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人现在也不打算吃。一个疗程年轻五岁,十个疗程是不是又要回去吃奶呀?
王扣子:疗程增加疗效递减,第二个疗程只能年轻两岁,第三个疗程年轻一岁,第四个疗程年轻三个月,第五个疗程开始原地踏步。有破产倒闭吃不起的,按年轻下来的速度反弹回去,最后人就像三宅医生设计的衣服,都是褶儿。
老王:你和你妈的钱够吃一辈子吗?别最后成俩扇子,出门还得带熨斗。
王扣子:所以我们不敢吃最贵的,到我们成扇子的时候你也早不在了。
老王:听见了吗咪咪方,自己不敢用的就敢给我用,嫌我死得不快。王扣子你一辈子鬼鬼祟祟不干正事,将来你死了,墓碑上就写一行字:这个人的一生是吃喝打扮的一生。药拿回去,给你公公用去,我老就有个老的样子,不弄得八十了撒尿还滋墙皮。
王扣子:你要不用就摔地上,反正我意思到了。你这病我瞧着还真没大碍,话这么密,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吃完饭我就回去了,家里还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呢。
老王:你不在天都塌下来。
王扣子:还真是,都爱吃我做的饭,我酿的酒,我不在就得下饭馆,一顿两顿可以,时间长了老的小的都提抗议。
咪咪方:当天去当天回,你也太赶了吧,住一晚,明天再走。
王扣子:现在这航天飞机还是比较方便,从罗马到北京都没从我们家到机场时间长,直上直下,跟坐电梯似的。我还当天到成都买过火锅调料呢,儿子非要吃。
咪咪方:你真舍得,我一直说坐一直没坐,票还是太贵了。梅瑞莎坐过一回,说地球是一张笑脸。
王扣子:其实等于集体上天看电视,窗户是假的,一万多线的高清晰屏幕,一路外景实况转播,我还激动呢,突然看见航迹图和搂扣时间。还一个不方便是没厕所,登机前都要换尿不湿,有尿都尿自己裤兜里,下飞机拎着交给空中小姐。餐就是牙膏,各种风味儿的。
咪咪方:倒栽冲——重返大气层有什么感觉?
王扣子:没太多感觉,不是跟过山车似的,一会儿脸朝上一会儿脸朝下,一直都是脸朝前,客舱底下肯定有陀螺机头怎么转它不转,能觉得下降了是大家突然脸都红了——爸,您也还没坐过呢吧?等你身体好点,有心情,我出钱,请您骇一回失去地球吸引力,您也回家乡看看,一闭眼就到了。
老王:什么电梯,分明是二踢脚,把人蹦上去再蹦下来。叽叽喳喳,叽叽喳喳,说得人脑子都炸了,北京人找了那坡里人结果就是练了嘴皮子。
王扣子:还是吃面条吧,吃面条省事,你这有面吧?我给你做手擀面,牛肉炸酱我发明的。
老王:吃馅饼,猪肉白菜的。
王扣子:好好,吃馅饼,你不装了?老做馅儿裹面的,我还真忘了面裹馅儿的怎么做了。
咪咪方:我也不会,是不是先包成包子再压扁了?
老王:瞧瞧人家,从我年轻时开始搞对象就没女孩下厨房了,王扣子你是我横跨两个世纪认识的第一个爱做饭的女的你可真有出息——不要帮她,她练的就是家庭妇女不会做就打。
王扣子:瞧不起家庭妇女,年轻时受过刺激,望女成精,一句话就把虚荣全暴露出来了,一个俗老头。咪咪方姐,你老来跟我爸聊什么呀?他那点事都写成小说掺水卖过了,老爷子多贼呀,掉地上的一棵菠菜叶儿都能捡起来当翡翠卖。要说咱们生在作家家里也真够倒霉的,他们心思就没在过日子上,真情实感都放在作品里,需要你了就把你唤来找感觉,不需要你了就把你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好别影响他,弄得一家人年年在浪里,没几天脚丫子能够着地的。小时候他还盼着我将来也成作家,说这样生活和工作就成为一体了。谢他了,本小姐可不这么看,家里出他一个就天翻地覆了,还要我接班祸害下去。谁还也别跟我聊艺术聊精神,搞艺术的坏蛋我见多了,理由都不成立。我就当我的家庭妇女,柴米油盐,这就是我的精神生活,下辈子再换一地方当家庭妇女。我不觉得一个人孤雁一样待着才独立。不觉得他那种生活叫幸福。我绝不让我的孩子从小就到国外去,背井离乡,学这国鸟语学那国鸟语,那个世面不见也罢。
咪咪方:我也就是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事,你讲话,从小就到国外去了,印象太少了,又不是有很多亲人,女儿大了,也有点寂寞,就当排遣寂寞吧。
王扣子:他没说他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咪咪方:谁?谁认为自己是耶稣基督再世?
王扣子:你爸呀。那不是2000年嘛,信徒中有一种说法耶稣基督将要在这一年重新降临,对死人和活人进行审判,建立千年王国。很多人惶惶不可终日,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你爸认为基督已经降临了,只是谁也没告诉,谁也没想到基督第二回来会选在中国——就是他自己。而且末日审判已经开始了。
咪咪方:他真是疯了,他根本也不是基督徒。你爸一点没跟我说,他只是说我爸特崩溃,1999年开始精神不正常,认为自己已经死了,而且出现种种幻觉,认为有另外的世界存在。
王扣子:能不崩溃吗?突然发现自己是耶稣基督,换我也肯定崩溃。我爸说没说他为什么和你爸掰了?两个狼狈为奸的朋友后来连话也不讲,互相躲着,一个知道一个在肯定不进门,至死再见一面。
咪咪方:他们掰了?
王扣子:就差成仇人了。你爸曾正式托人转告我爸,以后你再遇见我,千万别跟我再打招呼。你爸去世时遗体告别,都没让我爸去。
咪咪方:为什么?是世界观冲突吗?
王扣子:狗屁!你也把他们想得太高级了,世界观冲突?他们是为一女的。
咪咪方:谁?哪个女的?什么名字?
王扣子:你去问他吧,他们之间那些恶心事我说不出口想都血压升高。你应该知道这个女的,她和你爸好了好些年,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要相信他们是在为世界观奋斗。他们是我们的父亲,在我们面前会表现出很多爱,但他们也是男人,有丑恶的另一面,你总不至于说你不了解男人吧?
咪咪方:我了解。
王扣子:你去想吧。当女儿真惨,明明知道父亲这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人,还要爱他。我最不能看那些女儿怀念父亲的文章,也不知是她们父亲隐藏得好还是做女儿的故意视而不见,可怜天下女儿心。希望你了解我们的父亲以后还能善良下去还能继续保持诚实——给他馅儿里多搁点盐。
咪咪方:别别,别说说还真干了,你这正义感不是地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你爸跟你聊的?你不也是很小就跟着你妈走了?
王扣子:小时候我住在旧金山边上的小城市剩马太饿——我知道你在三块馒头。我上的那个高中,很多中国同学,都是妈妈带着女儿,只有一个是爸爸带着女儿……不是他说的,他怎么会说?是我偷看的。二十多年前,他正在饭馆吃着饭和人聊天突然失语,出现语言障碍,走路也画圈儿,全身共济失调,怀疑脑子里长了瘤,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在北京陪他住了一段时间,白天陪他去各医院检查,晚上没事无聊偷看他的电脑,他电脑里有两个小说,一个叫《黑暗中》,一个叫《死后的日子》,写的都是那时候的事,两个都二十多万中国字。
咪咪方:都是写完的?
王扣子:都是写完的,但是没法发表。当时中国那种社会不可能容忍他们干的那些事,现在也不一定能容忍。道德败坏是最轻的吧。我虽然不认识他的那些朋友,人名也都做了处理,但有的还是能猜出是谁,譬如你父亲。我这是跟你说,看完这两个小说我恨不得挖出自己的眼珠子,再也无法跟我父亲坐一张桌子。多少年,也无法正视任何男人的眼睛,真是不能否则一定成为同性恋。我爸讨厌安东尼,觉得他像修道士,他也确实是意大利南部那种最保守让人望而生畏的天主教徒。不瞒你说,连做爱姿势都只会教会批准的一种。他的全部想法就是侍奉上帝和多生孩子。他对我最不满的就是我只给他生了一个孩子,而且瞧这样再也生不出来了——因为我偷偷避孕,我必须偷偷地,否则他会认为我是在犯罪。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生成二大妈,我才不理他,反正他也不能跟我离婚。他背上一层伤痕我怀疑他年轻的时候还鞭挞过自己。但是我真的感谢他,他使我觉得我是正常的,刻板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并没有让我爸把我变成一个反人类分子。我很高兴这让我爸不痛快。我还想过一个准能让我爸发疯的主意,只是觉得为他不值当再伤了我妈的心这主意确实有点馊——我一高兴当修女去。
咪咪方:别……
王扣子:别恨他,原谅坏人,爱他们,知道,都知道,我天天念这一套。他奶奶的要不是摊上这么一个倒霉爸爸,我还想花几年再改邪归正呢——油可以了,现在开始烙吧。
咪咪方:那俩小说你后来没再见过,你爸也没跟你提过?
王扣子:劝你一句,千万别看,给也别看,看了堵一辈子。当时他文档里还有一个遗嘱,提过这两个小说,说版权归我算他给我的遗产在他死后可以出版。他大概以为这就是对我好了。他是完全藐视大众的,他认为大众趣味就是越脏越卖。后来他检查结果没瘤子,语言障碍也消失了,又活过来了。隔几年回来我又看到他的遗嘱,把这条删了,那俩小说也不见了,两台电脑里都没有。
咪咪方:他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王扣子:可能察觉出我看了,他心虚,我又不太会掩饰自己,一张脸摆在那儿,那几天我人都哭胖了,他一见我就可怜巴巴观察我又说不个整话——叫他起来还是给他送床边上去,馅饼吃得趁热,你去问问他。
咪咪方:他又睡了,让他先睡,醒了再吃。
王扣子:我可等不了他醒了,我要赶航天飞机,我先吃了。你千万别跟他露我跟你说过这些事,我们俩好容易互相装傻装到都挺匀实的地步,我也不想再看他负疚的样子,挺不好看的。你知道他说我什么吗?我结婚的时候没请他,他给我打电话说王扣子你不要当复仇女神。撂下电话我想,他说得也对,我管那么多呢我过好自己的一生最要紧。孩子是自己的,父亲,说到底是另一个人,跟不了一辈子。你知道吗,不管是在中国还是意大利还是在哪个国家,我一见老头子就怒目而视都成毛病了,心想别看你现在慈眉善目走道还得扶墙,年轻时不定怎么无恶不作呢。
咪咪方:好的也有,譬如你先生。
王扣子:他?我也怀疑。
咪咪方:你太激烈了。
王扣子:特别不可爱吧?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还有一毛病,一见不管哪国女孩子在人群里装可爱,就想冲她大喝一声:别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