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七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4741 字 2024-02-18

咪咪方:怯懦。

老王:怯懦。

咪咪方:逃避。

老王:逃避。能拖一天是一天。

咪咪方:我妈说你们是一丘之貉。

老王:我是一丘之貉,我也不比他强多少,我在这个问题上完全没有飞短流长权。我们当时一批人每个人都碰到这样的问题,当然我不说这是人之常情,免得你又批判我。下手狠的都处理得比较好,最终三方解脱,装好人的……暧昧的,一直崩溃到今天。

咪咪方:当然我现在也是离了两次婚的人,第一次是人家离我,第二次是我离人家。多少对这种处境有所了解。但还是不能理解你们这种男人,一方面什么狠事儿都干得出来,一方面很平常的话就是说不出口。

老王:不好意思,不是设计好了这样的,是到了裉节儿上一下掉了链子。本来以为能和别人一样,本着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让对方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有什么话最好说出来没有过不去的河——下的决心。到了这一天,要摊牌了,对方真的痛苦了,旁边还坐着一个煽情的小孩,怎么也讲不出那几句话了。对方要是敌人,坏人,哪怕是生意伙伴一起共事的朋友,再难听的话也不难说。可对方是跟你多年像你妹妹一样的妻子。一直信任你,拿你当依靠,找了你就当一辈子有了归宿。你孩子的母亲。你们也不是包办婚姻,是自愿结婚。也许还是你追的人家,本来人家一开始看上的还不是你,本来有心思嫁给别人做媳妇,叫你死说活说改了主意。现在你打算翻脸了?上嘴皮儿碰下嘴皮儿这么多年就不算了?这就叫欺负人了,叫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最真你就欺负谁。斩钉截铁就变成了商量,变成了为难,变成了内疚,变成了吞吞吐吐一脸倒霉,变成了今天不说改天再说吧。

咪咪方:但是还是说了,改天,不管哪一天,还是说了。说我不爱你了,咱们分开吧,钱都归你。

老王:是说了,不说也被人看出来了。但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将在原地:我不觉得咱们之间没爱情了。

咪咪方:你希望人家说,太好了,我正等着这一天呢,早看你不顺眼了。

老王:你别往我身上说呀,我可没希望人家这样说,咱们就说这事——你又傻了,好容易说出的话等于白说,再说更难,更没地儿躲,更要把你不愿意强调想轻轻带过去,别老聊,心照不宣就行了——最伤人的那句话再宣一遍:我真——不爱你了。

咪咪方:既然真这么想的有什么怕说的?我要不爱谁了,立刻打飞机连夜也要赶到他面前撂下这句话:我真——不爱你了。

老王:要不说你是女的,这种事女的都比男的脆,女的要想说什么没不好意思的,怎么没误会怎么说,向女的学习!

咪咪方:你也用不着振臂高呼,除非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说这话才含糊。

老王:一句话又让你说到点儿上了。为什么说这话这么难?就是说出来就犯嘀咕,我懂什么是爱吗?这一口一个不爱的。跟着女的又是一问,冲你这嘀咕来的当场让你更傻:你懂什么是爱吗?

咪咪方:你怎么说?

老王:我没法说,我说我懂,人家说那你给我说说什么叫爱。我说我不懂,人家说那我给你讲讲,你其实还爱我,因为你不懂所以你不知道。

咪咪方:你只好不吭声。

老王:我只好不吭声,听人家数落。从认识第一天,每件事都给你记着呢。你怎么关心她,怎么爱护她,怎么对她好。她也对你好,跟你相濡以沫,跟你同仇敌忾。种种凡是都证明你是爱她的,你们俩之间是有爱情的,怎么能突然冒出个小婊子这一切都不作数了呢?

咪咪方:你还有损的呢,不怕她这么说。

老王:我是有损的,不到最后关头不是不能说嘛。

咪咪方:你还是说了。

老王:我还是说了,不说就成庆功会了。

咪咪方:你怎么说的?

老王:你都知道,我就别说了,这话太孙子了。

咪咪方:说说,我还想听,这话怎么就孙子了?

老王:没办法只能说了——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咪咪方:对方呢?还说什么了?

老王:还能再说什么,双眼死盯着你,泪如雨下,恨不能吃了你。

咪咪方:你怎么办,转身跑吧。

老王:我往哪儿跑,在自个儿家,门都锁着,谈话呢。这时没准还冲进来一个小帮闲,举起你的手机就往地上摔,然后就去告状,嚷嚷得全家都知道,我在对不起人呢。

咪咪方:然后呢?

老王:没有然后了,只能臊眉搭撒眼走人,无比惭愧,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东西。

咪咪方:回到那边呢?那边不问啊,今儿你说了吗?

老王:你什么意思?人家这儿都快煎出油来了,你那儿还在幸灾乐祸。

咪咪方:可算自找?

老王:算自找,所以还没处喊冤去,只能自己生扛。说出来不是同病相怜的都是看热闹的。

咪咪方:你不要愤怒嘛,不要自己的欲望没得逞就怨天尤人。还可以再争取嘛,一次不行就谈第二次,往下拖,总会拖出个好歹,总有熬得日出那一天。先搬出去住,造成既成事实,荒着她,不信她拿一辈子跟你赌。等到她心灰意冷,自己也觉得没盼头了,再碰上个好人,自然会把你找来,主动问你,咱们那事到底怎么着啊?你这时可以再做好人,听你的。

老王:都想过,也这么做了,没戏。不是还有小王八蛋嘛,大人可以不见小王八蛋能不见吗?小王八蛋一见不就都见着了吗?每星期一次,刚消了点的火儿腾一下又起来,转眼十年八年,见了面照样管你,一肚子话想问你怎么还管我呀,就是不敢问。

咪咪方:难受吗?

老王:每星期去看一次自己作的孽,在自己家的悲剧和前尘往事中度过一天,你说难受吗?还不是当时难受,是回来越想越难受,年代越远越难受,见不得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等公共汽车,见不得小女孩独自一人在路上走。最后这难受就变成一棵树长在心头,一听笛子就掉树枝儿,也不分春夏秋冬。可是也没法回头了,十年分居,什么都可以做就是做不成夫妻了,这个你有经验,十年不在一块儿再回去也没法过性生活了。

咪咪方:我没经验,我没有十年还要回去过性生活的。

老王:我也没经验,咱们都没经验,不知道谁有经验。十年,这边也成老婆了,等你十年不是老婆也是老婆了。俩死扣儿。扣儿自己不说解你就别想解。完全丧失了主动。有一天我和方言去朝阳剧场路口那日本馆子“初晕”吃饭,正准备过马路,方言一扶我说,不好,我崩溃了。我反过来一扶他,我也崩溃了。

咪咪方:我妈不是带着我走了嘛,特为给他解扣儿。

老王:十年死扣儿拴习惯了,一下解了,大拧平顺——没死扣儿不能承受之平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