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三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3934 字 2024-02-18

阵云:我不是阵云还能是哪个,你兄弟里还能有第二个阵云吗?王兄啊,你兄弟也老了。

杜梅:甭废话,罚丫喝三杯——不喝不行!刚才见我他也装孙子假装想不起来,你丫有那么老吗?

老王:阵云,兄弟,你还喝呢?不要身体了?

阵云:不瞒你老哥哥,不喝也没身体了,不喝我还干吗去,我也只剩喝这一口了。

老王:我现在要喝这三杯,立刻躺你这儿死地上。

杜梅:死也要喝,你躺下我给你急救,救醒过来接着喝,今儿你别想躲过去——接杯。

咪咪方:王叔不能喝就别让他喝了。

阵云:那不成,这是我们哥儿俩的事,一定要喝。

老王:阵云,我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方言的女儿咪咪方,这是方言的外孙女。——阵云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多少年的。

咪咪方:您好,我应该怎么称呼?

老王:叫大爷。你认识阵云大爷的女儿,你刚去美国第一年回国,我和阵云大爷在国际俱乐部请你吃饭,阵云大爷的女儿也在,你们聊得可好了。

咪咪方:记得记得,我们还一起去游泳。——大爷。

阵云:女儿?外孙女?方言?一提方言,我这眼泪就要下来,好人哪。就犯在一个好上,生活——我操他妈!喝,第一杯为我方言兄弟。

咪咪方:我代您吧?

老王:这杯不能代,必须喝。杜梅你别跟着瞎起哄啊,你抹什么眼泪?

杜梅:你还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呀!我这眼泪是叫你气的,先为你流了,你死的时候再没有了。吃口肉各位,这清酱肉还是那么个意思吧?比云腿怎么样?是那味儿但一点不哈喇。

咪咪方:好吃。

老王:我必须说,完全没有一点脚丫子味儿。

阵云:咪咪方,是叫咪咪方吗?现在在哪儿呢?

咪咪方:我在联合国打一份工。您女儿她现在在哪里?

阵云:她也在联合国,环境保护组织,住瑞士,也有两个孩子了。

老王:孩子都世界各地了。杜梅你有孩子吗?

杜梅:有,天上,下辈子——没有。我没你们那么合适,什么都折腾了什么都没耽误。我一直一个人儿。不要拿同情的眼光看我,我中间没断人儿,该经过的也都经过了,现在一人儿挺好,饭馆就是我儿子,老了管我。

阵云:我杜姐,著名的杜姐,什么也不能拦着我杜姐一天到晚高兴。

杜梅:还真是。男的,年轻时还可用,老了,一堆药渣儿,看着就糟心,都离我远远的。我现在看男的完全没有感觉,就跟看桌椅板凳似的。姑娘们,记住大姐……

老王:什么大姐——大妈。

杜梅:去,哪儿都有你的事——记住大妈这句话,男人,玩玩可以,千万别跟他们过一辈子,年轻时就会给你添堵,老了就会给你添麻烦。

梅瑞莎:知道了。

开涩儿:你知道什么呀?

梅瑞莎:他现在已经开始给我添麻烦了。

杜梅:瞧眼前这俩老苍孙,还有样儿吗?还能往家里搁吗?——老王你现在一人儿俩人儿?

老王:俩人儿。

杜梅:别他妈吹了,这世上所有倒霉的加一块儿都找不出一个这么不开眼的。

老王:一人儿。

杜梅:你这人一辈子没实话,要不你是写小说骗稿费的呢。

阵云:这还一个写过小说的呢。

杜梅:俩没实话的。——你要敢俩人儿我立马到法院告你侵犯妇女人身权利。

老王:杜十娘同志是中国第三代女权主义者,后来直接演变成仇男主义者。我已经向宪法法院提起控诉——我控诉……建议在宪法第五修正案中将仇视男性丑化男性列为社会歧视一种。正在联络志同道合者,找“公民权利保障全华联盟”挂靠,在“保护弱势人群志愿者委员会”下面再成立一个“紧急保护男性志愿者委员会”,专门援助收留那些被职业妇女大耳贴子扇到大街上只能靠卖淫为生的家庭妇男。并且要呼吁,要义卖,募集基金,在发行量最大的妇女杂志《一搂克》打广告,长期的,教育青年凶悍妇女——杜梅这把年纪的就由她们去吧改不了了。广告词我都想好了:春点一粒谷,秋收万担粮——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广告词二,祈使句:如果地球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男人,点点点点点。下面配一张大照片,最后一个男人,黑白的,我,——我这双幽怨的眼睛。这张照片我就准备找自己当模特儿了,肯定国家地理选了吧?咪咪方你帮我联系联系。

杜梅:你就说这个起劲儿,能说一晚上。

梅瑞莎:这是真的吗王爷爷,情况已经坏到这样的程度?

杜梅:你听他的,真是老实孩子,老家伙原名就叫王雌黄。

开涩儿:啊,您就是王雌黄王老师?

老王:你就别跟着起哄了。

开涩儿:不是起哄,真是听说过您,我打炮儿必听的一首老歌听说就是您写的词儿:夜夜大,夜夜大,夜——夜——大啊啊在生人床上……

老王:你没事吧?

杜梅:喝,喝,这酒不能停,一停话也掉下来。咪咪方我跟你喝一杯。那边不许搞肉麻吹捧。

阵云:我喝了这杯先走,那边还一桌子人呢,一会儿留个电话。

老王:别走啊,谁呀,都一块儿过来吃吧。

阵云:一帮不着调的人,都已经喝大了。一会儿我还过来。我联系了一块便宜墓地,你要不要?老默要了俩单元,广旱也要了一单元,将来大家都埋在一块儿,省得扫墓来回跑了,一家有孩子,家家坟上的草都捎带脚给拔了。北京周围山都满了,经济适用坟每平方米均价十万,你愿意死后还住塔楼吗?再不抓紧,死后就得去河北了。

老王:我有一朋友,给我在“神舟四十七”号上订了个抽屉。

阵云:四十七?那不都飞了吗?

老王:没赶上的,可以顺延,赶上哪架是哪架,反正飞船票已经买了,改签一下就行了。

阵云:你是永久居民还是跳伞的?

老王:还有这区别吗?我倒没听说。

阵云:你没听说,我听说了。不是所有人都留飞船上的,钱多的跟宇航员上下铺,钱少的一出大气层就让你们跳伞了。说跳伞还是婉转,其实就是投弹,一按电钮,下面一开盖,你们几组骨灰盒就全掉下去。不靠谱。

老王:我不知道我是永久居民还是投弹的,估计是投弹的。投弹,也行吧,我就自个儿绕着地球转,天天经过我们亲爱的祖国——及你们大伙上空。

阵云:还美呢,国际太空组织已经正式把骨灰盒定义为垃圾,不承认它是一种私人财产,美国太空炮兵就拿你们这些骨灰盒练习激光打靶,一冒烟一个一冒烟一个跟点痣似的。半圈你也转不下来,就等着连盒再烧一次吧。

老王:我在燃烧,王先生之欲火焚身。

阵云:还不如划根火柴呢,谁也瞧不见。

梅瑞莎:妈你上脸了。

咪咪方:我还没喝多少,怎么觉得这么大呀?

开涩儿:我也大了,这五十年二锅头真牛逼——我喝美了。

老王:是咱们聊得热还是这屋里真的热?小姐,能给开扇窗户吗?多谢。杜儿呢——我妹妹呢——怎么扭脸没人了?

咪咪方:你们光聊骨灰盒不理人家,人家走了。

阵云:我也走了,回头联系,买块地吧,飞船的钱回头跟他们要回来。

老王:买买,要要。

阵云出门。

老王:我不喝白酒已经很多年,没想到喝了这些还是身轻如燕。

开涩儿:我敬您老一杯。

梅瑞莎:开涩儿,你今天终于暴露了,你就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老王:行啊梅瑞莎,中国话够有长进的。

阵云披着棉袄严肃回来。

阵云:他妈这帮孙子没等我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