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儿正经没有 二(1 / 2)

动物凶猛 王朔 7142 字 2024-02-18

于观正在马路边儿一个平板车书摊旁翻看着各种“阴阳合璧”、“阴阳裂变”之类的书,双膝突然被人从后用力顶了一下,两腿一弯差点没跪下,勃然大怒举拳转身四处张望:“孙子……”

“这儿呢这儿呢。”有人在他鼻子尖儿前提醒。

于观正眼一看,马青一脸幽怨地瞧着他。

“是你呀。”于观露出笑容。

“别,别跟我套近乎。”马青皱着脸摇手,盯着于观难过地说,“哥儿们你太不够意思了。”

“怎么啦?”于观茫然不解,“我最近也喝着粥呢,见了饭馆就自卑。”

马青根本不听于观解释,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于观反复问:“你说好事我什么时候忘过你?你说,好事我忘过你没有?”

“我什么时候来好事了?”于观摊着两手诉说,“我有小半年净倒霉了。”

“你们搞文学为什么不叫上我?”马青痛心地说,“瞧不起我?”

“咳,这事啊。”于观如梦方醒,“这是好事吗?我这还是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我怎么就不能当个作家?”马青不依不饶,“大街上我都坐了,坐家算什么?”

“我是怕耽误你。耽误我也就耽误了,你还年轻,还有希望,吃碗干净饭不行吗?”

“我不怕耽误,我就是奔耽误来的。谁让咱是朋友的?哪能光同欢乐不共患难呢?人生一世嘛,不遭点罪哪知日子甜啊?”

“你要这么说,”于观动容,“那我答应你了。”

马青顿时露出笑容,亲亲热热搂着于观肩头:“换了你,见我走向深渊,你能不挺身而出吗?救不了起码能做到同归于尽吧。”

于观连连使劲点头,“不过我一人说了还不能全算,还让其他人认可一下,我们现在也相当于一个组织了。”

“你们算把我害了。”丁小鲁一脸憔悴地从书桌前抬起头,对于观和马青说,“我不吃不喝坐这儿七天七夜了,总也拍不到马屁股上,一写就在蹄子上一写就写在蹄子上。”

“看来不承认这是门学问是不行了。”于观叹着气说,“咱又拿自己当作家要求,总不能拍得太一般太浅薄。”

“就是。”丁小鲁愣愣地看着稿纸,“也就是题目还像那么回事,剩下的没一句人话。”

“什么题目?”马青凑过去翻稿纸,念小说名字:“《特深沉》,名字果然好,文章不作是可惜了。”

“实在不行只能这么发表了。”丁小鲁若有所思地说,“标题:《特深沉》;作者:丁小鲁;括弧:此处删去一百二十万字;结尾:某年某月写于秋风秋雨斋。”

“实在不行只能这样了。”于、马二人赞同道,“要不名字可惜了。”

“噢,对了。”于观转移话题,“我们来是为一件别的事想跟你商量商量。马青想入咱们作协。”

“我确实是走投无路了。”马青诚恳地说,“但凡还能混下去我决不加这塞儿。都五尺高汉子,谁不要个脸?张嘴申请救济我已经愧得不敢拿正眼瞧您了。”

“我是没意见的。”丁小鲁说,“有饭大家吃,这道理我是懂的。问题是方言他们同意不同意,这我可心里没谱。”

“咱一起去跟他们说呗。”于观说,“这帮家伙黑是黑,恻隐之心总还是有吧?”

“你能约上他们吗?上次说好了二十年后再相见。”丁小鲁对马青说,“你要早点来就好了,那咱就一起入会了。现在只怕他们都在分头进行创作,怕受打扰不见人。”

“我这不是才听到信儿嘛。昨天我上街上打酱油捎带着买两张当场开奖的彩票,听存车的老太太嚷嚷:‘全市的流氓都转业当作家喽!’我酱油瓶子一扔撒腿就跑,转了大半个北京城,好容易才找着于观。”

“咱找他们一下试试。”于观对丁小鲁说,“争取一下,创作再忙,一会儿工夫还是有的。”他转脸问马青,“你跟方言有交情吗?”

“幼儿园的时候我们俩在一班。”马青说,“我们俩净打架。”

“有交情就好,那这事好办多了。”

“嘘——”我用手指按着嘴唇对吴胖子说,“小点声,别让隔壁听见。”

我、吴胖子、刘会元三人轻手轻脚地洗着麻将牌,一点声音没有地码着牌,悄悄地出牌:“发财。”

“咚咚。”有人敲门。

“假装不在家,别理他。”我们三人闷头不吭声地玩牌。

“咚咚咚!”门越敲越响。丁小鲁在门外喊,“吴胖子,开门!我知道你在家。”

“碰——四筒。”

“吃——大饼。”

“和了!”

“吴胖子,你开不开门,不开我可卸门板了——于观拿改锥去。”

“不行我得去看看了。”吴胖子坐不住了,“不然我们家改过道了。”

“这丁小鲁怎么那么烦哪?”我恼火了,“不好好在家创作,串什么门啊?不让串还不行。”

“你们俩别吭声,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事?”

吴胖子带上房间门出去。

“来了来了。”吴胖子喊着走去开门。对丁小鲁说,“正思如泉涌呢,全让你给打断了。”

“方言刘会元在不在你这儿?”丁小鲁领着于观、马青往里闯。

“不在。”吴胖子堵着门说,“说好了下半辈子再见,就你不守规矩,这礼拜我见你八回了。”

“安佳可说是到你这儿来了。”丁小鲁推开吴胖子,“你让开,让我进去看看。”

她很快走到我们藏着的紧闭的房门前。

“别进去,我们里头那姑娘还没穿衣裳呢。”吴胖子在后面喊,“这人怎么这样?直接就往人家男同志卧室钻。”

“你骗谁呢?”丁小鲁哐地把门推开,冲着笑嘻嘻坐在屋里的我和刘会元说,“好啊,把我诓去关禁闭,你们几个倒悄悄闷这儿乐上了。”

“我们这儿研究工作呢。”我一本正经对丁小鲁说,“别净老把我们往坏处想。”

“是是,没说你们干别的,就知道你们是在工作。国家麻将队的嘛,不干这个那才叫不务正业呢。”

“马青。”我们没理丁小鲁,站起来和马青握手,“今儿怎么有空儿上这儿来了?”

“给几位爷请安来了。”马青扑通倒地就跪。

“哟,别别别,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忙抢上一步搀扶,“你这不是逼着我趴下打滚吗?”

“今儿你要不答应我,我就把我这头在这地上磕出脑浆子来。”马青指着脑门子发誓赌咒。

“我答应,我全答应!您就是让我即刻跳楼我也没二话。”

“没那么严重。”马青腿儿一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我就是想入你们这作协,这么说,你答应了?”

“这个嘛,”我松开马青,在屋里踱起步,一手食指按着腮帮子,“这事可得研究一下了。你有著作吗?”

“我?”马青四下屋里望望,奔床就去,连连把头往床垫子上撞,边撞边嚷,“我不活了,我死了算啦。”

“可别!”我大惊失色又抢上一步拦腰抱住他,冲吴胖子刘会元他们嚷,“你们怎么光看着?快接一下啊。”

吴胖子上来,狗熊掰棒子似的把马青夹住。马青还跳,确实跳不动才停下来万念俱灰地闭着眼喘气,腮上挂着泪——不时瞟我一下。

我站在旁边作揖打躬地解释:“不是我们嫌您瘦不要您,我们是敞开大门的。关键在您,您得考虑好了,别一时冲动,干这事是要让人指脊梁骨骂祖宗八代的。”

“我帮伙里都待那么些年了。”

“是啊,按说我们不该再怀疑您了。问题是您不是老早被清除了吗?我们又有点拿不准了。莫非您变了?”

“我没变!”

“那干吗清除您?这逻辑上说不通啊?”

“这他妈纯粹是误会。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能人多呗。跟那些新来的比,我们这些老同志都算夹生的。”

“好。”我看了看刘、吴二人,表态,“要是您还是老样子,那入我们这会富富有余——我们拜您为师。”

吴胖子松开马青,马青喜笑颜开,极推心置腹地对我们说:

“我这人就有一条好:不爱吹牛,专办实事。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让你们占够了便宜。”

“这你是老手。”

“这么着吧。”吴胖子说,“你先给我们哥几个开顿饭吧。”

“这算什么呀?这是最低档次的要求了。我还告你,不出仨月,我让你见饭就晕见饭就吐。再不出仨月我让你们个个见妞就哭见妞就跑。”

“好好。”大家一起笑着说,“这回算是用对人了,我们等着。”

“我还告诉你们,”马青得意地说,“一应闲事一概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只管专心创作。写出好作品则罢,写不出也没关系,咱们照样出大名让人敬着让人爱着,这就叫光棍闯天下,空手套白狼!”

“那你先给我们把今儿的午饭奔出来吧。”刘会元说。

宽厚结实黄琉璃瓦顶的朱红宫墙。墙内是气象森严的皇家园林,墙外是嘈杂热闹的摊贩市场,不远处是车水马龙人群熙攘的繁华商业街。

一家旧货商店的台阶上,一群背头管裤尖皮鞋的闲人双手揣在兜里站在那儿东张西望,马青和于观也混在里边同样装束同样神态。

有男女老少走过来,这帮人就各选对象迎上去,诡秘地小声问:

“有美子吗?”

“有日子吗?”

“有港子吗?”

马青和于观问的则是:“有请作家吃饭的吗?”

“没有!”一个时髦女郎怔了一下,茫然离去。

“刚请过。”一个老绅士客气地回答,“这会儿只想请自个儿吃饭了。”

“刚请过。”一个体面的小伙子也同样回答,“要是你们手里有歌星影星什么的我倒愿意再请。”

“看来全市的作家除了咱们那拨都已经分头吃上了。”于观说。

“我看这么等不是事儿。”马青绞着脑汁说,“咱们得换一个方式——有了!”马青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地笑,低声对于观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合适吗?”于观不太赞成。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了。”马青拉着于观走,“来吧,咱拣个人多的地方。”

二人过了一条街,来到最繁华的路口,于观径自走入人群,马青默诵了一遍词儿,扬起脸拉开嗓子喊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啊,花钱不多,乐趣无穷——二十块钱请五个作家吃饭啊!名额不多,欲购从速。”

于观拔腿从人群中冲出,作迫不及待状,边跑边喊:“给我五个给我五个!”

“这位同志要了五个,还有要的没有?机会难得,售完为止!”马青对着纷纷停下观看的行人声嘶力竭地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