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六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4356 字 2024-02-18

老王:我,至少认为自己控制得很好,来往于两个世界,没给别人添太多麻烦。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岁以前的人,家里有负担的人,不聊。你不问我,我也不说。我在自己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很好。我是疯的,但跟谁都不说。你父亲疯了,到处跟人说。

我很想画这样一幅画,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发疯了,双手放在膝上,外表眼神一点也看不出来,但周围的一切都是颠倒的。如果我会画画,我就画这样一张画,挂在一进门的地方。这是我心里常出现的一幅画,是我对自己的描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里,发现一块砖从厨房的墙顶了出来,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墙壁,第二天,这块砖又顶了出来,第三天,另一块砖缩了进来,渐渐地,这面墙变得凸凹不平,布满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岩的训练墙。渐渐地,卧室里的墙也有砖出来进去,凸凹不平。渐渐地,家里的每一面墙都有砖开始活动,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来。他来到街上,多年出入买东西的小杂货店不见了,变成一块空地和几棵白菜。第二天,他头一天还坐在那里吃饭的小饭馆不见了,变成一片草地。从一块砖开始,这个人的世界渐渐崩塌,他的目光停留在哪儿,哪儿就开始变化,最后他变成一个陌生人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以纪念你父亲。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已经被英国人拍了,一个杀手,一心想死,不巧爱上一个中学女同学,挣扎一番还是决定把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用枕头闷死,断了这个念想。最后这个人欣慰地站在英国海岸白色的悬崖边,一个跳接是全景,一个跳接是更大的全,只有白色的峭壁没有了他。这是我看过最黑色的电影。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一个瞎子,但是那种有内在视觉的瞎子,从小就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给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不知道,以为他是好的,大家在误会和一个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无事。最后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观中和周围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剧,也可以不是喜剧。要用两堂景和两拨演员。

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很多年以后,我已经死了,我又来到三里屯,老人儿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个小伙子,外国人,但心是老的,中国的,还记得这一世的事。我看见你,你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我认识了你,整个电影都是我们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给我讲你的一生。你以为你对我怀有长辈的慈爱,其实是我对你怀有父辈的情感。观众以为我热爱中国文化什么的,其实我就是北京人,我比这街上走着的什么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个两套故事在一个时空里的电影,观众看一个故事,演员演另一个故事,都岔着但并不打架。这在小说里没法安排。

片子结尾,方言也出现在街头,他是个黑人,一下出租车就站在人流中大口捯气,谁也不知道这黑哥们儿怎么了,只有我遥领他的心情。我举起一只手,露出鄙人这张新脸给他看,他龇着一嘴白牙笑,我们谁也不戳穿谁。

咪咪方:你认为人生有意义吗?

老王:单纯的人生,没有意义。我还想拍一个电影,地艺毛——本地艺术毛片。关于皮肤的。用一秒三千格的高速摄影,专门的片盒,卷片子就得半天,特别费胶片,一百分钟乘六十秒,你算算光素材就得多少尺。身体可以是任何两具,每一路皮纹都记录到了,每一口毛孔都成井了,每一粒鸡皮疙瘩都成宝塔了,汗毛凛凛成了草原,风吹草低见血管,一定特别美,特别地质公园,特别不色情。是人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象。

咪咪方:你……

老王:让我说完。我在等科技进步。我最大的愿望是想拍一个我脑子的电影。我那几百亿脑细胞,一个格一个格的,每一格打开都是一个世界,带着宇宙开辟以来的洪荒景象,星际飞行的所见,物质世界的转化和生命的诞生,人类的历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现在拍只能拿电脑做,要花很多钱,还要损失。最不损失的是在我脑袋上装一个投影,直接把我脑海投到大屏幕上,现场直播。拍人死的时候细胞怎么还活着,透明地板怎么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么在地下凝视人间,怎么又从旁观置身其中。镜子擦得干净,完全照不见你。墙上的画揭下来一张还印着一张。花和叶子互相分离时互相磕头。上帝只有在黄灯下才看得见。音量不够人间就显得简陋,哪儿哪儿都不严丝合缝……

咪咪方:对不起,你大概也混乱了,我必须打断你一下。

老王:我没混乱,是画面太快,我已经很简洁了,还是跟不上。所以说,人的语言很无力,听其言不如观其脑。人是被语言限制的。真理是画面形式的,无法音译。派一个人来说,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任务。真遗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脑,看到了你就知道人类书写的历史是多么简陋。上帝是那么一种存在,直接对每一个细胞的,细胞被唤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这一种人在传说中层出不穷。这一种人活着就能体会灵魂的根系和庞大。基督是临界点,被灵魂充满的人,看见来路的人,是人挣脱自身登上的第一级台阶。简直无以名状,就用父与子比喻这一联系,也可说在人说人话。父亲是什么?是上线,也可说是根源。上帝——根源。上帝——灵魂。每个人被解散时都会发现自己是灵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回归根源。我保证。这并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个细胞那样感受。

回到灵魂,你当然会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刚从疲倦的人生归来。和星辰同辉,你当然会感到荣耀,因为你至高无上。你以为那是恩宠,其实那正是你的本来位置。没有谁给予你,你本来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污的。是语言造成的误认。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我说明白了吗?要不要我再说一遍?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于灵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灵魂的精神状态。我本来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污的,是原子吗?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还要超越你的想象。没有谁再能统治你,没有谁再凌驾你之上。

咪咪方:我干吗呢?

老王:你什么也不干,就是待着,观看,不追寻意义无情地观看,直到另一个原子嚓一下飞来击中了你。

咪咪方:我怎么了?

老王:你就引起一次核爆炸,你就分裂再分裂,连锁又连锁。你要是倒霉,你的一小块又落回人间,出溜出溜分裂,又分裂成一细胞。你要是更倒霉,你就整成一卵细胞,或者精子,随你。你要游得快,出来得不是时候正被蝌蚪扎中,你又分裂成一小孩,又开始重新想,我有意义吗?见过葡萄架子吗?你就是一个会吃饭的葡萄架子,遇到另一个葡萄架子会说,嗨,你好。稍微不累一点是变成石头,那你风化的时候还长一点,也不用讲话,老这么来来去去一会儿有了一会儿秃了假惺惺的多累呀。

咪咪方:是啊,老这么折腾怎么受得了。——那你呢?

老王:我也没准儿,没准成老虎了,没准成孔雀了,没准成你儿子了,肯定不孝敬啊,那倒是我连累了你。

咪咪方:我连累了你我连累了你,谁生的就是谁连累了谁。你要是一老虎也是个爱聊天的老虎。

老王:一定请你喝虎骨酒。

咪咪方:不核爆炸行吗?

老王:不核爆炸不行,一定要爆炸。都攒着,太热太挤,也爆炸。世界大战算什么,我们原来解决冲突扩大生存空间都是靠核爆炸。

咪咪方:有没有不掉回来的,就有这志气。

老王:大多数人——大多数残骸都没掉回来,也不知道掉哪儿去了。也没多少次可掉了,地球自个还爆炸呢,它一爆炸,想掉盘子里也没盘子了。一亿年很久吗?珍惜吧。

咪咪方:之后呢?

老王:之后就不停地掉,掉啊掉,因为永远没底,还以为是往前飞,就像一萤火虫,越飞星星越远,越飞越没人,最后您猜怎么着,眼前一暗,尾灯灭了,就和黑暗一体了。

咪咪方:还是黑暗?

老王:还是黑暗。无亿无亿年之后,乌鸦飞在黑天上,飞也是黑,不飞也是黑,往下落,下面全是煤渣。

咪咪方:是够没意义的。听上去真够惨的,乌鸦飞在黑天上。

老王:眼睛滴溜溜转打什么算盘呢?

咪咪方:这就是你的世界观?我还以为你很好,结果也就是只乌鸦。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

老王:我要说我有什么,我就是吹牛逼。我要说我看见了未来,我就是自欺。一颗原子有什么意义,创造宇宙吗?创造宇宙有什么意义?接纳人吗?抱歉,我不能同意人就是宇宙创生的意义。撒出去,收回来,撒出去,不再收回来,上帝就是一撒网的渔民。撒开宇宙这么大网就为捞上几条人吗?此上帝甚是无聊。抱歉,我要批评这个上帝。抱歉,就是这么回事,宝贝,你要看开一点。我也很想有意义,感到水淹了脖子一直在抓稻草,喊救命,一个弥天大谎飘走就游向另一个弥天大谎。我必须说,情况很糟糕,情况越来越糟,我游得越远,看到的越少。掉进黑洞就是永恒吗?遇到反物质就能彻底湮灭吗?生是过往,死也是过往,灵魂——原子也是过往。我不知道何谓终点。我也不认为谁知道终点。人说的终点都不是终点。

我和方言坐在小饭馆吃饭,上帝站在窗外,穿得像一个武警哨兵。我们同时想起一个老笑话,忍不住笑了。我们盘子里的菜叶绿得都站了起来,鱼在呼吸,肉块在爬行,汤像深池,虾在里面翻身还翻白眼。白墙皮,一块块吹鼓。杯子口,一圈圈盘上来。服务员,都瞪着眼睛。我说,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经常半夜里开着开着车,路边的树都变成了墙。有一天大中午我回我妈家,刚上三环,三环就变成了海滨和沙滩,路边走的男女都穿着泳装。有一天清晨我去东四街加油,上一秒正要开进站大门,下一秒是黄昏,我在路边车里醒来,油箱里已经加满了油。丢日子。昨儿刚过星期一,明儿又是星期五了。下得特别快的是洗窗水,打了满满一仓,一夜出来落了一场雨,车窗上都是泥点,再一扳,空枪了。漏视线。认识的人走到跟前没看见是常有的事,被人叫了一声就目瞪口呆。点着打火机,发现嘴上没烟,几次烫了嘴唇。一手拿钥匙一手拿手机半夜出门,开了车门只剩手机了,全身上下找,回店里找,听见发动机响,才发现已经插车上了。去吃饭,出来车丢了,东看西看,一辆车一辆车数,准在一特奇怪的地方,譬如正前方,都有经验了。一次去人家玩,天亮出来进电梯发现手机落人家了,坐电梯又上去,一推门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看看门牌号码对呀,是28钩。回到电梯口重新进楼道,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帮人在上班。对自己说,别慌,晴天白日出不了鬼。退回电梯口再来,还是一公司。那就是楼走错了,我记得我下过楼。28层哐哐哐坐电梯下去。下了楼没错呀,就是这楼,这门口,这保安。再进电梯,看准楼层,郑重地摁下,哐哐哐上去,出电梯,定睛注视一分钟房号分布图,确实看清了,然后举起右手,跟着自己右手当一个舵走向28钩,一推门还是一公司。一屁股坐地上,疯逼了,什么也不想胡乱推一门,正是我朋友家。28J。再看那门,28L。都是“钩”闹的。

咪咪方:脑子进水了。

老王:脑子打成方格了。脑子砌成直角了。你一定去过游泳池更衣室,就是那样,一层一层,一箱一箱,印着号码,要拿东西出来,多一道开门关门手续,每天脑子乒乒乓乓开门关门。你要同情我,我是自己的访客,平常只能在走廊上溜达,哪扇门开了就进哪间屋办公。很多门永远不开。很多门关了再开就不知猴年马月了。

我去国医堂请脉,国医堂的大夫问,你是刚跑来的吗?

2004年是猴年,闰了一月,叫马月。猴年中国人狂打炮儿,马月妇产科爆满,生了不少迷信的孩子。

此刻我脑子里的门,都朝着过去,都是过去进光。

方言说,你本来信佛,和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信基督,教会伤了你的心。你本来什么也不信,自己伤了自己的心。

从现在开始探着脖子一步一高走上小二楼,问我,你们俩干吗呢?

我说,他在给我看前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