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都说了,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公主你无关。何况,他是个什么东西?怎配公主向他委曲求全?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瑟瑟轻蔑地睨了一眼崔重晏,发出一道嘲笑之声。
“算我运气不好,今晚还是不够仔细,落到了他的手里。我只恨没能做成事。他要杀便杀,当我会怕吗?”
任凭瑟瑟如何讥嘲,崔重晏的神情也是毫无变化。
他恍若未闻,只盯着李霓裳,道:“这里没有公主的事,公主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见李霓裳一动不动,皱起两道眉峰,看向还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崔交:“送公主回去!”
崔交忙从地上起身,待强制将李霓裳从此屋带出,谁也未料,她骤然操起一柄放在案上的匕首,举了起来。
这个变故,令近旁几人都吃了一惊。
瑟瑟尖声求她放下匕首,崔交待要上去强夺,李霓裳已是迅速后退了几步,避了过去。
崔重晏回神过来,顿了一顿,终于放缓了些语调,然而语气依旧冷淡:“公主还是放下吧!公主金贵之躯,历尽艰难到了今日,难道全无要做之事,为了一个贱婢,伤自己的命?”
“公主不会不知她做了什么吧?她竟敢将手伸到我的身边!我岂能容她!”
李霓裳只将匕尖慢慢上举,在他的盯视之下,经过了自己的咽喉,继续往上,最后,停在一侧的面颊之上。
接着,在崔重晏陡然醒悟的不敢置信似的惊骇目光中,她手腕发力,带着匕尖,毫不犹豫,划向自己娇嫩的一片颊肤。
崔重晏神色顿时大变。
方才的一切,她清楚,他同样也很是清楚。
她并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性命威胁自己,与自己博弈,以保下那个瑟瑟。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看走了眼。
她确实没打算死,但却真的做出了这样的事。
毁容,比起以命相胁,所带给他的震动,更为巨大。
因以命相胁,或还是假,然而看她神情,毁去容颜,她竟毫不犹豫。
他不敢再赌了,绷不住,立刻认输,一个飞身扑上,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里夺走。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匕尖,已在她的耳侧划出一道伤口。血珠子从她薄嫩的耳肤下缓缓渗出,滴落在了她的肩上。
“把她带下去!”
崔重晏愤怒地将夺来的匕首一掷,又朝崔交喝了一声。
崔交知他指的是瑟瑟,反应过来,急忙将惊呆了的瑟瑟从地上扶起,正要弄出去,这时,外面疾奔来了一名随从,接连禀道:
“右将军!接应的人方才连夜到了!”
“乃是世子领的队!”
“人已在外,就要进了!”
第47章
暗屋之中, 灯影幢幢。
崔重晏手握一块洁净的素罗巾,压着李霓裳正在渗血的耳,为她止着血。
在屋外, 从会客堂的方向, 不时地飘来几声崔交应付着崔栩的断断续续的说话之音,愈显耳畔寂静。
崔重晏默默压了片刻,轻轻拿开沾血的素帕,就着身畔一盏釭油灯的火,看了一眼她面耳的伤。
渗血已是止住了。万幸, 方才那一刀, 刀尖歪划过去,只在她的耳垂附近留了道不算深的伤,看去,如肤上画的一道细细的红线。
他又从药瓶里取了点药膏, 用指腹轻抹在伤上,再将双手已被反缚在身后的李霓裳抱起,送到床榻上, 将她的双腿也绑住,最后, 给她盖了被。
待全部事做完, 他望向手脚被缚只能躺在枕上睁大眼盯他的李霓裳,道:“世子来了,他的目的, 公主应当清楚。我料公主应不至于想要被他带走。”
“至于我如此对待公主……”
他顿了一下。
“我不妨直言, 此次我没有理由再帮裴家了,只能先委屈公主,免得公主做出不该做的事。容我先去打发走人, 我便回来,给公主松绑。”
他说完,开门而出,吩咐门外之人守着,随即向着前堂走去。
堂中,崔交正应对着径自直闯而入的崔栩,说已数次通报,只是右将军今夜多饮了几杯,想是睡得沉了些,请他再稍待片刻。
崔栩风尘仆仆连夜赶到,等得茶都冷得没了温气,还是不见人来,再也按捺不住:“他到底何意?莫非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不敢出来见我?”
崔交再次躬身赔罪:“世子误会!确实是右将军醉了……”
“我自己去请他!”
崔栩截了话,霍然起身,正待迈步,门外响起一阵靴履的落地之声,他抬目,见崔重晏已是走了进来,便打量他一眼,哼声道:“右将军好大的架子。我还以为,北上了一趟,我便无福得见右将军的面了。”
崔重晏如常那样行礼,微笑道:“世子言重,今夜确是我多饮了两杯,未能远迎,请世子恕罪。”
言罢望向崔交吩咐道:“世子不辞劳苦,远道前来接应咱们,还不叫人备些酒水,为世子洗尘!”
崔交应是,却被崔栩不耐烦地打断。
“不必了!我问你,公主呢?快将她带来!”
崔栩问完,见崔重晏半晌不应,焦躁起来:“你为何不应?她人呢?快将她叫来!我要见她!”
崔重晏道:“公主如今不在我这里。”
崔栩一怔:“你何意?难道……你没将人带回?”
“确是我的罪过。大婚那夜都发生过甚事,我料世子已从令舅那里知晓了。并非我不想将公主带回,实是有心无力。”
崔栩面色登时一变。
他是最后一个知晓公主代替蕙娘联姻的人,当时从舅父田敬口中听到时,事已定下,他纵然万分不满,也是不敢公然违抗他父亲的决定,只能安慰自己,反正人最后能够回来,便忍了下去。当时伤情太重,也无法同行,只得留在青州等待。谁知等到最后,人没回,噩耗传到,怎还坐得住?又听田敬说,崔重晏还盘桓在那里,意欲带回公主,齐王派人出去接应。当时他伤已养得差不多了,怎等得住,立刻跟上,日夜兼程地行路,来到这一带后,终于在约定的交通要点联络到人,得知崔重晏一行在此,遂连夜赶到,碰头在了一起。
本满心以为,此行能由自己接走公主了,带她回往青州,怎想到兜头如此一盆冷水。
他盯着崔重晏:“瑟瑟呢?公主回不来,你不会和我说,瑟瑟也被扣在那里?”
崔重晏道:“她倒是回来了,就在此处。”
“叫她过来!”
崔重晏转向崔交:“去把瑟瑟姑姑请来!”
没片刻,走进一位女子的袅娜身影,瑟瑟到了。
崔重晏看着瑟瑟,神色如常,“世子方才问起公主,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当夜你在公主近旁,都发生何事,你最清楚不过,劳烦你与世子说下当时情景。”
瑟瑟向着崔栩见了一礼,回忆道:“那夜婚礼过后,外面混战了起来,我便照先前与右将军的约定,趁乱想去将公主接出行宫,再与右将军汇合。不想裴家人十分警惕,当时便将公主扣下,里外全部都是守卫,我寻不到机会,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先逃出行宫。随后右将军与我在那里停了一段时日,然而用尽法子,依然无法将公主带回,出来时日已久,也需回去向齐王与长公主作个交待,故只能暂时放弃营救,先回往青州,再从长计议。”
崔栩听完,似是疑信参半,或者,是他心有不甘,不愿相信。他焦躁地踱来踱去,忽然,停步望向崔重晏,咬牙地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公主当真还在那里?”
崔重晏语气淡然:“世子都已到了此地,若是不信,何妨自己去太原府问个清楚。我是无能为力了,只能回去向义父与长公主任认罪,任凭处置。世子若是当真能将公主要回,我求之不得!”
一路期待,竟如此彻底落空,崔栩此刻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他呆呆立定,犹豫不决。
就此掉头回去,实在不甘。然而若真如崔重晏所言,再继续往太原府去,莫说能不能要回人,想裴家因了前次之事,必正咬牙切齿欲一血前耻,自己如此几人,贸然前去,只怕送人头都是不够。
美人固然难舍,然而轻重缓急,亦是不得不考虑的情况。况且,父王与孙荣的纠纷还没个结果,风闻宇文纵正在潼关和黄河沿岸调集大军,预备攻打洛阳,孙荣若不是为此缘故,恐怕早已与自家撕破脸皮,而今局面虽见缓和,但威胁仍在,自己身为世子,如此关头,怎可为美色而以身犯险?不如先回,等此次危机过去之后,再想法子将人要回。
犹豫了一番,他恨恨道:“罢了!如今孙荣正在衅事,青州不可无防,我尚有要务在身,我先回了!”
崔重晏神色淡漠,不置可否。崔交便上去行礼:“卑职代右将军恭送世子,右将军亦会尽快返回青州,以助齐王与世子共御外敌!”
崔栩横视一眼崔重晏,暗暗捏了捏拳,掉头朝外大步而去,然而走了几步,忽然他又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崔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正盯着地上的那片印痕,心下不禁一紧。
地上这一摊血迹,方才虽已紧急处置过,地面又是泥地,故看去并不明显,然而经验丰富之人,还是不难辨识。
“这是哪里来的血?”
崔栩上去,俯身凑下去,嗅了一嗅,起身指着脚下问道。
崔交哦了一声,解释:“世子不曾听令舅说起过吗?宇文纵的人那夜有所图谋,坏了咱们的大事,不但如此,宇文纵手下的那个信王,趁右将军落单,意图要对右将军不利,一直紧追右将军不放。这也是为何右将军没能及时将公主救出。如今咱们走了,他还一直派人跟踪在后,今夜便是捉了个前来刺探的人,讯问过后,杀了,弄脏了地。世子好眼力,这都看出来了!”
崔栩听罢,视线从崔重晏那里转到一旁瑟瑟的脸上,见二人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端倪,便又狐疑地环顾起了四周。
崔交方才那话,听起来合情合理,没什么破绽可寻,然而,或是因了长期不和,崔栩直觉不信,眯了眯眼,道:“罢了,今夜我也乏了,回去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我也歇下来,明日咱们一道返还青州便是。”
说完,朝外呼了一声,命他随从全部入内落脚,自己迈步便朝后面走去。
崔交立刻跟上,笑道:“既如此,世子请随卑职来。实是因了世子到得突然,此处地方狭小,今夜已无空屋,比起下面人的住处,卑职那屋还算是勉强能够住人,卑职腾出,这就引世子过去,委屈世子,今夜便在我那屋中歇了。”
崔栩摆手,扭头望向崔重晏。
“我出来前,父王与舅父再三叮嘱,右将军一向劳苦功高,命我时刻牢记兄弟之情,再不可如从前那样犯错。我与右将军既是兄弟,也为父王左膀右臂,此番我是真心悔过,不如趁着今夜机会,我与右将军抵足同眠,畅叙兄弟之情,岂不更好?”
公主此刻人就在右将军的寝屋之中,崔交怎能叫他如此闯去,迅速暗窥一眼崔重晏,用右将军不惯与人同眠为由婉拒。
崔栩哈哈笑道:“右将军何时竟如此扭捏,如妇人那样作态?咱们外出打仗的人,哪里那么多讲究?今夜机会难得,我是定要与右将军同寝了!”
崔交还待寻找借口推脱,不料崔栩已是沉面,哼了一声:“不过是同寝而已,怎的推三阻四?莫非……”他望一眼后屋的方向,“屋中是有甚见不得人的事?”
崔重晏开口:“世子邀眠,我求之不得。”
“来人!”
他转向崔交,“将世子行装送到我的屋里去,我引世子用饭。”
右将军言下之意,崔交怎会不懂。
其实方才未等他开口,崔交便已用眼神暗示手下之人立刻转去,速将公主转出屋子。
崔栩平日虽然鲁莽,却不是蠢人,心中疑惑起来,怎肯耽误,转了身,人已往后走去,口里说道:“饭就罢了,我极是困乏,这就去歇!”
说话之间,他已高声呼来随从,跟他一起,呼啦啦地涌入了后堂。
后堂地方不大,主屋一眼可见。崔栩径直穿过庭院,领头,大步向着那扇关闭的房门走去。
崔交此刻紧张得手心已在冒汗了,抬眼对上同行的崔重晏的目光。
二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崔重晏的眼底涌出一缕杀机,登时便明了他的心意。
事已至此,再无别法,只能破釜沉舟,先下手为强了。
他向崔重晏暗暗点了下头,看着他继续随着崔栩前行,自己悄然后退,欲将人手全部暗中召来,等右将军出手,便合围而上,将崔栩带来的人也全部击杀在这里。
崔栩几步便跨上台阶,走到房门之前。
崔重晏面上不动声色,一手却已按握住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只待崔栩入屋,便就下手。
咣一声,崔栩一把推开了门。
崔重晏目光森然,正待跟入抽匕杀人,突然,他的视线凝顿住了。
对面那张床榻之上,空空如也,竟不见人。
崔栩此时已经走了进去,绕屋打量一番,并未发现什么他疑心被藏起的人,还不死心,又假意整理袍角,弯腰下去,窥了眼床榻底下,最后连屋中箱柜,任何可以藏住人的地方,都未放过。
屋不大,看完一圈,毫无发现,抬起头,见崔重晏还立在门口,身影一动不动,只得走了过去。
崔交暗中已是做好将人全部杀死的准备了,不料竟发生如此一幕。
他回过神来,震惊之余,暗自也长松出了一口气。
说老实话,崔栩身份非同一般,如方才那样真要杀人,也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杀了他,右将军如何善后,将是个极大的问题。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有如此转机。迅速暗示身后之人退下,随即上去道:“如何?世子今夜当真要与右将军同寝?”
崔栩心中失望不已,怎还有兴趣留下在此过夜,打了个哈哈:“罢了罢了!我忽然想起,我另外还有要紧之事,不如我先上路,你们慢慢再来便是!”说完,头也不回,领人大步便去。
待崔栩一行人的马蹄之声消失,崔交返身,疾奔入内。
崔重晏已将屋内又察看过一遍。饶是他素来不露神色,此刻也是难掩惊异。
公主竟然真的不见了。
崔交更是摸不着头脑。忽然,他想起看守之人此前曾经跟随自己在裴家故居保护过公主。
当时二人,一个被裴二俘虏所杀,另个就是今夜看守公主的,名叫刘良。
方才入内,并不见他人。难道他也如今夜被杀的手下一样,竟被公主美色所俘,胆敢背叛右将军,私放走了公主?
正是这时,一名手下喊道:“右将军!刘良找到了!”
崔重晏奔出,崔交亦急忙跟上。只见众人从庭院的角落里搀出一人,那人身上并无外伤,然而不知何故,面孔青黑,看去半死不活,奄奄一息。
崔重晏脸色极是难看,几步上去,五指紧紧攥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上半身离地提起。
“公主呢!你怎么看的人!”
他厉声喝问,见刘良艰难喘息,似将要窒息,顿了一顿,才松开了手。
刘良剧烈咳嗽了片刻,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磕头道:“卑职有罪!公主……公主跑了!”
“快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崔交忍不住也出声催促。
刘良缓出一口气,将经过讲了出来。
就在方才,他守在门外,忽然听到屋内发出一道不小的响动之声,仿佛什么东西重重砸落在地,便推门察看,发现竟是公主从榻上摔落在了地上。
当时看她俯面向下,紧闭双目,人一动不动,仿佛昏厥了过去,他怎能不管,便入内,想将她翻过来察看情况,谁知手才伸出,只觉一道金光从面前一掠而过,手背感到一点针刺似的微痛。他低头察看,不见任何异常。
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自己看花眼,不料,才呼吸几口气,便觉胸口闷涨无比,接着,呼吸变得困难起来,手脚发软,人支撑不住,一下扑倒在地,而公主却睁开眼睛,双脚夹抽出他身上的腰刀,用锋利的刀刃磨断捆住她手的绳索,再解开脚索,就从地上站了起来,向着外面奔去。
当时他的意识已渐模糊,手脚发麻,舌头也没了知觉,根本说不出话,只知自己就要死了。万分绝望之际,忽然看见公主又停了下来,转身望一眼他,似面露不忍,竟走了回来,掏出一颗药丸似的东西,推入他的喉中,完毕,这才匆匆离去。
他猜公主喂给他的应是解药,片刻过后,人便恢复了些知觉。这时他又听见外面隐隐传来说话之声,辨出是世子的声音,知世子与右将军素来不合,这般闯入,必是存心衅事,若叫世子见到屋内景象,怕要多事,便强撑着起来,将周围收拾了下,奔了出去,藏在庭院的角落之中,等着世子离去。
他讲完经过,崔交惊讶万分,抬起头,见右将军已是起身,向着马厩方向奔去,急忙也跟上,到了,果然,马已少了一匹,再到近旁后门察看,发现门已打开,外面漆黑一片,空荡荡只剩夜风掠过野地所发的风声,除此,哪里还能见到公主的身影?
崔交见崔重晏脸色铁青,急忙说道:“右将军息怒!公主应是往北去了,料她出去不会很远,我这就带人追上,定会将她寻回!”
崔重晏转身疾步入内,翻身跃上马背,这才说道:“此处往北有两条路,人马分成两拨,我走一条,你带人取另道!”
他微微一顿。
“前方潼关一带,兵马出没,十分危险。把全部人马都带上,务必要将公主找回!”
崔交应是,忽然,想起一人。
“瑟瑟呢?怎么处置?”
“留她性命,将她腿折断罢!”
崔重晏吩咐完,便领人纵马迅速离去,追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崔交一怔,随即领悟了过来。
瑟瑟之狡猾,远甚公主百倍千倍。今日连公主都能如此逃脱,他们人又不在,就算将瑟瑟五花大绑起来,也难保她不会再出什么诡计脱身。
这法子虽残忍了些,用在她的身上,便连向来杀人不眨眼的崔交亦觉不忍,然而确实,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叫她老实下来,勿再惹出什么乱子。
崔交一咬牙,匆匆返身入内。
李霓裳借着夜色落下的大幕,藏身在附近野地的一个暗处里。她窥着前方,等到崔重晏和崔交两拨人马先后相继离开,渐渐远去,确定里面不会再有人了,这才走了出来。
崔重晏全部人马都出去了,只剩那个中了毒后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刘良留下,在看着瑟瑟。突然见到李霓裳这般现身,惊得险些没站稳脚。
方才若不是她手下留情,回来给自己喂了药,他早便已经气绝身亡了。
一是畏惧她藏的不知是何物的歹毒利器,二也是心怀几分感激,他如何还敢作对。
见到瑟瑟的那一刻,李霓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她的双腿不能动了,面色苍白如纸,人被关在屋内,仿佛昏死了过去,直到李霓裳用力推她,方缓缓睁开眼。
当看清面前人是李霓裳的时候,她那一双原本黯淡的眼,骤然放出了惊喜的光。
“公主真的自己脱身了?”
她仿佛有些不敢相信,不停地打量着李霓裳。
李霓裳点头,将她搀着坐起,扶她靠在墙上。当看到她那一双已是不能动弹的腿,眼睛一红,起身便要出去。
瑟瑟将她拉住。
“公主不用去找郎中了!附近人家都没几户,哪里还有郎中!”
她看了眼自己的伤腿,唇边浮出一缕自嘲的笑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
“崔交竟还颇知怜香惜玉,下手不算过重,还给我上了药,拿板子夹了起来。只要养段时日,便就能好。崔重晏的目的,不是要我命,只是不叫我有机会再去传信而已。公主放宽心!”
李霓裳得她安慰,这才安心一些。她扭头看了眼屋外,迟疑了下,拿过瑟瑟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下了几个字。
倘若自己双腿还好,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公主去以身犯险。然而现在这样,即便她再如何反对,恐怕公主也不会听她的。
“我能保护我自己!”
李霓裳再次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道,见瑟瑟抬目望向自己,再次向她用力点头。
瑟瑟沉吟了下,示意李霓裳靠近些,附耳道:“离去前,君侯夫人曾对我言,若是公主路上遇到难事,需她相助,可去潼关镇,找附近黄河渡口旁的镇水石龟。在第三只石龟的前足上画下记号,等在那里,有人看到,自会来寻。”
李霓裳将话牢牢记在心上,用力抱了抱她,起了身。
“公主路上务必小心,记住,一切以自保为上!”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瑟瑟叮嘱,停步,回头朝着满脸皆是忧色的她一笑,随即快步而去。
第48章
李霓裳记得清楚, 就在不久之前她南下时,潼关一带的黄河两岸虽也已是战云密布,但渡船往来, 还是通行无碍。
然而, 不过短短一段时日过去,这一日,当她再次到来之时,入目所见,与之前已是大相径庭。
在南岸潼关渡与对面风陵渡之间, 那一条宽阔的河面之上, 再也看不到舟船往来的景象了。
南岸已被宇文纵的人马控制起来,严禁通行。
这一道简单却又残酷无比的命令,割断了南北的交通,更是断绝南岸那些想要北上的民众的全部希望。
他们大多来自孙荣境内, 因风闻宇文纵大军即将开来攻打洛阳,为了躲避孙荣军队强征入伍或是拉做壮丁,被迫纷纷离家逃亡。他们本想北上去往河东进入太原府, 以求庇护,如今无法过河, 又遭宇文纵军士强行驱赶, 被迫只能沿着河岸继续盲目而行,实在走不动的,就地寻块可以暂时容脚的地方, 暂歇下来。驿道两旁、河滩地里、荒野之中, 到处可见被阻滞的逃亡之人。
李霓裳这一路掉头北返,因害怕与崔重晏他们遇见,走的都是荒路野地。然而, 即便是那种荒僻之地,也时不时能遇见露宿着的无处可去的民众,及至终点,越靠近潼关,所见越多。爹娘拖家带口,孩童呱呱而泣,白发翁媪艰难互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蹒跚蚁行的流亡之人。
除了同情,更大的同情,她无能为力,当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当都没看见。
军情如同火情,她也不知宇文纵究竟哪日完成暗中调兵,渡过龙门口,就要向晋州发动突然进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沿途的一切都抛在身后,奋力赶向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今日她终于赶到,没有想到,等待她的,却是如此一个情状。
宇文纵应当还在备战,这或可算是一个聊以慰藉的好的消息。然而,南岸渡口被控,无人能够靠近,想在这边刻符传递消息,显是不可能了。即便她能飞过防线做到,对方又怎可能收到她留下的消息?
李霓裳立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之上,眺着不远之外的这条宽阔河流的对岸,知自己只剩了另外一条路,那便是去北岸的渡口留下印记。
若那样也是不行,她便继续北上,直接去往晋州。总之,无论如何,她也一定会尽己所能,尽快将消息送到。
但是,不管哪种法子,此刻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子先渡黄河。
一条长的不见头尾的队伍,沿着河岸,自东向西,正在缓慢地艰难移行着。
他们都是新到的逃难之人。而更多的人,还在他们的身后继续逃离家园,源源不断地跋涉而来。残阳迎面斜照,队伍的人衣衫褴褛,面孔布满尘土,目光黯淡,神情绝望,乃至于近乎麻木。
他们失了原本的目的地,只知道,过不了这条阻挡他们脚步的宽阔河流,那便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否则,等待他们的,不是士兵的绳索、皮鞭,便是杀人的刀和斧。
李霓裳加入了这一支队伍。她如今的模样,看起来与身畔之人几乎无二了。她早便脱去衣裙,换上灰扑扑的旧衣,用一顶破帽掩盖青丝,再将可能引来注目的裸在外的面脖肌肤涂满泥灰。若不仔细察看,她望去如同一个瘦弱的肮脏少年,跟随着队伍,沿着南岸前行,期盼能遇到一个过河的机会。
当夜,李霓裳走得双脚肿胀,疲倦无比,实在走不动了,在河滩边寻个角落,吃几口剩的干粮,稍填下腹,再给小金蛇喂完水,便抱紧行囊,半睡半醒地熬到五更,天不亮,又起身,咬牙跟随身边之人继续前行。
这个新的白天,非但仍是一无所获,中途反被一队士兵阻拦了,禁止队伍继续前行,命所有人原地转向,迁往长安。
听闻长安化作颓垣废井多年了,如今依旧十室九空不说,那里如今还是宇文纵的辖地。
而横海天王宇文纵的名声,天下何人不知?
早年啸聚绿林,杀人如蒿,后又传他人肉为粮,心肝佐酒,是个不折不扣的嗜血魔头,及至今日,他更是世人闻风变色的魁首巨枭。
流民之所以逃离家园,就是因了讫丹敲诈,孙荣加大搜刮,他们本就不堪忍受这无止休的盘剥与抓丁,又添宇文纵出兵东来的恐惧,才纷纷逃走想要北去,投奔他们向往已久的河东裴氏。如今这些士兵却要他们再去做宇文纵的百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着,没有一个人肯动一下。
那领头的勃然大怒,斥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们是皮痒了!来人,谁敢抗命,给我往死里打!”
他一声令下,身后士兵便冲向队伍最前的民众,有的挥鞭,有的拳打脚踢。众人见他们穷凶恶极,又带弓刀,怎敢反抗,只抱头躲避。一时间,哭喊惨叫之声此起彼伏,回响在黄河的岸边。
正乱成一团,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呼了一声住手。领头的转头望去,见是信王的部下,一个名叫孟贺利的副将,只得叫停。
孟贺利看一眼对面民众,见不少已是受伤,道:“陈司马,上头只叫他们迁往长安,你为何如此行事?”
陈姓之人道:“这些贱民,个个都是石核桃,油盐不进,好话不听,非得吃打不可!”
此人名叫陈长生,乃是义王陈永年的侄儿,与宇文敬也是关系匪浅,孟贺利不敢过于得罪,免得给自家主人惹事,顿了一下,转向对面,见人聚越多,提气高声说道:“众位乡民!我乃信王之人,今日来此,是向你们转达天王之意!不许再往走了!天王允诺,只要你们即刻迁去长安,便可自行开荒垦田,即日起,天王免尔等十年赋税!”
他话音落下,陈长生的唇角撇了一下,面露不屑之色。
他得到的命令来自义王陈永年,只说备战之需,不能容许流民占住河岸,叫他将人全部驱往长安,那里尽是废墟,正好容纳。没想到孟贺利又赶来如此说话。
天王高高在上,一日万机,尤其最近为了攻打洛阳,日不暇给,怎会记起这些蝼蚁贱民如何?定是那信王沽名钓誉,为在天王面前讨巧,这才多此一举。
他心中虽然不满,但对方既搬出天王,又怎敢不服,沉默了下去。
民众听罢,面面相觑,半信半疑,相互低声议论了起来。
孟贺利又命部下骑马过去,将这话沿着河岸一路传达。很快,消息传开,有人心动,有人依旧不信。
陈长生见众人还是不肯掉头,担心完不成事贻误军机,自己便要吃罪,便又命手下强行驱赶,引得队伍再起骚动。
终于有人愤声吼道:“千万别信他们鬼话!咱们人多,索性拼了,冲过去,到前头若能渡河,说不定还有生路!长安全是亡魂,与鬼域有何分别?骗我们去了,也要被恶鬼吃掉!”
队伍里的骚动更甚。有人开始朝前强行冲挤。
李霓裳此刻躲在队伍里,惊恐得几乎就要掉了魂。
并不是被这场意外骚乱给吓住了。
事实上,她独自一人上路来到这里,路上所遇者,除了普通的逃难人,亦有流贼与心术不正者。小金蛇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半道吓退一个企图夺她坐骑的流贼。她渐习惯了意外,也命令自己,学着去解决一切可能遇到的麻烦。
但是此刻,她遇到的,不是别的。
她看见了崔重晏!
他竟然站在她身后不远之外的一处地势略高的路边,尽管头上戴的帽笠遮了些他的脸,但李霓裳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正扫视着周围的人群,目光锐利,宛如鸱视。
李霓裳一身冷汗,就在他堪堪望向自己这个方向时,飞快低头,往人群里缩了进去。
万幸,她发现得早,躲过了他的视线。
此时,人浪一波接着一波推来,很快,冲破前方士兵的阻拦,最前的人开始逃了出去。
李霓裳见状,混在人堆里,趁机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终于叫她跟着周围之人冲了出去,随即拼命向前跑去。
跑了段路,一是腿脚疼痛,实在跑不动,二是发现后方没有人再跟上,显是人群又被那些反应过来的士兵给拦下了,总共就只逃走包括她在内的大约不到百人。
前方万一再遇宇文纵的士兵,只怕当场就会被捉。
她停了下来,喘息着环顾四周,在河滩边望见一块大石,躲在后面,一面休息,一面察看动静。
竟真如她所料,没片刻,便见一群士兵押着方才那些跑在她前头的流民,掉头回来了。李霓裳躲在石后,屏住呼吸,等人都从面前经过,再等待片刻,前方看去应无别的大队人马了,终于,暗松下了一口气。
她依旧十分疲乏,继续靠在石上,迎着黄河水上吹来的风,闭着双目,在脑海里紧张地继续思索渡河的法子。
突然,她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了一下。
她想到了一件事。
南下之时,崔重晏曾经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乘船过河之后,那条船又被推回到了水边的芦苇荡里。
时日过去也没多久,有没有可能,那条小舟此刻仍在原地?
她记得野渡口距此仿佛不远。
不管在不在,必须要去找下。
日暮时分,李霓裳凭着记忆,终于找到了上次走过的那个野渡口。
岸边那一片浓密的芦苇丛里,那条小船,正静静地停在里面。
她兴奋不已,解开缆绳,使出全力,将小舟从芦苇包围的水上慢慢地拉了出来。
野渡之所以是野渡,是因不似寻常渡口那样,河段狭窄,水面平缓,从而利于往来。
天将黑了,岸陂地里,芦苇青青,野鸭乱渡,在这段宽阔的河面中央,波涛翻滚,川流不绝。
李霓裳爬上小船,再检查一番方准备的物件,稳住神后,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拿起船桨,试着想令小船离岸。
突然,她的心跳再次加快。
就在河边的远处,一片残余的浓重暮色之中,她看见疾奔来了几道人影。
最前那人渐渐奔近,那身形,她一眼便就认出!
崔重晏终究还是想起来,追到了这里!
李霓裳不再多想,发力用船桨点了一下河岸,船便顺着水流,荡向了河面。
崔重晏终于追至渡口之前。
然而迟了。
那条渡船带着她,已是顺流,飘向了河面的中央。
浓暮之下,他隐约看见河心的波浪打在船舷之上,掀得小船在水里不停打着转。她显然还无法控制船势,只能任由小船随波漂浮,身随浪晃,看去,仿佛随时便将落入河里,被水吞没。
“危险!公主你回来!你先回来!什么都能商议!”
崔重晏厉吼声和着晚风,响荡在暮色迷茫的河面之上。
他疾步淌下了岸渚,全然不顾河水浸湿他的靴履和衣角。
然而她的回应,只是一个转头,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平静与坦然。
不知为何,她如此的眼神,竟有些刺痛了他。
“右将军!”他的随从忽然呼道。
“有人来了!”
崔重晏转头,见是那个叫陈长生的带着人,已是从后追了上来。
“哪里来的奸细!再不自己上岸,格杀勿论!”
陈长生看见岸渚和水上小船里的人,高声呼道,话音方落,便命随从放箭。
一时之间,箭簇如雨,嗖嗖地射向崔重晏和河中船里的人。
崔重晏拔刀劈开迎面射来的箭,当扭头再次看向河面之时,整个人不禁肝胆欲裂。
她遭利箭飞射,在船里躲了几下,本就不稳的船体登时失去平衡,遭波浪掀翻,顷刻见底朝天。
她亦随了船体翻覆,一头栽入水里,消失不见。
“公主!”
崔重晏大吼一声,心神俱散,一时什么顾不得,一个纵身便跃入河里,向着翻船位置游去。然而河面宽阔,波浪湍急,他几次都被迎头而来的波浪打入水里,无法顺利前行,最后,当他终于奋力游到翻船附近,伸臂攥住船体,展目四顾,天色几乎完全黑了。
苍茫的水面之上,除去一浪接一浪的浊涛,哪里还有伊人踪影?
崔重晏怎甘心如此作罢,不顾体力已是不继,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睁大眼睛,然而,水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他呼吸开始变得艰难,人也渐渐支撑不住,却还是不愿上。仿佛他若只要留在水里,便有希望能将她救回似的。
天彻底黑了,他已被翻船带了向着下游飘出了一段路。最后是崔交领着几个通水性的亲随将他从水里拉了上去。
“右将军,快走吧!此地危险!方才那些人虽不敌去了,但应当很快便会有兵马再来!到时便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快走吧,不能留了!”
崔重晏湿漉漉地仰卧在岸渚之上,闭目,人仿若死去一般,一动不动。
“公主的下落,卑职会派人再在下游察看,请右将军先回青州吧!再不回,齐王那边怕不好交待!”
在亲随的苦劝声里,崔重晏终于慢慢睁开他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他缓缓站起身,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盯着北面的方向,捏紧了拳,捏得骨节咯吱作响。
他再转面,又望向身后那片漆黑的河面,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一股怆然痛感,猝然转面,疾步离去。
李霓裳知自己不通水性,又第一次驾船,行在如此汹涌的野渡里,为防万一,在附近一间艄公已是离去的空屋里,翻出了一只当地人用作渡河的羊皮革囊,吹饱气后,带上了船。
也是这一个举动,救了她一命。
在落水前的一刻,她便死死抱住预先备的革囊,从水里浮出来后,随流往下继续漂了一段,到一处水势平缓的河段,奋力划臂,终于上岸,随后筋疲力尽倒地,咳嗽了好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了些,借天上星座辨明方向,又连夜往渡口赶去。
一河之隔,黄河的北岸,与南岸景象完全不同。
宇文纵既已得潼关,若要攻打洛阳,再简单不过,只需沿着黄河南岸一路东去便可。
黄河北岸与晋州接壤的蒲州绛州等地,如今仍属孙荣辖制。为了护卫洛阳,两地刺史早在多日前便已率领兵马从自家控制的渡口过了河,参与到南岸的布防之中,北岸只留部分人马守城,黄河岸边空荡荡,居民能跑的,几乎全都已经逃往晋州和太原府了。
李霓裳这夜在路边经过的一间空屋里稍作休息,次日,天不亮,继续上路,终于,顺利赶到了潼关对岸的风陵渡。
这座黄河沿岸最大的古渡口,如今车马希零,除了偶然经过几个在此讨生活的人外,再也见不到半点昔日的热闹景象了。
因对岸封锁,孙荣便也派了支亲兵在此驻扎,与对面遥遥相望。但与对岸不同的是,此处气氛极是松弛,亲兵们除去每日定时瞭望周围动向之外,几乎无事可做,因而,从上到下,散漫废弛,白天黑夜,将士几乎都在渡口旁的妓馆与酒家里厮混。
这正是李霓裳求之不得的事。她很容易便趁人不注意,当夜天黑之后,寻到了渡口前的石龟,在第三尊,亦是中间那尊石龟的前足上,画下了日月记号。
作完记号,她便开始忐忑的等待。
渡口旁有不少人走了没回的空屋,她在附近寻了一间能直接望见石龟的空房,暂时容身。本以为至少要等个三两日的,没有想到,君侯夫人留给瑟瑟的话竟如此有用。
不过一夜过去,次日清早,她装作无事踱去石龟附近的时候,忽然,从渡头的台阶下,走来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那人将李霓裳带到附近一间酒馆的后屋里,向她行了一礼,说道:“鄙人白四,小郎君知此法留讯,当与我家夫人相熟。敢问小郎君如何称呼,有何吩咐?”
李霓裳示意他取纸笔来。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很快捧来文房。李霓裳并未提自己身份,只飞快写下消息。掌柜接过,看一眼,神色陡然严峻了起来,立刻说道:“多谢小郎君传来如此重要的消息!我这就赶去晋州禀事!”
他转过身,匆匆待要离去,忽然想了起来,停步道:“但不知小郎君是否愿同去晋州,或是要去太原府?若是有需,我安排人送小郎君去。”
李霓裳摇了摇头,指了指南岸的方向。掌柜便明白了:“小郎君是要回南岸吗?南岸渡口皆被宇文纵管控住了,又有马队日夜沿岸巡逻,我须亲自去送这重要消息,无法立刻送小郎君,怕别人办事不力,万一出岔子……”
他打量一眼李霓裳。
她的模样极是狼狈,人憔悴不堪。
“我看小郎君身体极是虚弱,也需要休息。莫若请小郎君随我来,稍等几日,待我送信回来,我亲自安排,再护送小郎君南归,如何?”
李霓裳并不在意自己身体,她挂念瑟瑟,又担忧青州那边的情况,心里恨不能立刻回去,只是掌柜话也没错,谨慎总归是最好的,且送信必定是第一要紧的事,莫若就照他建议,再等几天,等他送信回来,她再过河回去。
她颔首。
掌柜将李霓裳安排在了一处距渡口不过数里地的驿馆内,悄告诉她,此间驿丞和他交情不浅,这个地方也很清净,叫她放心在此入住,安心等他回来。言罢,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白四表面看去,只是渡口小酒馆的掌柜,实却是君侯夫人白姝君母家之人,多年来一直在渡口两岸活动,专司收集消息,负责往来联络。
他对如何最快穿过孙荣之地抵达晋州,再熟悉不过。不过两天一夜,便疾驰抵达晋州,将消息通报给了晋州刺史牛知文。
牛知文吃了一惊。
此番宇文纵在潼关一带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君侯自然有所关注。人人都知宇文纵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洛阳,但是根据最近白四上报的关于宇文纵在对岸调兵的情况,君侯总觉事情有些蹊跷,不像是要真正打一大仗。
晋州与潼关一带并不算远,中间只隔绛州蒲州两地,君侯多日前便送来密报,命他严加防备,不可懈怠,黄河对岸若有任何异动,也须立刻上报。
这个送到的最新消息里,说宇文纵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倒不是特别叫人意外。
叫他感到吃惊的,是龙门关的守将梁胄,他是最早跟随孙荣起兵的将领之一,他竟然里通外合,已暗通投向宇文纵,这实在是没想到的意外。
龙关门距晋州西南门户太平关不过数百里地而已,急行军几个时辰便到。想到倘若不知有此内情,叫那宇文纵大军神鬼不知地渡过险关,直逼晋州,就算已经有所准备,只怕也会措手不及。
他不禁暗提起一口气,说道:“少主恰好昨日也来了,正在太平关巡查,我这就赶去通报少主,看如何应对!”
第49章
牛知文一骑快马, 半日功夫,便从府城赶到了太平关。
太平关为晋州的西南门户,孙荣的绛州兵马若有任何举动, 此处往往首当其冲, 因而关门修得极是坚固,平日常驻两千军士,以防范不测。
牛知文到达,被告知少主人在城墙之上,忙又马不停蹄地赶去, 来到城门之下, 果然,远远看见一道清劲的绯影高高地立在城墙的垛口之后。
“少主!少主!”
牛知文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口气登上城楼,冲着那道身影喊道。
裴世瑜身着一袭绛红起魏紫宝相花的常服, 束黑犀饰玉蹀躞腰带,随身佩了柄宝剑,足上的那双黑色鹿皮靴拭得纤尘不染, 身影看去,着实俊美儿郎, 自是透着一种鸣珂锵玉的逼人贵气。
他面向墙外, 似正凝神眺望,听到呼唤,转面, 一双清目望来。
牛知文疾步奔到他的面前, 行礼后,循他方才所望的方向眺了一眼,道:“少主可是在眺潼关?”
裴世瑜笑了笑:“昨日咱们不是才见过面吗?刺史怎今日大老远又赶来此地?出了何事?”
少主不久前的婚事, 实是不大体面,弄得军中上下皆知。军汉们大多粗鲁,乐趣也是有限,围坐餐饭或是睡前闲聊,只爱谈论风流韵事或是闺闱密录。
少主虽年少勇武,战场之上,深得将士钦佩,然则越是如此,军汉们反对他的内宅之事越感兴趣。加上此次婚事,动静如此太大,叫人怎能忍住不在背后偷偷议论?有说听那些有幸曾亲眼见过公主模样的人讲,公主生得极美,少主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大老远的,娶都娶了,应当不再追究。也有打赌少主心高气傲,美人算得了甚,婚礼后再无公主消息,怕是已经遭了囚禁。还有传得最邪乎的,说公主已被少主一气之下一剑搠死,故至今不闻新的消息。
这些议论也就罢了,发展到最近,牛知文竟听说,那些粗汉还打起赌来,赌婚礼那夜少主与那个公主到底有无来得及圆房。
牛知文见越来越不像话,命人敲打了一番,严令私下不许再论少主婚事,若有违令,以犯上治罪。
他这命令下去,到底有无止住下面人的非议,不得而知,但这回少主过来巡查防务,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总觉少主和从前不大一样,这倒是真的。
他的眉间少了一贯的飞扬意气,似怀心事,人看去成熟了不少。
自然了,这些只是他心里的揣测,也不重要。此刻问话毕,见少主似无意多言,自己要禀的事也是万分火急,立刻便道:“少主应在记挂潼关那边的战事吧?我赶来面见少主,恰也与此有关。”
说罢,他屏退左右,低声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裴世瑜听罢,难掩讶色:“梁胄何时竟投了宇文纵?”
牛知文刚听到这消息时,意外的程度,远超少主。
因两地相距不远,他与对方不止一次交过手,不曾得过什么便宜,深知对方的厉害之处。
那梁胄颇有将才,治兵有道,是个难缠的敌手,且还追随孙荣多年,是召国立国的功臣。
“听闻孙荣对他有些防备,或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投了过去。”
孙荣早年是以诛杀提拔过自己的上司而起的家。
杀上司,取而代之,在这个一切只靠拳头说话的大乱之世里,俨然已成名正言顺之势。何况他自己就是榜样。或是担忧梁胄哪日也如此对待自己,孙荣加以防备,没想到却把人逼到了敌人的那一头。
“消息确切吗?哪里得来的?”裴世瑜略一沉吟,问。
“禀少主,乃是白四紧急送到我这里的。他说送信之人是凭君侯夫人的标记联系上的他,应当不会是细作。他也观察过,对方看起来……”
没等牛知文说完,裴世瑜便打断他的话。
“行了,不必说了!白四是阿嫂的人,在那里多年,行事稳妥,看来消息应当可信。我去看下舆图!”
他说完,拔步便下城楼,大步往关城的议事堂走去。
牛知文知他性急,只好闭口,跟了上去。
二人匆匆入内,裴世瑜取出舆图,放在案上一把展开,人俯在图上,端详片刻,抬头道:“倘若消息是真,宇文老贼布置应也差不多了。之前派出的探子,近日难道一无所察?”
牛知文正待回话,一名手下恰送入刚收到的密报,其中便有探子谈到的最新军情。
裴世瑜展开,看了一眼,递给牛知文。
“看来消息是真的。宇文纵是要是龙门渡一带上岸!”
牛知文接过速览。
他前几日分派去了黄河沿岸的探子传来消息,近日发现龙门渡对岸的山地隐秘之处,似有人马不断入内的迹象,但因都是夜间所见,距离过远,不敢贸然靠近,具体情况不得而知。待继续探到新的情况,会再次第一时间送来。
“军情紧急。倘若此事确信无疑,宇文峙只怕随时都会发难。我再多派些斥候出去!务必尽快将虚实打探清楚!”
牛知文匆匆待去,被裴世瑜叫住:“不必了。我派我的人过去!”
与之前的广撒网不同,这回因是专门刺探龙门渡一带,很快,新的消息源源不断送来。
两日之后,裴世瑜和牛知文便将龙门渡的情况打探得差不多了。
据情报汇总,宇文纵应是从潼关之战结束之后不久,便开始筹划往这一带暗中布兵。
龙门渡两岸皆为山地,悬崖如切,草木茂密,正是天然的最佳藏兵之所。
他于夜间分批悄然运送兵马北上。已到的人马,总数当以万计,预估不会少于三四万。
到行动时,他必会临时再调一支人马扑上。加上对岸龙门关梁胄的人。
也就是说,到发动进攻之时,晋州将要面对的,是一支人马至少超过五万的军队。
这还不算,据斥候探报,倘若没有弄错,就在前夜,宇文纵本人,也已亲自抵达龙门渡了。
他亲临中军,只说明两件事,第一,他对此次行动势在必得,第二,便是他已准备完毕,随时可能发动对晋州的突然进攻。
“宇文纵果然心机似海!原来刚打完潼关,便就盯上我晋州了!”
牛知文回顾这几日探到的全部消息,后背不禁也暗暗出了一层冷汗。
别的倒都罢了,最危险的,是原本被视为天堑的龙门渡,竟变作了宇文纵奇袭晋州的跳板。
他原先奉命防范,防的都是别路,完全没想到来自这个方向的危险。
这若不是事先得到消息,到时只怕真的要被打个措手不及。
见裴世瑜目光紧紧盯着舆图,微皱眉头,半晌一言不发,似在思索着什么,自己便忍不住,如此说了一句。
裴世瑜这时抬眼道:“任这老贼再如何狡猾,这一回,我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牛知文忙道:“是,少主说得是!战事未开,怎能长他人志气,先灭自己威风!我这就再派人传信告知君侯,请君侯速速派兵,安排咱们下一步的应对之法!宇文纵固然不好对付,但咱们河东河西儿郎,也都不是吃素的!”
“何须我兄长再派人来!”
裴世瑜屈起指节,轻轻扣了两下摊在面前案上的舆图,口里漫然说道。
“我只需咱们太平关现成的两千人马,便能叫这老贼有去无回!”
牛知文老成持重,听罢,心下自然不信,想着少主凤雏麟子,年少气锐,才敢放这样的话。便咳了一声,劝道:“少主固然年少英桀,只是宇文纵纵横当世,决不可轻看……”
不等他说完,裴世瑜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舆图之前。
牛知文只得上去,见他抽出一杆狼毫,倒拿在手,用笔杆指向舆图里的龙门关,点了一下。
“我若所料没错,宇文纵应会趁夜行动,将舟船连接做桥,迅速渡河上岸,再穿过龙门关,直奔我们这里!”
牛知文颔首:“少主所言极有道理。”
“刺史你看。”他又指了下渡口旁的位置。“此处是何地形?”
“山地,悬崖。”
“是极。”裴世瑜道。
“既然宇文纵可以在对岸的山峰间藏兵,我们为何不可?”
牛知文被他一言点醒。
“世子是说……咱们也派人潜入渡口旁的山里,占据高位,到时打个埋伏?”
“正是!”裴世瑜道。
“龙门黄河两侧皆为山地,悬崖对立,渡口位于一段狭窄的河段之上,周围腾挪之地有限。试想,宇文纵的人马从对岸踏着舟桥而来,天黑路狭,方上岸,队列必定散乱无序,挤在渡口之畔,尚未疏散。这个时候,若是山上有人发动突袭,不用别的,只要丢下些巨石,火油……”
“好啊!”
牛知文忍不住拍了一下案面。
“少主的法子妙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出其不意,将宇文纵的人马截杀在渡口,让他连龙门都出不去!”
裴世瑜笑了笑:“老贼太过狂妄。不教训他一顿,莫非他当真以为,世上皆是孙荣崔昆之辈,已是无人可以奈何得了他?”
牛知文兴奋地在舆图上又看了一会儿,说道:“至于那两千人马,可从此地出发,效仿宇文纵,往西迂回走山地,避开大道与龙门关的眼线,趁夜上山埋伏。两地距离不远,我料三天之内,必能到达,完成埋伏!”
裴世瑜颔首:“还有,当夜渡口行动,后方太平关这里,也发一支兵马去往渡口,接应前方,以免万一出现意外,落单不利。”
“好!好!”牛知文不住点头,“少主考虑周到,就如此安排!”
他思忖了下:“我这便写信,将行动计划呈给君侯!”
裴世瑜继续立在舆图之前,似听非听,仿佛凝神在想着什么,忽然,啪的清脆一声,他蓦地折断指中笔杆,仿佛下定某种决心,接着,掷下断笔,掉头便走了出去。
牛知文起初不以为意,只道他又去哪里巡视了,自己提笔写完信,打上火漆,干后,唤来信使,命将信送去太原府,又想起了少主。
此地自己如同半个地主,少主如同贵客,牛知文怎敢怠慢。事毕立刻出来寻他,却见一个亲信急匆匆地跑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吃了一惊,赶到器械库,看见少主带着他同行的两百虎贲,正在库内各自收拾着各种兵器。弓弩、羽箭,长短刀剑,又各自穿起轻甲,府库之中,盈满兵器相碰所发的金锵之声。
看这样子,不像是行猎,更像要出远门,去打仗。
他赶忙问道:“少主这是何意?带着儿郎们要去哪里?”
裴世瑜已穿上甲衣,背上弓箭,佩剑,再往后腰里插了一柄短刀,戎装着毕,英武逼人。
“方才所议之事,都交给刺史。我另有一事,刺史不必多问了。”
说完,他看一眼众虎贲,见都差不多了,往腰间扣上傩面,挥一下手,领着虎贲便朝外而去。
牛知文追出,见他又和虎贲们纷纷上马,焦急万分。
少主若在自己这里有个什么事,他如何向君侯交待?上去一把攥住龙子马缰,死活不叫它走。
“少主!你这是何意?到底要去哪里?你若不说,休想我今日放行!”
裴世瑜皱了皱眉,面露不悦,顿了一下,终还是弯腰,低声说了几句话。
牛知文顿时吓得不轻。
原来少主不但要他在龙门渡伏击,竟给他自己,也安排好了一个计划。
距此沿着黄河往北,五六百里之外,有一碛口古渡,那渡口属裴氏管制。
少主竟要率他这两百虎贲轻骑急行北上,先从碛口过河,再沿黄河掉头南下,迂回绕到宇文纵的后方,打他一个出其不意,直取中军,要拿宇文纵的人头。
并非牛知文轻看少主。
少主固然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场将军,他的亲兵也都是人中俊杰,但这个搴旗斩将的计划,还是太过冒险。
那宇文纵到时就算败退,周围人马必也成千上万,他怎敢让少主去冒这样的风险?
牛知文简直就要下跪磕头了。
“少主!万万不可啊!太过危险了!君侯不在!他若是在这里,他也万万不会允许少主如此以身犯险!”
裴世瑜就是趁着兄长不在,才能自己做主,去执行如此一个急行的迂回闪电行动。
他轻哼一声。
“什么横海天王,龙门飞升!那老贼早年害了我的父亲,如今我兄长还没去打他,他竟先来惹我们!”
“就算他是条真龙,胆敢犯我,我今日也非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可!”
裴世瑜言罢,一把调转马头,撇下还在苦苦哀求的牛知文,朝着自己那二百虎贲喝了声上路,带头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
第50章
仲春卯二月, 惊蛰将至。
这一夜,将近子夜时分,前期已在龙门渡对岸山中隐藏了一段时日的将士等到了最后行动的命令。
埋伏多日, 所有人早已厌倦藏在山中的枯燥辰光, 为防暴露,连一口热食都没得吃。此时收到命令,皆是蠢蠢欲动,无不感到极度兴奋。
挟前次潼关大战全胜之余势,全军从上到下, 几乎人人都对此次行动抱定必胜之心。只要越过龙门渡, 扑向晋州,等待他们的,必将又是一场新的狂欢。
裴氏固然闻名遐迩,先祖余烈犹在, 但那都是过去了。他们与天王上一次交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今情势早已易转。
裴氏当家的那位年轻君侯, 再如何怀珠韫玉,带领家族崛起, 也只能被压制在西北和河东那一片有限的北境内腾挪。怎像天王, 二十多年前便搅海翻天,如今更是裹雷霆万钧之势,啸咤风云, 气压山河, 连那个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大召皇帝孙荣遇到天王,亦只能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被灭, 是迟早之事。
天王虽向来高高在上,不像齐王崔昆那样以德著称,并无恤下之名,普通军士也只能仰视其背,平日难能近距离见到一面,但他一言九鼎,视金如土,每有战利,必尽数分发,赏罚分明,威望素著。对于如此乱世下的提头军人而言,何为明主?这便是明主。
就在全军都为自己能够得选参战而感到幸运,沉浸在渴战的激昂当中,摩拳擦掌之际,有一人却是例外。那便是信王谢隐山。
潼关一战之后,从天王出人意料地决意要将剑锋转向北方裴氏开始,谢隐山便开始感到了些忧虑。
确实,在潼关战事取得大胜之后,如今便继续再去攻打洛阳,孙荣狗急跳墙,难保不会不惜代价拉拢青州殊死抵抗。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洛阳水路发达,北有邙山山脉,东南是险峻的嵩山,西有崤山、熊耳天堑,附近还有前朝兴建的回洛仓、洛口仓等超然的大粮仓,更不用说,外围还有孟津、伊阙、大谷、轘辕、虎牢等雄关,即便获胜,必定也是惨胜,此并非明智的军事行动。
然而,不打洛阳,立刻转而去打北方,在谢隐山看来,同样是个不值当的尝试。
不是说裴氏不能打,而是裴氏如今当家的那个年轻君侯,看似无争,迄今为止,不曾主动出击过别人,但却绵里藏针,绝非泛泛之辈。更不用说,裴氏深孚众望,部下素以忠节为荣。
这样的敌手,即便起初不防遭败,待反应过来,反扑必定凶猛。
没有周全准备,不可轻易言战。这一点,在谢隐山前段时日亲身潜去河东刺探过后,愈发感触深刻。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天王虽性情疏狂,但于军事,却是极富天资,无论战略渊图远算,还是战术上的用兵遣将,皆为人中翘楚,当世极少有人能够与他匹敌。
谢隐山起初以为,天王剑锋指北,意在迷惑孙荣与崔昆,好叫这二人相互攻讦,两败俱伤。
倘若这样,不失是个妙计。
但是很快,谢隐山发现,天王并非佯攻,而是真打河东。
他如今便做如此冒进决定,在谢隐山看来,绝非全然出于理智。
谢隐山知晓一些天王少年时与裴家的恩怨,或是积怨太深,忍到今日,他疑心是接连的胜利,让天王变得愈发随性起来,便顺势全然以喜恶为导,立将矛头转向北方。
他并非没有劝过,丝分缕解,其中一个理由,是裴氏深得民心,劝天王慎重用兵。
劝诫的结果,愈发证明了他的隐忧。
天王绝非不明形势,对所谓的民心,更是毫不在意。原来,在夺下潼关,占了长安之后,他执意就是先要拿下河东之地。
仿佛这个地方,是在他心内附生了多年的块垒,令他寝不宁,食不安,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是一个铁腕之人,性情坚韧,向来说一不二。他态度如此,麾下如陈永年等人,谁敢说不,纷纷赞同。
谢隐山再劝,天王已是离座,哈哈大笑,称自己到时亲自指挥,叫他临战不必参与,坐看战果便是。
谢隐山知他其实已是隐怒,无可奈何,只能从命。
一座用三排渡船相连而成的稳固舟桥,出现在了龙门关前的大河之上,将宽阔的东西两岸接连了起来。
素以天险著称的这座黄河古渡,便如此成为了天王夜袭晋州的跳板。
无数的火杖在山谷和渡桥附近亮起,火焰熊熊,将渡桥附近的河面映得半红,那从桥下翻涌而过的不绝波涛,远远望去,犹如浮在水面的正灼灼燃烧的朵朵红焰。
西岸整队完毕,前锋部队开始迅速渡河。没有任何喧声,两岸山谷之间,只回荡着士兵踏过舟桥之时,和着波涛拍岸发出的犹如远处春雷的沉闷隆隆之声。
谢隐山登上西岸的一处悬崖峰间,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脚下正在渡河的将士,又将目光投向对岸。
梁胄已经暗中打开关门接应,只等士兵渡河出谷,直通而过。
第一批大约将近千人的军士陆续上岸,后方的大队,也都整队完毕,只待渡河。
谢隐山此时看见了天王的身影。
他身披战袍,一手按剑,正独自立在西岸一处地势高绝的河岸之上,附近只有一名亲兵手执火把,为他牵着战马,等待他去渡河。汹涌的波涛正自他的脚下奔腾而去,他面前的漆黑大河,如一条正在发着狂怒的翻滚骊龙,随时便将从河底挣脱禁锢,咆哮而出。
天王却对脚下大河全然不觉,他的身影凝然,微微仰面,远远望去,似正出神地眺望着对面的远方。
在这一尊背影之上,谢隐山看不到半点他习惯了的天王往日出征前的豪迈与霸气。他竟似觉到了几分形孤影寡的伶仃寂寞之感。
这绝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在这个战事方启的时刻。
谢隐山厌恶于自己心中此刻生出的感觉,立刻驱散。
他不赞同此次用兵,是因他认为此时攻打河东,时机并不成熟,绝非是他乐见天王受阻。
他正待下去,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山崖,顿了一下。
他在那崖间,看见了一点漏出的闪动光火。
他极确定,不是看花眼,或是来自山脚下的火杖的反光,而是千真万确,就在方才,对面的山崖之上,有个火点,映入他的眼帘。
刹那,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心里迸出。
这种地形,最适合高处伏击。虽然此刻他还没有明白,山上的火光到底来自何方,但若真的如他所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将会是下方所有人的噩梦。
他倒吸一口冷气,迅速转身,纵跃下山,疾奔向了天王。
天王此时被人提醒,已是转身上马,正待渡河,谢隐山扑来,拦在了他的面前,见他皱眉望来,立刻将方才疑虑讲了出来。
“万一真如我想,山上有人埋伏,后果不堪设想!须立刻停止渡河!命前方已渡之人迅速散开!”
天王抬眼望向对面那座此刻看去仍是寂静漆黑的山崖,显在犹豫。
“天王!我不会看错!确有火光!宁可后退,不可冒险!”
谢隐山道,言毕,见天王依旧面带不悦,却显是被自己说动,终迟疑点头,不再耽搁,立刻转身下达命令。
紧急撤退之令发出,引发喧哗。
谢隐山一面命一个手下迅速过河,下达疏散之令,一面立在舟桥头上,拔刀向着四周厉声喝道:“天王之命,全部列队,后退!有延误者,斩首!”
他的声音响荡在渡口之上,盖过了波涛浪涌之声。众将士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敢违抗,除去后方那些尚未来得及收到命令的还在继续前行,舟桥附近之人,已是纷纷停了脚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
谢隐山猛然转头,只见对面方才还是漆黑无光的山崖之上,刹那亮起点点的火光,紧接着,伴着阵阵震撼山谷的喊杀之声,无数的火箭从山顶飞射向舟桥以及更远的对岸。与此同时,巨大的滚石从山顶往下掉落,砸向渡口,又有火油泼洒而下。
几只火把从天降落,轰的一声,引燃起了火油。
不过只在片刻之间,对面的渡口已是陷入火海,许多刚上岸的军士来不及躲避,或被滚石击中,或遭火油侵烧,剩下的慌乱奔逃,相互踩踏。那舟桥也很快烧了起来。
火箭仍在嗖嗖地射向对岸。一支最远的,射向了还坐在马背之上的天王。
这变故实是太快,许多人尚来不及反应。众亲兵看见火箭射向了天王,他却仍是一动不动,还在盯着对面,状若出神,皆惊恐无比,一面大喊天王提醒他,一面奋不顾身冲上围挡。
就在那箭笔直射向天王胸膛之时,他倏然拔剑,锵一声,箭从中一分为二,箭杆与那仍在燃烧的箭头掉落在了他的马下。
“撤!”
他将剑一把归回鞘中,终于,面无表情地亲自从口里道出了这一个字。
尽管预先有所察觉,减少了部分的损失,但是,今夜的这一场军事行动,统计下来,损失还是不小。
中途几十人掉下舟桥,除去个别水性极佳者,其余大多葬身水底。已经过桥的千余人,更是情状惨烈。被滚石砸死、烧死、相互践踏死者,共计二百余人,至于伤者,更是多达过半。
死伤也就罢了,哪一战没有死伤。本志气满满,尚未过河,便就遭遇如此一场当头伏击,势头被打,这才是最叫人沮丧的地方。
次日入夜,大军已全部从渡口后退,暂时扎营在了附近的一处原野地里。听闻天王愤怒,梁胄惶恐难安,亲自奔到中军大帐之中,跪地乞罪。
宇文敬当众斥他罪状,走漏风声在先,未能尽到警醒在后,竟分毫也未觉察布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埋伏,这才导致此次行动惨败,认为应当严惩,以安抚军心。
当时帐中一些平日与宇文敬亲近的将领纷纷赞同,其余不敢发声,唯恐惹来天王迁怒,只有谢隐山以他是自己举荐为由,一力担罪,恳求天王宽免罪责,留待后用。
出乎意料的是,天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命人给脸色已是发白的梁胄赐酒,又亲自走下座位,将人从地上搀起,称此次失利,是因自己准备不周所致,下令不许为难梁胄半分。将梁胄感动得当场洒泪,叩首不起,发誓定要效忠到底,以报天王知遇之恩。
天王既将罪责全部承揽过去,此事自然便就过去,最后只剩一个焦点,那便是究竟继续发兵晋州,还是就此作罢,先行折返。
此事自然也有分歧。
实话说,出兵之前,真正在心里支持如今就去攻打河东的将领,为数不多。只是众人不像谢隐山,胆敢忤逆天王。
这回刚刚行动,便遭遇如此一个挫折,那些本就不赞同的将领,趁机全都站了出来,纷纷上言,苦劝天王作罢。谢隐山更是据理力争,希望天王改变心意。
不料,谁也没有想到,天王决心竟会如此之大。
不待谢隐山说完,他便大怒,砸下手中酒盏,下令连夜传达自己命令,大军先行就地整顿,明日再从潼关调来两万人马。待全部到位之后,正式发往晋州,攻打太原。
天王态度如此强硬,原本劝退的人怎敢再忤他意,又只剩谢隐山一人,称如此发兵,恐两败俱伤。天王听完,也无多话,只冷冷命他连夜返回蜀地兴元府,筹备粮草之事。
这个意思很清楚,就是驱他回去,不再用他。
信王可谓天王身边最倚重的人,此次竟连他也遭天王如此驱逐,其余人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一些圆滑的当场改口,表示赞同。其中以宇文敬最为激动。
他出列下跪,慷慨表态:“侄儿誓死相随!愿领先锋之职,恳请叔父给侄儿一个机会!”
天王颔首许了,随即环顾一圈众人,冷声道:“明日就给裴家两个小儿发去战书,告诉他们,及早投降,孤便既往不咎,或还厚待一二!”
大帐内发出一片“天王仁厚”的称颂之声。他眉目冷淡,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众人见他面上仿佛带出倦色,便纷纷告退,走出大帐,各去安歇不提。
夜渐渐深了。
谢隐山弯腰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外面,他的几名亲随已在等待,预备随他一道回往汉中。
他走了几步,停下,转头又望向那一顶位于连营正中的中军大帐。
他听人回报,天王仿佛情绪不佳,众人散后,他又独在帐中饮起了酒。
看来应是如此。这个辰点了,仍有一点昏光自大帐被风吹开的帐帘缝隙里透显而出。
天王近年愈发酗酒成性,常喝醉了不醒,有时甚至耽误事情。谢隐山并不放心就此回去。然而他当众那样下过命令,又怎可能违抗不遵?
“都准备好了,是否上路?”他的一个亲随上来询问。
谢隐山眉头不解,迈步离去。
夜愈发深沉,篝火熄灭。
到了下半夜,巨大的连营里静悄无声,除去负责巡守的岗位附近,能看到士兵列队来回走动的身影,其余地方,不见半条人影。
白天疲倦的军士们三五结伴地卧在各自的营帐之中,酣然入梦。在他们的梦乡里,或是得封万户,人生得意,或是娶妻生子,尽享天伦,又或者,也可能是放马南山,回到他们早年被迫离开的野草覆盖的故乡,重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上平凡但却安稳的日子……
忽然,一队人马,宛若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军营北的远处地平线后。他们疾驰而来,渐渐逼近连营。当守夜的士兵发现这一队宛如从天而降的入侵骑队之时,已是晚了。
头马那人一刀划过,守夜士兵便倒了下去。
他丝毫也无停顿,身下的坐骑宛如飞龙,驮着他高高越过连营外的一道阻马墙,落地,旋即,马不停蹄,向着位于正北最中央的那一座中军大帐疾驰而去。
当天王的将士被响荡在耳边的尖锐的警报之声惊醒,从睡梦中纷纷起身,拿着刀枪冲出营帐之时,看见周围火光大作,外来的骑兵宛若猛兽入林,不断变换队形,在大营之中横冲直撞,一面冲杀,一面放火。
士兵亦是训练有素,起初一阵惊慌之后,在各自上官的指挥下,纷纷应战。
在跳跃的到处燃起的火光里,一骑快马向着中军大帐笔直冲去。刀光与火影交相辉映,突骑耀亮,只见他身披战甲,脸覆傩面,看不见面容,然而面具之下,那露出的一双眼目,充满肃杀。
将领们很快领悟,反应过来,纷纷狂呼“保护天王”,向着大帐冲去。
然而那人坐骑太过神速,宛如流星闪电,转眼便就冲到大帐之前。附近几名最先赶到的军士挺枪阻拦。骑者挟裹着惊人的马势,横刀扫过。伴着高高扬起的滚烫的血雨,不见半分停顿,他已砍开阻拦,直突冲入大帐。
天王醉酒沉睡,此时方被响彻在耳边的巨大动静惊动,从睡梦之中醒来,衣衫不整,惊坐而起,睁目迎面见到一个傩面之人提剑刺来,下意识抬手便从枕下拔出佩剑,挡了一下。只是,尚未站起,便被那人一脚踢中手腕,剧痛之下,剑把握不住,飞了出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人挥剑,再次刺下,出手便如他傩面之后露出的双眼目光,狠厉无比。
天王惊出一身冷汗,登时彻底清醒过来。不得已滚身,从榻上翻滚过去,落在了对面的地上,这才狼狈躲过剑锋,转头,见那人又已纵身,矫健跃上他的卧榻,继续飞扑而来。剑锋转眼又到咽喉。
身后已无腾挪之地,无法躲闪,天王不及多想,临危不惧,硬生生用右胸接下了这一剑。
只听噗的沉闷一声,利剑透胸而过。接着,他用肉掌紧紧攥住了插在胸前的剑,不叫对面能够拔出,手指跟着,猛地发力。
只听锵一声,那剑竟被他折断。
他终于脱困,从地上迅速翻身而起,厉声喝道:“你是谁?脱下面具!”
那人应没料到他狠绝如斯,似乎一怔,低头看一眼手中断剑,一掷,也不和他多话,探手又从身后腰上拔出一柄短刀,挥臂又要刺下。
正在这时,身后劈来一刀。
谢隐山带人赶到,逼退刺客,冲到受伤的天王身旁,一面命人护住,一面自己就要扑上,突然,当他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覆在脸上的傩面上时,顿了一下。
“是你!”
他蓦地瞪目,惊呼出声。
竟是当日在华山闯营劫人的那个少年!
“你到底何人?”
那人转过面,见那天王已被人护在身后,外面的喊杀之声亦是越来越近,显有大批军士正往这里赶来,知今夜怕没机会再拿这天王的人头了,掩在面具后的双目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
他抬起手,一把摘下傩面,显出自己一张面容,两道倨傲目光扫过那个显是因了伤痛而变得脸容苍白的天王,冷冷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听好!小爷我便是河东裴世瑜!老贼,今日算你命大,他日我再取你性命!”
言罢,他一个唿哨,转身便出,纵身翻坐在了冲来的坐骑背上,没有任何腾挪和转闪,拔出马背上的一柄砍刀,劈向对面阻拦之人,强突而出。
在他的周围,一众骑影迅速围拢而上,潮水般紧紧追随,蹄声四动,破开营房,如来时那样,又再次冲杀了出去。
“不好了!粮草烧起来了!“
不用军士来报,谢隐山自己已是看到了来自粮草库的熊熊火光。知是难以追上那裴家子了,又记挂天王伤情,命人尽快扑火,好将损失降到最低,自己又返身入内,见天王已被众人扶着,已是坐了下去。
一柄断剑,径直从那距他咽喉不过半掌之距的右胸之上贯穿而过。鲜血淋漓而下,染红了他半身的白色中衣。
不止如此,天王一手掌心亦被利剑割伤,最深之处,已见白骨。
天王面容惨白,神情却满是愤怒。
他的愤怒,谢隐山自然也是理解。纵横大半生,今夜恐怕是他年少战败之后,再不曾有过的惊魂遭遇。
军医此时也已闻讯匆匆赶到。见状,倒吸口气。
天王自己捏住断剑,咬牙,一个发力,将那血淋淋的剑从身上拔出,锵一声,掷在了脚下。
极度的痛楚,令他脸容扭曲,冷汗不绝。
“这裴家的小兔崽子!立刻给我去抓他!杀了他!”
天王咬牙切齿下令。
“现在就去!”
不顾胸前血如泉涌,他又恨恨地拍了下座。
谢隐山只得应是,转身待要出帐,听见身后天王又道:“等一下!”
他停步转头,见天王目光闪烁。
“罢了,给我活捉——”
话音未落,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接着,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挂出一道鲜血。突然,人往后仰,径直倒了下去。
在背后射来的乱箭里,裴世瑜领人冲杀出了天王营房,马不停蹄,回往太平关。
牛知文早已从探子那里得知了这场夜半袭营的战果。宇文纵粮草被烧,不但如此,他人据说也是伤得不轻,已几日不曾动过营地。
又据最新探报,一支原本正在赶来途中的军队,忽然也停在了半道。
若是所料没错,宇文纵恐怕是要撤退了。
而少主这边,只伤了十几名虎贲,伤者悉数带回,无一身亡。
这实是一场出乎意料却又战果丰硕的胜利。知少主应快回来,牛知文带人提早出关几十里,等在路口,待接到人,欣喜万分,上去迎接,请众虎贲下马小歇,奉上带来的接风酒。
“少主!君侯也已赶来,今夜应能抵达!此番宇文纵若真退兵而去,少主你居功至伟!君侯定会好好奖赏少主一番!”
那个宇文老贼,果然是个少见的狠人,那样都能从自己剑下逃生。
佩服归佩服,没能刺死对方,便不算达成此行目的。
裴世瑜并无多少欣喜,下马,接过酒嚢,牙齿咬掉塞子,摘了兜鍪,往里倒一些,放在地上,先让坐骑喝,自己这才仰脖喝了几口,稍解口渴,道:“那个通报消息之人呢?是何来历?叫我阿兄奖赏他吧!那人才是首功。”
牛知文笑道:“那人不在我这里,至于具体来历,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白四讲,是个少年,孤身一人赶来通报,看去像是走了远路,想是吃了不少苦楚。”
“哦,是了!”他想了起来。
“我听白四讲,那少年应当不会说话,传讯也要靠着写字!”
裴世瑜本正漫不经心地听着,一面饮酒,一面眺望远处荒野,吹风纳凉,听到这里,突然转头,却不慎呛住,猛地咳嗽了起来。
牛知文见他咳得痛苦,赶忙上去,帮他拍背:“少主当心!别喝太急!慢慢来!”
“她人呢!如今人在哪里!”
裴世瑜不待完全止咳,反手一把攥住牛知文的手臂,问道。
牛知文被他吓了一跳,忙道:“白四说,那人看着瘦弱,病恹恹的,便似随时都要倒下的样子,且雌雄莫辨。他疑心是个女子,因外头兵荒马乱,不放心,便将人留在了风陵渡的驿馆内,打算回去后,再亲自送人南渡。”
裴世瑜脸色登时大变,厉声叱道:“如此重要之事,你那日为何不和我说清楚?”
牛知文也不知少主何以突然态度大变,喊冤:“哎呦少主!不是我不说!那日我想着那少年是有功之人,本来当时就想说,好叫少主如何安排一下,看是否接来。是少主自己不叫我说的!你都忘了?”
牛知文说完,见他哑口无言,定定立着,脸色古怪,突然,扭头看向潼关方向,接着,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催马就往前去。
“少主,你又要去哪?君侯今日就到!”
“告诉我阿兄,我有事!完事我就回去,叫他不用担心!”
风中传来一道匆忙应话之声,牛知文抬目,见那匹方喝过酒的马已是载着他离去,转眼便就跑得不见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