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杠的境界
日本人的课大受欢迎!
学生们都在争先恐后的去上日本人的课。
这让代教授和校长都大摇其头。
校长室里烟雾弥漫,校长坐在沙发上吞烟吐雾,像个烟囱。
代教授站在打开的窗户前。他会吸烟,但没有烟瘾。倒不是因为烟不好吸,而是困于钱包,他没能养成一两个奢侈的爱好。
校长吸烟好酒,则是因为这是学校财务部特批给校长的“交际费”。
校长常感叹他是交际花,头牌!
“还是大意了啊。”校长叹气,“千思万想,没想到学生们会对日本人这么感兴趣。”
代教授:“他们没什么机会见到外国人。而且日本人的态度很好,比英国人商店前面的印度人的态度都要好。”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印度人是英国人的殖民,他们在英国人眼里就是奴隶,但他们却十分看不起中国人,哪怕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给英国人看大门,他们都看不起中国人。
那副嘴脸,跟他们的主人学得像极了。
外国人大多数都看不起中国人,跟那些白皮肤黄毛蓝眼睛的外国人相比,日本人居然是最讲“礼貌”的一群人了。
不是说日本人是好人的意思。用燕燕的话说,这叫“全靠同行衬托”。
代玉书想起就笑了。
这孩子这张嘴,真是青出于蓝。偶有妙句蹦出,都入肌入骨,份外喜人。
他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再给校长倒了一杯热茶。
他说:“学生们都知道外国人是敌人,可他们事实上从来没有见过敌人。”
校长叹气。
是啊。外国人都在租界生活,哪怕来到街上,不是坐汽车,就是在百货公司与歌舞厅里。这些地方的台阶都是金子做的,学生们都去不了。
所以他们的仇恨才会投注到同为中国人的宪兵队与政府头上。
现在学校里有现成的日本人,学生们的好奇心就抑制不住了。
校长苦笑:“这座城池已经沦陷了哇!”
去听日本人上课的不止是学生,还有老师和教授。
代玉书说:“那倒没有。校长,有一些学生和教授并未沦陷。他们早对外国人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日本人有多稀罕。”
校长大喜:“哦!对了!我忘了,祝教授!”
代玉书:“还有从教会女中考进来的女学生,以及施无为和他的一些同学。”
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日本人很好奇。
以施无为做例子,他的思路是单线程的。他认为外国人都是敌人。日本人是外国人,就等于日本人是敌人。所以哪怕他去听了日本人的课,日本老师很温柔很客气,他也一点都没有动摇。
像他一样思想单纯的学生都没有丝毫动摇。
像杨玉蝉一样从小上学读书的女同学,因为能接受她们上学的学校本来就很少,大多数都是由外国人办的,所以她们早就习惯了外国人做老师。
她们也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去上课单纯是为了了解日本。
当然,除了这两种之外,剩下的就是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以前只是顺从大家,将外国人定义为“敌人”和“坏人”,结果见到日本老师是如此的和蔼可亲,难免发生动摇。
这其中就需要杨玉燕出手了。她这段时间逢到上日本人的课就去,因为擅长日语,很多时候她都会“帮”日本老师翻译课堂内容,或主动提问。
当然,其问题极为刁钻古怪。
这会儿的课堂上,日本老师讲日本天皇是万世一系,杨玉燕提问日本天皇向明朝皇帝求封号自认为子的事。
毕竟这是史实,杨玉燕完全不虚的,哪怕日本老师不回答,她相信同学们下课就可以去找自家老师查资料。
所以别扯什么万世一系的了,万世一系听起来很牛X,但以前你家天皇继位算不算数,还要问我家皇帝许不许呢。
果然日本老师不回答——他沉默的站在那里,一语不发。
杨玉燕也没跟着罚站,说一句“我的问题提问完了,谢谢老师”,就坐下来了。
课后自然有不少学生去翻明史了。明在清前,史料相当的充分,有许多人家家中藏书较多的,都不用在学校找,回去问一问自家的亲长,或家中养着的先生,就能尽知了。
课下,杨玉燕纠集一堆同学去食堂吃饭,一边一起讨论日本老师的事。
捧着狮子头配米饭,她问:“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很喜欢讲天皇的事啊。这个小林桑,已经讲了六节课天皇的历史了。他什么意思?想让我们认天皇当皇帝?”
她只是习惯性的杠一下,毕竟杠嘛,就是要立意深远,无限拔高。最好能一杠就把对家杠到西天去,务必让对方想回杠都找不着回来的路。
但这一杠,却替同学们打开了新的思路!
一男同学当即道:“为什么要认日本皇帝?我们自己有皇帝!”
这是属于脑袋不太清醒的。
于是就有人反驳他:“可拉倒吧。咱们的皇帝现在还能叫皇帝?他自己就在日本人手里呢。不是已经娶了日本女人当皇后吗?”
对了,这也是最近刚发生的一件事。
皇后,没了。
整个故事的流传是以一篇像是奇闻小说的方式在街上冒出来的,跟上一回报纸上信誓旦旦说皇帝被日本人毒死了不一样,皇后死了这件事,更像是什么人编的瞎话,某个三流文人写的奇情小说。
共有三个传闻流传。
传闻一,皇后跟人私奔了。据说是她的旧情人,还是她哥哥,国舅爷给牵的线。据说国舅爷亲自驾马车送皇后出的宫。
传闻二,皇后是跟人私通,被皇帝打入冷宫了。
至于为什么皇后跟人私通呢?据说是皇帝吸烟吸得没办法人道。
也有说皇帝是天阉,根本就不行!因为他跟珍妃也没孩子,跟离婚的皇妃也没孩子,跟皇后也没有。总不能三个女人都不会生吧?所以那篇奇文的笔者就用这种反向证明法,证明出大清国的皇帝——有难言之隐。
传闻三,皇后死了。
这三个传闻虽然说的不一样,但结果都是一回事。就是皇帝没皇后了,不管是私奔了还是进冷宫了还是死了,皇帝没皇后了。
没皇后了怎么办呢?
放心,日本人是十分友好的,十分关心皇帝的,一心一意为皇帝操劳。
他们给皇帝娶了一个日本皇后。
虽然那篇奇情上说的作者似乎是在讽刺,而为了讽刺,他才写了这样一篇文章登出来。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看起来就不像是真的!
于是,这个男同学才说完,就有人笑话他:“行了,这种谎话也有人信?小报上写来骗稿费的东西,看完一乐就行了,不能当真。”
跳过大清皇帝的话题,大家开始集中讨论为什么日本老师一直在讲日本天皇,而且一直在夸。
假设是日本人真的都非常崇拜天皇好了,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在大清皇帝没从紫禁城跑掉之前,他们还要梳辫子呢。这也没过几年。
但为什么要对着他们夸呢?他们又不是日本人,并不崇拜天皇啊。
假设天皇真的是什么英明神武的人就算了。
但现在这个天皇……他好像是个傻子吧?
所以,日本老师的做法就让人难以理解。
老夸一个傻子天皇,图什么呢?
杨玉燕那天外飞来的一杠就被当真了。
杨玉燕目瞪口呆的看着同学们认认真真的讨论:
“日本人难道真的想让我们崇拜天皇?”
“他们是不是觉得都是皇帝,我们可以接受爱新觉罗家皇帝的统治,也能接受日本天皇的?”
“我听说日本人一直想让东北那个皇帝向日本天皇献国,让中国成为日本的属国。”
“日本人真的想让我们认日本人当皇帝?”
得出这个结论,同学们也目瞪口呆了。
杨玉燕,不敢说话。
第162章 错有错着
杨玉燕小看了流言传播的速度!
在这个没有手机、没有微博、没有朋友圈的时代里,只凭一个食堂就完成了流言的几何级数传播。
每一个来食堂吃饭的人都知道了。
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来食堂吃饭。
于是,当校长忙完之后来到食堂打了一份饭之后,就听到了“日本老师在课堂上鼓吹学生一起向天皇效忠!”这种大逆不道的故事!
校长长立而起!饭都不吃了,脸色发青,颤抖着说:“欺人太甚!”
然后,跑回办公室,急催数位学校里的知名笔杆子到场,将小日本的狼子野心和大逆之举一并讲述之后,引起众怒。
校长冰冷的说:“各位,我们不能任由学生被这些糖衣炮弹击中!我们必须让他们醒悟过来。这是我们的学校,我们的学生!”校长重重拍在桌上,“你们意下如何?”
众位教授:“义不容辞!”
“不能放过他们!”
“小小蛮夷,胆敢犯上!”
誓师之后,众位笔杆子教授们退去。
到了下午,学校里许多课堂都临时改了课程,学生们一走进教室,老师们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同学们,今天我们不讲数学/几何/物理/文学,我们来讲一讲日本。”
同学们都很不解啊,纷纷坐下,听各位老师从各种角度解析日本这个岛国的前世今生。
比如日本人是什么时候有姓氏的啊。
日本将军的发家史啊。
日本天皇的几次断代传承啊。
从唐到宋到明,日本是怎么跪中国的啊。
当然也不会少了现在日本发展军国主义的一些私人见解。
总之,今天,日本实红。
刚好学生们都处在对日本十分好奇的时间段里,老师们也一改遮遮掩掩的态度,学生们仿佛参加了一场觞宴,格外酣畅淋漓。
等到下课后回到寝室,仍在不停的议论。
小红楼里自然也不能免俗。
代教授在晚餐后的喝茶时间里说起了校长的这一次勇武之举,赞他热血未凉,仍有少年之心。
祝颜舒也感慨以前是小看校长了,原来他还有这么热血的一面,叫人敬佩。
两个大人戏言许久,总觉得少了一两个捧哏的不太爽快,两人停下一思量,发现是通常话最多的杨玉燕没吭声,而杨玉蝉与施无为也很安静。
两个大人交换了一个恍然了悟的眼神,齐齐放下手中的茶杯,转头看这沙发上三只鹌鹑。
张妈在一旁勾花兜,最近不用做家务,她闲了许多,开始捡起以前的兴趣来了,钩了好几条花边了,开始准备向大件进发,等小提兜也钩过以后,或许就可以钩一钩餐巾、沙发巾这种大东西了。
她看了一眼认真写信的杨玉燕,稀奇道:“燕燕,今天你怎么这么主动学习啊?”
杨玉燕认真的心无旁鹜。
她在给苏先生写信呢。他们这又是几天没见,不写信怎么说话啊。
杨玉蝉捧着书读不进去,心啊砰砰直跳,从听说校长也在食堂听说了那件事以后就心跳个不停。
她悄悄看施无为,见他倒是很镇定的在翻书,然后在纸上写几句。
唉,她还不如施无为。
杨玉蝉也努力镇定了下来。
这一冷静,就发现客厅里好安静。
她转头说:“妈,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祝颜舒笑一笑,抱臂说:“是你们自己说,还是让我问?”
杨玉蝉和假装认真写信的杨玉燕的心顿时都提起来了。
别看祝颜舒宠孩子,她也是会体罚的!
平时小错就是唐僧念经。
稍错的多一点,就要罚抄写,写大字。
再厉害一点就是罚站。
更厉害就是扣零花钱和不许吃点心!
杨玉燕是被扣过零花钱和点心的,想起来没了的零花钱就心疼。
杨玉蝉被罚过抄写,想起来就脸皮发烫,十分的丢人。
而且,亲妈认为你有错,是不会听你的狡辩的,她认为你有错就是有错。
现在祝女士已经认为她们有错了,区别就在于是早一点认错好让妈妈心情好不要罚太重,还是顽抗到底惹得亲妈大发雷霆被扣光零用钱。
杨玉燕二话不说,扔下钢笔站起来痛快道:“妈,我知道错了!”
这火箭般的速度让代教授叹为观止,由衷的佩服祝女士管教孩子的手段,要知道少东家被发现犯错时可是死也不会认错的。
祝颜舒冷笑:“我就知道是你。说说吧,你干什么了?”
杨玉燕心里挺委屈的,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讲述了一遍,再三说:“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啊!”
她真的就是说了一句,没想到大家能这么发散啊。
祝颜舒已经站起来了,“原来是你说的?你胡说的啊!”祝女士万万没想到,今天这一场盛大的反击,竟然是缘于一句戏言,是一场闹剧!
她条件反射的看代教授,果断道:“这不能让校长知道!”
代玉书也果断的赶紧起身看一看窗外,看一看门外,然后将窗户和门都关上,确保小红楼里只有自己人。
他肯定的说:“不说,这不能说。现在这样是最好的,不能让校长知道。”
施无为的良心还是在的,此时,他说:“真不说啊?其实可以说是我说的……”他本来就打算如果要追究责任的话,他顶上去,肯定不能把杨玉燕推出去啊。
杨玉蝉一听,也主动说:“是我说的!就说是我说的!”
祝颜舒瞪了一眼这两人:“别捣乱!”
代玉书对这三个孩子笑着摇头,拍了拍杨玉燕的脑袋:“燕燕这番话也算错有错着,是恰到好处的。”
他分析道:“你们也感觉到了吧?同学们中间因为日本老师是不是对日本人的观感改变了?”
杨玉蝉与施无为都点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
四个日本老师,小林桑教日本历史,他算是被学生攻击最多的,可他每一回的态度都很好,在课堂上也时常鞠躬。
另外两个男性日本老师一个教数学,一个教物理,教学水平都不错,除了中国话不太好之外,课堂上大家对他们的反抗之心是最少的。
唯一一个日本女老师虽说是只教女生,但她也不排斥男学生去旁听。她总是穿着和服,梳发髻,化妆涂红唇,虽说年纪大了点,但正因为她年纪大,做这些打扮时才更特别。
因为现在学校里的风气是女人不该打扮,要去掉自己身上女性化的特征,这包括长发、梳辫子、化妆、戴耳环等首饰、穿裙子等等。以傅佩仙为首的女学生就剪了短发,不戴任何首饰,更不会化妆,并时常穿男学生的校服裤子在校园里行动。
祝颜舒总是打扮着上课,在女学生中间并不全都是赞同的声音,连男同学中也有人认为祝教授有沽名钓誉之嫌,她任教授并没有真材实学,而是校长用来展示的千金马骨。
而日本女老师看起来都五六十了还化妆打扮,每天穿的和服都很好看,在她的课上甚至要求女学生必须要修炼身为女人的美丽之处,从身到心都要有美的追求,化妆和发型是身为女子的功课,一刻也不能放松。
不是说外国的月亮就比较圆,而是孤例难证,一个祝颜舒或许不够,再加一个女教授就好像有道理了,而一个异国的女老师更胜本国的女教授十倍。
不管起因如何,结果就是这样。
同学们以前对日本人的敌对情绪本来就是对着一个空靶子练拳,根本没有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日本人让他们去当面敌视。
如今,活生生的日本人出现了,又跟他们想像中的侵略者完全不一样,仇恨就动摇了。
它不得不动摇啊,它无法不动摇啊。
谁也不知道继续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但显然情况不乐观。
结果,杨玉燕的神来一笔将局势扭转过来了!
日本人是好人,跟日本人这么友好是想让我们认天皇当皇帝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有后者就足以推翻前者的一切努力!
代玉书笑着说:“所以,你们不必代燕燕认错,因为她根本就没错。”
杨玉燕挺起小胸脯。
代玉书:“不过,也不必去外面宣扬。你们装不知道就行。”
杨玉蝉与施无为只得答应下来,虽然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不过既然代教授都这么说了……
祝颜舒没放过杨玉燕,把她拉到一边警告:“以后给我老实点!”
杨玉燕马上点头:“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敢了!”
祝颜舒冷笑:“哼,我才不信呢。先扣你一个月的零花钱!”
杨玉燕:“……”
不要啊!!
第163章 平常故事
晚上七点,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街上就空无一人了。
平时在路边推个车支摊卖面的摊子已经很久没出摊了,街道两旁的商店大多都关了门,只有卖药的和当铺还开着。
几只野鸟落在空荡荡的街上,围着垃圾桶转来转去捡垃圾吃。
地上的垃圾有很多,一堆堆的藏在街边或墙边。
收垃圾的也很久没来了,扫大街的也不见了。
祝家楼大门紧紧关上,大门上方的灯被砸坏了灯泡,已经不亮了。
这时,街尽头传来一连串的汽车鸣笛声,一辆汽车飞快的开过来,一边开一边嚣张的鸣叫着。
祝家楼的大门被马天保打开了,他往外探了探头,看到那辆汽车果然就在祝家楼前面停下了。
他这才打开门,往下走两阶,站在大门边。
汽车停下,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的个穿短衫的男人赶紧跳下车,绕了半个圈跑来开车门。
他将车门小心翼翼的打开,矮了半个身,鞠躬哈腰的对走下车的苏纯钧说:“苏大人慢走,慢走,哎哟,小心脚下!”
他张着两只手臂,像是那只跟小孩子玩老鹰抓小鸡的老鹰,小心翼翼,一路护着苏纯钧走到大门前。
马天保也上前一步客客气气的说:“苏先生,你回来了。”
苏纯钧对马天保笑一笑,转头先对这个男人说:“我到家了,您也可以放心回去了,多谢您送我回来,这一路可是多亏了有您保护,我才能安安全全的到家啊。”
那个男人笑成一朵菊花,眉毛眼睛全都挤在一起,身子弯得越发的低了。
“哎哟,您哪里的话!这都是我应该的!应该的!那我还是明天早上九点来接您?”
苏纯钧:“好,多谢,明天早上见!”
他站在这里目送这个男人跑回车上,车子鸣着笛开走了,他才叹了口气,转身拍一拍马天保,拉着他一起回去。
“行了,关大门。”苏纯钧说。
马天保:“好。”
他跟在苏纯钧身后进去,回身将祝家楼的大门关上,从里面上了三重锁才能放心。
门厅里头顶上有一盏昏黄的灯还亮着。
苏纯钧一看就高兴:“哟,电线终于修好了!”
一个月以前,这条街上的电线杆子不知被哪个傻瓜给烧了,电线也被剪了。
现在这个时候,哪里还能找得着电工呢?
一直拖到现在电线才修好,这才又通了电。
可气的是哪怕电线断了,这个月的电费还是没少交。
苏纯钧现在不是现管了,再为这点小事去寻电业局的人有些犯不着,就让马天保照单交电费。
马天保现在不能出去找工作了,全家等于都是祝家养着了。这对马天保的父母来说倒是很好适应,但他们都不希望马天保当下人,一直求苏纯钧给马天保介绍一个工作,两个人私底下也总是对着马天保痛哭。
不过,马天保倒是适应得很好。他的心里也没什么不满和不平。
他劝父母现在外面世道不一样了,工作没那么好找。他虽然读了大学,但现在一条腿不好用,任何体面的工作都做不了,他也不是没去找过,碰了许多次壁才认清了现实。
他以前体面、富足的生活都是托金家这个大伞。
他以为只有父母是金家的下人,其实他也是金家的下人啊。
心中那些梦想,现在早就破灭了。
他不是他以为的那种人。
他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
马天保说:“苏先生,灶上有热水,还有蒸的包子,煮好的粥,你先上去洗漱,我一会儿就把饭给你端上去。”
祝家楼原来是洋楼,一楼后面就是大厨房,有灶有水管,做全家人的饭菜,还有一排佣人房呢。
但后来改成公寓后,本可以把这间大厨房改成公用厨房,但祝颜舒觉得这样很脏,不想让租户在大厨房做饭,就把灶头封了,只留下了水管。
不过后来租户们在走廊和自己屋子里瞎改瞎建的,她也没办法一一去管,只好算了。
苏纯钧现在就把这给重新改回来了。大厨房的灶已经都通过了,已经可以用了。马家这段时间就是在这里做饭烧菜的。
苏纯钧笑道:“哪用那么麻烦?我顺手端上去就行了,你早点休息吧。”
马天保也没强争,反正苏纯钧两只手也拿不完。他帮着他把锅和碗都端上去,等苏纯钧吃完了,明天才把锅碗带下来就行。
马天保站在门口说了声:“苏先生,我先下去了,晚安。”
苏纯钧笑着说:“晚安。别看太久的书,灯光不好。”
他借了不少书给马天保让他看,省得他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消磨了志气。
饭是马大妈做的,她在金家做下人多年,一些家常菜和小点心的手艺都可以,煮茶煮咖啡也都很擅长,不过在这里都用不上。
苏纯钧在祝家楼屯了一些粮食,但现在菜和肉都不足,街上买不到。他偶尔能从市长那里拿到一些,也有像今天那个男人一样的人特意将菜肉送到祝家楼来,不过因为不是天天都有,所以饭菜就不那么尽如人意。
苏纯钧也不挑嘴,就着包子喝粥,还吃了两碟小菜。
他刚吃完,马天保就去而复返,敲门进来说:“苏先生,今天邮局送来一封信。”
收信的是马大妈,马大妈把信放在了门厅的花瓶底下,交待马天保拿给苏纯钧。他刚才忘了,回去经马大妈提醒才想起来,赶紧来送。
苏纯钧一听就高兴起来,连忙接过来,果然是杨二小姐寄来的!她娟秀的字迹写在信封上,上书“苏氏纯钧先生亲启”“小女杨氏二姐拜上”。
他拿到信就爱不释手,头也不舍得抬,对马天保说:“多谢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回了信就睡觉。”
马天保看到信就知道这是杨二小姐寄的,她与苏先生乃是一对未婚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感情丰沛。
这让他想起自己与杨大小姐的那段爱情,心底升起一股倾羡之意。
那段美好的爱情已经定格在了他的大学中,与现在的他毫无关系。现在想起来,大学就像是一场美梦。梦醒以后,他才见到了真实的生活。
“那好,我先下去了。”马天保第二次下楼,短短两条楼梯就想了许多,思绪混乱,不能言表。
不过他推开自家门的时候,已经振作了起来,轻声安慰着询问他的妈妈:“已经把信给苏先生了。”
“苏先生没有别的吩咐,说他回了信就要睡了。妈,我们也睡吧。”
当下人的不能比主人先休息。马大妈有这样的习惯,马天保就发现苏先生每次回来都是赶紧回屋,不会出来多麻烦他们。这一点体贴让马天保心中在感动之余又不免想起自己,想他有没有这样的体贴?
大概是没有的。
他在现在才发现,当时他借钱请祝家母女吃饭是多么不合适的一件事。
在他看来那只是二十块钱。等他工作以后,第一个月就可以把钱还上了。所以当时的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
他错了。
他为什么要借钱呢?
为什么要争这一点风光呢?
因为他觉得羞耻啊!
他觉得父母是下人是羞耻的事!
所以,他在借金家少爷小姐的钱的时候其实是想证明“我跟他们是朋友”这件事!
就连他带少爷和小姐去饭店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想向祝家母女证实他与金家的少爷和小姐并不是主人与下人的关系!
他们是平等的,是朋友!
假如没有发生后面的事,他不知还要这么骗自己多久。
马天保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就过去给父亲喂了一点水。
父亲现在已经无法翻身,也很少说话了。他每天只是昏睡。
他很清楚,父亲可能……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不过他和妈妈都假装不知道。
屋里很昏暗。他们已经从门厅的那间小房间里搬了出来,搬到了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这里原来是设计的佣人房,后来租出去了。现在租户都跑光了以后,房间就都收回来了。
这个房间原本是并排摆两张床的设计,地方并不算小。现在摆了三张床,住他们家三个人。
幸好他们家没什么行李,用不着衣柜和桌子,所以也能摆得下。行李包袱放在墙角,水瓶水壶放在门边,尿盆尿壶放在床底。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灯。虽然没有窗户,但比以前宽敞多了。
马天保躺下睡不着,还是拿着书出去,在门厅里开着小灯读了十几页书,又给父亲接了两次尿才回去睡觉。
他睡下没多久就听到了街上粪车走过时,马脖子上的大铃铛响,在街上回荡着,一下又一下,缓慢又沉闷。
祝家楼一楼是有专给下人们用的厕所的。不过后来也被祝女士给堵了,不肯给租户们用变成公共厕所,逼得租户们每天都要早起去门口等粪车。现在当然也都复通了,马家以前需要去早起倒尿,现在不用了。
他听到妈妈惊醒的声音,连忙拍一拍身边的马大妈,小声提醒:“不用起,我们在祝家。”
马大妈以前就在房间里侍候,年纪大了,就从贴身侍候退了下来,专管房间里的杂事。早起倒夜壶就是她的工作。
一直到现在,马大妈都改不掉这时起来干活的习惯。
她听到儿子的声音,唔了一声,昏昏沉沉的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第164章 仍未足
苏先生晚上没有睡好,枕着杨二小姐的信难以成眠,最后忍不住又爬起来,轻轻的打开床头台灯,把枕下的信又拿出来,将每一个字又品了一遍。
杨二小姐这笔字,乃是祝女士从小打出来的。但住了一回医院,就多了几分潇洒帅气,虽然还留着旧日的影子,但也不怎么像样子。
苏先生当老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杨二小姐每天写五页大字。
于是,杨二小姐的字又染上了苏先生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味道,勾勾划划之间,总像在照镜子。
信怎么写,苏先生也是手把手教过的。教杨二小姐写信时,也曾想像过日后师生二人天隔一方,杨二小姐嫁人生子以后手书一封信,千里迢迢的寄过来,苏先生彼时白毛苍苍,不知道是贫穷、落魄还是风光逼人,有老婆没有,回家没有……等等。许多想像纷纷叠叠,一闪而过。现在回忆起来,才发现想像与现实真是完全不同,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过,倒未必是想像真就比现实更美丽。
杨二小姐的信写得十分的规矩,第一页抬头便写“亲亲吾师,见字如面”。
苏先生看第一行就笑起来了,嘴角从翘起就一直没放下去。
想必是祝女士认为他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所以杨二小姐这封信就没有经过盘查,这才能原原本本的寄出来。
不然,只这第一行就能替杨二小姐换来一顿打。
杨二小姐前一页大约是读了许多情诗才写出来的,翻来覆去的述情。
“不能相见,心似油煎”。
“今日我推开了窗户,却没有看到你的身影”。
“枕霄香畔,少一个人儿;指尖唇边,忘一个名儿”。
苏先生读信读热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三圈,喝一杯隔夜的冷茶,平静平静。
他打定主意,等再见到杨二小姐,一定要问一问她最近都读了哪些书,明清小说就不必再读了,外国的罗曼史也不必再读了,她读得够多了。
杨二小姐将这些香词暖句堆了一页信,想必是费了大功夫的,到了第二页,就开始说起心事了。
于是,苏先生就知道了施大头在躲杨大小姐,杨大小姐太迟钝了,竟然没发现!
他替施大头叹一声。
这対姐妹都不好追。
苏先生还知道了学校来了二十多个日本学生,还有四个日本老师,全都住在日本楼里,他们白天在教室上课,晚上把桌椅一堆,就睡在教室里,非常省地方。
日本老师和日本学生都自己做饭,他们就吃米饭配酱萝卜,只吃这个,洒在米饭上的调料就只有盐。
还有日本老师上课,她也去上了,因为日语很好,还被安排在前排,不过她因为提问太多好像被老师讨厌了呢,唉,她真的好难过好着急哦。
以苏先生対杨二小姐的了解,就知道她此时是得意不得了。
杨二小姐还问他报纸上说的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的事是真的吗?日本皇后漂不漂亮?
苏先生当然是不知道的。
不过市长他们対皇帝迎娶了日本皇后一事非常紧张,虽然市长的消息来源也是报纸。
很奇特。
但苏先生自从替市长干活以来就发现市长这里其实有很多事也真的是很糊涂的。比如市长已经管不到财政局了,因为财政局现在的账目一团乱,许多钱都找不到去向,市长已经突发奇想,准备撤掉财政局!
既然说这里的账说不清,钱找不到,那就干脆关了它!
虽然还没有真的下发什么文件说要撤掉财政局,但风声一传出去,财政局的正副局长都跑来交病例了,说他们从入局起就一直在生病,一直在医院,対财政局的情况实在是不了解。
为表真诚,财政局的正副局长们都提议市长赶紧把财政局里的小兵们都抓起来!这样才能查清钱款到底都去哪里了!
幸亏苏先生已经调出来了,不然现在他也要被抓进大牢去。财政局一楼算账的账房先生们,还有二楼接电话的秘书和办事员们,一个不拉,都被抓起来了。
苏先生当然也大名在列。但按名单抓人的宪兵队队长一见是苏先生的大名就给划了,说苏先生早就调入了市长府,不算财政局的人,而且他进财政局也才半年,什么机要都不可能知道。
金老爷现在还被关在秘密的大牢里呢,宪兵队的队长跟苏先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肯定不能让人把苏先生给抓进去。
他可是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把金老爷抓起来的,到现在都没人知道。金公馆的人早就报警了,各种关说的条子递到宪兵队,求宪兵队救人,哪里知道就是宪兵队抓的人呢?都以为金老爷是被仇家抓了,要不然就是绑票。
金公馆的人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宪兵队的队长已经收了不少厚礼了。金老爷这条大鱼,可要多养几日才行。
他也不敢轻易就害了金老爷的性命,全靠苏先生替他撑保护伞。他现在看苏先生比亲爹都亲呢。
那辆车和跟车的司机并随从,就是宪兵队的队长赠送的。
苏先生知道这张队长不会让他跑掉,说是赠送,写作监视也无不可。
苏先生本以为皇帝远在东北,又在日本人手里,国民政府都建立了,这皇帝的事也与市长等人无关了。
结果报纸上说皇后死了,日本人替皇帝娶了一个日本皇后,市长就受惊了,连夜电召多个心腹前来商议,还亲自前往某地见要人取经。
为这个事,连财政局的事都靠后了,军队要钱的事也都暂时放在一旁了,市长他们日日发愁的都是这个日本皇后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万一是真的要怎么办?
苏先生一直以为自已在官场中已经修炼得道了,结果却发现他还远远够不到大人们的层次。
至少他就不知道日本皇后有什么问题,还有那个皇帝又有什么问题——管他干嘛呢!他有吃有喝有日本人侍候,外面多少人都吃不饱呢。他换个日本老婆又有什么?这局子里有日本小妾的多了去了。
听大人们说的多了,他才知道大人们担心皇帝会跟日本皇后生下一个儿子,然后日本人就会害死皇帝,让这个有日本血统的皇子当太子,甚至登基——回紫禁城登基!
虽然现在紫禁城不在日本人手里,但日本人随时可能打过去!
等日本人带着日本太子打到紫禁城登了基,那问题就麻烦了!
国民政府现在还在讨论要不要皇帝,是跟法国学还是跟英国学,这真的是个问题。假如他们要跟法国学,不要皇帝,那就需要法国的支持。
可惜法国一直态度暧昧,対帮助中国毫无兴趣。
要是跟英国学,那就是君主立宪,不但要保留下来皇帝,同样也需要英国的支持。
但英国一样很暧昧,朝令夕改,一会儿一副面孔,让人不敢相信。
没有大国的支持,国民政府不敢轻易决定要如何対待皇帝。
因为皇帝不止是一个人,重要的是他代表着制度的确立。
这也是国民政府一直没把皇帝抢回来的原因:抢回来要怎么安排他啊,太为难了。
只好暂时先放在日本人手里。
至于皇帝到底是死是活,也不怎么重要。他要是死了,爱新觉罗家的祖谱还是很完整的,随时都可以选出备用的。
大人们倒是也有考虑过皇帝会不会有一两个日本宠妃。
但鉴于皇帝一直没生过孩子,所以大家也都很放心——他生不出来嘛。
但现在皇后突然据说没了,皇帝换了一个日本皇后!
这就难办了。
说句不避人的话——你知道皇后生出来的是什么?
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千古流传,人人都听过。这还是换的,万一种子下的就不対呢?难道还要等日本皇后生出来了再去考查一下皇后的贞洁?滴血认亲?
谁又敢得罪日本人呢!
大人们已经想到了要认日本野种为皇帝又束手无策的地步了。
苏纯钧这才跟上大人们的思路。
皇帝不是皇帝,皇后也不是皇后。他们代表着两个国家势力的碰撞,代表着侵略,代表着疲弱与无能,代表着挣扎。
大人们现在连问一问皇帝有没有娶日本皇后都不敢。
在纠结了数周之后,终于向日本方面发了一封询问皇帝与皇后身体是否安康的公函。
当然,这个皇后指的是自家皇后。
大人们想出这样一个主意。
你说皇后死了?
那我们要给皇后办葬礼啊!
国葬啊!
举国哀悼啊!
你说皇后死了,那你就办国葬给我们看,周知全国国民,一起来哀悼皇后。
送完先后,才能迎娶继后。
你要是不办葬礼,就不能说你给皇帝娶了一个新皇后!
不管新皇后是哪一国的人,她就不是皇后!
她既然不是皇后了,那她生什么出来都暂时不必考虑。只要不是皇后亲生的,跟宗室过继哪个继承权更硬还是可以算一算的。
公函发出以后,大人们见日本方面久无回应,松了一口气。
这表示日本方面暂时还没有打算图穷匕现。
他们还可以再残喘一阵子。
屠刀仍未落下,那就还可以歌舞升平。
第165章 这是大逆不道啊!
王万川开着汽车驶进金公馆的大门,车速不减。
看大门的两个人看到他的车开上车道就赶紧跑过来推开大门,等车进去后再将门重新合上。
王万川沿着车道一直开到主馆门口,两个丫头跑下来迎接。
他把车停下,提上给金太太买的燕窝,问丫头:“我姨妈在哪里?”
金小姐已经嫁给了日本人,孙绍本来就是下人之子,现在更因为金老爷失踪,他父亲失势,早就不能出现在金公馆了。
王万川做为金太太的娘家侄子,近日来越发有金家未来主人的气势了。
公馆里的下人也都会看眼色。两个丫头,一个抢先说:“大少爷,太太在小客厅里。”
另一个就说:“大少爷,我去给您倒茶。”
两个丫头跟着王万川走进去,屋里遇上的下人不管要去办什么事,都连忙停下来喊一声“大少爷”。
浑然忘了王万川是王家大少爷,跟金家没有一点关系。
王万川走到楼梯处,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惨叫。
“我不要!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二楼拐角处,一个年轻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着,三五个丫头和老妈子正把她往外拖,她不肯应从,整个人被拖在地上。
王万川脚下一顿,恍若未觉,继续向前走。
两个丫头听到这样的惨叫,脸上却也不是同情或悲痛,反而是几分看好戏的神情。
三人走到小厅前,金太太坐在沙发上饮茶,身边两个老妈子并几个丫头侍候。看到王万川走进来,一个老妈子伏耳给金太太提醒了一句就让开了。
王万川充满感情的唤道:“姨妈!”
金太太这几日许是因为金老爷失踪的事瘦了一些,身上也没有戴多少首饰,但为了掩饰憔悴的神色,还是郑重的化了妆,一张唇涂得鲜红欲滴,衬得皮肤白的像面,倒不像跟金老爷同年的人了。
“你过来了,唉,现在我身边也只有你了。快坐吧。”金太太话说的动情,神色倒是寻常。
王万川挨着金太太坐下,将燕窝递给老妈子,说:“我看姨妈这段时间休息不好,特意找来的,姨妈补补身体吧。”
金太太:“你有心了。”
这时门外那被拖行的女人被拖下了楼,她挣扎出来,冲到小厅这里,扑到门口就被丫头拦住。
王万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惊觉这是金老爷从歌舞厅收回来的一个姨娘,还不到二十岁,美得惊人。金老爷为了求得她下嫁,聘礼中还给了她一颗二十几克拉的金钢石项链。
现在这个舞女姨娘仍旧美得惊人,巴掌大的小脸蛋上涕泪横流,杏核般大的眼睛张惶恐惧,像受惊的猫儿。
她的皮肤像玉一样,被几个丫头和老妈子抓着拧着,胳膊脸上全是伤痕。
她一边哭一边向金太太磕头:“太太!太太!您饶了我吧!别把我送人!!别把我送人!!”
金太太听着这样的惨叫,不动如山。
屋里侍候的丫头和老妈子也都没有人动容。
就是王万川听了,不免怜惜美人。
不过他也不敢开口求情。
金老爷为了求子,各种姨娘娶了不知多少,外面的小公馆多不胜数。金太太一直隐忍,委曲求全,连亲生女儿都送给了日本人,早就是铁石心肠了。
现在金老爷失踪了,金太太陡然夺了这些姨娘们的生杀大权,片刻也忍不得!她不舍得送出金银,就将金老爷的姨娘送人,四处求人救金老爷,打听金老爷的下落。
以王万川对金老爷的了解,就是他日后回来了,也不可能生金太太的气,只怕在他这个姨父的眼中,确实送金银不如送女人来得划算。毕竟金银都是自己的,女人没了还可以再娶。
所以,虽然这小姨娘哭得惨烈,说不定在金太太的耳中胜过苏州小调动听。
金太太叹了口气,严厉的说:“好了!不要再吵了!老爷平时多疼你啊,现在你却不愿意去救一救老爷吗?那也不是外人,也是你以前的恩客,现在他开了口,说是有办法打听老爷的下落,我能怎么说?只能将你送过去了。你也不要难过,今天出去了,以后老爷回来,照样会把你接回来的。”
这话只能去骗傻子。
小姨娘在歌舞厅迎来送往,怎么会不了解男人?
她花了多少功夫才能打动金老爷的心,让他把她娶回来。可新娘进门就掉价,她进门已经半年了,在金老爷眼中早就不值钱了。
这次一旦被送出去,别说金老爷会不会来接她,就是那个把她要去的人也不会把她当一回事!
以前在歌舞厅,要请她跳舞就要出两百块,还要开酒才行。现在一文钱不用花就能白玩,那人怎么会珍惜她?
她的下场,不会比路边的流莺更好。
小姨娘情知以前得罪狠了金太太,但现在除了磕头求情,她也无计可施。
“太太!太太!饶了我呀!饶了我呀!!”
王万川亲眼看着小姨娘把头都磕破了,仍是被抓了回去绑起来,塞进了汽车,送走了。
汽车声远去,金太太才开口问他:“打听出什么消息了没有?”
王万川说:“我买通了青帮的人,他们一个堂主说,这次不是青帮下的手。”
金太太拧起眉毛:“也不是他们吗?”
王万川摇摇头:“姨妈,这回……可能麻烦了。”
金太太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经过世面的,自然明白。
这段时间里,他们想尽办法,打通各种门路,都找不到金老爷的下落。不管是市面上的小流氓,还是像青帮这样已经成名的大帮派。不管是越南人那边,还是日本浪人,都没有消息。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金老爷,是被官面上的人抓走的。
这可能性就更多了。
市里各路军阀的人都有,现在人人都缺钱,金老爷又很有钱,说不定就是哪一路过江龙把他绑了。
金家再厉害,手里没有枪啊。
王万川小声说:“要不要去求一求表妹?找找日本人?”
金小姐已经正式成了日本人山本的中国妻子,山本还给她改了一个日本名字,叫山本贵子,似乎是很受宠爱的。
但是……
金太太摇摇头:“你也不是不知道,茱丽恨我这个当娘的,恨得咬牙切齿。她嫁进去以后,我前几次还能去看她,后来她得了山本先生的宠爱,有了权力,就不许我去了,我都吃了好几回闭门羹了。指望她求山本先生帮忙是不可能的,搞不好她听说了这件事还会高兴呢。”
王万川哑口无言了,心里说这也怪你们当初做得太不近人情了,就是真想让茱丽嫁过去,那也是图多一个助力,不是要结仇啊,茱丽是女孩子,天生心肠软,你们做父母的多哄哄,她未必不会答应。结果先是逼得茱丽跳楼梯摔断腿,然后趁着茱丽腿伤行动不便将她送到日本人那里,一分钱也不给她,一个丫头也不让她带。
古代送妾入府还要给嫁妆呢,茱丽这一遭连小妾都不如了,怪不得她这么恨金老爷与金太太。
金太太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只好决定去撞一撞亲生女儿的南门。她命人收拾了一些茱丽往日爱用的东西和书,再叫来了茱丽在家里用的两个丫头,让她们收拾一下,一会儿一起去山本先生府邸。
两个丫头听说要让她们去日本人那里,马上就吓哭了,站在那里哆嗦个不停。
金太太没好气道:“你们以前就侍候小姐,现在送你们去侍候小姐而已,哭什么!真是没规矩!”骂过之后又许下重金,“你们只要乖乖的去了,等小姐心意回转,我一定重重的奖赏你们!”
两个丫头没有办法,委委屈屈的跟着上了车。
王万川亲自开车跟着一起去,路上在心里盘算着见到金小姐要怎么勾起她的兄妹之情。
不过一切全都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