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李霓裳怀着忐忑的心情, 独自坐在关押她的屋中,不敢立刻去歇,唯恐天王缓过气来, 又改主意。
她竖耳听着动静。
谢隐山已是去了, 那个近身看押她的健妇就坐在门外,李霓裳隐隐听到她打盹发出的轻微鼾声。除此,耳中便只剩下不知何处角落里的山中春虫所发的各种唧唧哝哝的求友之声。
慢慢地,她舒出口气,终于, 和衣躺了下去。
但这松气只是暂时而已。
她根本不知明日将会如何, 更担心裴世瑜。
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总是浮现出前日他在那道空中石梁上转面看到她时的样子。
当时和他的距离并不算近,又因日光当头刺目,她甚至看不清楚他面容, 然而,她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一刻,在他的表情里显出来的所有情感, 那是震惊、骇然,以及无比的焦急。
她总觉得, 他会设法来营救她。
说她这回还是和上次一样, 毫无恐惧,根本不在意生死,似乎并非完全符合她的心境。
她也感到了恐惧, 在今夜独自去面对那个天王的时候。
想到此次最后若真的必须一死, 心底似乎也多了几分柔软的记挂。
但是,这些都无妨。
她宁可再次如履薄冰地去面对那个天王,甚至不惜一死, 也不希望他来救自己。
上回能叫他顺利潜入,且成功将她从这里带走,那条天然的密道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吃一堑后,谢隐山怎可能还留着叫外人自由进出。更不用说,这回天王本人在此养伤,这座兵营,只怕从入营的山麓口开始,便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得密不透风了。
他若来,反而正中那天王下怀。
她的感受或是生死,真没那么重要,不值他去冒如此的危险。
李霓裳只觉心事重重,时而为今夜无意获悉的天王秘密感到不可思议,时而好奇这天王和裴家早年究竟有过何等深刻的恩怨纠葛,时而又不停地担心。
她始终睡不着,正心乱如麻,闭目胡思乱想,忽然,耳中传入一道极是轻微的响动。
夜色中,这响动声听起来似发在她的头顶。
起初她以为是鼠虫走在房梁上,唯恐掉下落到她身上,忙拉高被头,将自己整个人缩了进去。但是很快,她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这窸窣的轻微响声,并非出自房梁,更像是在房顶。
她拉下被,侧耳辨认声源,终于确定,异响声出自房梁一侧角落的那片房顶之上。
难道是山中的什么野兽上了屋顶?
借着屋中透入的昏暗月色,她睁大眼,盯着那个方向。当一道瓦片松动似的微响声再次传入耳中,突然,她领悟了过来。
不是什么山兽。
而是有人在她的屋顶之上,正在搬动着瓦片!
登时,她紧张地心砰砰地跳。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或许会是裴世瑜?
但是,这又怎么可能?
她屏住呼吸,慢慢地从卧榻上翻身坐起,仰着头,紧张地盯着。
很快,只见原本漆黑的屋顶上露出了一个洞,月光从那空口里照入,接着,一道黑影便无声无息地翻入,在房梁上停了一停。
根本无需看清人面,只消见到那道身影,李霓裳便已确定,这个破开屋顶潜入屋内的梁上人,就是她片刻前还在想着的那位裴家郎!
本不可能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他应也看到她了,凌空一个跟斗,人便轻巧落地,双足稳稳地钉在地上。
“阿娇!”
“是我!”
应是担心她受惊发出响动,他一落地,立刻轻唤她一声,随即向她走来。
李霓裳也不知自己怎的了,如此口是心非。
方才分明还在盼他不要闯来,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根本无须他救。然而此刻,当真的看到正在心里想的人竟奇迹般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听到他又一次叫出她的小名,如何还能自抑。
她胸中一热,一骨碌下地,连鞋都没穿,赤足朝他奔去,一头便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应没有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显是一怔,不由停了脚步。当意识到她细弱的两条胳膊宛如藤蔓般紧紧缠圈在他的腰上,脸偎着他的胸,他的心登时滚烫起来,烫得他眼热耳跳,这两日来,对她全部的担忧与想念全都激发出来,张臂便将人反抱住,压向自己,在黑暗里,当终于真切感受到这具柔软温热身子在怀,又低面,唇重重在她额上贴了一下,随即耳语安慰:“莫怕。都怪我来迟,叫你担惊。幸好你还没事,否则……”
耳边那道沙哑而压抑的嗓音顿住了。
李霓裳也醒了神,无声摇头安慰他,更知自己失态,此时怎是放任心情的时刻,挣扎从他臂中出来,示意他稍候,旋即,轻轻提裙,赤足踏着地上漏入的一抹月光,蹑步来到了门后,凑上听那妇人动静。
屋外,妇人鼾声徐徐,时轻时重,显是睡得正沉。
她直起身,待引他到里面些再说话,免得惊动妇人,只觉足下一空,人已被他从后轻轻抱了起来。
裴世瑜将她抱回到里侧的榻上,放她坐在榻沿之上,便自然地蹲在了她的膝前,借着屋顶透入的月光晕影,手掌托起她的赤足,将她可能沾上泥尘的足底贴在自己膝上,擦了擦,随即一面为她穿鞋,一面低声告诉她,他绕开天生城的入口,沿侧峰攀援而上,登顶之后,又在一面可通天生城的绝壁顶上挂下绳索,攀援而下,就这样,避开防守,又一次地潜了进来。
他说得极是简单,仿佛此事轻松,谁人来了都能做到,却没有告诉她,那是亘古以来,连采药人也从未有胆尝试过的猿道,他从早攀到夜,只有飞鸟从脚下掠过,中间更是因了山风猛烈,经历了数次险些坠崖的危情,这才成功登顶,又缘索而下。
他更没有告诉她,在与枯松师父汇合后,他竟死命阻止自己去救她,说什么太过危险,让他不用管,自己另想办法救人。
他怎么可能等?
落入那老贼手里,不尽快将人救出,等大和尚想出办法,她人都不知被怎样了。
摆脱掉极力阻拦的大和尚后,他单枪匹马赶到,将生死置之度外,靠了一腔的血勇,终于从天而降,接近这座兵寨。
但天生城内营房众多,又黑漆漆一片,他也不知她到底被关在何处,当时只能暂时停在崖壁之上,想寻个合适的地点,避开岗哨下来探查,正好看到她被谢隐山从一处高屋内引出,带到此处,这才寻到了她。
此时他已为她穿上鞋,直起身时,转头看了一眼外面。
除去妇人,院外还有很多岗哨。
难怪他没有穿庭,而是从屋顶入内。
就在李霓裳以为他想如法炮制,如前次那样,带她再避开岗哨,攀上那道绝壁离开此地,他已转回脸,轻道:“这回我不能再带你走我来的道了。太危险了,我不敢保证不会出事。”
那他是什么打算?
难道就这样带着她,直接硬闯出去?
倘若他的坐骑也在,或还可以一试。
没有神骏,她又完全是他的拖累,以天生城的地形和如今的兵力,纵然他是三头六臂,恐怕也不可能成功带她强闯出去。
他附唇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霓裳惊住了。还没听完,便拼命摇头。
他竟要去劫持那个天王,以他为人质,要他们放她走。
“我想过很多遍了,唯有此法可行。”他解释道。
“他们不会想到我这么快便到了,趁其不备,那老贼又还伤着,是下手的最好机会。到时看情况,倘若咱们可以汇合,最好不过,以老贼为人质,一道闯出去。万一……”
他的目光凝落在她的面上。
“那老贼非普通之人,胆气恐也非常人可以比拟。万一他赌你在,我便不敢动他,抵死不肯配合,或是出了别的意外,咱们实在无法碰头,你也勿怕。只要老贼在我手里,谢隐山必不敢轻举妄动。到时,我叫他们放你走,我留下。他们目的是我,没有理由再扣你不放。我的马就放在外面的东林里,你过去找它,骑上它,它会带你去找枯松师父……”
李霓裳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
她仍是没有习惯自己已能说话,方才刚见到他时,仍是下意识地以点头或是摇头为交流方式。直到此刻,方出了声,听去细若蚊蚋,语带啼腔。
他再次伸臂,将她搂入怀里:“公主听话。”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只有你出去了,我才能放手和他们干!再说了……”
他轻顿。
“我还没听够公主说话呐!无论如何,我也是一定要回去的!”
他俯首靠向她,用极是轻柔的声音哄道。
李霓裳鼻头一酸,忽然,想起今夜发生的事。关于他那把匕首,以及她新发现的天王与裴家姑姑的秘密。这秘密仓促间,她不知道告诉他是否合适,是否会被认为是对裴家姑姑的冒犯。但是匕首的事,是否应当立刻叫他知道。
她正想说,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有人似正靠近,在远处与守卫说着话。
李霓裳的心猛然一跳,第一反应便是谢隐山又来了!
说话声停了,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急忙催他先避一避,道谢隐山对她颇为照顾,看下他来所为何事,不用为她担心。
又环顾屋子,想寻个可以容他暂时藏身的地方,奈何此屋虽比前次关她的地方齐整,屋中依然没有足够可以容人的大件器具,连榻也是简制,榻沿下方无遮,一览无余。
裴世瑜从身上取出一根勾索,往房梁上一抛,攥住,借势凌空一个纵身,人便上了房梁。
他低下头,看一眼正仰望着自己的她,向她点了点头,探臂出去,勾住房顶一根粗壮的屋椽,一个发力,人便上了房顶,迅速将方才拿掉的瓦片遮盖回去,只余一道口子。
此时外面的人也已行到近前了,发出的响动惊醒那看守她的健妇。
她似慌张起身,出去相迎。
“……太保恕罪!实在是如此晚了,未料太保还会到来,方才未曾听到,并非是有意怠慢太保! ”
妇人惶恐的声音传入屋内,钻进李霓裳的耳里。
第62章
伴着门锁开启的响动声, 门口亮起烛色。妇人手托烛台现身,应未料到这个时辰,李霓裳还和衣坐在榻沿上, 一愣。
“小娘子醒着最好不过了。振威太保来了, 道是有事……”
妇人回望一眼身后,解释一句,话音未落,只见门后身影一晃,已是走来一人, 停在妇人身前, 发声命她退下。
妇人犹豫了一下,终是不敢抗命,放下烛台,慢慢走了出去。
李霓裳认了出来, 正是那夜在黄河边山麓口前拦路的那个人。只见他恭恭敬敬,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口里说道:“深夜冒昧来访, 实是唐突,还望小娘子见谅。在下复姓宇文, 单名一个敬字, 天王便是在下叔父。这里见过小娘子了。但不知小娘子芳名为何,可否告知?”
李霓裳怎会理他,依旧坐着, 冷面侧对不动。
宇文敬非但不恼, 再看几眼,反而愈发心动起来。
那夜他在马上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 本以为再也没机会遇了,心中未免遗憾,对那个裴家小子,更是又妒又恨,没想到转个身,此女竟自己撞了出来,又被带到这里,若不是碍于谢隐山的阻挠,他早就已经来了。
今夜他实是睡不着觉,眼一闭,浮现的就是那美人的朦胧模样,腹热心煎地实是忍耐不住了,方才悄然到来,强行屏退看守,闯了进来。
其实严格来说,他连此女确切模样也没看清。第一眼是月下照面,她几乎整个人藏在裴家子的怀里,只露出张朦胧面庞。第二眼倒是白天,但距离太远,也没机会细看,就被谢隐山的人给带走。不过,这丝毫也未影响他对这女郎的印象,只觉她极美。
此刻终于得以近距离相对,他口里说着话,眼却一直在窥,借着灯火之色,终于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女郎真真是羞煞芙蓉的一张婵娟娇面,粉雕玉琢的一副花月之身,见之叫人忘情,不禁怔了,立着话也忘说,只顾看了,直到发觉她面露愠怒,这才醒神,登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向叔父求告,求他将这女郎赐予自己为妻。
义王陈永年曾多次私下里告诫他,天王不好女色,叫他平日亦要克欲慎行,勿再往府邸里充塞美人,免得引他侧目。他深以为然,奈何天性好色,便如腹饥之人好食,无法自控。
但是这回,不一样了。
此番只要得到此女,他便洗心革面,那怕遣散后院也是无妨,往后金屋贮娇,只与她莺俦燕侣,如此,既能得美,又顺天王心意,岂不两全其美。
更何况,此女的身份,虽然目前他还不敢完全肯定,但十有八九,她就是裴家娶的那位前朝公主。
去年冬,齐王之女被人送到天生城里来的时候,他人不在,但城中不少人见过崔女模样。
就在今夜,义王陈永年私见过他,告诉他一件事。这个与裴二关系匪浅的女郎,好似就是崔女。再联想到裴二与前朝公主联姻一事,他不得不猜测,此女极有可能就是公主本人。
陈永年的意思,倘若是真,便看机会,能否说动天王,将公主嫁他。
倘若这是真的,夺叔父仇敌所娶之女为妻,此女还是公主,不但极大地羞辱对方及其家族,对这边来说,也不失是件人无我有俾睨群雄的增光添彩之事,更不用说,她还有天生祥瑞之名,有助于稳固他的地位,增加威信。
总之,娶到她,好处多多。
他在心里盘算停当,看一眼四壁,赶忙赔笑讨好:“小娘子怎会住在这里,太委屈了!谢隐山是如何做事的!我这就引你换一居所,小娘子请随我来!”
李霓裳怎会应他。
宇文敬一顿,想了想,又笑道:“小娘子应还不知我这边的情形吧。我叔父雄兵百万,所向披靡,潼关一战天下震荡,谁人不惧我叔父之威。料不用多久,什么大召皇帝,青州齐王,还有河东裴氏,统统必将覆亡!剩下大小武夫,诸如江都王陈士逊之流,更都是些土龙沐猴之辈耳,不足一提!我叔父夺天下,如探囊取物而已!”
他靠近些,稍稍压低了声:“小娘子你还不知吧,我叔父无妻无子,膝下唯我一点血脉而已。将来他的一切,全是我的!只要你跟从我,我向你发誓,往后我必对你一心一意,以你为贵,你想要什么,我悉数双手奉献给你!”
李霓裳起初还以为他是受他那个天王叔父所遣,来这里要说什么正事,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歪到这上头去了,越听越不像话,浑身不适,正难受着,想到裴世瑜此刻就在屋顶之上,只怕这人说的这些胡言乱语,全都叫他听了去。
他脾气不好,本就爱动不动发怒。万一又误会到自己的头上,那可怎生是好。
想到这里,她慌乱地偷看一眼屋顶那个方向,立刻站起来,指着屋外怒道:“太保自重!我和你都不认识!不知你在说些甚的胡言乱语!你快给我出去!”
她自觉语气已是极重,却不知才恢复言语能力不久,中气不足,嗓音细弱,又根本不懂如何骂人,发出的怒斥之音,听在对面这登徒子的耳里,便仿佛燕语莺啼,娇娇滴滴,又见美人灯下嗔态,也是另一番的美,极美,半身都要酥软下去,顺着她话便调笑起来:“不认识又不打紧。我今夜来访小娘子,咱们不就相熟了吗?”
李霓裳耳中听得房顶上好像起了一道轻微的咔哒之声,疑是他踩动瓦片所发,急忙站起身,自己飞快向外走去。这宇文敬一时心痒难揉,色心大作,连陈永年叮嘱他先保守秘密也忘记了,冲口就问:“小娘子你可是圣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李霓裳一愣。
这样子落入宇文敬眼里,知应是了,倍加狂喜,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也不顾了,几步冲了上去,噗通一下,跪在她的脚前,挡住去路,仰头道:“我对公主一见倾心,一面过后,便念念不忘,梦劳魂想。待我继了叔父大业,我唯公主马首是瞻!”
“对了!”
他想了起来。
“我听闻圣朝有不少皇亲王公乃至先帝的身后之地惨遭强贼挖掘,抛尸扬骨者,亦是不在少数 !待到将来,只要公主一句话,我必为他们重新修庙,以表我对圣朝敬虔之心!”
李霓裳看他越说越是荒诞,脑海里已自动浮现出裴家二郎发怒的模样,愈发心慌,更担心他怒极不顾他自己安危冲动行事,怎还肯停留,拔脚迅速绕过去就要走,哪想到宇文敬伸手,一把扯住住她的裙裾。
“求公主疼惜我一些可好!”
李霓裳何曾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吓得惊叫一声,浑身汗毛瞬间倒竖。
小金蛇也开始警惕起来。
然而,不待李霓裳想到小金蛇,房顶上的那位裴家子先便已是忍不下去了。
方才早在他听到这宇文敬对她口出不敬开始,便就隐怒不止。
及至此刻,更是怒火中烧。
本还在踌躇,思虑这宇文敬分量或许不够,未必就能换得自己和她一道离开。
但此刻,一股恶念突突地涌上心头,完全无法抑制。
什么生死,不过小事而已。
裴世瑜立刻便做了决定,现身拿下这厮,直接以他为人质,换她离去。待她走后,一刀捅死这厮,剩下,全看天意。
此番真若死在这里,心志难酬,固然遗憾,然而,他不会后悔。
没有他裴世瑜,北方的边关和追随裴氏的百姓们,也还有兄长、大师父以及无数的裴家将士在,他们会继续守卫。
她陷入此境,却唯他一个人而已。
为她而死,他觉得值。
裴世瑜正待一脚踢破屋顶跃下,忽然此时,院外火把晃动,疾奔来了几人,领头竟是谢隐山。
只见他奔入,迅速来到那扇门前,一掌推开房门,大步跨了进去。
“住手!”
谢隐山喝了一声,人已到了近前,两道锐利目光扫了眼屋内情景,皱了皱眉:“太保这是何意?”
宇文敬这才如梦初醒,急忙撒手,又意识到自己还跪在地上,丑态毕露,知外面应有不少人正在暗中观望,臊愧不已,从地上起来,勉强作出无事的样子,讪讪地强行解释:“这女子十分重要,是捉住裴二为叔父复仇的关键。我担心关在此处不安全,前来察看而已……”
他一顿,索性改口:“人还是我带走吧。由我亲自看管,必万无一失!”
太保秉性,谢隐山如何不知。方才便是外面的守卫将消息传到他那里的。
他不动声色将女郎挡在自己身后。
“太保放心。此事天王交给了谢某,若有意外,谢某自会向天王请罪。不早了,太保也亲眼来看过了,便请太保放心回吧。”
“今夜无事。”他又补道。
宇文敬却不肯走。
他方才改口,是想在这女郎面前挽回一些颜面,却当场遭谢隐山落脸,当着这公主的面,叫他愈发难堪。
方才自己在她面前,分明是夸下海口的,此处除了天王,便数他地位最高。
这叫他如何下得了台?
又想到平日积怨,忍不住变了脸色,发作出来:“谢隐山!你休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便颐指气使,忘了你的身份!此次叔父受伤,全是因你保护不力!我告诉你,这女子,我非要带走不可!”
谢隐山面上不见任何怒色。
“太保执意如此,我亦无不可。只是,此事须先告知天王。如此晚了,不好打扰。请太保再等一夜,待天明我禀过天王,自不会阻拦。”
他的语气恭敬,然而,话里毫无可商榷的余地。
“你——”
宇文敬脸色涨得通红,一咬牙,正要拔刀,这时,外间又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义王陈永年已驱散周围之人,匆匆奔入,看一眼屋内情景,神色微变,径直疾行到他身畔,一把捏住他手,将那已拔出一半的刀给压了回去,接着,立刻转向谢隐山。
“太保今夜喝了些酒,方才出于对天王的关心,这才乱了分寸,做事不当,又胡言乱语几句。咱们老兄弟了,跟随天王多年,也算是太保长辈,看着他大的。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王面上,暂且不与他计较。待天王身体养好,下回有机会,叫太保摆酒,向信王你赔罪,如何?”
说罢,横宇文敬一眼。
宇文敬方才是要在美人面前争面子,此刻冷静下来,自然也害怕谢隐山告到天王面前去,见状,急忙借坡下驴,向着谢隐山拱手赔罪。
谢隐山一开始赶到,本也无意将事闹大,言语里暗示过宇文敬,只要他立刻离去,他便当今夜什么事也没有,不会惊动天王。奈何宇文敬自己油盐不进。此刻见陈永年如此发话,思忖一番,想到天王整家族唯剩这一个后裔,也只能笑了笑,作罢。
陈永年暗松出一口气,知今夜此事算是过去了。瞥一眼那个站在谢隐山身后的公主,随即不再停留,领着垂头丧气的宇文敬走了出去。
谢隐山目送两人离去,安慰了李霓裳一句,叫她不必害怕,继续去歇。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也没在意,只当她被方才的事吓到了。
出去前,他习惯性地又环顾一圈四周,忽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感觉很难说清,或是他多年刀头舐血练就出来的直觉。总觉此屋仿佛哪里不对。但到底哪里,一时又说不明白。正待再察看一番,这是,听到外面似有异动,立刻奔出,一愣。
只见天王不知何时,竟也来了。
他乘在一架两人抬的坐辇上,停在对面,仿佛正在看着这边。周围守夜的卫兵纷纷下跪。
陈永年带着宇文敬出来,显未料到会遇如此一幕,定在了原地,一时竟忘记反应。
如此深夜,还带着伤,天王竟仿佛又喝了酒。
谢隐山从他那方向来的风里,嗅到了淡淡的一缕酒气。
“怎的,美人还是不够吗?”天王似笑非笑。
“那就再赏你两个。明日自己去挑罢!”
他话音落下,宇文敬已是上去几步,扑跪在地,一面用巴掌轮番抽自己的脸,一面痛哭流涕。
“侄儿错了!叫叔父失望了!恳请叔父再给侄儿一个机会!侄儿发誓,明日起,痛改前非……不不,今夜立刻便遣散姬妾,往后一心一意,听叔父的话!为叔父办事!忠心不二!万死不辞……”
坐辇在悔罪和抽巴掌的声音里渐渐远去。
谢隐山看着义王领着垂头丧气的太保离去,四周寂静了下来,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追了上去,进言道:“天王怎还饮酒?养伤最忌活血。”
说完,并无任何回应。
谢隐山无奈,只好转了话题:“启禀天王,我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营寨万一哪里还有纰漏,又叫那小子钻了空。别的不怕,天王伤情在身,还请入夜后,无事勿出。”
天王终于冷哼一声:“你过虑了!都这时候了,还不见那小子有半点动静。不过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此番他若是真敢再来闯寨,孤反倒肯高看他一眼。”
谢隐山一顿。
“不必跟了!孤方才睡不着,出来透口气而已!”
言罢,坐辇自顾去了。
谢隐山只得停在原地,目送那一抬坐辇登上高坡,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停在原地,望着四面黑漆漆的山寨,心中的那种不安之感,变得愈发强烈,正在费神思量,忽见天王身边的一个亲随疾步走了回来,传来一道命令。
“天王有命,将那女子带去,由天王亲自安置。”
第63章
李霓裳怎能想到, 一个夜晚还没过完,便接连发生了如此多的事。
谢隐山总算出去了,但她不及确认裴世瑜此刻人是否还隐在房顶之上, 就见他又转入。
接着, 毫无理由地,她再次被带去了那座位于高地的屋宇之中。
还是今夜她刚到过的那间书房,但与方才不同的是,外面候着一个老仆模样的人,看起来仿佛在等她。
见她来了, 将她领入, 嘱她在此等着天王,言罢,望一眼案上一只看去已是半空的酒坛,无声地低叹了口气, 愁眉苦脸地去了。
李霓裳一个人开始等待。
她的精神起初极是紧张。她不知裴世瑜此刻人在哪里,是否还是计划劫持天王。她也不知那天王将她弄回这里的目的,此刻人又去了哪里。她在屋中僵坐, 耳里始终静悄悄的,除去远处回荡在峰峦间的夜风呜鸣之声, 再没有半点别的动静。
片刻之后, 她的注意力被案上那半坛酒吸引,心忽然急速跳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方才在她离去之后, 天王显是一个人在此喝了些酒。
小金蛇养了快两日了, 毒液应有恢复。
倘若趁这机会,往酒水里滴入毒液,将人毒倒, 那么,不必裴世瑜再涉险劫持,她便可以轻松助他实现目的。
蛇毒须经血液,才能发挥最大毒效,故小金蛇咬人,是最佳途径。
若这天王好好的,喝下毒液,对他影响或也不会过大。
但是恰好,他如今受了内伤,肺腑破裂。毒液入腹之后,必定很快便会侵入经脉,游走全身。
只要毒发,他的生死便掌控在自己手里。
李霓裳顿时精神一振。
实话说,虽然那个横海天王是她李家的仇敌,还将她抓到这里,简直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
但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亲眼见过真人之后,她在心里对这恶人似也没有想象当中应当有的那么大的仇恨,甚至,一度竟觉此人颇为可怜。
但是,无论这个天王和她之前想象得如何不同,甚至博得她几分不该有的同情,只要与裴世瑜的安危相比,便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要对裴世瑜不利,那么,莫说一个天王,便是十个,一百个,她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但是,李霓裳不确定,他回来后还会不会继续喝酒。
小金蛇要完全养回毒液,至少需十天。如今才两天左右,能取到的毒液,实在有限。
她若强取,加在酒里,他回来却不喝,那便是彻底浪费。万一接下来若再需小金蛇的帮助,毒液却是已尽,那将如何是好。
李霓裳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先不动,等他回来再定。
若他继续饮酒,最好不过。看他对裴家姑母的一切都极痴迷,到时,她可以继续胡诌一些他喜欢听的话,趁他醉眼迷离心神涣散,以她和小金蛇的配合程度,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往他酒中滴入蛇液。
他若是不喝……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冒险,伺机驱小金蛇攻击。
这个法子,她有一点顾虑的。这天王身手应当不俗,就怕他还没毒发倒下,小金蛇先伤在他手里,那是她万万不愿看到的事,故最好还是往酒中施毒,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既能达成目的,也能保证安全。
主意打定之后,李霓裳又等片刻,依然不见那天王人影,按捺不住,起身走了出去,张望四周。
这里地势最高,立足于此,整个天生城便一览无遗,只见城寨三面悬空,只在她身后的一侧,是那道裴世瑜下来的万丈绝壁。
此时应已过四更了,在这处居所的外面,她不时看见守卫在夜影中来回走动巡逻的身影。
那个天王,到底是去了哪里?
李霓裳正费解,鼻息里嗅到了夜风夹带而来的一缕异味。这气味若有似无,但她还是辨了出来,似是香烟燎烧所致,方向来自身后。
她循着气味,小心地沿着开在庭院东门角的一条穿堂,试探地转到了屋后,这才发现,原来此屋之后,在绝壁的脚下,还连着一座小崖坡。
夜色显出一道立在崖头前的人影,那人向北而立,看那背影,正是天王。
崖头附近的地上燃着一堆香火,红光跳跃闪烁,青烟袅袅,正随夜风四下扩散。
李霓裳隐在屋后一个漆黑的角落里,偷窥前方那道背影,起初屏声敛气,不敢惊人。良久过去,发现他宛然凝固,始终不动,似全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这样等着不是办法。她正思索是否弄出点动静,好将天王引回屋中,这时,只见那道身影突然动了一下,似被什么响动之声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
只见他倏然抬头,环顾他上方的夜空,在努力寻找什么似的。背影望去显得十分激动,又仿佛带了几分张皇。
“静妹!是你吗?是你终于来看我了吗?”
片刻之后,只听他颤抖着声,向着头顶那片漆黑的夜空发问。
他的声音落下,周围静悄悄的。
片刻之后,一道夜风吹过,他身畔那道绝壁之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原是夜风掠过崖壁,所发的一阵草动之声。
那天王似也领悟了过来,却仍固执地仰面等待,然而,良久过去了,除去草木风声,始终再无半点任何别的动静了。
他终于颓然地低下了头。
“静妹,那小女娃说你会在旁伴着我的……”
他喃喃又道,语调怆然,话未说完,戛然而止。接着,他转了身,向着住处慢慢走了回来,脚步略带踉跄,显是人已醉酒了。
李霓裳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
应是这天王方才出神过甚,误将风动草木之声,当做是魂灵降临相见。
看见他已转身来了,她也猝然醒神。
实是这气氛太过压抑和绝望了,她竟也似受到几分感染,心中浮出一缕难以言明的难过之情,见状,想要悄悄后退,免得叫天王撞见尴尬。
又想着赶紧回去,趁他没进屋前,提早准备下毒。
她有一种预感,天王回屋,必会继续喝酒。
这样最好不过了,大家全都省事。
就在她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之时,对面天王又停了步,身影立定片刻,突然,他喝了一声:“什么人?滚出来!”
李霓裳吓了一跳,还道是自己方才的退步声惊动了他。
没奈何,硬着头皮正要现身,这时,头顶发出了一道充满讥嘲的轻笑之声。
“宇文老贼!竟然真的是你?我可不是你那个什么静妹!”
“方才见你酸成这样,小爷我还道是找错了人!”
这声音……
李霓裳太熟悉不过了。
她抬起头,见在头顶距地数丈高的一块绝壁突岩之上,高高地立着一道身影。
正是她方才一直在担心着的裴世瑜。
“是你!裴家的小子?”
天王应认出人了,却不见震惊,倒仿佛是恼羞成怒了起来,厉声叱问。
“你是如何进来的?藏头藏脑,果然小贼而已!”他怒骂道。
裴家子并未回应。
在轻笑声里,他已落足崖岩,几个纵跃,便迅速下到了距天王不远的头顶之上。
伴着一道月下掠出的剑铓寒影,他人如同飞镞一般,急速扑至。
几乎是在李霓裳眨眼的瞬间,剑光便从头顶掠至天王身前,砥锋到达。
这天王显还牢记上次教训,知裴家子出手狠厉,当即便做反应,非但不避,反而拔刀,一刀迎头,格劈上去。
他这刀沉凝无比,以世所稀有的陨铁所铸,贯之以他惊人的臂力,“铛”一声,裴世瑜臂膀一麻,手中剑抵不住刀刃,拦腰而断。
一击未果,他也未慌,将断剑一抛。几乎同一时刻,便抄起地上一块拳大锐石,径直往对面天王胸前的伤处掷射而去。
这一击必中,裴世瑜极是笃定。
他的伤必受不住这猛然一击。剧痛之下,必乱分寸。
石块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果然,重重地砸在了天王胸前那还未完全愈合的刀伤之上。
令裴世瑜意外的是,对方反应竟然没有他预料那么大,不过只后退了一步,面露几分痛色,旋即便迅速站稳了身。
天王低头看一眼掉落在地上的石块,抬目,见对面这裴家子面露讶色,心中暗呼侥幸,听了谢隐山的劝。
否则,方才只怕是又要中这裴家子的阴毒招数。
裴世瑜很快便猜出来了。
宇文纵的衣下,必是穿了一层软甲。
这倒是他起初没有料到的。
两次攻击,皆被化解。
此时他已听到前方传来了呼喝之声,知谢隐山那些人必很快赶到,不禁有些焦急起来。
心里更是清楚,他此刻唯一能制住宇文的法子,便是和他近身肉搏。
他牙一咬,目中闪过一抹凶光,又迅速扑地,一个打滚,狠狠一脚,扫向了天王的腿脚。
方才胸伤中了投石,虽有内穿的宝甲护身,并未造成过大伤害,但这投石力道极大,恰又是尖锐一面射中伤口,疼痛自然不轻。
只是宇文纵不愿在这小儿面前示弱,强忍而已。
更未料到,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裴家子腿脚又到。
拳怕少壮。
况且,天王固然武功盖世,但已多年不曾有机会再与人近身肉搏了,论反应,怎比得上这弱冠之子。
他这一下再也避不开,胫骨一痛,人便被裴家子的腿脚重重掀翻在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这裴家子又迅速翻身,压坐在了他的身上,一摸,就从他的腰上抽走那一柄匕首,接着,朝他喉咙抵来。
天王年轻时的血性,登时也被这狠勇的裴家子给激发出来。
赌他目的,只是劫持,不敢真的伤自己性命。否则,他与那小女娃便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天王双目暴□□光,非但不护自己颈项,反而猛然挺身,屈膝,重重击向裴家子的后背。
这一击果然成功。
裴家子一个犹豫,人便被他踢开,天王怎容他手里持有武器,立刻去夺,争时,匕首脱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崖坡飞了出去。
以为早便遭弃的匕首重见天日,在天王眼里,几如同性命。
崖坡下方是地震而成的裂谷。匕首若是掉下,与恒海一沙有何区别。想再寻回,只怕是无望了。
他不顾一切,纵身便扑了上去,探手去接。总算是在匕首飞出崖头之前,一把抓住。
然而去势太猛,他足下一时收不住力,人朝向俯冲。幸得他攥住崖坡上的一块岩石,这才挂住,没有掉落。但那石块无法承力,很快便开始松动。周围的细碎石子开始簌簌落下。
就在那块岩石将要松脱之时,一只手突然探下,将天王手臂一把死死攥住,止住坠势,一点一点,奋力将人往上拖拉。
李霓裳看得惊心动魄,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帮他一道拉人。
在她的协助之下,裴世瑜发力,终于,将人从崖头下拖了上来。
紧接着,一把夺回自己的匕首,将匕刃横在天王脖颈之上。
当谢隐山赶到,惊见天王已被裴家子制住。
“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应是牵动胸伤,天王的面色惨白,看起来精神极是萎靡,任匕刃横颈,闭目了片刻,方缓缓睁眸,下令说道。
第64章
谢隐山怎肯就这样退下, 然而天王之命,又不得不从。
他双目紧紧盯着那个横匕正抵着天王咽喉的裴家子,挥手, 示意亲兵后退, 自己也慢慢地退了些下去。
崖坡之上,剩了天王与李霓裳裴世瑜三人。
方才的情况,实是极其危险。拉不住,便是三个人一道坠崖。
李霓裳已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几乎咬碎银牙, 此刻险情终于消除, 一下便脚软手软,无力跌坐在地,只觉心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裴世瑜比她也是好不了多少,夺下天王佩刀之后, 持匕,将刀尖紧紧抵在天王咽喉之上,人却也是满头大汗, 喘息声清晰可闻。
倒是那个被挟持的天王,此刻看起来反倒最为平静, 看去丝毫也无反抗的意图, 闭目了片刻,道:“孤生平最是恩怨分明。你方才救了孤,此前刺孤之事, 可不与你计较了。”
裴世瑜怒道:“我可不是为了救你!”
天王似也料到他会如此反应, 未再接话,默然了片刻,忽然又问:“你这匕首, 从何而来?”
问出这句话后,他睁目转颈,不顾匕尖破皮,任颈血滴淌,只盯着身后之人。
“关你何事?”裴家子的语气极是生硬。
“你应也看得出来,此匕非你裴家祖传之器。你不敢说,莫非是你裴家人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从别处占有过来的?”
裴世瑜险些被气笑,“老贼,你少激我!以为我会上当?”
他这匕首的来历,还要追溯到小时候。当时他八九岁,正是上房揭瓦人嫌狗厌的年纪,有天无意在兄长书房里搜出一只锁匣,出于好奇,将锁弄开,发现里面藏了一柄匕首,匕鞘镶饰以各色古老宝石,华贵庄凝,抽匕,更见利光四射。
他一眼相中,只觉爱极,立刻便去求告兄长,要据为己有。
此匣深藏,观那匕首,也非凡器,他本以为兄长不会轻易答应,不料踌躇一番过后,兄长竟点头应允,说此匕是姑母遗物,而姑母生前最是爱他,本也是想在他成年后转他,既被他发现,提早转他,也是无妨,只吩咐他要好生保管,不可遗失。
然而,虽明知老贼套话,终究年轻气盛,还是忍不住道:“你既问,何妨叫你知道。此匕乃我仙逝姑母的遗物。兄长说姑母待我极好,便转与我,以资记念!”
“只是如此?”天王追问。
“既是你姑母所有,当初为何不将此物随她一道下葬?”
裴世瑜想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幕,气不打一处来:“你问这许多做甚!罗里吧嗦!”
天王恍若未闻,只凝目在月光映照出的这裴家子的面容之上,久久未再出声。
裴世瑜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窥见谢隐山的身影还停在不远之外的暗处里,便喝道:“看我作甚!叫你的人再退远些。敢来花样,我便用这匕首割了你的脖颈!”
宇文纵缓缓又闭目,不再看他,似在养歇元气,片刻后,开口说道:“你要怎样,才肯放孤?”
“叫你的人全部退开!我要带她走!”
“不可能。”宇文纵断然拒绝。
“看在你二人方才拉我一把的份上,我放你们一个人走,这已是孤最大的让步!”
“那便让她走!”
早便料到这老贼不会完全退让,裴世瑜眼都未眨,立刻接道。
宇文纵睁开双目,淡淡瞥他一眼。
李霓裳这一刻只觉柔肠寸断。
若要她自己抉择,她宁可留下,由他出去。
或者,要死,就和他一起死在这里,她也无惧。
然而现实,却是她不得不走。
她若执意留下,只会给他凭添累赘。
只他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他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她的心胸闷涨,眼眶发热,又不敢抹泪。
正难过得无法抑制,忽然,耳中传来一道声音:“匕首与这女娃留下!你给我滚!”
李霓裳一怔,抬起头,见裴世瑜也猛地转面,两人四目相交。
“不行!”
他醒神过来,面露怒意。
“你意欲何为?你恨我伤你,我自愿留下,给你一个交待便是!你为难她作甚?堂堂丈夫,枉称天王,你脸面何在?”
天王道:“孤方才说了,你我已是两清。你走便是。但这小女娃,你当孤不知她身份吗?她可比你贵重得多,孤要留她,谁能阻挡?”
“你休想!”裴世瑜大怒,手腕微微施力,匕尖便扎入了天王的咽喉,一股细血顺着匕尖沿着天王脖颈流了下来。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若不放她,我先一刀割断你的脖,放你的血!”
天王面露不屑讥色,一顿,朝着前方大声喝道:“谢隐山听令!”
谢隐山立刻从暗处现身,快步行到近前。
“听着,孤此刻若死在这小儿手里,你即刻传孤的命,由振威太保继孤之位,你与陈永年辅佐太保,继孤未竟之事!”
“属下遵天王之命!”谢隐山抱拳应道。
“去,把这女娃先给孤抓起来!”天王继续下令。
谢隐山应是,向着李霓裳走去。
裴世瑜算到了宇文纵或不惧威胁,然而,又怎会想到,他的目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她。
眼见谢隐山向她逼去,惊怒交加,不顾一切,一把抽出方才所夺的刀,待上去阻拦,那天王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俟他心神分散,猛然发力,登时便从匕下脱颈而出。
谢隐山追随他多年,二人一道出生入死过不知多少次了,似如此的配合,早便心有灵犀,根本无需多言,只需当场一个眼神,便可心领神会。
方才他去拿公主是假,救天王却是真。
一看机会来临,顿时返身飞扑而上,立刻便助天王从匕下完全救出,扶着他时,见他颈下血已成片,沾染衣襟,担忧不已:“天王你怎样了?快些去处置伤!”
天王神色阴沉无比。
他抬手,摸了把血糊糊的脖颈,随即甩开谢隐山的扶持,自己立定,呼道:“来人!将这里包围起来!”
火把闪烁。从谢隐山方才站立的后方一下涌出来无数的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座崖坡唯一的出口围得水泄不通。
前排更有数十弩兵,早已站好位,齐齐挽弓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将乱箭齐发。
任是神仙到来,也休想再活着脱身离去了。
裴世瑜立时领悟,想必这宇文纵一开始便没打算放人。不禁怒骂:“你这老贼,出尔反尔,何以取信于天下?”
宇文纵面不改色,冷冷地道:“孤早年就是误信人信义,才落得今日孤家寡人的地步!世上人人都骂孤魔头枭首,可笑你裴家人,更是自命清高,瞧不上孤,今日孤若不叫你见识一番,岂不是白担了恶名?”
他大笑起来。
“况且,你裴家之人,难道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孤向来记仇,睚眦必报?方才孤分明已叫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走,那便怪不了孤了!”
“裴二!”
谢隐山眼见天王脖颈还在渗血,焦急不已,更因自己先前数次在这裴家子的手里吃过大亏,对他极是防备,好不容易,此次终于占得上风,唯恐万一再次生变,当即命弓箭手将箭全部对准李霓裳。
“束手就擒,天王自不会为难这女娃!你再负隅顽抗,我便先射倒她!”
裴世瑜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和无数对准了她的箭簇,将目光投向垂泪的李霓裳,朝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别哭。都怪我,太无用了。我没事的。”
言罢,他抬臂撒手,“铛”一声,将手中的刀掷在了地上。
谢隐山见状,暗松口气,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召孟贺利拿来绳索,上去,亲手将这裴家子捆得结结实实。
天王这才缓缓地放松了些神色,接着,仿佛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
他紧紧锁眉,抬手按了按自己的伤胸,随即恨恨地道:“将这小子投入犬房,关到他向孤求饶为止!”
折腾了整整一夜,此时已近五更,天也快要亮了。
李霓裳被关在了天王的居所里。
这天王待她倒是颇为优厚,除去门被锁住,不能出去,其余美食暖衾,一应俱全。然而,李霓裳怎安得下心。
这天王豢养的恶犬是如何的可怖,她是亲眼见过的,何况此刻,裴世瑜被投入全是恶犬的犬房之中,情形也不知到底怎样了。
她急得发疯,全然不顾形象或是后果了,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将门拍得啪啪作响,用她能想出来的最为恶毒的话,冲着外面不停地骂。
“你这没良心的坏人!若不是他拉了你一把,你早就已经摔死了!恩将仇报,你这个坏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裴家姑姑画跋里的那个云郎!你听好了!我之前对你说的全是谎话!她根本就不爱你!一点儿也不爱你!像你这样残忍的魔头,姑姑就算跟你了,你也不会是她的良人!”
“呸!我说错了!姑姑神仙一样的女子,她怎么可能看得上你,更不可能跟你的!你别装可怜了!活该你孤家寡人!”
“我早就瞧出来了!姑姑她不爱你,不和你在一起!她抛弃了你,从此你就恨上了裴家人!更恨他伤了你,所以你才要折辱他,要他向你低头!从前你从姑姑那里得不到敬爱,如今你也休想从他那里得到敬重!你可真是可怜啊,你算什么天王……”
屋中,那女娃的怒骂声夹杂着嚎啕哭泣声,一直响个不停,隐隐地从门窗里飘出。
天王已重新处置过身上的伤,此刻负手立在院中,俯瞰着陷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片夜影里的天生城,身影冷淡,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谢隐山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方才他担心叫旁人入耳,有损天王之威,特意将附近的人都远远屏退了下去,并不许靠近。此刻听到那女娃越骂越是难听,哭声也是越来越伤心,忍不住快步走到天王身边,正想劝他先将那裴家子放出来,这才发现天王正在仰面盯望身畔那面绝壁。
“你说这小子,真的是从这面绝壁上下来的?”天王悠悠地问了一声。
谢隐山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匪夷所思。
“天王放心。等天亮,我便会派人攀上去勘察,无论如何,定要将这路子也封死。”
他顿了一下,应道,心中有些汗颜,更是带了几分无奈。
实是防不胜防。谁能想到,这裴家子竟不要命到如此的程度。
“想不到,他裴家竟也会出情种。”
谢隐山听到天王又道了一句,也听不出是讽刺,还是什么别的意思,便沉默着。
西北角的方向,犬舍毗邻马厩,直通山寨大门。
此刻来自那方向的犬哮终于稀落了下去,附近马厩内马匹受惊的嘶鸣之声,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那小子怎样了?”这时,天王问道。
“禀天王,方才回报,说他杀了十来头,此刻好像叫他逃到洞顶上去了。”
天王哼了一声:“你叫人给他松绑了?还给了他兵器?”
“一向都是如此。”谢隐山忙道。
“天王若是不合心意,属下这就去……”
“罢了。”天王道。
“由他吧。关他个三天三夜,叫他没吃没喝,孤看他还能在洞顶上挂到几时!”
这时,屋中又飘出那公主含含糊糊的骂声:“……他为何要刺杀你?全是你自己的错!是你先攻打河东的!你咎由自取!他要是有事,姑姑在天之灵也要恨死你的!你还肖想她魂灵来和你相见?做梦!你这辈子得不到姑姑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得到她……”
骂完,又是一阵呜呜的哭泣之声,听去伤心至极。
谢隐山窥见天王面露愠色,不禁开始替那女娃捏一把汗。不见脏字,却字字诛心。想着要么自己进去,先哄她不要哭了,最要紧的是,不要再骂了,这时,营寨入口的方向隐隐发出一阵嘈杂之声。
他转面眺望,直觉应是出了什么意外,转头与天王对望一眼,正要自己过去察看究竟,一名副将已是骑马疾行而至,停在下面,高声喊道:“启禀天王!寨外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大和尚,自称姓韩,号枯松,说是天王故人,要见天王!”
谢隐山一怔,迅速看一眼天王,见他一听这个名字,脸色便阴了下去,立刻道:“天王负伤不轻,请去歇息。我先去瞧瞧,看他有何话要说 。”
谢隐山上马,很快抵达寨门。那里已是聚满士兵,火杖点点,亮如白昼。他登上一座望台,才露面,就听外面发出一道怒骂之声:“谢隐山!可还认得我否?这许多年了,竟还甘心为虎作伥,当人爪牙!叫你那主子出来!我家少主要是有伤,今日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打破你这寨门,杀你个片甲不留!”
谢隐山居高望下,看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正在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
虽多年未再碰头,这人的样貌和他印象也不大一样了,但他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来人正是昔日故人韩枯松。
早年,因天王之故,他与这大和尚便相互敌对。当时他还叫韩青松。
他出身于世家,家族在前朝世代袭爵,与裴家也属世交,这韩青松少年时便天生神力,武功高强,性情却颇急躁,是个眼里揉不得沙的人物。谢隐山和他打过几次,结下仇怨。
在谢隐山的印象里,此人年轻时,虽不及天王风流俊朗,但也是世家子弟,怎这么些年过去,此人不但形象大变,不修边幅,变得比从前壮硕彪悍,脾气更是愈发见长,开口便就如此大骂。
他也不恼,只提气,高声应道:“天王岂是你要见便见的?你有何事,与我道来,我代你传话!”
昨日因他阻挡少主贸然救人,一时不防,竟中暗算,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口塞破布,被困在床底之下,直到傍晚,才被手下发现,给救了出来。
当时他气得暴跳如雷,但气归气,当即便带着所有人马追来,直到此刻,才终于赶到。
若不是有所顾忌,以他性情,一个人杀进来也是丝毫不惧,大不了肩上一个碗口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然而他也明白,那个天王也不是好说话的,邪性发作起来,只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得强行忍下怒火,道:“我家少主是否在里面?我再道一遍,去告诉你主子,我要面见!”
谢隐山知天王与这个韩枯松更是水火不容。正在踌躇,看见天王一名亲卫奔来道:“天王有话,叫他有胆进来,天王亲在玄武堂内候他!”
天王既如此发话,谢隐山只好奉命,命人打开寨门。
韩枯松孤身一人,面无惧色,大步入内,跟随来到了位于寨门附近的议事玄武堂。
堂外亲兵拦了一下,他知要自己交出兵器,蔑视一眼,也无多话,解下刀剑,昂首便迈入堂内,看见明间的一张正座之上,已经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身着黑袍,腰束玉带,佩着长剑,看去犹如秀士一般,仪容不俗,风度过人。
二十年没见,韩枯松看着对面这张苍老许多,却又仿佛仍与旧日差不多的曾叫他嫉恨不已的面孔,想到当年佳人早已不在,不禁也在心中生出了几分人生几何的感慨。
他停步,斜睨对方,借堂中火杖的光照,又发觉他脸带病容。
此刻出来见自己,对方显是特意更过衣了,却仍掩不住苍白的面色,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起来。也不与他客气,开口便道:“宇文纵!快将我家少主交出。我要带他走!还有那个小女娃!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天王被他直呼大名,也未见不悦,只望着他,微笑道:“小公子确实在孤这里。孤也好生招待着。虽初初相识,却不知为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孤对他甚至欣赏,本还想借机再多留几天的,不想韩将军如此快便来接人,这个面子,孤不能不给,更不好强留,将军带走便是。”
他微微一顿,“只是,孤这里寒家薄业,比不得裴氏玉堂金马世禄之家。出师须得见利,这个道理,韩将军想必比孤更为清楚。孤要一样东西。只要韩将军点头,小公子立马可以带走。”
“何物?”韩枯松心中起了戒备。
“晋州一地而已。”天王信口说道。
韩枯松暗吸一口冷气。
这个宇文纵,敢张口就要晋州,不是蓄意不肯放人,在故意刁难,便是他头脑发昏,错看君侯。
莫说晋州重要,如太原府之南门户,若失晋州,如被断南下之路,就算不是晋州,换成任何一个别的地方,君侯也是不可能首肯的。
韩枯松赫然而怒:“宇文纵,莫非你是故意消遣我?少主若是有个不好,老子我血洗你这天生城!我今日既敢进,倘带不走少主,便没打算活着出去了!老子第一个杀你!杀一个便够本!杀两个有赚,何足惧哉?待到君侯他日带兵南下,必再次踏平你这恶贼的老巢!二十年前叫你逃了,这一次,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韩枯松一时怒急,口不择言,竟提从前那段旧事。
谢隐山人在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焦急起来。
果然,堂中天王的脸色如笼罩一层寒霜,眯了眯眼,朝外吩咐:“来人!去把饿养着的犬全部投往犬舍,一条也不要留!叫裴家那小子在里头好好地逍遥一番!”
韩枯松顷刻躁怒起来,一把抓住面前一只足有千斤的巨鼎的腿,暴喝一声,竟将这大鼎举过头顶,接着,奋力一掷,大鼎在空中呼呼旋转,如巨石一般,向着天王飞去。
“天王当心!”
堂外,谢隐山大呼一声。
天王面色微变,敏捷向着一旁闪身,飞快翻下座位,避了过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大鼎砸中他的坐位,竟将这坚固的乌木坐具砸得粉碎,从中裂成两半,木屑纷飞,那大鼎又继续在地上翻滚了十数圈,这才停了下来。
韩枯松仍未罢休,身边没有兵器,便提起拳头,又冲向天王,口里继续怒骂:“你这个凉薄负心汉!无耻恶贼!当年要不是遇上你,静妹早就嫁我了!她若嫁给我,又怎会早亡!你竟还这样对虎瞳!静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原谅你!虎毒——”
他实是太过愤怒,只管咬牙狠命追赶天王要捶杀他时,未留意脚下,被方才那坐具的一块残木给绊了一下,扑摔在地。
这时,头顶一道白光掠过,抬起头,便见天王已停在了他的身前,手里提剑,剑尖正对着他的头顶。
“虎毒什么?”
韩枯松看见天王低下头,双目凝盯着他,轻声问。
扑跌在地的疼痛之感令韩枯松的脑子登时清醒了过来。
“没什么!”
大和尚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一字一字地道。
“姓宇文的,你给我记住就行,你若敢伤他,你会后悔一辈子!”
宇文纵定住。只觉一阵心惊,又一阵茫然,不敢置信。眼前不觉浮现出裴家小儿那一张有着与自己少年时爱人肖似眉眼的脸容。
以他的心狠手辣,若换作别人,如此屡伤自己,既落到手里,早就成尸。
但对这个裴家子,他却总是下不了痛杀之心。这其中,固然是有几分因他姑母的情分在,但又何尝不是因他带来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
还有那一柄匕首。
此时宇文纵再回想裴家子在崖坡上解释他匕首来源的话,越发心惊肉跳起来,只觉胸口一阵发冷,又一阵发热。忽然,伤处又痛得厉害,面容不禁扭曲,握剑的手,亦是微微发抖起来。
韩枯松察觉他的异样,岂会放过这机会,蓦从地上一跃而起,劈手便将天王手中的剑夺来,待要横他脖颈之上,忽然,后心一痛,另点刀尖已是早先一步,迅速抵了上来。
“不许动!”谢隐山在后喝道。
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宇文敬等人也闻讯赶到,呼啦啦将堂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韩枯松扭头望一眼外面,暗自心焦,再看面前的宇文纵,见他仍是一副遭雷劈的模样,越看,越是妒恨得牙痒,简直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来才好。正在寻思接下来如何举动,突然,只见他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起眼,冲着谢隐山道:“立刻去将人放了!带过来!”
谢隐山一顿。
方才这韩和尚说的半截话,他也听到,自是有所联想,当时的惊骇程度可想而至,只是不敢表露而已。此刻天王发令,他暗松口气,急忙应是 ,转身正待匆匆过去,这时,外面又发出了一阵极是混乱的嘈杂之声。
只见孟贺利神色张皇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呼道:“信王,不好了!外面乱套了!那小娘子趁人不备!捣了个大乱!”
原来,就在方才,那小娘子趁着周围守卫被谢隐山驱远不在近旁的机会,竟放火烧了天王居所,随后藏起,待众人冲上来扑火,她趁乱逃了出去,在夜色掩护下,闯去马厩。
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妖法,竟控制住马厩里的头马,随后,引着厩内数百匹战马,踏平犬舍,将那裴家子救出。
孟贺利正在讲述,忽然,众人觉议事堂的地下仿佛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与此同时,耳中也响起一道沉闷的滚在地上似的雷声。这雷声正轰隆隆地由远及近地滚来,很快,越来越是清晰,山中响声回荡。与此同时,脚下那震动之感,亦越来越是强烈。
很快,连屋顶都有泥尘和细沙簌簌落下。
众人无不变色,纷纷奔了过去。
东面绝峰后的天际,此时已经发白。
在黎明的曙光里,只见一群战马沿着兵寨内的一条马道,正在呼啸冲来。
天生城内道路狭窄,马道亦是不宽,最多只能并排走六匹马而已。这数百匹战马挤挤挨挨,奔势惊人,如洪流般滚滚而来,东冲西决,将闪避不及的士兵乃至马道两旁的木桩和房屋纷纷撞飞。
裴家的那个郎君此刻就骑在最前的一匹高头大马上,身前坐那女郎,领着身后群马,以摧枯拉朽不可阻挡的声势,向着兵寨大门的方向冲去。
“虎瞳!虎瞳!”
韩枯松双眼放光,扯着嗓子大吼。
他在马背上转过面,看见曙光里韩枯松的身影,喊道:“大师父!你怎也来了!别和老贼啰嗦了!快随我走!”
群马呼啸而至。
轰然一声巨响,群马奔腾的合力撞破寨门,将附近围墙也践踏得倒了大半。
周围军士何曾遇见过如此的场面,连射箭都来不及,只能躲避,眼睁睁看着马群冲出寨门。
韩枯松欣喜若狂,拔腿就要走了,却被宇文纵从后追上,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
“站住!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哧”一声,韩枯松的衣领被天王五指撕裂。
他索性一把脱去和尚袍,一丢,光着膀子,人撒腿便冲到堂口,夺回自己禅杖,趁众人还没从群马狂奔的震惊中醒神,又一路狂奔了出去。
“我方才说甚了?你听错了!”
“老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屁去!”
伴着大和尚得意的哈哈大笑之声,他一把抓住一匹正从面前奔过的战马,跃上马背,随即猛地催马,加入马群,转眼,扬长而去。
第65章
天生城的寨外两侧皆是野林陂地, 群马一冲出寨门,便四下分散乱窜。
城内诸多的将士尾随在马群后,很快追了出来。
谢隐山看见韩枯松领着一队上来接应的人, 夹杂在狂奔的乱马群里, 正一面退,一面向着众军士大声地挑衅。
“来呀!你们这些贼儿贼孙!你家枯松爷爷在此!来抓呀!”
他怎看不出对方目的,是想混淆视线,掩护那小……小公子与公主逃跑。
他迅速攀上寨门前的望台,在天际渐亮的曙光里, 很快, 发现那一道骑影沿着下山的马道正在疾驰,一闪,消失在了一簇浓密的树枝之后。
天王不顾满身是伤,此时也已亲自追出寨门。
他看去面无人色, 正焦躁而狼狈地寻望着四周。
他此刻想抓住这小公子的心,恐怕比那夜遇刺之时还要来得强烈。
那头被骑走的头马,是天王坐骑之一, 脚力超凡,更是认主, 一般人想上背, 必会被它掀下马背。
谢隐山惊讶坐骑何以会被那公主驯服。
直接追,恐怕不大容易。
但,论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那小公子却远远比不上自己。
谢隐山拿起望台上的令旗, 朝山脚的方向挥动,发完指令,下来抓住一匹马, 径直翻身而上,又迅速召来一队自己的亲信,从侧旁一条便捷的岔道插入东林,往山下追去。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夺路下山。
他少小在边州长大,性又张狂,如骣骑烈马射黄羊之举,于他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匹头马也是不俗,虽比不上龙子,但行在山地,四蹄亦是如履平川。
小金蛇在爬入马耳后,便听从李霓裳指令,马儿发倔,它在耳道内顶撞,令其疼痛难当,顺服下来,它则静趴不动。几次调教,坐骑轻而易举便受控制。
小金蛇被她唤出收起了,但这头马早也臣服在裴世瑜□□,驮着二人沿马道极速下山,很快便将追兵抛在身后。
出山口就在前方不远外了,已能看见。
李霓裳才略松下一口气,又见对面不知哪里冒出来一支天王人马,正迅速往出山口赶去,显是预备拦截。
还没等她紧张起来,她身后之人早已看见。
他强勒马,迅速改道,策马又冲入一侧东林,穿过晨雾缭绕的林子。
就在快要出去时,李霓裳又听见侧旁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
转面,惊见那谢隐山带着人,竟从一道野坡上追了下来。
此时祸不单行。
伴着一阵湍急的水流之声,坐骑突然开始放慢速度。
李霓裳看去,发现前方横着一道涧沟。
沟面宽三四丈,也不算极深,只床沟垂直下落,沟底怪石嶙峋,春溪正急淌而过,故看去,声势不小。
坐骑奔至涧前。
以龙子的跳跃能力,这道沟涧应当能过。但这坐骑显是畏惧涧宽,停了下来,任凭裴世瑜如何驱策,也只在原地打转,不肯跃起。
“裴小郎君,此处无路!你放心,天王不会伤你们的!跟我回去,有话好说!”
谢隐山方才用令旗调来驻在山麓附近的守军拦截,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追上后,勒令手下不许放箭,自己朝着前方高声喊话。
好不容易,两个人才一道逃了出来,裴世瑜怎信他的鬼话,扭头见他越追越近,正待策马沿着沟涧继续前行,以寻新的出口,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马蹄的奔声。
他循声转头。
在白雾缭绕的晨林深处里,一匹骏马宛如黑色闪电,穿破雾气,朝着这个方向奔来。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
竟是龙子!
他惊喜不已,想起昨日他将龙子留在林中等她的事。
“龙子!快来!”
他大吼一声。
骏马昨夜在林中徘徊一夜,只为等待主人现身。方才听到动静,寻奔而来,早就认出他,回以一声欢快嘶鸣。
裴世瑜驱马,回头迎了上去,待双马交错,俯身探臂,一手攥住龙子的马缰,另手箍住李霓裳腰,一个腾身,带着她顺利地转到了龙子的背鞍之上。
“闭上眼!”
“靠着我!”
“坐稳了!”
他双目紧紧盯着前方那道沟涧,对身前的女郎叮嘱道,旋即双腿夹紧马腹,策马一阵疾奔,令马速达到最快,一口气冲到了沟涧前,接着,猛然提缰,带着龙子,爆发似地,一跃而起。
李霓裳依言闭目紧紧靠贴他怀里,突然,只觉心一浮,整个人腾云驾雾似地升空而起,伴着一阵晕眩,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身子一沉,心跟着落了地。
她睁开眼,龙子四蹄已是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此时谢隐山带着人也追到了,然而,又迟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匹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骏马载着他二人离去。
“小郎君!小公子!不要走!”谢隐山隔涧喊道。
“姓谢的,替我给老贼传句话,下次再遇,叫他当心,小爷我要他脑袋!”
伴着一阵快意的大笑之声,裴家儿纵马疾驰,身影转眼便被晨雾掩盖,消失不见。
谢隐山胸中郁闷得险些呕血,策马在涧前徘徊片刻,无可奈何,正待收兵回去先报告天王,忽然一顿。
天王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追上来了,停马在他方才来的斜坡岗头之上,坐于马背,眺望对面。
那里,烟霏露结,晨雾锁林。
早便寂阒无人了,晨雾的深处里,唯有一二道晨鸟唤晴的脆鸣之声传出。
谢隐山催马到了近前。
天王执鞭的手垂落在了马背的一侧。
含着昨夜湿寒的晨风掠着他的衣袖。他始终望着对面,人一动不动,目光惝恍迷离,如在历梦。
谢隐山不敢打扰,在旁悄然等待之际,忍不住也暗暗思忖起自己无意从那个韩枯松口里听来的半句话,费力地搜刮着残存的早年记忆。
他曾撞遇过天王与那位裴家女相见,就在那回天王向他解释匕首来历之后不久。彼时一切都还静好,年纪也小。她眉语目笑,少年的宇文世子凝目痴望。
记得也是因了她的到来,谢隐山才匆匆结束游历离去——因世子接下来忙于陪伴那少女游玩,无暇再顾及他了。
他的脑海里,终于依稀地浮现出裴家女一副顾盼生辉的眉眼。这才惊觉,这裴家子果然与她颇为肖似。
“天王!天王!”
林中忽然响起阵阵焦急的呼唤之声。他扭过头,见是陈永年等人寻了过来。
“替孤送一道信去河东!”
只见马上的天王收回目光,僵硬地别过脸,低声一字一句地道。
“你亲自去!交到裴世瑛的手上!”
“告诉他,他若是不好好回话,不能叫孤满意——”
谢隐山看见天王目光乱烁,神情慢慢转为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