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六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311 字 2024-02-18

梅瑞莎:我对马屁还是有免疫力的,别人夸我,不是我,我无动于衷。

老王:那要是你呢?全夸对了呢?别吹牛逼,谁也不是上来就犯臭,上来就吃拍,都是开始很清醒很小心,慢慢晕的。上来就犯臭也没人拍你,一定是你还不错,前几脚都踢在点儿上,这些人也是由衷欣赏你喜欢你,才聚拢过来,向你靠近,变成你的朋友,你的支持者。接着你更出类,更拔萃,更冉冉,他们也更佩服,更投地,更铁杆儿。你总是很正确,滴水不漏总是用新一轮成功使不怀好意的预言落空,证明所有对你的批评都很可笑。这些人如果过去对你还有保留,有担心,也都一次一次被你消除。如是再三,他们称赞你是称赞一个事实,并不肉麻,你尽管时时提醒自己要警惕,听好话要退避三寸,反应不要上脸,往裤裆里掖掖别露出来,但在一个公认的事实面前,完全无视这个事实,也是虚伪。至少没必要强迫周围好朋友跟着你一起虚伪。由此,你永远正确就和一个叫事实的词画了等号,你周围这些跟你一起走过艰难分享惊喜的小同事小朋友就成了你的拥趸,你的饭厮,仰望着你。你干什么都喊好儿,数你牛逼,因为你确实好,确实牛逼,牛一回,被事实证明一回,这还用说嘛。从这一刻起,这些人化龙为鱼,变成小人,最真诚的小人,你信任的小人。

梅瑞莎:这段他夸自己了吗,妈?

咪咪方:没到。

老王:——这时你和他们之间的感情,你们作为一个利益团伙对利益的判断都是好的,靠谱的。只有这些人他们最了解你的实力,你力图表达什么,了解你最深沉的追求,你面临环境不得不做的妥协和良苦用意。你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欣慰。每次创作才不那么孤独,充满乐趣,充满知音,甚至有点好玩。日子越来越好,所有的坎儿似乎都迈了过去,前方已经没人,所有的对手都已经消失,只有你一个人横在路上。这时,一个敌人悄悄站到你身后,你的终极之敌登场了。这个敌人就是你自己,看不见的自己,当你自信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你就成了自己的敌人。

你犯了一臭儿——你不可能不犯臭儿,人吃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屁眼永远夹得紧——对不起,我说屁眼了,想的是说肛门,话一忙嘴秃噜了。

梅瑞莎:我原谅你了。接着说,我五谷杂粮上蹿下跳不可能永远紧。

老王:你真宽宏大量——您放了一屁,当众。

梅瑞莎:我为什么要放这个屁,我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我不是打嗝?

老王:痛快呀,吃得好,吃得撑,散出来也让大伙分享一下。好好,你也可以打嗝儿,你打了一嗝儿。

梅瑞莎:可是我从不打嗝,吃再多也不打,我能咽回去,我妈可以作证。

老王:还是的,所以我说的是屁,嗝儿不打屁也不放那这口气去哪儿?你怎么就消化那么好——你能先让我说完吗大姐,说完你再解释,你老打断我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了——行不行?

梅瑞莎:行。

老王:再打断我可不说了——我说什么了刚才?

梅瑞莎:我放了一屁,当众。

老王:你放一屁,而且是一蔫屁,第一屁一般都很小声不一定齁臭但是也不香,大家还是听到了,有人闻了闻说这是一臭儿。你的马上反应是看周围,周围都是小人,一双双小人们忠诚的眼睛。他们一齐摇头说他们没闻到,他们说刚才是有一动静,但那不是一屁是一牛逼,叫你自信一点——你说你信谁的?

梅瑞莎:我信我的。

老王:这天没法聊了,老有一上赶着的,咪咪方你起来,我还是跟你聊吧。

梅瑞莎:我知道我中文不好,你跟我说话费力气,我又不是生在中国,当然不好,可我不是一直努力在听嘛。我走了,一人到外边待着去。

老王:别别闺女,别走,别噘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我不嫌弃你,还跟你聊,你不懂我给你解释。

梅瑞莎:我不听了,什么你你你我我我,听着就乱了,到底是在说谁?谁放的这个屁,谁周围都是小人?

老王:我,我放的这个屁,我周围都是小人。

梅瑞莎:那你以后就要一直说“我”,不要眼睛盯着我,一口一个“你”,我当然会以为是在说我。

老王:一直说,不改了——我的响屁,我的明臭儿,都是这么攒下来的。第一屁没仔细闻,闻到了也往香了说,以后这屁味儿再来,在场的人都不当屁聊了,当想法聊,当境界聊,当胆儿大聊,积小臭为大臭,存蔫屁为响屁,我,最后挑人多的地方,挑通风不好挂着帘子的地方,还是我,给大伙来个脆的——咪咪方你是睡呢还是听呢?蒙着头瞎抖什么呢?

咪咪方:哎哟我的妈呀,听你们俩聊天真急死我了。

梅瑞莎:没见过这么说话的,一会儿自己一会儿别人。

咪咪方:瞧把我们小姐气得一鼻梁汗,去擦擦去,给自己倒点水喝,我跟他聊会儿。

老王:我这不能算故意装她吧?她自己往里跳,摁都摁不住。

咪咪方:听你刚才的意思,好朋友其实都是小人——我能把你这话传出去吗?

老王:好到不说实话了,好到一块儿膨胀了,不是小人,也在起小人的作用——你可以传出去——你以为只有给你使坏的那才叫小人?小人小人,小于你的人。凡是推崇他人,心甘情愿把一个人供到自己头上,发自内心认为这个人伟大、高明,自己永远赶不上,并且也瞧不出这世界还有谁能赶上,那份推崇已经深入心脏,变成爱慕、依恋,提起来眼中竟要含泪,身子骨也自动往回缩,变成依偎,寸寸柔弱,仿佛正被一个博大的怀抱搂着马上就要晕的样子。都是崇拜者——我指的小人。

咪咪方:爱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他付出,把他的生命、幸福置于自己之上,也算?

老王:爱一个人就失去骨气,每天黏着这个爱人,上街也要手拉手,一个眼神不到就委屈,就黯然生怪一人躲家里不接电话不开门,也他妈是小人。

咪咪方:如果很自尊呢?不拉手,不闹小脾气,外表永远和气,只是在心里有这样的信念,两个人掉进海里,只有一件救生衣,让给对方,也挺小人的吧——按你的标准,只要把别人放在自己优先的位置。

老王:慢,慢,让我想想……你偷换我的概念了,我在说小人,你在说爱情。

梅瑞莎:我妈没偷换概念,你的话就包括爱情进去了。王先生,我能叫您王先生吗?我不想叫他爷爷了,讨论问题听上去不平等,他这样自大的人就更有优势了。

老王:你可以叫我王涩儿,咪咪方叫我老王。我叫咪咪方勒得深,叫梅瑞莎钩儿。我一向很平等的,提倡互相叫名字,有几年一帮人故意拧巴我,叫我王老师,我差点没疯了,我最恨叫老师的这种东西。

咪咪方:开始了啊,要夸自己了,这儿还打着赌哪——可。

梅瑞莎:妈妈,我们不要被他岔开,我们刚抓住他——你是个反对爱情的人。

老王:你这是扣帽子。这一手在辩论时也是很好使的,跟你爸家那头学的吧?希腊也出辩论家,专门开学校教小孩诡辩……

梅瑞莎:请你不要再打岔儿,别人讲话的时候你尊重一点!如果一个人真诚地爱另一个人,不惜降低……

老王:真诚地爱一个人,也不能降低自己!没有任何理由,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跪下来,真诚也不可以!越真诚越反动!

咪咪方:王涩儿,跟孩子争用不着站起来咆哮,好像您多没理似的。

老王:必须咆哮!太反动了!方言的后代居然又活回去了,又出了崇拜者,社会潜移默化太厉害了,人要堕落你让他走电梯他也会摁往下去的箭头。

咪咪方:梅瑞莎,一个词没用对,人家就开火箭了。我们梅瑞莎还没说完你就跳起来,她说的是不惜降低社会等级——你等我说完不要现在就瞪眼睛——贫富差距教育背景种种外在的标准——而且梅瑞莎的真正意思是放下——放下身段放下傲慢……

老王:你认为社会有等级吗?你认为人有等级吗?你向谁蹲下?你这么说就是傲慢!

咪咪方:社会当然有等级你连这个都不承认?差别、隔阂处处可见,那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梅瑞莎造成的。我们不认为人有等级,我们跟你一样认为人生而平等——虽然我很怀疑你是不是真这么想,你是我见过最傲慢的人,你只是标榜自己……

老王:我从不标榜自己。

咪咪方:你这么说就是标榜——你输了,三天不许再夸自己。——这就是你的逻辑,谁不承认什么你就非说谁正是什么,因为有这种意识才会这样说——我和梅瑞莎当然不是傲慢,我们只是自尊,就连这点自尊也怕不巧伤害那些敏感的人微弱的人,要小心收藏好,时时提醒自己尽量放下。我们是人类,知道自己浑身上下都是弱点,知道自己一有机会就能多不善,我们一点也不为此自豪。

老王:这是我的观点,我是人类,我老这么说,你剽窃我的观点。

咪咪方:什么你的观点,你的观点是最后无处可逃再逃一把,脸儿一拉承认自己是人类,充满人性,会犯小人,把猥琐卑劣变成大可夸耀——我和梅瑞莎都是可以把别人放到自己之上的人,甘愿自己的幸福小于对方的幸福,自己的生命小于对方的生命——但我不认为自己是小人,我为梅瑞莎牺牲我也不觉得自己小。

梅瑞莎:我们不要对他弹吉他了妈妈,他听不懂的,他不懂什么叫爱、牺牲,他只懂平等、对等。他一定从来没爱过人。

老王:你懂什么是爱?你才交过几个男朋友?打炮儿不算。

梅瑞莎:你懂爱,所以你每天一个人待着门铃都生了锈。

咪咪方:不这么说梅瑞莎,我们不这么说。我们只谈自己不因为别人和我们不一样就妄加指责,那样只会显得我们浅薄不知世界多大,谁可能没爱过人呢?

梅瑞莎:这样的冷血动物我们家就有,你不是总说你爸那个人一生没真正爱过别人,别人爱他也不知道,好像很坚持其实是个傻逼。

老王:我觉得我们可以不聊了,聊到最后互相人身攻击也没意思。非要把两个概念放在一块儿聊,把别人的概念延伸出来换成自己的强项,放手肯定自己的同时指着别人喊:倒!倒!倒!

咪咪方:先不相信自己,再怀疑所有人,把脏水泼向大庭广众还说这叫死磕,就连自己也不放过。

老王:自己心情好了一切顺了才会对别人好。自己心情坏了就好像天下人都欠他的。

咪咪方:老子天下第一,第二都没有。说是追求真理,其实是追求自己。

老王:你和梅瑞莎都为对方怎么牺牲了?还是都让别人为你们牺牲了?

咪咪方:你和方言谁是小人?还是你们互为小人?

梅瑞莎:有一种人天生就是烂,过去我妈说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老王:最烂的小孩就是以为自己纯洁,以为自己最会爱,动不动就被自己感动——你以为你岁数小你就牛逼了?

咪咪方:最烂的老人就是自以为什么都见过,别人都是小人——你以为岁数老你就牛逼了?

老王:我在想好男不和女斗。

咪咪方:你终于露出了你的庸俗。哈,什么也别说了,你已经失去了和我吵架的资格。

老王:哈,你终于说出我等了半天决定让你先说出来的词儿。我们在干什么,吵架——我没强加你吧?我不跟人吵架,吵架多低级呀,赢了又能怎么样,我心怀坦荡,目光远大,我甘拜下风。我惯着你这毛病,让你见谁跟谁吵,遇见问题就拿吵架解决,不吵出个好歹不算完,一辈子都在和人吵架,一辈子心情恶劣,一辈子结束正事都没来得及干,一地唾沫星子当文集收了。

咪咪方:你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你注意了吗梅瑞莎,他其实不是在讲理,是在钻空子。

梅瑞莎:注意了妈妈,他专捡人家唾沫星子,一晚上等一个词,等着了就来了劲。

老王:这句话很到位,这句话说到我点儿上了,我都算计到了最后还是一场空。可以呀咪咪方,有把豆儿,提出表扬。

咪咪方:谢谢,谢谢。

老王:梅瑞莎不靠谱,梅瑞莎不是跟着话走是跟着情绪走。词很重要,不要小瞧词的力量,很多看似天大的事屁股底下只垫着个词儿,这个词儿抽掉了,整个事儿就稀里哗啦倒下来——教你一手。

梅瑞莎:用不着。

咪咪方:你是从哪个词儿上倒下来的?

老王:笼中鸟。我梦见这个词儿连床塌了下去,至今刚着地。

咪咪方:是真着地了吗?跟一个小姑娘都能这么吵。另一位呢?

老王:剧中人。他一听到这个词儿,如同世贸被撞,当场一层压一层倒下去——待会儿干吗去呀?咱们聊也聊过了,吵也吵累了,吃点好的补补去吧。嗬,梅瑞莎还气得吠儿吠儿的呢。

咪咪方:还是新北京菜?

梅瑞莎:我可受不了你们这样,一会儿吵翻脸,一会儿又没事了,这都是什么风俗。我自己打车走了妈妈,我要先冷静冷静。

老王:想不想听你的三字断语?

梅瑞莎: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