身,用毫无异样的声音回答道:“陛下,草民不忍心利用我大景子民的身躯,正好,那匈奴少年送上门来,心甘情愿地奉献,岂不正好废物利用?”

郦黎顿时哑口无言。

世上哪有说自己是废物的?

可他的余光注意到乌斯身边人都露出一副“正是如此”的神情,心忽然一沉,知道自己还是不够了解这个时代的民族文化矛盾。

大景开国几百年,和匈奴矛盾摩擦不断,彼此都视对方为仇寇,乌斯这番言论,在他看来十分荒谬,但在相信世上真有神仙法术的大景百姓们听来,这是极其解恨、且理所应当的事情。

“是吗,”郦黎知道,身份这个问题算是被乌斯给圆过去了,于是也不再纠缠于此,“那就平身吧。”

“谢陛下。”

乌斯站起身,其余的百姓们也都纷纷站了起来。

经过这一出,他们也都冷静下来,表情不复之前的激动,转而伸长了脑袋,想要看清楚皇帝究竟长什么模样。

郦黎坐下的时候,听到沈江在耳畔悄悄说:“陛下,那个脚夫,可要带走审问一下?臣怀疑他是黄龙教故意安排,在这个时候挑事的。”

“不用怀疑,就是。”

郦黎淡淡道:“你看他裤腿上的潮湿泥泞,京城已经连续数日没下雨了,一个城里的脚夫,怎么会溅上这么多的泥巴?”

“那……”

“看他的样子,应该只是收钱办事的,暂时别打草惊蛇,顺着他查下去,看看他接下来会联系谁,最好能顺藤摸瓜抓到他的上线。”

郦黎干脆利落地吩咐完,把视线投向坐在一旁的霍琮,用眼神询问他自己这么处理有没有遗漏。

霍琮的眼神赞许,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补充的了。

郦黎收回目光,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

他心情很好地冲过来请示的邵钱略一点头:

“午时一刻了,开始吧。”

第074章【一更】

“贫道李臻,见过陛下。”

姗姗来迟的李臻摆足了派头,先是朝郦黎行了一礼,抬头发现郦黎旁边坐着的霍琮,顿时面色一僵——

这不是那天晚上随陛下一起来他府上的锦衣卫吗?

李臻不是傻子,脑筋一转,就知道这位肯定来头不小,身份也定不是什么普通锦衣卫。

再一想到,对方自称姓霍……如今朝中有资格相伴陛下左右、又年轻姓霍的官员,怕是有且仅有那么一位了。

“……见过霍州牧。”他又补充道,也向霍琮行了一礼,随后转身面向乌斯,淡淡一笑:“三局两胜,按照抽签,第一局本该由贫道先定比试内容,看在贵教主远道而来的份上,不如就由您先定题,如何?”

“不必了,就按抽签内容来吧。”

乌斯站在李臻的对面,语气毫无波动。

隔着那层黑纱,郦黎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不带什么恶意,但总让他觉得十分不自在。

他现在可以确信,乌斯是清楚自己身份的,早在那天晚上就已经认出了他。但郦黎并不清楚,乌斯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看法。

如果他还认自己这个兄弟,为什么不愿进宫面谈?

如果已经心怀提防,又为何会同意进京?

他按捺下内心这些疑问,转而全神贯注地看起了比赛。

第一轮比试的是点石成金,李臻先是要求在台上点一把足够旺的火,助他将石头炼制黄金,又礼貌地询问乌斯:“教主可需要什么法术道具?邵先生都可以提供。”

乌斯:“一样。”

于是邵钱叫了几个脚夫过来,在擂台上搭建起了一座足足半人高的柴火堆。

在台下观众们全神贯注的注视下,乌斯和李臻同时出手,把自己带来的黑煤石块丢进了火堆里。

刹那间火苗直窜长空,火星四溅,热浪滚滚,周围百姓们尖叫起来,却并非因为害怕。还有人在喊着台上两位仙长的名字,场面好不热闹。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火堆深处的那两块石头。

就连郦黎和霍琮,也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焰心深处。

“那石头的颜色变了!”

“变了,还真的变了!”

“这是谁的石头?是黄龙教教主的吗?”

“不对,是李道长的!李道长的石头变成黄金了!”

普普通通的石头就这样被火烧成了价值连城的金块,又被李臻亲手用铁钳夹出来,高高举过头顶,向四方展示。

黄金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闪耀的金光,百姓们纷纷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块金子,表情充满了恍惚、震惊和不可思议。

大家亲眼目睹了一场奇迹的发生,要不是郦黎还在,有些人就差没激动的当场跪下喊神仙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郦黎用贴着狗皮膏药广告的便面扇遮住唇,借此掩饰和霍琮讲话的口型,“你说,乌斯会怎么应对?”

李臻的金子都烧出来了,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民众情绪和观赏值都拉满,乌斯还能变出什么花样来,让自己的石头变成比黄金更加珍贵的宝物?

钻石吗?可惜这个时代,人们可不在乎这个。

霍琮:“我猜……”

“这一轮,本座认输。”

一片哗然中,乌斯平静说道。

别说其他人了,就连身为他对手的李臻也愣了一下。

大概是没料到乌斯居然认输得这么痛快,他捋了捋胡须,强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那贫道便承让了。”

乌斯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正当李臻放松下来,准备继续第二轮比试时,乌斯却弯下腰,直接伸手从火堆里取出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银子,像是完全不怕烫似的,捧在手中打量了一番。

“你、你这……”

李臻目瞪口呆,下意识退后了半步,等看到台下的郦黎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比试当中,忙站直身体询问道:“乌斯教主,你这是做什么?”

乌斯:“在看这块银子。”

李臻:“…………”你这不是废话吗!

“在我手中,是无用之物,”乌斯淡淡道,“不如丢了,一了百了。”

他忽然抬起手,作势要把银子朝远处观战的百姓们丢去,人群登时躁动骚乱起来,人人都伸出手,想要成为那个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然而抛出的那一刻,乌斯手中的银子却突然变成了无数碎银,犹如雨点般从天而降,砸向人群!

围观百姓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的浪潮。

所有人都忙不迭地低下头去捡银子,根本没人再注意到台上的动静了,乌斯满意收手,还冲李臻拱手行了一礼。

李臻气得脸色涨红,站在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招以退为进,高啊。”

正准备起身的郦黎身子一顿,又坐回了原位。

但霍琮看他的表情,不像是愤怒或者烦躁,那沉思的神情,倒更像是遇到了意料之外的对手、兴致勃勃的临战反应。

从乌斯身体倾斜的方位也可以看出,他此时此刻面朝的对手,根本不是什么李臻,而是郦黎这个皇帝!

——胆子不小。

霍琮脸色微沉,左手手掌覆在郦黎的手背上,漆黑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灰袍青年,目光中带上了赤。裸裸的威胁和挑衅。

“怎么了?”郦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霍琮没说话,他相信乌斯会明白的。

乌斯果然被他的动作激怒了,灰袍的长袖肉眼可见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袖中攥紧了拳头。

霍琮冷笑着勾了一下唇,收回目光,把自己的茶杯递到郦黎面前。

郦黎:?

郦黎:“我有茶杯啊。”

虽然没反应过来霍琮要干啥,但郦黎还是疑惑地接过了霍琮的杯子。

他看了一眼,觉得跟自己的那杯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又抬头看了看霍琮的表情,低头抿了一口——果然就是没区别。

但扎在霍琮身上的那道视线,几乎都快变成刀子了。

“第二轮比试,”乌斯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本座要比的是,除邪祟。”

听他的口气,仿佛霍琮才是那个邪祟。

经过刚才这一出,李臻的语气也不太好:“教主打算具体怎么比?”

乌斯抬起手,胳膊平举,直直指向霍琮的方向。

郦黎瞬间眉头紧蹙,在座位上直起身子。

这人要是胆敢……

乌斯胳膊一动,指尖滑到了台下其他坐着的观众之中,食指朝向的位置上,正好坐着那位朱老板:“这里坐着的人,应当都非富即贵。那不如你我随意挑选一人,看看他身上有没有背负什么人命冤债。”

他低头看着突然变得面色惨白的朱老板,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被选中的人,也不必担心,即使有,我和李道长也不会说出去的,还会随手帮你除掉那邪祟呢。”

朱老板一口气吊在胸口,不上不下,脸皮抽搐了两下,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那在下就多谢天元上仙了。”

“不谢。”

郦黎便面扇掩唇,侧头对站在身后的沈江轻声道:“去查查这个人。”

“是。”

沈江默默地退下了。

朱老板被请上了台。

邵钱:“这一轮,二位可需要准备什么器具施展法术?”

“不必,我自带了。”李臻傲然道,“随时可以开始!”

乌斯却道:“我有一神器,能找出人心底一切真相丑恶,想要使用,只有一个条件:需得地水助力方才能显灵。”

“普通井水可以吗?”邵钱问他。

见乌斯点头,他便让人抬了一桶水上台。

几名黄龙教护法郑重其事地将一个青铜材质、样式古朴的巨大水盆搬上来,乌斯亲手用瓢舀起水,一勺一勺地将其装满。

“可以了吗?”邵钱问道。

乌斯摇了摇头,似乎是抬头遥遥望了郦黎一眼,对邵钱说道:“下面我要对神器施法,凡人不可轻易窥见天机。”

几名护法在台上用木棍和黑色帷幕支起了一个简易屏风,把乌斯环绕在中心,里面时不时传来念诵咒语的声音,低沉沙哑的声音,听得朱老板汗如雨下,不住地用手帕擦汗。

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朝邵钱告饶:“天气炎热,我身子痴肥,实在受不了这个罪,还是让那位教主换人吧……”

“站住。”

朱老板肥硕的身形一晃,脚下却像是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敢动。

因为发话的人是郦黎。

“朱老板再养尊处优,也不至于这点热都受不得,对吧?”郦黎歪着脑袋,以手支颐,靠在座位上笑眯眯地问他,“朕都还在这儿陪着你呢,若是嫌晒,来人啊,去帮朱老板打个伞。”

安竹依言上前,要为他撑伞,朱老板吓得连连告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大人!我我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把我当个屁放了就成,我不热!我一点儿也不热!”

这回他是真的汗如雨下了,不过是因为吓出来的。

远处看好戏的人群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哄笑,这朱老板在京城之内,可是远近闻名的抠门扒皮,自家家财万贯,却仍和下人苦力斤斤计较,连他们几文钱的工费也要绞尽脑汁克扣,要不是因为出门都带着强壮仆役打手开道,早就被人当街吐唾沫戳脊梁骨痛骂了。

这会儿终于碰上了个硬茬——还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皇帝老爷,啊不,看陛下这年纪,该说是小爷才对,他们能不乐得拍手称快吗?

这边正热闹着,突然,帷幕内的念诵声停止了。

“快看,着火了!”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邵钱看到帷幕内燃起滚滚白烟,表情一变,一挥手,身边立刻有锦衣卫冲上前要去查看情况。

但正好碰上了掀起帷幕的乌斯,那名锦衣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视线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除了黑漆漆的阴影和一个静静摆放在那里的铜盆,什么都没发现。

也丝毫没有火焰燃烧的痕迹。

所以这弥漫整个比试擂台的烟雾,究竟是怎么来的?

乌斯咳嗽了两声,这才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的嗓音就像是被火燎过一样,嘶哑嘲哳,几乎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了:“本座方才窥探天机,不慎被邪祟所伤,这东西法力高强,一般人难以应对。”

李臻从鼻子里发出一道不屑的冷哼:

故弄玄虚的骗子!

“教主准备好没?”别说朱老板了,他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乌斯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只一板一眼道:“那便开始吧。”

此时朱老板面对的,是一盆青铜器装满的清水,还有手中握着一柄长剑的李臻。

这柄剑,据说又是李臻祖上传下来的,只不过这次翻倍了,不是八代祖宗的传家宝,而是十六代祖师爷的镇宅神器。

朱老板犹豫了一秒钟,选择了先向李臻走去。

李臻闭上眼睛,一手握剑,未开刃的剑锋在朱老板周身比比划划,上劈下砍,吓得朱老板一动不敢动。

“呔,妖魔鬼怪,看你往哪儿跑!”

李臻猛地一睁眼,怒目圆睁,用堪比魔术师的手速,飞快地从袖中洒出一把磷粉,洒了朱老板一头一脸。

“咳咳咳!”

朱老板捂着口鼻,刚要说话,突然发现自己周身竟然漂浮着无数白中混蓝、蓝中混青的“鬼火”,顿时吓得两股战战,一把抓住了李臻的袖子干嚎道:“大师,鬼!有鬼啊!你可得救救我啊!”

下面的围观群众看到这诡异一幕,也爆发了沸反盈天的讨论:

有人说,这是朱老板平日里作恶多端,那些怨魂来找他复仇了;有些人说这是天道降下的惩罚,派鬼差来索他的命;

还有一些平日里和朱老板走得近的酒肉兄弟、其他掌柜和老板,脸上也具是神色各异,其中几个反应最激烈的,全都被沈江记下了名单,准备等之后再清查一波,相信肯定能有不少收获。

李臻尝试着挣脱了两下,没挣开,气得喝骂道:“你抓着我的手,叫我怎么帮你?小心耽误了时机,邪魔入了你的脑子,那就算大罗神仙来也回天乏术了!”

朱老板吓得立刻松了手。

李臻挥着剑,在他周身劈砍了一阵,“鬼火”肉眼可见地变小了,最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朱老板释然地松了一口气。

远处的百姓们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招是你教给李臻的?”霍琮问道。

郦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这是我对付严弥的planC,”他严肃道,“如果那姓严的命大到辐射和高油高糖都搞不死,那就只能尝试着吓死他了。”

现在看来,虽然作用对象变了,但效果确实上佳。

“好了,你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全部斩杀了。”

在大太阳地下跳了半天大神,李臻也热得有些吃不消,他把祖传的辟邪剑收起来,对朱老板说道:“往后记得,多做善事,若是家中还有什么不对,可以来找我。”

他这时候都不忘给自己打波广告拉客户。

朱老板现在对李臻是满心崇敬,闻言连连点头:“放心,有机会一定上门拜访!”

“轮到你了。”李臻转身盯着站在擂台另一侧的乌斯,“但朱老板身上的邪祟已经被我斩杀,你要不再换一位?”

乌斯摇摇头。

李臻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骄阳烈日的烘烤下,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郦黎眉头微蹙,他看着台上依旧是灰袍斗笠打扮的乌斯,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关键的环节。

即使方才乌斯火中取银,又变出无数碎银扔向人群的举动犹如石破天惊,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这种感觉都没有像此刻一样,如此强烈,如此……如鲠在喉。

“你除的,不是邪祟,只是怨魂。”乌斯终于开口了,嘶哑的声音却犹如炸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

“接下来我要给你们看的,才是他真正的心魔。”

第075章【二更】

“心、心魔?”

经历过几番折磨,朱老板这会儿明显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他用袖子擦着脖颈上滚滚流淌的热汗,强撑着哈哈笑道:“我能有什么心魔?教主莫要说笑才是。”

乌斯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完全不理会他的打哈哈,像个木偶似的,用平板无波的声音道:“此神器,能将你心中最恐惧的事物照印出来,你若不信,那就上前来看看。”

朱老板彻底放下心来。

不就是看个水盆吗?这可比李臻方才那套大阵仗简单多了。

他重新挂起熟稔的客套笑容,随意地低头一看,却在刹那间目眦欲裂,脸色铁青地大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险些把沉重的青铜水盆都给打翻。

“他看到什么了?”

“这盆里当真有心魔吗?长什么模样?”

围观的人群见到朱老板这么大的反应,都开始议论纷纷。

站着的百姓多是幸灾乐祸的,还有人在大声叫好,那些坐着的宾客有的眉头紧锁,有的则不屑一顾,但无一例外,他们的表现都被暗中的锦衣卫记录了下来。

“你说,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郦黎也挺好奇的。

他问霍琮,但霍琮也不清楚。

倒是邵钱趁着人群不注意偷偷摸过来,在身后低声告诉郦黎,这个朱老板靠的是给人放高利。贷起家,后面看到同行被走投无路的赌徒当街砍死,这才吓得金盆洗手不干了,改成开当铺和酒楼。

如今城中最大的那家当铺就是他开的,因此这一次,邵钱才会主动邀请他来观看比试。

“朕让你建立白鸽商会,难不成,里面都是这样的人物?”

郦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虽没露出什么怒容,但初显棱角的年轻面孔已经显现出了帝王的威仪,“邵钱,你还记得,朕当初是怎么叮嘱你的吗?”

邵钱紧抿着唇,低垂着头站在郦黎身后:“记得。”

“您说,要选择那些有社会责任感的生意人,加入到白鸽商会之中。”

“背得倒是一字不差,”郦黎转了转久坐微微酸痛的脖颈,轻描淡写道,“朕还以为你全忘了呢。”

邵钱立马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知错了!”

“朕从奉玉那儿听说了你的遭遇,知道你是穷怕了,上有老下有小,在这世道普通人想养活一家人,也确实不容易,”郦黎垂眸注视着他,“但邵钱,你现在可不是普通人了,你是白鸽商会的会长,是朕向四海生意人传达消息的耳目口舌,更是天下商人的表率。”

“士农工商,在朕看来不分先后,但你若是立身不正,那我大景的商局,迟早会被你搅成一滩浑水!”

邵钱冷汗涔涔,跪在地上,瘦削的身躯不住颤抖。

“下次不可再犯。”

郦黎点到为止,叹了口气,语气也缓和了些许:“行了,起来吧。朕也知道你掌管商会的时间不多,跟这帮八面玲珑浑身都是心眼子的商人打交道,下次记得多留个心眼,先找人摸清楚他们的老底——这叫背景调查,懂吗?”

“是,陛下。”

邵钱哽咽着站起身。

尽管被郦黎训斥了一番,但他心中除了后怕和庆幸,觉得幸好这个问题发现得早之外,反倒对郦黎更加死心塌地了。

“陛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臣斗胆问一句,您说您从奉玉那儿听说了臣的遭遇,不知这位奉玉先生,是朝中哪位官员?”

郦黎微微一怔,嘴角忍不住扬起,抬起下巴朝霍琮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喏,你家主公刚给自己起的字,他没跟你说吗?”

邵钱诚实地摇了摇头。

霍琮看着郦黎眼角眉梢间洋溢着飞扬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几句话就能使人心旌动摇的年轻君王,只是惊鸿一瞥的错觉罢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替郦黎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然后重新把视线投向了从刚才起就安静得过分的比试擂台。

乌斯正好也在“看”着他们这边,尽管他用黑纱遮面,外人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霍琮对人的目光十分敏感。

他能感觉到,台上的乌斯,毫无疑问正在盯着他们。

但这一次,乌斯看到他们亲昵的互动,却并未露出半点异样,像是没看到一样,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向他问话的李臻身上。

霍琮察觉到了这个细节。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李臻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请问教主,这水盆里究竟有什么?你使的,这又是什么法术?”

乌斯:“法术尚未失效,你可以亲眼看看,告诉其他人,你看到了什么。”

朱老板直到现在都还瘫坐在地上,四肢发颤,两眼空洞,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李臻凑过去,听到他说的是“女儿啊,别怪为父……”

这是什么意思?

他疑惑地上前,低头望那青铜水盆里一看,瞬间瞪大眼睛——

这水中,竟然影影绰绰显出了一个窈窕少女的人影!

“这……这就是朱老板的心魔?”他磕磕巴巴地询问道。

乌斯不答,自打做法后,他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只是唤了两名黄龙教的护法把那水盆朝着四方观众轮流展示了一圈,引来惊叹声阵阵。

“本座窥得天机,黄龙神昭示,此女乃是这位朱老板的亲生女儿,”乌斯道,“朱老板家大业大,妻妾成群,但多年来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尝试了无数种求子方法无果,最终信了一江湖骗子的说法,多年无子,乃家中阴气太盛所致。”

他冷冷道:“朱老板不忍心遣散自己的妻妾,便承诺要把女儿许配给那方士,换来后嗣传承,不顾女儿抵死不从,仍坚持提她操办婚事,还答应了那方士的要求,彩礼一分不要。”

“最终在出嫁前一日,发现女儿吊死在了闺阁的房梁上,”他转身问浑身瘫软的朱老板,“朱老板,我说得可对?”

朱老板张了张嘴,忽然捂脸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的啊!”他嚎啕大哭道,“我也上了年纪了,半辈子打拼下的这份家产,若是没有儿子,谁来守住?”

“我原先也想着,给女儿择个好夫家,叫女婿入赘帮衬打理家业,可几年前,无意间听到我家中管家,竟与我女儿私定了终身!还说等我死后,朱家就是他们的了,到时候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朱老板越说越恨,还自觉十分有理,破口大骂道:“那个白眼狼!竟与外人一起合谋算计她亲生父亲的财产!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她的,做梦!”

这八卦听得郦黎一下子来了精神。

“这算不算全员恶人?”他用气声问霍琮。

霍琮:“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咎由自取罢了。”

郦黎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这朱老板,就是活该!

“那也不是你害死自己女儿的理由!”连李臻都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朱老板的话,“虎毒尚且不食子,朱老板,你如此自私自利,人在做,天在看!”

“我……”朱老板刚想反驳,突然余光瞥到还被黄龙教护法搬着四处巡展的青铜水盆,顿时老实了,哑口无言。

等展示了一圈,郦黎朝那两名护法招手:“过来,让朕再近距离看看。”

两位护法停下脚步,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的吩咐,而是抬头望向了台上的乌斯。

“大胆!”

安竹一瞪眼:“陛下在跟你们说话呢,聋啦?”

乌斯沉默着点了一下头,护法们这才把青铜器搬到了郦黎的面前。

容器中的水面荡起涟漪,深处影影绰绰的女子像是古画里走出来的怨魂精怪,容颜姣好,五官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怨。

心里有鬼,再看到这一幕,郦黎心想,怪不得那朱老板吓成这样。

“能发现什么吗?”

他站起身观察了一会儿,头也不抬地询问霍琮。

霍琮沉吟片刻:“我记得我上学时,写过一道物理竞赛题,原理应该与这个有几分相似。”

郦黎:“…………”不是吧,这也能扯上?

但事实证明,真的能扯上。

头顶闪耀学霸光环的霍琮伸出手,探进那几乎有成年人一臂深的青铜水盆之中,在盆底来回摸索了一阵。

看到他的动作,那两名护法面色登时变了。

正要上前阻止,只听四面八方一阵铿锵拔刀声——

以沈江为首,守卫在郦黎身边的所有锦衣卫、禁军和伴驾侍卫,在一瞬间齐刷刷拔刀。

受过上任指挥使亲自指导的沈江更是快人一步,眨眼间的功夫,便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架在了其中一名护法的脖颈上。

“陛下在此,”他语气温柔,朝那名神情僵硬的护法轻柔一笑,“若再敢往前半步……”

沈江陡然冷下脸来:

“——死。”

郦黎勾起唇,正要开口夸奖,就听到一旁的霍琮头也不抬地用同款气声问道:“原来你喜欢这一款的?”

郦黎:“……啊?”

第076章【二合一】

“什么?”

郦黎觉得自己现在愈发搞不懂霍琮的脑回路了,他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坐着的那些六部大臣们,肯定都在盯着这里呢。

他瞪着霍琮,咬牙问道:“大庭广众之下,你是不是有毛病?”

霍琮:“这个盆底不是平的,底下应该放了一面镜子,大概率是凸透镜。”

郦黎:竟然还开始装傻了!

“很精妙的道具,”霍琮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还态度自然地握着郦黎的一只手腕,随他一同浸入水中,“能摸到吗?”

郦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能是能……”

他发现霍琮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在看着他,而是一直盯着台上乌斯的方向。

不知道发现了什么,霍琮的眉头紧蹙,表情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

“有一个猜测。”霍琮低声道。

他收回视线,看着郦黎问道,“要不要戳穿?这一轮若是李臻再赢了,那下一轮也不用比了。”

郦黎正要说话,突然脑海中闪过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他现场拆穿水盆中的把戏,证明乌斯都是在使鬼伎俩,那便相当于当众断定了,乌斯之前那番受上天启示得到的真相,也都是瞎编的。

那朱老板大可以推翻自己刚才的说法,狡辩说女儿不是他逼死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那位图谋他家产的管家。

如此一来,这场比试李臻确实能赢,但也意味着,在场被煽动起来的民心,将会彻底倒向乌斯的那一边。

……好缜密狡猾的计策!

郦黎用帕子仔细擦干修长手指上的水珠,重新坐回了座位上,平静道:“这一句,是天元上仙更胜一筹。”

听到他的话,台上李臻的脸色灰暗了一瞬。

倒是被判定胜出的乌斯毫无动静,连谢恩也没提,依旧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此不把人放在眼中的态度,也换来了李臻的一记怒视。

乌斯完全不为所动,用沙哑的嗓音的问道:“下一局,比什么?”

“目前比试是一胜一负,”承担主持人职责的邵钱收拾好心情,上前宣布道,“第三轮,将由陛下出题……”

正说着,霍琮忽然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坐在郦黎身边,所在位置本就万众瞩目,一时间,包括邵钱在内,所有人都齐齐望向了这边。

郦黎:“你要去哪儿?”

霍琮:“洗手间。沈江,你随我来一下。”

郦黎立马警惕起来,身体前倾扶着扶手,作势要起身拦住他:“你不会偷偷找他麻烦吧?”

霍琮:“…………”

霍琮叹气道:“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郦黎这才将信将疑地坐回了位置上。

安竹低声问道:“陛下,霍大人若是想洗手的话,奴婢端铜盆过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我记得这附近,也没什么地方能专门洗手的吧。”

“他的意思是找个地方净手,不是真洗手的意思。”郦黎解释道。

安竹恍然大悟。

但郦黎心中却又浮起了一层疑惑——霍琮从刚才开始反应就有些怪怪的,像是发现了什么。

这次针对沈江的吃醋来得也很莫名其妙,他们身后坐着的,可都是朝堂重臣,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估计也能从表情和互动中猜出个大概来。

他搞这么一出,难道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沈江带走?

郦黎坐在座位上,好一阵头脑风暴。

邵钱见没出什么事,就继续在台上说了下去:“陛下已于三日前,将拟定好的题目交给了六部尚书之一,现在,请孙尚书大人为我们宣读比试的具体内容!”

孙恕站起身,先是朝四方作揖,随后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绢纸,缓缓展开:“陛下口谕,本次升仙大会第三轮比赛内容,是——”

“塑金身!”

“想必大家现在都在想,什么是塑金身?”孙恕念完口谕后,收起绢纸,笑着冲在场所有人说道,“各位应该都清楚,本次升仙大会的最终胜出者,将成为我大景的国师。”

“国师一职,上承天运,下护国脉,不可谓不重要。陛下思虑周全,认为能有资格担任此重任者,不仅需要自身法力高强,也应该拥有度化众生苦楚的能力。”

“所以这塑金身,考验的就是两位仙师帮凡人鱼跃龙门、□□化仙的本领。”

孙恕解释完,还不忘顺手拍了郦黎一记响亮的马屁:“陛下深思熟虑,处处为众生百姓考虑,实在是千年难遇的明君啊!”

郦黎身后立刻响起附和声一片。

百姓们虽然没有当官的这份机灵劲儿,但郦黎自打亲政后,大刀阔斧改革,为百姓干的一件件事情,他们可都看在眼里。

难得的机会,他们也跟着一起热情喊道:

“陛下圣明——”

“陛下万万岁!”

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在大声跟周围人说:“我老钱活了快七十岁,真没见过像当今陛下这样好的皇帝!你们是摊上好时候啦……”

铺天盖地的声音震得耳膜郦黎都嗡嗡直响,他脸颊发烫,觉得这些人夸赞得太过了,明明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但在人前不好露怯,郦黎只好强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用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异样。

正好回到座位上的霍琮见到这阵仗,轻笑了一声:“之前你还说,觉得乌斯太可怕,黄龙教几乎成了民心所向。如今见识到了真正的民心所向,还这么觉得吗?”

郦黎没说话。

他盯着杯中叶片浮沉的茶水,蓝天白云倒影在茶杯里,晃晃悠悠地飘过。

从前他只觉得,当皇帝好累,好麻烦,就连陆舫也告诉他,他不适合当皇帝,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

可郦黎抬起头,看到包括霍琮在内,在场无数双眼睛都在或是热切、或是激动的眼神盯着自己。

从那一张张面孔中,他只看到了两个字:

信任。

孙恕说他是明君,大概连自己都不相信;

但这些百姓是真的打心眼儿里相信,他就是明君。

“这就是我一直在说的,如果我来当皇帝,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被史书记载、风评还算不错的皇帝,但你不一样。”霍琮说,“即使史书不记载你,百姓也会记住你。”

郦黎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仰头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含糊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脸皮薄,还说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