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川快步步入庭院,季府世代积累,金银之类的东西从无缺处,宅院也是一等一的大气精致。
路过花园,季二娘子和三娘子正在园内扑蝴蝶,瞧见他来,赶紧噤了声响。二娘子招呼着手,唤他过来。
“六哥,六哥,”二娘子轻声叫道,声音压低,生怕被旁人听见,“快过来,有话同你讲。”
季长川转了方向,走过去,“怎么了?”
二娘子推推三娘子,道:“快将你听得说与六哥,莫要让他被训。”
三娘子拿着团扇,摇摇晃晃道:“六哥,老夫人说你最近总是不归家,怕你在外……学坏。唤你回来的时候正在气头上,六哥可莫惹了老夫人生气。”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脸皮薄得很,还有什么话都不好意思说,琢磨半晌,说了个“学坏”二字。
季长川见她情状,大概便知道老夫人会如何讲,点头道:“多谢。”
三娘子见他知晓了,心里犹不放心,转头看着他从花园绕去老夫人处。
轻声叹道:“二姐姐,你说咱们的事都落定了,六哥的该如何啊?”
二娘子再机灵大胆,但也是个小姑娘,提到这事,也没头绪。
“老夫人应当会为六哥思量的罢?”
两个小娘子没了扑蝶的兴致,坐在园中,思索着虚无缥缈的未来。
紫铜熏炉中升起飘渺烟雾,一旁的青釉梅瓶中斜斜插着几支开得正盛的茉莉,掩盖住了熏香的沉气,满室清香。
季长川脱下佩剑,跪在老夫人身前。
老夫人发丝白了大半,眼尾皱纹深刻,虽是慈眉善目的长相,却瞧着很是庄肃。端坐在紫梨木的座椅上,不怒自威。
“六郎近日,倒是忙得很。”
老夫人淡淡出言,季长川垂首,“陛下登基,孙儿手下的黑骑卫要看顾着陛下的安全,保证登基大典不出差错。”
毕竟是正事,老夫人脸色稍稍好了些。
“先帝崩逝已久,陛下如今终于登基,也算是尘埃落定。接下来倒没那么忙了,你有何打算?”
“孙儿自是继续做好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尽忠,为家族谋福尽孝。老夫人放心。”
季长川回答得滴水不漏,却又不带分毫个人感情。老夫人听到这话,先是满意,又忍不住出言。
“这些我自不必担心,你有分寸,我自你幼时便知。你从小,便都是家中最懂事,出色的那一个。”
季家子嗣众多,六郎独占鳌头。
如今季长川又与陛下有着多年情谊,日后之路必然是大道坦途,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只有一事。
老夫人清嗓,将手上的五彩春草纹茶碗放在桌上,“你起身吧,坐。在祖母处,不必如此拘礼。”
“是。”
季长川坐下,面容恭顺,老夫人越看越满意,道:“你早已加冠,按理说,我们做长辈的应当早些为你打算。你那几个兄弟姐妹的都有了着落,独独你,我与你父母商量许久,还是来问问你。”
季长川不动声色,“孙儿不孝,害祖母费心。”
老夫人摆手,“如今陛下登基,我倒要问问你,你的婚事……陛下可有安排?”
像季长川这样的朝中新宠,婚事自然不可草草了之。
前些年迟迟没给他定下,一是家中子嗣繁茂,不急着让他开枝散叶,男儿多等等,先立业也未有不可。在朝中步步高升,相看的人家自然便再高一等。
二便是想到此处,陛下眼看着不行了,太子即位后,若有旁的打算,还是得听圣上的。
提及此事,季长川只好道:“如今朝中还未安定下来,陛下哪有闲心管这些。”
他没把话说死,只说燕珝还未抽出空来,老夫人大概也明白些,道:“陛下若有安排,你记得早日告知家中,莫要让我们傻傻替你相看了。”
朝中都有些怕这个新登基的帝王。
且不说他自幼便是太子,自小学得便是帝王术。如何权衡牵制,在他幼时便会了。付家季家两家基本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日后作为他的左右手,在朝中行事。
被废,季家确实有些措手不及,从未想到先帝竟然会疯狂至此,不仅将王家打击得奄奄一息,还让自己宠了近二十年的儿子重伤遣出宫去。
季家是大族,家大业大,这种时候只能明哲保身,稍有不慎,便会葬身于这场先帝的阴暗风暴中。
但季长川与家族为敌,执意与他亲近,不加掩饰地将自己所得全部给予燕珝,朝中不少人明里暗里挤兑他,他仍旧不改。
季家几位长辈想要劝阻他,甚至几次叫他去受戒,他都不屈,最终,还是被老夫人拦下了。
她同意季长川去。
他们不是自私,只是王家先例在前,那样一个大族,陛下说杀就杀,不留半点情面。远远不及王家的季家在帝王之怒面前,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季家不会再为季长川提供任何支持,日后所行,也不可再牵连到季家。
他们都在赌。
老夫人也在赌,她觉得燕珝,绝不会永远沉寂在那个偏僻的南苑。果然,她赌对了。
燕珝回来了,季长川不仅有着幼年交好的情谊,还有着微末时鼎力相助的恩情。现今陛下登基,也算是有从龙之功。日后前途无忧,除非犯了谋逆的死罪,不然,季家日后只会扶摇直上。
老夫人看着他,万分满意。季长川的秉性她是知道的,从不沾花惹草,洁身自好,克己复礼,温润有加。
只是……
她道:“你前阵子把随身的几个侍从都遣去了后院,不是管家事,便是送去了老宅。怎的,自幼伺候的,还能让你不顺心至此?”
季长川身边如今都是新调来的毛头小子,只怕伺候不好。
加上最近他甚少归家,虽说是忙,但从前何时不忙?也没忙成如今模样。
“是谁和祖母多嘴了,扰了祖母清净,”季长川喝了口茶,“这等小事也劳烦祖母问话。调走几个人而已,去外头帮着查查事。”
“再者,人少也清净些,孙儿已经这般大了,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季长川嗓音沉润,说得老夫人抬了抬眼。
“你倒是比从前,还成长些了,”老夫人感慨,“果真人就得服老,老身算是管不动你了……”
“不会,孙儿愿被祖母管着。”
季长川起身,拱手行礼。
“孙儿还有事,就不陪祖母叙话了,恕孙儿不孝。”
“去吧去吧。”
老夫人招手,让他自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有些熟悉之感。
……或许是和陛下待久了,说话做事,总有些陛下的影子。两人不愧是自小交好的挚友,如此这般,倒是愈发像了。
孙安跟在燕珝身后,脚步无声无息。
姿态谦卑,像个称职的太监。
地牢水深露重,进去便伸手不见五指,小太监提着灯为燕珝指着方向,燕珝沉着神色,缓步走到审讯室前。
透着门口的小窗,可以看见里头挂着的女子颓然的模样,满身狼狈血污,看着让人心惊。
但燕珝只是看着,没有半点波澜。
他听着里面女子疼痛的吸气声,不知又有什么刺痛到她,她哑着嗓子,仍然嚷道:“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不会见你,”季长川的声音有些不留情面,“劝韩娘子还是早些将边防图的下落说出来,或许还能留个体面。”
“陛下见不见我不是由你来说的,要听陛下的!”女子情状很是有些癫狂,看起来都快神志不清。
“我知晓……我知晓陛下如今最关心的事……哈哈哈,说不定他还会求着我说出来。”
韩文霁面容狰狞,“我知道一个秘密,你们都不知晓。”
季长川正想开口,便听燕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秘密。”
燕珝从阴影处走到这处光亮的地方,季长川让位,站去了他身后。长指微攥,呼吸都停滞了几分。
韩文霁显然也没料到燕珝会来,她只是报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如果燕珝能来……
季长川打断了她的狂喜,道:“韩娘子,早些交代罢。刑也受了,陛下如今也来了,再有什么秘密,也该说出来。”
没人能想到燕珝真的会来,季长川也没料到。
他垂眸,看着地上蔓延着不知多少人的血迹,腥臭得让人反胃。
而燕珝只是道:“你说,你知道朕最关心的事。还是一个秘密,”他轻笑,“什么秘密?”
韩文霁许久未看见他了,如今得见,他不仅还是从前印象中那副模样,更多了些帝王的威严之气,看得人心生憧憬。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知道自己所知,绝对能换来巨大的利益。
韩文霁扬眉,道:“陛下可知,我口中这秘密,得多——让人震惊。”
她笑几声,“就连我知晓的时候,也觉得吓人,怎么……怎么会如此呢?”
她故意说得云里雾里,勾人好奇,却不想燕珝始终不动声色,没有半点变化。
负手立于她身前,眉眼之间甚至还有些厌烦疲倦之意。
厌烦?
韩文霁心头火气,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像个臭虫一般被人关在地牢已有许久,可在被押送回京之前,她已然被黑骑卫各种刑□□番折腾了好久。
她始终不开口,可边防图一事天下可能也就她一人知晓了,没人能杀她。
杀了她,边防图便永远都会下落不明。
她就撑着这一口气,就算是痛得想死,也要活着回到京城。
她要见到燕珝。
边防图能让她活到现在,但她的秘密,说不定能让她活更久,甚至再往上爬。
她认了,明昭这样的字都能用在那个粗鄙不堪的蛮女身上,她现在不怀疑燕珝对李芸的痴情了。
她只想再给自己牟利,燕珝若知晓李芸还活着,哪里还会再看别人?
韩文霁动了动手指,道:“陛下不介意我喝口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