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一章(1 / 2)

致女儿书 王朔 12437 字 2024-02-18

2004年,我还住在朝阳公园门外朋友家里,一天早上,楼上一个朋友给我送来一封信,是咪咪方从三藩市写来的。因为不知道我的地址,经过几个朋友之手耽搁了几个月才转到我这里,信皮儿已经有点皱了。她在信里写她就要高中毕业了,考上了东部一个我拼不出名字的公立大学的英文系,夏天就要从家里搬出去,租房子或者住学校宿舍。她有了一个男朋友,当地人,诚实、文字能力强、理智但是沮丧——她在信中问我“是不是和我爸有点像”。她说,她的理想就是尽快念完这四年大学,然后回北京找一个小学教英语,然后每天混,写剧本或者小说。她信中的原话是“过一个北京女孩该过的日子”。咪咪方十三岁跟妈妈移民美国,一直不习惯加州和英语,想北京。她念十年级那年放暑假自己回过一趟北京,我请她吃东西,孩子说想回中国读大学。我跟孩子说,你已经考不上中国的大学了,你的中文就停在十三岁,之后接受的知识都是英文的,返回中文理解力就钝了一步,怎么能和本地那些一心通过考试解放自己一直都在本地语言环境中的孩子竞争。想回来也要在外边念完大学,假装留学归来。我还对孩子说,北京作为一个新的消费中心,过去那种生活方式正在逐渐消失,你不要太理想主义。

咪咪方在信中问我,她爸爸理想主义吗,还是一个经常感到沮丧的人?是不是一直都在压抑着一种情绪?她和父亲住的那几年还太幼稚,不是很理解他,问我能不能告诉她一些关于她父亲的事,“他到底有没有信基督·天主教”。咪咪方在信中留了她的电子邮箱地址,我给她回了个邮件,说信收到了,祝贺她考上大学,告诉她我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以便联系;告诉她我的看法是她父亲没有真信基督·天主教,他最后那几天的精神状态毋宁说是迷惘。

时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在那封邮件里还说了什么,只记得写邮件时的心情:难过,有一点激动,觉得孩子还太小,很多话不能说,尤其不能隔着天空说。想等到她再大一点,多接触一些类型不同的人,结两次婚,自己经过一些哀乐,那时候还想问,再当面跟她聊。咪咪方信中夹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人在阳光中笑,紧张、单薄、有所保留,和方言十几岁时一模一样,只是个女孩。

邮件发出后没有回音,也许是孩子忙,新生活,总是有顾不上,按旧中国的标准,进入大学也算走上社会了,也许是我把她邮箱字母大小写拼错了她没收到,我总是不能正确拼写英文,不知道。我以为很快就能见到她,也没太在意这件事,第一个十年,夏天学生放假,高速公路堵车,飞机一架架横着从天上过,我会想一下咪咪方,手机上进来不熟悉的号码001什么的,会闪一念是她。人有太多理由不互相联系,久之,这份惦念也淡了,只是在机场接人、欢场熬夜身边走过年轻讲英语的圆脸果儿喜欢多看一眼——都忘了为什么了。

慢慢第二个十年——第三个十年,过去了。一代代果儿苍了,下了枝头。我也从中年步入老年。一生交的朋友都散了,各回各家,建立养老公社共度晚年的计划成了泡影。住在城里的费用太高,我收集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照目前的方式活,活不到八十就要沿街乞讨,而照紫微斗数的预测,我的寿命是八十四,朋友也都穷了,老住人家也不合适。于是收拾下自己的一点衣物,告别了最后一个房东,自个儿搬到五环外早年也是朋友给置下的一所小房子里,不出门,也不再上网和记日子,我的时代已经落幕,该尽的心都尽了,剩下要做的是把阳寿度完,不闹事,不出妖蛾子,安静本分地等着自己的命盘跑光最后一秒。这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我每天眯在床上,补这辈子缺的觉,醒了就看窗外天空,看蔚蓝,时刻准备着这个大家伙嗖一下跑掉——翻脸。

酷热三年后又是豪雨三年,春天也不见晴日,门前的玉兰没抱成朵儿就成湿纸了。这年暮春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报了半天名儿没想起来——说,上世纪我们一起玩得很好的一个孤老头在家里花盆拉了一泡屎再也没站起来,几天后成了酱豆腐被警察送去火化。“北京市才联”、“孤联”联合出钱买了棵柿子树,把他栽在密云水库山上的“万人林”。遗产律师来处理遗物,网上到处发消息找他的后人,一个和他住同楼,年前还帮他买过小苏打丁烷气筒和一瓶医用酒精的孤老太太,也是我们旧果儿,才得知。孤老太太建议大家到密云春游一趟,顺便给树浇浇水。没一个人响应,都说腿脚不方便,有事儿。求了一圈儿,比较多的态度是就近找个地方让活着的人聚聚。上世纪也忘了谁说过,人死了,开个欢送会,让剩下的人有个理由乐乐。上世纪说过的很多话都白说了,这个事似乎还可办。孤老太太上世纪就特别爱操办把生人变熟,把熟人弄腻这种活动,过两天电话打回来,说地方找好了,上世纪我们常去的酒吧还剩一个蒋9在营业,还在原来的地方,是蒋号的孙子在经营,已经跟蒋孙说好了,包他一夜。

天上往下掉槐树穗子的那天夜里,我进了蒋9,看见一群苍鹭和信天翁朝我狞笑。我做了充分现实很残酷的心理准备,但现实比我准备的还残酷,我问他们:咱们熟吗?他们说,瞧你丫那操行。我伸出我的手,那是一只爪子。

一帮妖怪坐下,都先要杯子,清水,泡上自己的假牙,再要一只干净杯子,打听都有什么喝的,——所有人都在讲话,讲出来的话哪儿都不挨着哪儿,——有的人忽然轻浮了,也不知为什么;一男一女明明和这里所有人都睡过,现在装耳背一个名字都想不起来——装眼花。

摘下假牙,我立刻看不见自己嘴了——这屋里所有脸,鼻子以下都是塌的。忽然一堆爪子举起杯,一片牙床声,也没听清为什么,人人都把酒倒自己下巴和领口里,洗了把脖子,而且立刻就有人腮帮子一耷拉——醉了。蒋孙站在门口不进来,和街上的人说话,说不认识我们,我都听见了。

咪咪方一直在楼下倒水递手纸,擦人,擦桌子,引导并腋托女士迈厕所门槛,坐下,起来,冲水,再给送回来。有老奶奶对着厕所镜子哭,还给捶背。到下半夜,有的人坐着睡着了,假装疯魔的嗓子劈掉,全屋人进入发呆阶段,她绕开一地腿走过来,向正在玩手的我进行自我介绍,问在座哪一位是我弟弟。

我早就猜她大概是谁的女儿,也是中年发福的妇人,问了一下年龄,正是当年她父亲去世时的年龄。我说我就是我,我哥哥已经去世了。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联合国的,负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这次来中国就是考察中国申报的一项遗产:小说。同时她也是研究人类学的,想找个时间跟我聊聊。

我说你是什么?——她说完她是联合国的我就空白了,后面的话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她是什么。

我说噢噢很好。

她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和方便。

我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就是睡眠还可以,托您的福,一天还能睡十二个小时以上,就是十二个小时要起来十二次上厕所。

她说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永远没人接。

我说我这个那么不怕冷的人,现在六月还要生暖气,见到点阳光就像蛾子一样凑过去。

她说有我的地址可以开车去我那里。

我说千万不要买我们那儿的房子,别听销售说得好听,一条新航线经过我们头顶,附近婴儿妈妈都不出奶了。

聊了半天,她说您是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说您不是联合国的嘛。她说是是,又从头自我介绍。我又空白了。回过神来,听到她说她大学不慎交了个书呆子男朋友就继续念下去了。书呆子得了一奖学金去欧洲,她也弄了一笔奖学金跟着,书呆子弄了一奖学金去南非洲,她没弄上奖学金就生闯了去跟着,到书呆子向全世界申请准备去南极洲,她才发现书呆子不呆,是个旅游狂,这一崩子奔出去已是小十年了,地方没少去,十年环球旅行。

到了南极,企鹅出来迎接他们,书呆子流泪了,说到地方了,从此搬去和企鹅住,不再和人说话。她找书呆子他妈调出书呆子小时候看病的档案,全明白了,书呆子是小儿自闭来的。

念书有念好自闭的。我说,听说过。

一般我隔几年回一次北京,她说,中国很重要嘛。但是每次落首都机场也觉得是到了一外国,人家跟我说中文,我还跟人家说英语,心里特别堵得慌想多待几天往往没待住又走了。

您终于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人了。我说。

也许吧,反正长大就意味着我总要变成一人,变成谁都是我。

我又空白了。她还在那儿说:……入了籍,嫁了人,第一任丈夫……爷爷去过中国,生了一女,后来离婚,对方外遇。又和一个也说不上是哪国奔出来的华裔结过一次婚,她外遇。目前独身。后来混进教科文组织北京代表处打一份工——还是您建议的呢,进联合国工资免税——当年据说。一方面搞一点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一方面——想北京了。转进北京一年了,还是一说话就搭错表情——你不觉得我北京话地道点了吗?但渐渐找回点北京的感觉了。

我说没关系,在国外待久的人都有点二。

她问,想起我是谁了?

我说:北京的,联合国。

她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问我下周有没有时间,能不能到我住的地方去看我。

我白天都不起床。

那晚上。——不是看你,是想跟你聊聊,也不聊别的——她正写的一本书有些问题想请教我——你愿意帮助我吗?

什么书啊我问她,现在还有出版——纸媒吗?

课题。她说。长篇博客。电媒——随你怎么说我只是沿用一种比较古老的说法方便您理解。

我说小说,听说过,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到我刚上点岁数,中年,就已经是遗产了——怎么才申报啊?

要证明没有失传还有老艺人——当代的,很难……你懂我意思吗?

当代,是眼面前儿吗?

她说国际上划分是从上世纪80年代往下,之前到1949年是现代,1949年之前到五四是近代,再往前是古代。当然她说这样划分也是从俗。还有一种更俗更不科学的是按地域和心态划分,说到大陆地区,有佯狂时期,党同伐异时期,全体变成孙子时期,假装不是孙子时期和全被当成笑话全被消费期。至此,文学强迫自己冒充一股社会势力的现象被终结了。您是假装不是孙子期到全被当成笑话期的一个过渡人物——按哪种划分都在她写作的范围内——所以有些事想采访一下你,请王老先生不要再推辞了。

我说,没听懂,你认错人了,您把我当谁了。

她说您是我大爷,我可是您一晚辈。

我说我没装啊,你说我是谁?

她说你不是那谁谁吗?

我也晕了,是啊没错啊。

她说那就对了,你就是一老艺——作家,——还活着的——我不好说是不是唯一。

不对啊。我说。没写过字,怎么就成人物了。哎哎,我喊一老太太转脸儿,你不信我,你问问她——这屋都是我多少年的老弟弟老妹妹,我的事儿全知道——老妹妹,她说我弄过小说。

老妹妹目光炯炯:你不加一“老”字会死啊?

对咪咪方:女士你可能真搞错了,没听说过他弄小说净听说他弄小买卖了,他倒腾,在朝阳一带;一辈子,娱乐业,听说过吗?开夜店,隔几年倒闭一次,隔几年又冒出来;没听说他挣过钱,净瞧他坐饭店大堂商量事儿——真的,您是干吗的?

老妹妹脸盘子转得跟电扇似的:我十六岁就认识他,才发现一直不知道你是干吗的,前三十年还有人说你是点子呢。

我说我就记得我是个小贩,辛辛苦苦,什么都卖,什么好卖卖什么——凡经我手的东西,一开始社会上都叫我朝阳小王,后来叫我北京老王,后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可卖的越来越少,我也老了,碰见谁都比我小,再出来卖也挺没劲的。

老妹妹:还卖过人口。

必须的那是必须的。我抓住老妹妹手腕子:你给我,那是我的假牙。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是我的呢。

咪咪方:您真不记得了?

我要真是一写字的我又何必这么操劳?我怎么不愿意省点心随便写点东西找个有势力的养起来。

咪咪方说如果您真是北京老王,那就曾经是一卖字人,您还卖过不少字书,上世纪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中期那一阵,是“没良心文学”代表作家。

字儿——视觉艺术?我说,我受累问一句,我代表作是什么呀?

《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咪咪方说。我上小学的时候,这本书满大街摆着和另一个没良心派作家写的《人巨脏无比》并排——方言,这名儿您听着耳熟吗?

书呢?你说得这么热闹拿一本出来我瞧瞧。

手上没带,搁家了,真的,当年满大街现在也可以一本也不剩,当年逛大街的现在还有谁呀你数数。

挨位八弟你们看过《捏着半拉依然不紧》吗?我回头问。

大家没听见。

我说,我要干过这样的事我不会忘的。

一老哥哥对咪咪方说,你别逗他了,他还以为自己被枪毙过现在是鬼,混在人堆里呢本来。

咪咪方一拍桌子:下次,下次我一定把那本书拿来,上面有照片,你看了就知道了,我这暴脾气。——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把我名字和电话输进去,下回打电话别不接。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的车里下车,车停在我家门口,黑天下着雨,中间的事儿,局什么时候散的,怎么上的车,怎么开回来的,全不在屏幕上了。一眨眼又剩我一个人哆哆嗦嗦捅家门钥匙。

我问她在北京住什么地方。她说我在北京有太多房子了,妈的,爸的,奶奶的,大大的,每个长辈都给她留下一处房产。她说她现在住她妈原来的家最靠东边一公寓里。我说,是工体北门那栋吗?她说是。我说,那房子有功啊,你们刚去美国多少年都是靠那房子的租金,我还以为那大红楼早炸了。我在梦里和咪咪方聊天,我知道这是梦,还在梦里想这要是真的多好啊。

手机在震动,已经震动半天了,我一直听成在机场坐飞机滑行,飞机翅膀在颤,翅膀是瓦做的。醒来满屋暴雨声,手机已经掉在地上,还在地上转圈儿。

我下地蹲尿盆,雨声太大也听不见盆响还是没几滴。往床上爬时捞起手机塞枕头下,刚要睡,听见一女的在我枕头下说,我快到了。我说你别来了。她说不是都约好了嘛。我说飞机没起飞,下雨,路成湖了。她说她已经拐弯了——已经进院了——已经到门口了。

门铃当一声响,电直接通过我脑子——四十年了,我不能没精神准备听铃儿,猛一听一定被电击一下,脑内容短暂、万分之一秒地被一扫而光。

这时我真醒了,雨声小了,此外一片寂静。我有一个顽固的念头:要去开门。人老了,就会纵容自己,想干吗干吗,想开门就去开门。

我拉开门,咪咪方背着个大包和一大个子女孩站在门外,端着盆花儿。

还真有人儿!我这一跳吓得不轻。

怎么了?咪咪方望着我。

没事儿。我捂着胸口摇头。

一直是我,刚才就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不是下周吗咱们说好的?

已经是下周了老爷子。

这雨没停——我中间一天没醒?

您问谁呢?停了,晴了几天,昨儿又开始下了。

咪咪方把我搀进屋,叫那女孩换鞋。对我说,不好意思惊着你了,不是外人。我女儿。

骗人。

骗你干吗?你让她自己说——梅瑞莎。

梅瑞莎:我是她女儿,她生的我。我会讲中文。

咪咪方带她女儿梅瑞莎一起来的。那孩子一米八几,职业女排骨骼,黑眼睛,瀑布般的褐色头发,葡萄干脸形,一副特别知道自己是谁的聪明样子。能说中文,是老外找不着准星那种,说多了也能带得你的中文缺葱少盐。跟方言是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跟咪咪方站在一起不说是一家人也没人朝那儿想。

以下是我去世前从头年春到隔年夏六个季节里和咪咪方,有时梅瑞莎也在场每次谈话的记录。因为是事后做的追记,脑子经常乱码,不免遗漏。咪咪方那一方也有记录。我们谈过几次后,发生了一些事情,她辞了工,比较密往我这儿跑,她用录音机录了后面的部分,那是她的资料,与我无关,我手上这份文档整理时没有参照她的录音。到隔年热天儿,我已经失明,最后换的一个肾也衰竭了,不能吃东西,靠输液,说话如同漱口,和咪咪方的最后几次谈话,是在顺义区社会福利局退伍军人临终关怀医院病房里,她全部录了音。那里涉及他父亲方言的一些为社会善良风俗所不容甚或可能被认为是违法的隐私,如果她乐意发表,全由她本人决定。

因为这部分也有内容关联到我,本人在这里声明:永远放弃自己的名誉权,禁止任何冒充本人后代的人就咪咪方日后可能发表的文字中涉及本人的事实和措辞提起任何理由的诉讼。因为这和本人的一贯自我要求相悖,本人从不认为本人除了自身之外还有一个叫名誉的东西,本人死后,也无隐私。

声明二:这个文件不是我们谈话的全部和准确记录。本人也无意准确,追记的时候有很多发挥,本来就是本人发挥起来讲的话,本人有权再度发挥并且基于普遍的人性特权进行部分自我美化。

声明三:本人不对这里写下的字负责。追着要我负也不负。

我坐下,恢复道貌岸然的样子:花儿放门外。坐坐,都别客气跟到自个儿家一样,既然来了。喝什么?有凉水。要不要开窗户,放放味儿?

咪咪方:您不用忙,我们喝什么自己倒。甭开窗户再冻着您。这是屋里养的花儿。

我:放门外!回头它死了,我又该动感情。

咪咪方:你干吗非把它往死了养呢?

由着我嘛,它就是一定会死的东西。我盯着女孩看:上学呢还是工作?

咪咪方说:上学,学电影,没出息,学了好几年了也不知哪年毕业。

现在还有人学电影呢,早多少年北京电影学院已然改亚洲游戏大学。

咪咪方说:不是制作,是研究,放在人类学里,当做人类的一种行为分析。她那个学校您一定没听说过,挺背的一个美国乡下,二十多字母一名字,大冷门大偏门都开在那儿。

想想上世纪拍电影的人还都叫自己娱乐之王,啊——呸!当年我就和人赌过,电影再过不了第二个百年,三十年之内就得让游戏顶了,再看电影得去博物馆。让我说着了吧,中国电影你看过吗?

梅瑞莎被我盯得有点发毛,看过一些。

喜欢吗?

不喜欢。

看不懂吧。

真有人那样吗?以为别人都需要他,以为自己能讨好所有人,那么自信。

我说:你说的一定是喜剧。

梅瑞莎说:你们当年就看着那种东西笑。

我说:你可以写一篇论文,叫《人类是怎么通过自我丑化来自我取乐的》。

梅瑞莎说:写了,我的题目叫《从几部华语电影看——自尊不是人类的本能》。当然我主要讨论的是武侠电影中那种奇怪的人。

我说:中国人过去就是通过那种电影宣泄自己的犯罪倾向。

梅瑞莎说:这我倒不知道。教授拒绝看。当地的FBI政治正确科还找我谈话,说我歧视特定人群,虚构了一种人类行为,一旦发表会引发族群抗议。我和他们吵起来了。

我问:美国是《动物口头平等地球宣言》的签字国吗?

咪咪方说:是。但“不得嘲笑家畜”和“释放家畜”是保留条款。

我说:方,这几天我觉睡得并不香,一做梦就梦见我跟你过去认识,而且特别可笑的是在梦里我不是我,是一个写字为生的人,那是我的一个被压抑的愿望吗?如果能再活一次,也许我该去试试当一个作家。

咪咪方说:那不是梦,您就是一个作家,不用再活一次,你已经实现你的愿望,咱们也确实认识,三克疙瘩,你想起来了。

我说:你这样很不好,拿一个老人开玩笑,他这么真诚地对你。

咪咪方说:我像爱开玩笑的人吗?从大背包里拿出一黄书:你看看这书皮上作者名字印的是谁。

我说:把我的望远镜拿来。

我戴上镜子,看这本已成酱油色的黄书,果然印着我的名字:北京老王。

我说:据我所知,有一女的,也叫王什么,人家是作家,老出书,老在机场卖,书名我还记得,因为一听就记住了,叫《就想吃饭》。

咪咪方:看里面的照片。

是我吗?我笑。把书拿给梅瑞莎看:你主持一下公道。

梅瑞莎合上书:是你,——年轻的你。

咪咪方说:当过作家是一丢人的事吗?

我嗓子眼儿咸了,以为舌头破了,连忙把书还给咪咪方:快收好,别弄坏了。

咪咪方:还是不想承认?

我说:想承认,但是一点想不起来,脑子里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我的眼眶,也感到发干,脸皮都绷起来了,用双手搓,问咪咪方:刚才我是哭了吗?

咪咪方说:如果成心呢,那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不成心呢,我觉得还有希望帮您回忆起来。

你帮我回忆吧,我愿意当作家。你千万别以为我装,我真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这一辈子跑街站店挣点钱不容易,当真干过作家,也没算,都在下九流。说着我嘴又咸了,话梅味儿。

咪咪方说,能哭出来,就是想起什么了,往事嘛,总是含着辛酸。

我说,我哭,不是想起什么,是这么露脸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

我抢书:我再看看照片。

梅瑞莎抽出一纸巾:您擦擦自己。

我写过书!我写过书!我举着黄书,十分激动的样子,——我还干过什么?

这正是我想和你聊聊的。咪咪方说。

我举着一包饼干,外面一轮大太阳,红脸贴在玻璃上,梅瑞莎不见了,屋里只有我和咪咪方两个人。

今儿是几儿呀?我小声问咪咪方。

周六。她说。

不对呀。应该还有一人。

你是问梅瑞莎?她这礼拜没来。

我为什么举着饼干?

我一进来您就举着呢,还让我吃——你嘴里都是饼干。

怪不得牙齿有泥,原来是饼干。我的空白期越来越长了,好在空白的时候还能照常进食。我站起来满屋乱看。

您找什么呢?咪咪方疑惑地眼珠跟着我转。

我记得,我记得我突然害臊了,我记得见过一本书。

那不就在你眼前嘛,上星期来你就找这本书,我就怕你忘了,专门给你搁枕头边,睁眼就能看见。都两个星期了,还到处找。

果然有书,不是做梦。我端起黄书,不好意思地瞅着书名:我写的?

问八百遍了,咪咪方给我扑落胸前的饼干渣儿:你写的。

我写得好吗?

还可以。就爱问这句。一说还可以就笑。您一笑就像六十五的。

大家呢?

大家特别喜欢您。

稿费呢?

给了,特别多,您都花了。

都花了?我陷入沉思。

咪咪方:可以接着谈吗?

谈吧。我振作了一下。

咪咪方:刚才我们谈到上世纪80年代,北京有愤怒的一代,简称“愤青”。这个年龄层包括70年代出生的人吗,还是到70年代出生的人走进社会,愤怒的一代已经结束了?你认为1992年是愤怒的一代的兽散期?

1992年?——1992年我在干什么呢?1992年我女儿四岁,我还住在我爸妈家——不对,我已经搬西坝河去了,她妈妈单位分了套房子,第一次装修,才花一万块钱,装修完了我朋友来说,跟旅游景点似的。

上星期聊得挺好,这星期又什么都忘了,您理解“愤青”这个词吗?

理解,“愤青”就是不上班成天在街上玩还挺不高兴的人,不“愤青”都是上班的日子过得挺让人羡慕的,——“愤青”不好。

咪咪方望着我:您不赞成“愤青”?

我摇头:都挺不容易的,我喜欢人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的。

咪咪方双手按我肩膀:坐下吧,别老站着了,您觉得您这一辈子开心吗?

挺好的,挺顺的,没得罪过人儿,跟谁关系都不错,还好多人没我活得长呢。

咪咪方开始吃我的饼干:我也觉得您挺有福儿的,我要说您年轻的时候一直被看做是在演“愤青”,而且您的朋友都是“愤青”您会吃惊吗?

我想小便但知道没尿,那是错觉。那时候生活很难,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经常兜里连坐公共汽车的钱都没有,也没地儿挣去,报纸上很高兴,说那是个开始,岁数大的人也很高兴,因为他们前边过得更糟糕,可是活在那个时代的小孩——我,——也不是小孩了,都当兵回来了,也是个小伙子了,可还是娇气,就觉得遭到遗弃。

被谁遗弃呢?咪咪方问。

我弯腰坐着这样特别舒服,我说:嗐,不过是做不成奴才的不踏实。

你是指被一种国家理想遗弃?

听不懂,就是郁闷。好比我现在已经八十了,一睁眼——现在,你告诉我,人能活二百岁,你还要出去想办法,——你叫我想什么办法,我本来是照着八十活的。

明白,愤怒就是这么来的。

你们没打算把“愤青”当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起来吗?

现在当然知道国家很虚幻,是各种利益的一个集合体,自私是它的本性。当时把它看得太不具体了,神一样,有无穷的资源和慷慨,信它,它就能照顾你——我也不知道全世界哪儿还出过这样的事儿,你跟着你的神走,半道上神一弯腰回头对你说:拜拜了您哪。

叫你选择,你还是选有神的日子?咪咪方说。

现在不了。当时傻呀,被人晕了,你说愤怒我就老一直在想,跟谁愤怒?这会儿想起来了,跟自己愤怒,我怎么这么傻呀,让人给我晕了——怒自己。你懂我意思吗?不带这样的。

咪咪方:后来呢,——接着往下说别停。

今儿是几啊?

咪咪方:还是今天,你怎么了,又要找书?

我觉得有点不对,好像我在说别人的话,在替别人广播。

咪咪方:说得挺好的,是你,很是你。我一定要记着,下次带录音机来,——你觉得你现在在哪儿?

我们是在聊从前是吗?

咪咪方:聊上个世纪。你年轻的时候。当作家的时候。

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好像我在说瞎话,我说的话和看到的画面搭不上。

咪咪方:你能看到过去?

我一说话过去就出来,一不说画面就变成一股股火柴头灭了的黑烟儿。又出来了,东单,无轨电车,都是发青的;五棵松,阳光很强,我在街上走。又没了,都分散变烟儿了。

咪咪方:您喝口水,闭会儿眼。

没事,我经常看过去,闭眼看得更清楚,一闭眼就是彩色世界——这话谁说的?怎么说呢,当年的事儿不能事后聊,事后聊都是经过概括的。我不怎么敢跟人聊,就是怕聊出来的不是自己,是想象的自己,演的自己,好在有画面把着我。

咪咪方:你的小说好像一直有这样的主题,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再现,再努力想真实,也是经过描绘。结论很悲观,我们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假象中,不断歪曲着自己。

原来我早就知道。

画面里你是什么样儿?

画里——此刻,我很高兴,正跟人说话,笑着。都是轻松的,脸色很平静。所以我要推翻刚才说的话,没人愤怒,我和画中的人都是在玩的。正在生活真好。六十年前真好。这一天我记得,我去我朋友家打牌,出门没赶上车,就是这辆车,338路,马上就进站了。

我瞪大眼,被深深陶醉了,因为我看到自己跑着挂上了那辆车,如果我上了那辆车,车上就有那个无名姑娘,每次我遇到她,她都会贴近我。那是80年代头三年我最大的事儿,我就是为这个天天坐这趟车。

汽车化烟儿了。我闭上眼,用手用力压自己的眼睛,汽车又隐约出现个涂着黄油漆的尾部,老是尾部,我没赶上这班车。

咪咪方:车开走了?

开走了。

咪咪方:你有正在写作的画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有很多夜晚,夏天的,纱窗外面有树的味道,灯光是台灯照下来的,有桌子,反光,但没有我,一只搁在桌子上的手也没有。如果你坚持我干过作家,大概那些画面就跟写作有关,我不确定,因为我也可能就那么无所事事待着,或者等人。

咪咪方:怎么做到的?我也想再看看自己的过去。

到一定年龄自然就做到了。要足够老。

我说:我脑子里都是电影,特累,所以很抱歉,我这个记不住事可能和这个脑子里都是电影有关系,一会儿放这部一会儿放那部,都在库里,但都没按顺序接着。

咪咪方:没有画面你就没法相信自己是个——按你的说法,干过作家。

相信啊,我相信了。书在这儿摆着,证据,证人——你坐在我对面。可你跟我聊作家的事儿,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万一我是个特臭的作家呢。——从你来过,我想起过去做过的梦,梦里的角色有一个奇怪的我,经常在那儿自己和自己狂聊,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有一部分就像你说的话,特别讨厌,这可能就是我当过的那个作家现在想啊。我当过的人挺多,都留着画面,怎么就作家没画面,这事有点怪。

咪咪方:我要说码字你有画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