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爷爷奶奶(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10040 字 2024-02-18

思想不但变成形象,还构成情节,构成戏剧性,认得出它们。

声音是古老的东西,从永恒传向永恒,经过人间成为音乐,一小部分有返祖现象的人听得懂。他们使用这电子碰撞发出的摩擦声描绘那个世界,要接收它需要用化学的方法,要经过这样的程序,才能调到波段,接收由声音细细描绘的图像。用悦耳的声音传达信息是全宇宙的交流方式。神经已经因为要适应人的艰苦生活迟钝了,被训练得只会对人世发生反应,大部分内存被忽略,必须刺激一下。

主要是放弃人的立场。我们从来存在,从前存在,以后还将存在,只是这一阶段是人。我们有宇宙真相的全部图像,知道所有的事情,一旦精神觉醒,记忆恢复,就是神。这就是为什么全世界不同意识形态的人类政府都禁止的原因。

我是谁?我是人,我的全部知识和价值认定都来自人的生活,到这儿就分裂了。

这个立场叫什么?神的?不准确!什么是最小的生命形式?蛋白质?蛋白质立场?还是人概念了的生命吗?站在蛋白质的立场,人类等于没存在过,谁在乎一个叫中国的地方要富起来,一个叫美国的地方感到伊拉克的威胁。悲剧的概念也是人的,生死永恒都是人看到别人家想出的词儿。

一下子不是人了,这一腔人情往哪里放?

身体还在。精神病不精神病的底线就是能不能应付人类社会。

除了人谁看呀?

两套价值观互相消解,在每一只具体杯子上。一只放在台子上的符合地球引力规定的杯子,伸手一拿,变成一枝花。两个世界同时出现,犹如在一块银幕上同时放两部电影。每一个形状,每一块颜色都失去了必要性。只能有一个是真实吗?是传感器官的差别吧?

一切以人的利益出发,以人为中心想象世界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对不起,就是不牛逼。

人一直知道这件事,知道自己是一种低级存在,大堂在别的世界。很多人还记得自己生前的样子,知道一些植物通往外面。是这几十年我们这里科学蒙昧主义的刻意隐瞒,使人才以为自己只配是人,只有这短短的几十圈转动的一生,之后两眼一抹黑。人生追求太可笑了!人类文明太可笑了!

2003年9月30日星期二

刚才睡觉梦见大大了,在小时候我们住过的老段府前院的三间平房里。他买了很多油漆一新的桌子柜子和床。我和他发脾气,问他为什么买新家具不和我商量,我买的家具哪儿去了。他买的家具沿着墙一件挨一件排列着,满满登登。我找不到我的家具。我记得我曾有过一张木材很优良做工精美的黑灰色写字台和几件珍贵的家具在这个家里,都弄丢了。

醒来想这个梦,因为我和他都没有家,他没有家就死了,我只有一个个住处,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家。要找家,就找到三十年前,我和大大两个人住过的地方。那是我们第一次住平房,爷爷奶奶都在外地。有一年下大雨,水漫进屋里,我一进门大澡盆从床底下漂出来。

我从来都没有过那样一张写字台,我想有。也没有属于自己带有记忆的家具,我就没买过一件家具。这几十年,西坝河、幸福公寓、万科,还有我现在住的博雅园,都是人家布置好了,我住进去。

家要有孩子,有晚饭。四十五年,一万五千顿晚饭,我和你吃过有两千顿?

植物风一吹就繁殖了,人辛辛苦苦一年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孩子使人伤心,本来已经放下的,又要转身看,放得下自己,放不下孩子。又要做人。人还是挺美丽的,那样晶莹的质感,跑来跑去飘动的头发,突然嘴一撇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么脆弱,美好,一下子就使人生充满了意义,就觉得死也不能解脱,特别特别绝望。爷爷看见你之后去世,这使我觉得还不那么不孝。大大也喜欢你,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很多快乐到今天已不是快乐,你的快乐还是快乐,一想起来还快乐。时光过去了,才发现有过幸福。

小的时候,特别想见到爷爷奶奶,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以为我一直都不需要他们,一直很独立,其实不是的。总是见不到他们,习惯了,就忘了。觉得有爸爸妈妈真好的能想起来的是我割阑尾的那个晚上,十一岁,在304医院。我动完手术,从麻醉中醒来,昏暗的灯光,他们站在床头,刚下班的样子。奶奶用一只细嘴白瓷茶壶喂我喝鸡蛋汤,蛋花堵住壶嘴儿。我早上在学校觉得恶心,自己请的假,自己回的院,自己去的卫生科,一个战士开车送我去医院,301病床满了,他又送我去304,到了就备皮,进了手术室。

在304,我差点让一条三条腿的狗咬了。它是做实验的,一帮同伙在楼后面卧着,我在花园里溜达,突然和它们面对面遭遇,我傻了,它站起来。我被遇见狗不能跑这个传说耽误了时间,到我转身想跑时,丫已经嘴到了我的脚后跟。和爷爷正在一起聊天的也是病号的一个院里干部看见了,来不及抽身原地大吼一声,三条腿的狗连犹豫都不犹豫掉头溜了,我才幸免。爷爷是不是骂我了不记得了,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次让我庆幸人有父亲。

2003年10月4日星期六

看来还是处于变化中,今天觉得这样写好,明天又想写另外一个东西。主要在几个题材中间犹豫:想用女第一人称写一个感情小说,偏常规的,可以看懂的,打俗人的。女第一人称可以限制风格,也许有意外的表现,出版用陌生的名字,也可以检验一下作品的纯度,不受名声之累。再一个写精神探险,名字叫《灵魂俱乐部》,一些人在那里进行灵魂对话,估计要在定中写,精神分裂了写,才写得出气势。第三个就是眼下这个,给你的遗嘱。

困难在于两个小说都在一块生活上,激发故事的是同一源泉,禁不住想合并,最好是合并,才不自我重复,已经有一本《黑暗中》了,也是同一生活,不能再三。可是两个调子不协调,女第一人称一定是冷静、节制的,灵魂对话一定是疯狂的、狰狞的。

这在我个人生活中是并存的,一个是世俗层面,一个是精神层面,每天交替出现,已经使我逐渐分裂,我不能统一这两个调子,拖一天是一天。这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托住这样一个人,一方面细腻比谁都周到地生活,一方面全力以赴地发疯,扑向大脑中的海市蜃楼。

看上去也不是完全不能协调,双重人格嘛。也许应该再等等,会出现一个合适的故事,具有包容二者的结构和反向合拍的叙事调子。还有一个情节是我一定放到新小说里的,就是一帮人死了还存在,在相邻的一条街存在。这情节放到灵魂俱乐部没问题,反而可以帮助一般人理解,问题是怎么和一个艳情小说衔接……得毫无痕迹。简单想就是“一半一半”式的结构,还有没有更佳?

用女第一人称写灵魂恐怕下笔受制,一想到那种状态,完全放开自己尚不能追上思想,再检讨笔墨,会丢掉精彩的句子的。完全放开手脚,又全暴露了。哥们儿的世界观和语言还是很突出的。

最笨的方法就是写起来看,打到哪儿算哪儿,出现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不怕做无用功。

这就是想毕其功于一役,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大获全胜。这想法使人不自由。

有的时候觉得可以从一句话往下类推着写,写一百万句,环环相扣,实际上没那样长的一口气。《黑暗中》就是这样写的,现在也是这样放任地写,难不成都是这样?

不相信自己了,每天活得太激烈,太冲突,每分钟都有可能全盘自我否定。写了几万句再自我否定太痛苦了。

奶奶写的自传还放在桌子上,没勇气看。现在做什么事都要一个契机,一个发动,要等到那样的时刻,最后一个情境,全是这个念头充斥,一点余地没有,才起床,才刷牙,才开电脑。就生活在这样的极端放纵中。

不知道吃什么每天。下午看韩国电视剧《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就想吃韩餐。现在下午要看几眼电视,找胃口,看美国电影想吃牛排,看日本电视剧可以吃日餐,看中国戏什么都不想吃。

昨天到一个四川人家吃他家的川菜,非常可口,是家里饭的味道,比馆子好太多,也不过是红烧肉海带汤什么的。没有家里饭可吃的人真是太可怜了。这是模仿韩剧里老太婆的口气。

我是自作自受,有家的时候把家折腾没了,现在又想吃家里的饭了。吃点维生素吧。

我需要在激动中写作。一个伤口,一想起来就疼的伤口。一个打击,越沉重越致命越有效的打击。这就是我的问题,这段时间太和平。我必须在真实的情感中写,已不能忍受安生日子里的自作多情。

2003年10月5日星期日

“绝地天通”就是国家垄断致幻权吧?在此之前人和神是一体的,每天每进行的,饭后睡前,一点都不神秘。这局面很可怕,人人通神,对统治者而言。权力归于祭司和巫师,就可以借神的名义号令百姓,统一思想。研究古代人的精神世界和信仰起源,不提麻醉品总是说不到点儿上。古人的宇宙观说起来仰观天象俯察大地,也不全是由敬畏、不解产生的猜测,与其说是捕风捉影不如说照猫画虎。他们很知道是怎么回事,深度麻醉一次就知道了。天人合一说的就是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同一,是经验之谈。我就不信人的想象力会凭空发生,相由心生,都在神经丛上携带了,自然界只是借喻,为大意志赋形。

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大意志,因为其完美,由己推人,不能相信那是任意的,现实太残酷,肉体太丑陋。由山川万物雷电风火想到人自身,也只是想象力迈出的一小步。从这点说,伊斯兰教还是坚持原则的,不为方便理解歪曲真相。佛祖看得很清楚,后来的问题出在和尚要吃饭,搞团结,搞普度众生,什么事一牵扯到人民就为人民左右了。坚持真理就要独往独来,话一说出来就变味,他很清楚,但还要那么做。一部《金刚经》,话已经讲绝了。还要讲,有些经就成了给观世音阿弥陀这些老同志说好话。

没有严格区分先知和神也是一大失策。人民习惯祖先崇拜,面前最好有一个可以理解和自己有关系的形状,明明一大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求知者、先驱者、觉悟者——佛本人、罗汉、菩萨生前的样子,都被标榜为大意志本尊。

把神——大意志——用人形表示会产生严重误导。会使人认为人可以穿行各个世界各个时空。神是干预人间的,甚至是为人存在的。所以那么多人想长生不老,想上天堂,在死后保持人的乐趣。这就把大意志庸俗化了,把永恒等同于无尽的寿命,把终极归宿理解为人的幸福——可以被充分满足的欲望——就此一劳永逸地获得保障。

多少人是抱着死后可以继续享福的幻想去世的?多少人因此胆大妄为以为背后有人——他的神——撑腰?在空虚中,分子世界,与神同在,他们还记得这一切吗?

在宇宙中,人感到孤独,这是因为我们自创了一个世界,有独特的感官,是感官的孤独。要互相慰藉也只能在相同感官的人群中。仰望可以,但是不可逆,大意志看不见人。

他不是人。他的世界没有情感,因为没有例外和打断,都在规律中,没有善没有恶。情感源自痛苦,痛苦源自失落,痛苦的反面是喜悦,因获得产生,无从失落无从获得,情感便是无源之水。

他本身就是他的世界,没有对象,他也无法在自己当中制造价值。

人是生活困难才有诸多目的。

看了《小鸡快跑》,煮了两个鸡蛋吃。

2003年10月6日星期一

或者就是任意的,无论怎样任意地开始只要持续发展总会形成规律。存在只是幸存。最大的平衡在“无”那里。这就要说到涅槃了,取消奇点,连无都没有。很难想象吗?没有物质,没有维度,在数字之前,无从概念。所以人无从发现,或者说无从描述。既然宇宙不是为人诞生的,那他一定不必在处处都符合人的理解方式。如同在澡盆里养鱼,小环境适宜足够了。这个观点大概不新鲜了,人类出现纯属偶然,二十亿分之一的几率。从偶然反推必然,势必穷尽再穷尽,前面永远一片苍莽。

人类还要发展吗?我看算了。

想想还要感谢爷爷,他走出山沟,赌中了一支胜利的军队,使我出生在一个还算体面的家庭。想想看我要是个农民的儿子,在中国这个贫富悬殊歧视严重的国家将受到什么样的刺激。

2003年10月7日星期二

恐怕要拿出一生最宝贵的时光向上爬,在城市中混一个位子。一定是充满愤恨的,即便成功了能不能恢复自爱和平常心还是问号。如果习惯了被歧视被嘲笑呢?我身上自有媚骨我知道。

决定了。昨晚睡不着觉决定了先写女第一人称的小说,写一个叫“爸爸”的人发现自己灵魂的故事。女人叫小麦,是爸爸的情人和知己,目击者。书名也想好了,叫《一切都合乎秩序吗》,据说这是德国人过去的问候语。

马上开始。

2003年10月10日

把所有可能性代入逻辑。出来以后觉得荒唐。

用全部机会去接近一个人。

2003年10月16日

每天睡到下午太阳下去起来,这就是幸福吧,以后一定很回忆这段能睡无所事事的日子。

好像是找到故事了,一直爱的这个人是幻觉,遇到的上帝是自己分裂出来的一个人格。用幻觉人物否定分裂人格,这样一切都合理了,怎么抡也都在里面。用谁否定幻觉人物呢?

2004年3月13日

今天晚上吃的是所谓“梅家菜”,其实是很一般的淮扬菜。到西5街玩了半夜。今天很大的收获就是确立了物种立场,介于人、神之间,相当于佛教里的“众生”。

站在物种的立场看人,人是停止进化的物种,主动停止进化,发明工具代替进化。不进化就会退化。放在几百万年看,将来人或说进化或说退化——只会有一个大脑,到那时就可以人机合一,人即是电脑。

同样立场,人不牛逼,比人进化快的物种有蚂蚁和病毒。病毒也在进行智力传播。蚂蚁直接把自己进化成工具——兵蚁、工蚁、蚁后。

人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这也只是人自己的幻觉。

我们都在奋力进化大脑。

有宇宙视野,地球视野,人类视野,自我视野,再加一个物种视野挺好。

可以放下上帝的包袱了。这是下一步,上帝太难了,因为他是创造者本身。很难在这个立场站稳。

现在又开始回到人类视野了,这就是下劲了。人是不会大于人的。

太伤心了重新看2003年写的东西——2007年8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