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在时之政府的第六天
大概是由于一直都是在各种奇奇怪怪的事件和画风里反复横跳,对于时之政府这一解释,坂田银时和坂本辰马竟然出乎意料地接收良好。
而时之政府也不仅止于介绍世界观——在这两个人没有提出疑问后,他很自然而然地就继续说了下去:“帧不会凭空而来,既然是将别的帧插入,那就必定有其他胶带受损。如果放任下去,万千宇宙的‘胶带’都会缠绕在一起、无力运转。幕后之人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这一刻。”
“只有所有的胶卷都被剪开打乱,他才能以自己的心意将之拼接起来。破坏历史、影响现世,无论是怎样复杂的理论,终归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目的罢了。”
坂田银时的手指动了动,触到木刀洞爷湖略有些冷的刀柄上,辨不清神色地说道:“那么幕后之人……”
三郎即答:“是我喔!啊不对……应该是织田信长?”
坂田银时条件反射地飞起一刀,啪地戳破了三郎远处的拉门和纸,骂骂咧咧道:“别在这个时候乱抛设定!为什么你会比我还懂怎么破坏气氛,同化了吗?根本不是我们同化了你是你自己就这副德性吧!穿越就已经够时髦的了,还要加反派设定是想抢多少人气啊!”
对于三郎这样坦然无畏的表现,明智光秀和另一位愿意上交佣金、感天动地主臣情的竹中先生都早有预料,沉默地坐在原处。反而是时之政府的官员们无语凝噎、以手扶额,纵使胃疼也只能接着三郎的话继续下去:
“没错——正是‘织田信长’。或者说,那才是历史中的织田信长。关于信长公(指三郎)的一切遭遇也要由此说起。”
“你们既然知晓信长公是穿越,应当也知道他原本并非战国时期的人。”
“这么说吧——某一日,历史上本应死于本能寺之变的‘织田信长’突然发出这般疑问,‘我为何非要身死于此?若得天下的天命不在我,我难道就要顺应吗’!”
“但是,正如之前所说。平行世界是存在的,既然有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这种‘帧’,必然也会有织田信长度过本能寺、取得天下这种‘帧’。若事情进展到这里,也不过是预示到自身可能有的宿命、改变结局的剧目罢了。”
“然而,那位‘织田信长’并不满意。”
“既然有战胜的结局,就必然有战败的结局。既然有男性的信长,就必然有女性的信长。但是他不认同这一切——既然是‘信长’,那就应当站到战胜者的地位。既然他看到了更高的东西,纵然只是虚幻的天命,他也要站到那上面去。既然他只认可‘自己’是织田信长,那么除此之外的、所有的织田信长就都是伪物……便皆要随他心意、碾成尘土才行。”
“——我等,并不知道那位‘织田信长’到底做了什么。”
“因为在我等终于知晓,时间溯行军的总大将是‘织田信长’时,时之政府已经建立数年,已有世界因他而走向灭亡。而他曾经留下的痕迹……他以一己之力脱离自己所在的世界,甚至接二连三地带走了历史中的人物。对世界而言,重要的人员缺位犹如齿轮碎裂无法运转,于是它急需人来顶替‘织田信长’这一位置。”
“于是,明智先生诞生了。又因为缺位的历史人物不止一个,信长公(指三郎)也穿越了。至此,一切重新开始,以他们的意志去选择道路,接二连三地不断翻开下一帧,直至翻完本能寺之变那一夜。”
“最终,他们所塑造的历史,已经覆盖了曾经断裂的、我等已经无从考证的历史。世界自此安定。”
“这份安定能维持的时间,或许又只持续到,抱着修改历史的目的而出现时间溯行军前来入侵的那一刻。”
三郎和时间溯行军的“织田信长”毫无疑问不是同一个人。但是能做出一样的举动、迎来一样的本能寺之变,或许也在说明他们性格中存在某些相似的部分。在这种严肃且残酷的战局下,要强求所有人都将三郎与“织田信长”看成毫无关联,无疑也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时之政府的官员只能以尽可能中立的口吻,将一切徐徐道来。
他最终总结道:“因此,你们所遭遇的困局,我等无能为力。要将历史整个覆盖一遍,这超出了时之政府的能力,是只属于世界的自救措施——若要问我等能做什么,大概也只有派遣一些人过去,将有能力召唤刀剑男士的人吸纳为审神者。甚至并不是因为我等不愿意多加帮忙,而是处于战时,本丸里的灵力已经是固定的适合刀剑男士调整状态的密度水平,不适格的人无法生存下去。而投入其他的世界,也无非是重复和时间溯行军一样的破坏世界之事。”
但白色卷毛的青年并没有出现什么负面的情绪——他哼哧哼哧地把自己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木刀又捡了回来,像是当立柱般地一手持着撑住自己懒懒散散的身体,甚至连死鱼眼都恢复到了全无杀伤力的、过于淡定以致于让人有点火大的状态。
“所以呢?因为很难所以没办法帮上我们这边?还是因为反正要毁灭了所以干脆你们先集中对付大boss?”
他淡淡地道。
“别说傻话了——我边上这个笨蛋一开始就说过,我们可不是抱着能天上掉馅饼的想法来拉援军的。”
“你们有什么话,我听到了。但是那边是我的国家,就算老妈老年痴呆了也没有丢下不管的道理。我现在还在这里,我之所以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们科普这些——我说,三郎你还没发话吧!”
……可笑吗?
大概是有一点可笑的吧。
时之政府在这之前都只是个存在于三郎口中的名词,甚至三郎本身都没有为之做出过评价。曾经的生活教给他们的,全部都是、完全依靠别人的善意的话就注定沦落为被欺凌的底层——坂本辰马是因为有足够的知识愿意提供帮助,那么坂田银时又是为什么跟着一起来呢?
大概是因为,还在地球的那些人全部都相信他——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
还有,不管旁人怎么说……
他都死脑筋地只看自己想要看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也去信任自己选择的人。
在坂田银时的注视下,先是被时之政府嘘寒问暖、再到后面积极帮助时之政府爆老底、就相貌而言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青年单手托腮,缓缓开口——
“我带他们过来这里,就是为了当同盟的。”
这间并不拥挤的室内,一时间好像只有三郎的声音在响。
“帮助茂茂?解决虚?还有对付时间溯行军?这些都太麻烦了啦。反正在我看来都是差不多的事情——既然世界还能自救的话(天照换代),那就在它没救之前解决掉一切就好了嘛。”
他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完全无视了其他人的视线和表情,只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想法叙述出来:
“既然时间溯行军都撤走了,银时那个世界、还有更多类似的世界,就都不在时间溯行军的关注范围了对吧?那就太好了!”
“——我,想要将他们作为奇袭军,突击时间溯行军的大本营。”
三郎的视线倏而落在了时之政府的官员们身上。纵使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但无形的压力仿佛在轻描淡写中已经沉沉地降了下来。不管他本人是否有意识到,这一刻的他都更贴近传说中的、被称为“第六天魔王”的形象。
说的话也是,如此惊奇大胆,又让人难以拒绝。
“那作为同盟的交换,时之政府总能帮忙让他们的世界多点时间、稍微剔除掉几……‘帧’,是这个吧?加油喔!”
第122章在时之政府的第七天
尽管时之政府不可能当场就同意三郎的想法,但在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拒绝的时候——不管是因为三郎那份举重若轻的魄力、还是因为这计划本身的魅力,都代表了事情大有可谈的余地。
坂本辰马当场打蛇随棍上,尽管这个人对时间溯行军一类的名词仅限于耳闻,但他很勇地在一通鸡同鸭讲中匪夷所思地完成了信息互换,已经开始拉扯起来到底需要多少物质和援军,且很合银时心意地重点问了问小判存货之类的事情……
可惜的是因为审神者的小判主要是用在时之政府内部的“万屋”和刀剑男士们身上,属于完全内部消化,偶尔有外流的也是属于三郎这种意外走失不得不动用紧急物资所致,因此时之政府十动然拒地拒绝了撒钱的提议,表示会在整合出可行计划后再来商讨物资准备和是否需要提供经济援助。
那说到这个坂田银时和坂本辰马可就不困了!
已经见识过三郎的财大气粗,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不能说是不要脸但完全就是死缠烂打尤其是坂田银时战斗力此刻简直爆表——财大气粗·实际上直到现在只花了区区几枚小判·三郎反而退出了火力中心,旁若无人地在桌边打起了哈欠。
这个发展其实也超出了明智光秀的预料——指完全没想到一到钱的事情上这两个人能打了鸡血的那种超出预料。他原本也在考虑太快将计划抛出是否会让时之政府的内部因此生疑,但看三郎带来的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平时就能搞事的料子,他也就暂时按下了过快的步伐,也在沉默中撤离了言语的漩涡,换上竹中半兵卫不动声色地枫在双方的言语间悄然搅弄起浑水、已经开始为之后的提议做起铺垫。
他久违地坐在三郎身边,纵使身躯透明,那份从容宽和的微笑也像是生前一样。
“说起来,之前和小光说的都是江户的事。”
虽然是个被套用了诸多形容词在前面的织田信长——比如残暴、可怕、深不可测等等,但三郎本质上仍然十分随性,暂时被忽视了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和明智光秀说起话来。
“我还回去看了归蝶喔!虽然只有一面啦。”
“归蝶夫人吗……”明智光秀道,“她应该很想念你。”
“不过不能继续见面也没办法。”三郎道,“然后也不能像溯行军弄坏历史的话……唔喔,等解决了溯行军的那个信长以后,小光和我一起偷偷去吧!”
……即使已经习惯了三郎的奇思妙想,面对这种“我要带你去见我老婆同时四舍五入也算你老婆总之就是一起去见她”的提议,明智光秀也不由得哑然。
他与归蝶在最早期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相处——毕竟一个联姻而来人生地不熟、一个又体弱多病终日卧床,而他在和三郎互换身份、日后更名为“明智光秀”之后,他更是有了自己的家庭,与归蝶彼此犹如陌生的老友、又或者熟悉的陌生人。如今再去回忆,与那位夫人之间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彼此对三郎方向不同、却如此类似的、愿将性命付上的重视。
然后,就是三郎这种毫不犹豫、毫不作伪、仿佛不含一丝污秽与质疑的赤子之心。
……正因为三郎是这样的人。他才会身为死者,仍然不愿放弃尘世。
“我会把归蝶夫人吓到的吧。”明智光秀温和道,“而且我记得她不能看见刀剑男士——没有灵力,也看不见我才对。”
“就算你这么说。”三郎直白道,“我也觉得要和你去看她才行。毕竟我也是因为你才活下来的嘛。而且总觉得小光没那么沉重了,归蝶却还是很沉重的样子——嗯,果然还是要去吧。”
“那如果是你这么想,我也会寻找能被人看见的办法的。”明智光秀道,“而且,不管是为你而死这件事,还是成为你的家臣这件事……我从未后悔过。能够重逢也好,就此错失阻隔于时空也好——”
“三郎,只要你还活着,那么一切就还有意义。”
“我想,归蝶夫人大概也是一样——重要的并非‘织田信长’,而是三郎你。”
在吵吵嚷嚷、坂田银时简直要跳上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和时之政府的人互扯衣领的背景下,他们的说话声随时都会被淹没,坐着的身躯也随时会被已经被带成群魔乱舞的人的影子淹没。
但在暖色的灯光下,叨天之幸的、仍然活着的青年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无论是大而明亮的双眼,还是恰恰适中的体格,又或者毫无伤痕的手脚,都是从未变过的、与明智光秀在一起便容易被人错认的相似度。
可是除了相貌以外、除了生死以外,他们一个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随性散漫、一个对心中信念纵死不悔的执着坚韧,是比相貌还要清晰深刻的、划分出两个人不同的东西。
明智光秀伸出自己已经半透明的手,虽然已经无法碰触,但他的神情温和得几乎像是人——那种勃勃的生命感奇迹般地从他无色的脸颊上透出来,并不是真的富有了生机,而是信念所致的错觉,哪怕那只手只是虚虚指向三郎的眉心。
“因为你还在这里。三郎。只要你还在。”
“不管是我,还是夫人,就都不会被所谓沉重压垮。”
这简直像是无数次的交谈、无数次的表明心中信念的重演。
这一次,随性散漫的“织田信长”也只是单手撑着下巴,表情淡淡地应了下来。
“所以说,你们还是都很沉重嘛——我知道了。”
“这一次,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只需要这句话就够了。
不管是刀剑男士也好,明智光秀也好,又或者是隔着几个座位的竹中。他们的神情几乎是如出一辙的轻松,又是如出一辙的信赖。
哪怕前路未卜,时间溯行军是较之历史更加不可估量的敌人。
第123章在江户的第一百零八天
三郎那边的进度简直是快到飞起,反观江户这边就有点不够看了——毕竟德川茂茂还在和一桥派就将军之位展开你追我逃的追逐战呢!
这个画风突然往正剧方向发展,一定是因为坂田银时跑到了其他世界……总之在送三郎等人成功登天(?)之后,按捺已久的真选组就迫不及待地发起了反击,一边打着将军麾下的名号照常巡视,一边针对一桥派的势力各种殴打、活像找茬的反派。
尽管目前谁都知晓,天导众才是挑起矛盾的罪魁祸首,但可惜的是不管是见回组还是真选组,都无法触及到天导众、或其旗下天照院奈落众的位置,只能在明智光秀的授意下暂时忍耐,将一切都简化为茂茂与一桥派的势力之争。
当然一桥派也肯定不无辜——最开始是奈落众追杀德川茂茂没错,但这些刺杀的人手很快就也加入了一桥派。甚至在德川茂茂不得不四处逃亡的期间,一桥派还不停地向外放出茂茂和真选组与攘夷志士狼狈为奸的舆论。
……然后毫不意外地完全没有人信哈哈哈!
因为桂小太郎他根本是无差别攻击!哪怕真选组现在是暂定的友方他也能连着真选组和一桥派一起炸!比起什么狼狈为奸,这个人根本就像是个没头没脑掺和进来的搅屎棍啊!!
正因为江户这里的发展如此生草,所以当德川茂茂关于要求各藩捣毁藤崎那些压缩秽气的机器的手令寄到时,绝大多数的藩主在一开始都没有轻举妄动。毕竟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的,在德川茂茂和一桥派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掺和进去无疑等于早早站了立场,实在是不明智。更别说德川茂茂之前不仅是作为天导众的傀儡,还同时是作为伯父德川定定的傀儡——他将军的权力完全被定定把持着,即使是定定死后也无法那么快收拢回来,因此响应他而去摧毁机器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然后几天后事态就开始改变了——虽然不一定立马下了摧毁的决定,但是藩主们调查还是可以去调查的嘛!
像是藤崎这么人手有限、本人又控制欲强不想让别人染指自己的计划的家伙,既然面妖又不可能用来向钢铁厂下订单,那一切当然还是要藤崎自己去干啦!就算因为地方多、东西多,稍微借了一点虚的人手,然而不要忘了,虚的下属第一人胧看藤崎很不顺眼啊!至今都将藤崎当成要欺骗虚的小人啊!
就这?让胧帮忙遮掩?那肯定是在开玩笑。
德川茂茂之前与天导众或奈落众的接触已经是少得可怜了,藩主们自然更少。因此他们一查出藤崎,很自然地就得出了这样的结果:
啊,这不就是曾经和高杉晋助一起来意图袭击皇居,结果又翻脸捅了高杉晋助一刀的攘·夷·志·士藤崎嘛!
……没错,至今藤崎的名字还在通缉令上,并且是以攘夷志士的名义。
括号他并不是不能撤销通缉令,只是因为他原本已经和胧交恶(主要原因是胧的单方面偏见),干脆将通缉令一事作为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弱点向其暂时示弱,免得真的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处处受阻。
既然是攘夷志士那就没事了——不管一桥派和德川茂茂所代表的幕府是如何你争我斗,这两方必定都是一致排斥会动摇他们统治的攘夷志士。因此一桥派完全不介意顺手把机器铲了,给仍然在上蹿下跳搅浑水的攘夷志士们一个教训(桂:???),德川茂茂这边的本来就是举双手同意帮忙更不用说,而那些摇摆不定的也完全不介意这么干、以便同时卖在抢将军位置的两派一个面子……
惨。要说惨还是藤崎惨。
因为这种理由被毁了机器谁想得到啊!!哪怕他的身份只是个普通人,只要不是攘夷志士,估计都有一些藩主会顾虑藤崎会不会是一桥派的线人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啧啧啧,这可能就是命吧。
猝不及防被铲了机器,饶是已经存活多年、阅历惊人,藤崎在了解了这诡异的发展以后也不由得有了一种“这都可以?!”的无语。
好在他经历了想要向天报复却无望的数百年,就算事情过于离谱,也不会打击藤崎的信心。有了夜斗又有了愿意配合的虚,他几乎已经是处于人生中距离目标最近的时刻。因此,藤崎顺理成章地直接放弃了其他藩国的机器,反而又潜伏在了目前局势最为混乱的江户。
他的视角和那些藩主不同。在藤崎看来,会针对机器做出行动,无疑是虚身上的问题已经被人发现。
秽气确实是用于确定虚扩散的能量没错——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灵魂,而是一个浸染了阿尔塔纳、即使死后也能和这个星球连接的灵魂。但同时,他其实也在忌惮虚的自我意志。
没人会想要工具反水。
他对于夜斗和螭都太过了解,也一起以家人的名义度过了太过漫长的时光,因此自信能将他们掌握在手。但不管虚如何配合,他与藤崎接触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几年而已,藤崎本性里的那一点多疑,是绝无可能因为虚口头上的应允就瓦解的。
所以秽气多好啊……不仅仅是将交易的进度摆在明面上,最主要的是,只有负面的情绪才能产生秽气啊。
原本就在百年内曾因身为异类被一次次迫害的虚、原本在作为“松阳”感受过些许人情但最终又被弟子一刀斩首的虚,如果始终被秽气缠绕,那么即使再出现什么奇迹一般的短暂的美好,也无法传达到虚环绕着憎恶之语的耳中吧。
夜斗不就是因为自以为被人接纳了,才会拖延甚至违背他作为父亲的命令、久久不肯回来吗?
光从这个角度看,秽气的存在仍然是必要的。但在其他藩国被铲除了生产秽气的源头后,他不得不做出虚身边的秽气也终有一天会被那些付丧神、又或者那个奇怪的卖药男人祛除的最坏假设。哪怕他心知虚与龙脉相关的特质必然会令人束手束脚,但他本人既然能掌握从黄泉数次归来的技术,又怎么能肯定世间一定没有那种不伤害到虚的祛除之法、一定不被那些人知道呢?
——所以。
他需要一个人去引开那些付丧神、引开那个卖药郎、甚至尽可能地引开在江户混战的三方的视线,为虚共鸣整个星球的龙脉、也为自己将更多秽气引入虚身边留出时间。
他同时也需要一件事去稳定他与虚的同盟,去稳定这个虚已经扩大了呼应龙脉的范围、但他却仅仅是出示了夜斗的才能,双方给出的筹码已经逐渐失衡的现状。
他还需要剔除掉夜斗多余天真的想法,让愚钝的夜斗再一次认清,不管遇到多少人类,能与这个野良神结缘并走到最后的、只有作为父亲的他以及神器。
“可以出来了哦,夜斗。”
恰巧的是,这三件事完全可以统合成为一件事。
在阴暗逼仄、藏匿着无数面妖的房间里,紧闭的门突然被打开。乌发红唇、衣衫雪白的少女站在光中,朝着夜斗弯起了眼睛。
她简直像是带来希望的偶人。
“父亲大人说,要让夜斗去取走高杉晋助的性命、并且将之变为神器——要我跟着去吗?还是不要?”
如果不是带来了这样的命令的话。
“……会做到的吧?因为这是在不认识的高杉和认识的银时之中二选一。”
“不要有心理负担哦。因为这是为了拯救此世——”
——不管原因为何,只要成功的话。
那么这个孩子(夜斗),就不可能再被那些人类(万事屋)接纳了。
第124章在江户的一百零九天
这一定是万无一失的计谋。
神明如此强大,但他们是天生没有黑白善恶、需要神器来指引道路、甚至一旦神器有了负罪感还会被神器刺伤的角色——在神明与神器之中,到底谁才是那个被使用的工具?
藤崎只不过是以“父亲”之名取代了神器的作用,指引夜斗走完了几百年的人生罢了。而普世的善恶无法束缚神明的话,唯一驱使神明自己做出决定的便是“喜恶”。
即使这让藤崎本人尤为不快。
但没关系,人的寿命就算再怎么延长也终究有限,那些与夜斗建立起关系的人终究会死。如果他能够完成自己的夙愿,那么夜斗或是螭,又或者他想要作为神器的高杉或虚,去处如何、是死是活也都无所谓——
“老爸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啊?”
因此当螭真的将夜斗带出来后,藤崎反而有一瞬的走神。
祸津神身上被面妖啃噬的伤口,那附近染上的“恙”已经被洗净淡去,但依稀还有一些干涸的血渍留在上面。既不像是之前对着藤崎时头槌的愤怒、也不像是之前想跟着万事屋又要和他们见面时的束手束脚畏畏缩缩,在他面前的夜斗就像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熟人一样,平静地这么向他问道。
……他是因为什么,才会追寻着这种庞大到几乎看不见希望的目标,如蝼蚁如虫鼠般生存至今呢?
想起来的时候仍然是如此疼痛。那种最初的动力,和不管几次都无法习惯的死亡早已混合在了一起,成为附生在他脊椎上的荆棘,随着他的呼吸一同生长。
他付出越多,就越痛恨占据神佛之名的存在。如果天下间政权来来回回都只是在重复同样的统治、进行同样的掠夺,那这个世间一定是从更加源头的地方开始朽坏。
他只是想要“修正”而已。
“你的胆子果然被养得很大了啊,夜卜。”藤崎道,“比起这个,难道不应该先谢谢我帮你选了这条路吗?”
夜斗那种直白简单的提问戳不到他的痛处,所以藤崎可以很轻松地露出和善灿烂、也同时被知名不具的诸多角色吐槽为“虚伪”“想吐”的笑容来。
“之前一直在做杀人的工作,现在已经不想这么做了吧?和万事屋的生活很愉快,想要成为他们的伙伴吧?可以哦,爸爸我不是这么不讲人情的人。”
他说起这种话来简直和螭一模一样,也或者是螭的口吻原本就是从他这里学到的——只是,在他大方地做出允诺后,螭的脸色瞬间就难看了下来,而藤崎本人的神情依然未变。
“所以不该和之前做个了结吗?放任不管的话所有人都会死,但是由你来的话,至少可以选择保护哪一边不是吗?”
“这一次——我们是守护世界的‘正义的伙伴’。夜卜也期待很久了?哈哈,可以站在正义一方的滋味呢。不过,虽然我们已经这么熟了但是丑话果然还是要说在前头?你知道,爸爸我也有命名神器的能力吧?”
所以你带不回我要的神器的话。
——我就要给你带来一名新的“野良”了。
——
有了这双管齐下的威逼利诱下,夜斗会出现在高杉晋助的船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比起和真选组你来我往日渐变成友好切磋(用□□那种)的保守派攘夷志士,高杉为首的激进派显然要更加紧张严肃,即使上一次战争已经过去了数年,由高杉一手建立的鬼兵队也仍然保持着严苛的纪律。
但夜斗神奇就神奇在这个存在感。作为彼岸之人的神明,前脚和人搭话后脚就会被遗忘,哪怕是闹了矛盾只要稍微离开久一点也会变成陌路人,这几乎是此岸与彼岸天然的隔阂作祟。
因此他没有和人搭话、也没有弄出什么乱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和运送的货物一起上船,然后并不嚣张地走在靠近房间的边缘位置,只是把刀往袖子里藏了藏,就顺顺当当地没有被人发现,甚至大摇大摆地找到了高杉晋助的房间。
他对高杉晋助印象不深——但是,在首脑人物伤势未愈的情况下,还能在这艘船上有闲心弹三味线的,恐怕也不会有别人了。
已经没有掉头的道理,夜斗静静站在了高杉晋助的门前。
不成调子、随手拨就的弦声毫无折扣地传了出来。大概因为是质量很高的乐器所以断续的拨弦也清润动听。隔着开了一线的门扉,从那窄窄一点细缝里可以窥见里面闪着金蝶的、浓紫的衣衫正随着人的动作而轻轻抖动,蝴蝶似乎随时能挣脱而出。
即使门内门外不曾有过视线相触,里面也传来了极轻的一声磕碰声,随后从里面徐徐传出的男声口气平淡而笃定:
“不知道哪里来的老鼠……把我当成下手的目标了吗?”
夜斗张了张口,最终还是苦于和高杉完全不熟悉而放弃了长篇大论,把刀当做拐杖一样撑在手里,挠了挠自己的脸道:“嗯、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啦。你要是不想出来对我来说也比较好——”
话音未落,那扇半掩的门已经被大力拉开。夜斗此行的目标就站在那里,仍然是身形清瘦、相貌俊秀,甚至因为伤重未愈而唇色惨白。但比起外表,他第一眼能被人所看到的,仍然是那种冰冷的、恶意的、狂犬般的气势。
灯光从高杉晋助的身后照过来,他浓紫的浴衣都被映出一层淡光的轮廓。而他的脸孔也就更加地沉没于屋外的黑暗中,身前几乎只有那一振被他徐徐抽出的刀刃是亮的,伴着他低沉的声音一起:
“我可没被教过这样的待客之道——”
异变突生。
身着黑衣的奈落众犹如黑雨般从天而降,哒哒落在甲板上。而几乎就在他们落地的瞬间,房顶、夹道、地板们——一瞬间无数的枪口、无数的刀刃,也如凭空出现般对准了这群不速之客!
“不过既然是恶客,那也无所谓了。”
高杉晋助继续道。
属于奈落众的飞船停在了上空。不是不想移动,而是它的四周已经被小型的飞船给包围。被它投放下去的奇袭暗杀者一样被高杉晋助的鬼兵队团团围住——不,不止是鬼兵队。之前曾经参与过将军演讲一事的攘夷志士、三郎留在这里的付丧神、甚至那位神神秘秘的卖药郎,都出现在了这里!
已经察觉到中计,奈落众很快就有人以对讲机要向上汇报——然而也是他拿出通讯工具的瞬间,飞驰的子弹已经将对讲机连同他的掌心血肉一并炸得粉碎。
高杉晋助仍然站在原地,但在那张清俊的脸上飞快地染上嗜血之色后,没有人会还记得他其实仍然重伤。那种尖锐的、狞恶的气息比起祸津神还要更加可怖,在刀完全出鞘后,他毫不迟疑地向前,主动迈入战场,厉声下令:“上!”
毫不犹豫,鬼兵队们齐齐杀入!
爆炸的火光与枪弹的鸣响接连不断地炸开,因为人数众多,刀刃的冷光也都变得错乱。血的腥气飞快地向外蔓延,猩红的液体很快就填满了甲板上木材拼接时的缝隙,延出长长一条血线。
离乱斗的中心只有一步之遥,但始终没有再往前的夜斗,他的手中还握着那一振曾被三郎赠予的妖刀。被血气牵引,妖刀也在鞘中不安地轻鸣着,但夜斗只是平静、珍重地将其紧拥入怀。
“我不会用你做这种事的。”
在这种时候,他抱着妖刀,只能如此低声许诺。
第125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天
如果要说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夜斗本人也是不知道的。
——拜托,不要以为他是神明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好吗!他那个所谓的“老爸”藤崎真的是控制欲又强又难缠,想要甩开藤崎去做什么事真的很困难啊!
但姑且还是先追溯到数日之前。
大概是数百年来的愿望终于看到了些许成功的曙光,藤崎对于夜斗也不再像以往一样放纵。尽管他的放纵其实也只是放任夜斗与预订的神器之银时友好相处、让夜斗和万事屋一起上房揭瓦啊不到处接委托干活,且还时不时就要去盯梢一番……但对于藤崎来说,或许让重要的棋子暂时脱离自己的控制下,就已经是非常宽容乃至溺爱了。
而夜斗对于重新被管束的抗拒,就仿佛是所谓“溺爱”的恶果。
时间已经不多,由不得藤崎以漫长的时间去消磨夜斗对“父亲”生出的刺。所以藤崎改用警告、威胁等等手段自然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个挂着父子名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并不是一方是人类、一方是神明导致的畸形,而是更加简单朴素的……占据了“父亲”这个名义的藤崎,根本就不知晓如何爱人。
不管是掠夺还是被掠夺,他都已经感受过太多,因此可以面不改色地应对。所以他可以对夜斗说“人的寿命有限,要不要考虑将银时也变成神器”,也会对螭说“其他的神器是必需的,但是都只是消耗品罢了”。这些话里没有一点共情的成分,纯粹只是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切入。
但是,夜斗已经被其他人好好对待过了。
无论是送到手里的妖刀,还是晚上会留给他的红豆年糕汤。那些没有任何锋芒的、温和无害的人情,就像是冬天的棉被、夏天的雪糕,简直是一旦接触就让人控制不住地上瘾。就算眨眼就会被人忘记,他作为万事屋的一员帮工时得到的感谢也实际存在过。就算有时落魄到要吃猫粮,也是三人一神一狗一起分,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把他踢开。
作为祸津神的神明,已经不想要再去挥刀斩人,将耳朵串在绳上作为功劳了。
可是无论是藤崎还是螭,没有人会想问他到底怎么想的。只要在一起就好、只要听话就好——不想在一起可以有面妖围堵着在一起、不想听话可以有威胁强令听话。他甚至对于藤崎是否又串联起了什么势力也一无所知,只能在面妖的包围和驱赶下蹲在小巷子里,等待藤崎下令后再被引领去高杉的所在地。
他们这百年来的相伴,当真存在过一点真实的情谊吗?
要不然为什么他的“父亲”要支使他去做事的时候,连理由都不愿意给?
……谁来救救他。
人在困苦无助时尚且可以向神明求援,那神明身陷囹圄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人世间的善恶、杀人以外的技能,以前从来都没有人能来教过他。现在他已经能担任护卫、也会修房顶和铲胶水,但是如果始终握的是杀人的刀的话,这些技能到底还能留下多久——
“少年。”
然后,就像是有谁听到了他想法一样,两道高低不同的影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面妖像是狗一样狺狺狂吠,即使看不见它们,也不妨碍那种极恶的气息蔓延开来,像是臭水沟、烂了一半的垃圾、总之是任何倒人胃口的东西那样无形地将人逼退,只是碍于对方没有真的靠近过来才只是停留在蠢蠢欲动的攻击架势。
而那两个影子却顽固地立在那里,尽管为了逃避追捕而戴上了笠与披风,却没有任何恶徒的气势,连声音都带着些许的笑意。
“你是否为自己的现状感到不满?你是否还为人生道路犹豫不决,想要找到一份可靠的饭碗?”
“没有关系!现在开业大酬宾!工作餐吃到饱,榻榻米随便睡,我们保证任务抽成不会超过95%!”
以这种一听就像是骗小孩的台词为开头,两个影子对着他掀起了笠,露出他熟悉的、和银时一脉相承的、既不矜持也不好看的、傻乎乎的笑容来。
“——不过,工资只有五元咯!”
在听到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逐渐蔓上了眼角。面妖、刚刚还听到的威胁之类的,都已经无所谓了——在模糊的泪水里,夜斗只能跳着脚对这两个不学好的万事屋成员纠正道:
“这种工资才招不到人啦!我可没这么廉价!”
“不过还是大发慈悲帮忙就是了!谁让……你们,与吾(五)有缘(元)。*”
若是在这种时刻对夜斗提出请求,他大概真的什么都会干的吧。
但可惜的是,这两个狗狗祟祟过来的万事屋也是丢了个硬币,对着夜斗略略略地抬杠说反正就只有五元爱干不干,然后就隔着那一道距离,闲聊般地和他絮叨起了目前的情况。
藤崎从未告知过的,那些银时和三郎组队跑去了高天原、日光神社目前德川家康已经装都不装了天天跑下来吸收新知识(打call)、桂小太郎也想要有个付丧神于是每天对着自己的爱刀烧香……诸如此类的、重要与不重要混在一起的消息,统统由神乐和志村新八的口中传入了夜斗耳里。
然后,在黄昏的时刻逐步逼近、面妖身上涌动的秽气更加强烈的,他们能对话的最后一刻。
“——差不多就这些了。反正银酱回来之前,我作为万事屋的代理店长也只能勉为其难带着眼镜架打砸阿鲁。”
“谁是代理店长啊!不要擅自给自己自封,而且不是你带着我打砸,是我在打杂你在打砸啊!”对于神乐面不改色的胡扯,志村新八不负众望地揭露了真相,然后才捂着心口冷静下来,重新以轻松的表情面对夜斗,“总之就是这样——虽然不知道银时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他一定会带着解决办法回到这里的。”
“夜斗也是——你的事情,我们帮不上忙,毕竟连看都看不到面妖……所以不用考虑太多,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是在一起生活一天、也不是一个星期——你可是和我们生活了整整一个月的、万事屋的编外成员。”
“我们相信你的判断。如果真的搞砸了也没关系。反正……!”
“银时银酱一定会过来踹你屁股,然后大家一起扛啦!”
至于之后还有诸如“让三郎花钱买通别人”之类破坏气氛的险恶发言,这种就不用多说了。在这一天的夕阳下,夜斗只能看着两个朝着他挥手、然后去往他不知道的地方的身影,默默重新蹲了下去。
这一天超级糟糕,糟糕到他仿佛掉进了迷宫,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但是因为最后遇见了曾经相处过的人,于是这一天至少还有夕阳是美丽的。
见到了这么美丽的夕阳的他,眼泪都想要不停地落下。
他知道神乐和新八一定不知道藤崎要让他去做什么。他也知道以藤崎的作风,单单是自己的反抗根本起不到作用,无数他不知道的后手一定会接二连三地跟上。
但是,如果神明真的没有善恶、只有喜恶的话。
如果他真的能够像神乐和新八说的那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话。
“我不要再杀人了。至少不能用你杀人。”
他对着自己的妖刀笃定道。
“三郎把你送给我,不是让我去做这种事的。”
于是他在面妖们的凝视下,走入了电话亭。投入自己刚刚收获的五元硬币后,他没有犹豫就输入了号码,在仅有的一句话时间里说道:
“我是夜斗,接下来要去找高杉。”
于是,在他浑浑噩噩、随着藤崎终于下达的命令混入了高杉晋助的船上、停在房间门口的时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他唯一记得的来自真选组副长的号码(被银时“借刀”后经常夺命连环call要求还刀),接电话的那方最终还是将讯息传递给了高杉晋助,反过来布置下了新的陷阱。
一切,一定会变得越来越好的。
第126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一天
既然鬼兵队早有应对之策,那么任天照院奈落众再怎么训练有素、实力出众,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消多时,奈落众已经被全部击垮,空中原本用来隐蔽作战、投放兵力的飞船也被入侵,哪怕示意失败的信号波在一瞬的闪烁后就已经传送完毕,拦截的时机转瞬即逝——
但这并不重要。
因为高杉晋助等人要的不是击溃这一次的袭击,也不是占领飞船乔装过关,而是更加直截了当地,将飞船上的行程图截取过来!袭击击溃了还会有下一次,乔装成友军可能被反过来截杀,但是唯有飞船的起点与落点,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搬运的!
甚至乎,以天照院奈落众的轻视,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大胆到想要不加掩饰地发起进攻。
从二十年前天人入侵的时候开始,这个星球就一直在接受新科技的洗礼。除了个别身体素质突出的,以白刃去面对枪炮都是自寻死路。因此武士没落,幕府也沦为提线木偶。
但是,那是二·十·年·前啊!
如果说科技降低了对使用者身体素质的要求,那么人模拟之天人又会差什么!买卖也好,制造也好,更新也好,能获取新式武器的机会数不胜数!纵使这十几年都如此煎熬、犹如炼狱,但是在历史中不过是弹指一挥。忍过了这段为跨越过科技鸿沟产生的阵痛后,人类反击的机会也只在无数个呼吸之间。
三郎从不觉得藤崎重要。因为只要溯行军的问题解决后,时代本身就能得到修复,无论是神明还是世界本身都不会容许藤崎和虚作乱。
而明智光秀不觉得藤崎重要——则在于,藤崎的计划看似人员极少、难以策反,但他能引动外界风云的最根本原因在于虚。虚的身上齐聚了天照院奈落和阿尔塔纳的双重身份,对于不知他真身的普通人和知道他本质的非普通人都能构成足够的压迫力。
既然面对的是一出狐假虎威,那着眼于“虎”才是正确之路不是吗?
不需要主动出击,在藤崎想要的两名“神器”身份水落石出之时,高杉晋助就是最天然的诱饵。也不需要挫败什么藤崎的阴谋,因为此行只需要斩断虚的臂膀。无需担心火力,因为坂本辰马的商队和高杉在太空牵来的线已经足以保证武器供应。更无需担心人员——
因为即使不对外公布任何真相,激进派与保守派的攘夷志士、幕府的走狗、卖药之人、万事屋还有神明,都行动一致、步调统一,无声地聚集于此。
没有事先约定时间,没有事先得到地点,一切就绪的今夜便是向天照院奈落发起进攻之日。
空气中的硝烟气息已经被湿润的水汽冲淡。刚刚酣战过的高杉晋助没有在意衣服下仍包着绷带的伤口情况,自顾自地点着了烟草,徐徐的白烟便从烟斗的细口中漫出,薄纱般地扑在他衣间的金蝶上。
他脚下是潮湿的甲板。这种踏在水迹上、半阖起独眼的作态,让他显出一种十分矛盾的、兼具风流与矜稳的文弱。
但也只是片刻。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身后,那种始终咆哮的、要无差别摧毁自己与敌人的恶火便再度烧尽了他的脏腑。他单手举着烟斗,朝天嗤笑:“——这下倒是正合我意。我和那个人倒是合得来啊。”
制定这一战术的,当然只有不在这一时代却也不受现下乱局桎梏的明智光秀。
比起过程更看重结果,如尖刀一样斩断乱成一团的线团。如此酣畅淋漓、不顾后路般地决定应当攻击的方向,天然就带有让人热血沸腾的因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提出、也不论事后是否会给出解决方法、又或者事后是否会索取报酬——
那种给予帮助仍然改不了的、作壁上观般的审视,那种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无法动摇的无动于衷,让高杉久违地感觉十分安宁。
只要不是渴求这个世界——哪怕他本身一直在嘶吼咆哮着毁掉这个世界,那这样的审视与距离感就在他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
身着紫底金蝶浴衣的青年再度半阖上眼,悠悠地从唇中吐出云般的细雾,随即手腕一歪,烟斗头轻快地磕出哒哒两声,还依稀闪着红光的灰烬便飘落下来,合着被从甲板上扫出、将血迹无限稀释过的水一起,融入更加宽广的水域中。
“走之前需要再打个招呼吗?”高杉晋助道,“和那位明智光秀。”
“嗯、啊?应该不需要了。”回答他的是物吉贞宗,“毕竟‘不能什么事都拜托不了解情况的小光啦’,主公认为在这里的诸位肯定比他更加了解情况,也能及时做出判断。”
“如果事情真的发展成明智先生所推测的模样,那也必然不是因为主公本身的主导,而是这里的人都想要这么做……主公是这么说的。”
高杉晋助只是嗤笑一声:“我可不觉得这事情上有谁能撇开关系。”
付丧神完全听命于三郎,而明智光秀能与他们联系,仰仗的恰是三郎留在此处的付丧神。
尽管这一次三郎远在世界之外,没有半点出席机会,但属于他的存在感仍然浓烈到无法让人忽视。不是什么感染人心、掀起旗帜的角色——至少在这个时代不是,也没有发展出自己的组织和人手,但是那种独有的“遣将”才能仍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
并非将人作为棋子,而是将之作为“将领”。
这其中的差别难以以一言概括,但他不是那种会早早就对人做出臆测的人,因此在吐尽了烟雾后,高杉晋助也只是对着其他人干脆利落地翘了翘烟杆:
“开始吧。”
——
激战后的休闲时光注定不是人人都有,至少(因为太傻而无事可做但又不想被排挤于是装作自己很重要而强行开始)巡视四周的桂小太郎就做足了忙碌的姿态,此时也只能恶狠狠地瞟眼高杉晋助,嘀嘀咕咕地发泄不满:“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还有正脸镜头,我们就只能做背景板吗混账,重要配角的标准也不必卡这么死,明明都有天人了我也不介意被什么外星生物砸到从此改造成机械人,难道是因为名字里没有犬和狗窝吗*,还是说这其实是反派的高光……”
志村新八:“……这种谁都可以化身吐槽役的发展真是够了,我们吐槽役也是很稀缺的别随便就觉得能代替。还有你在少年漫画里讲什么青年漫画的梗,犬和狗窝也重复了,最主要的是根本没人懂以至于你吐槽都像是碰瓷啦!”
吐槽役之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桂小太郎只能悻悻地“啧”了一声,最终两个人统统因为太吵被真·正在忙的平贺源外不耐烦地派遣同名“三郎”的可靠机器人去将脑袋摁在地板上,为帮忙擦甲板做出了并不卓越的贡献。
尽管只需将刚刚强行攻下的敌方飞船修理到可以继续飞行的程度,连一些破损处露出的冒着火花的电线都不必一一处理,但在袭击失败的信号传出后一切时间都变得极其有限,老人的鼻尖也在不停冒汗。在他扭紧最后一颗螺丝后,几乎来不及松一口气,就已经被高杉晋助发觉了一切准备就绪、并下达了开始的命令。
桂小太郎不服气地大声嚷嚷要猜拳决定总司令、就这么擅自发言根本是作弊的垃圾话暂且不提——年纪已经不轻的平贺源外面对属于敌人的飞船,依旧珍惜地抚摸过被焊接好的裂缝表面。虽然飞船内空无一人、原有的仪表和方向盘也都成了摆设,但在他扳动临时赶制出来的遥控器后,飞船便像是大型玩具一样轻快地升空,随他心意地在上方打转。
“……我也要一起去。”
平贺源外突然道。
桂小太郎立刻秒答:“可以啊!”
然而他之前的种种不靠谱已经让平贺源外默默过滤掉了他的回答,硬着头皮迎接高杉晋助扫视过来的锐利视线。但那视线也只是一时——高杉晋助完全不在乎他的行动原因,仿佛他们曾有过的交集从未存在一般,淡淡地表示了允许。
之前围攻这艘飞船的就是从属于坂本辰马的“快援队”的小型飞船,在奈落众的飞船重新升空后,这些小型飞船也没有撤走,改为搭载此次的行动成员,无声地疾驰起来。
首先对于袭击高杉晋助一事,奈落众没那么容易放弃,因此最可能早有援兵在附近……此时,高杉原本所在的那些船只就是第一重诱饵,干净的甲板和少许在内的人也正是用的空城计。
而实际上的绝大多数人,在集齐了高水平的驾驶者(快援队)和曾经指挥过战役的人的眼光(攘夷志士)后,悄悄绕开附近可能存在的支持点,一路畅行到大本营附近数百米后便停了下来,靠隐形涂层隐蔽在夜空中。唯一例外而继续前进、引起奈落众注意的,自然只有被遥控着的破损飞船。
这是他们为进攻而预备的第二重诱饵,并且是一定——
“嘭嘭嘭哒哒砰!”
一定会被大本营里的奈落众不分敌友地直接袭击的。因为这就是所谓暗杀部队的作风,也是幕府和天人第一时间保全自身利益下,唯一可能有的举动。
自动发射的武器没有真正呆在上面手动操纵来得精准,但如果只是糊弄这一瞬已经足够。在破烂飞船被平贺源外暗自启动自动连发功能后,立刻被顺理成章地认为是已经被人占用,因此原本隐蔽在内的攻击武器统统从平滑的金属层中探出头,哒哒向着飞船射击。
快援队、以及上面的众人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即使知道落点、也不知道敌人大本营的出入口和控制室。即使知道控制室,也不知道大本营的建筑材质。如果一切都是未知的话,自然要以最高的标准去要求、最朴实的想法去推断。
奈落众既然与天人有关,必定也会采用天人的科技。他们的大本营一定有人在看守,也一定有预防袭击的手段。
所以。
如果是安装了武器就必定有接缝。如果有过焊接和掩饰,那就必定有不同材质受热影响不同而产生的裂纹。如果有能给予人从上方迎敌的通道,下面就必然是难以多人同时前行的楼梯。
飞船在攻击下终于动力系统无法继续运行,一头栽倒了下来。不会受热量影响、唯一可以稳定地选择爆炸时机的、汲取了秽气压缩时能量的炸弹也在上面余火未灭时砰地炸开,滚滚的热风席卷了奈落众大本营的整个上方。脆弱一些的建筑物在冲击下显得摇摇欲坠,但紧接着,是藏匿已久的快援队终于不再等待、每个飞船都向着此行的目的地连续发射!
前一波的是瞄准投放的固体炸药,粘附在上方后转瞬就炸响,将天花板以及未被飞船自爆摧毁的攻击武器进行补充性地摧毁。后一波投放的却是人——本被载于飞船上的人挤在梭形救生舱内,被完全违反设计初衷地弹出,坠落在被初步扫平了攻击武器后的下方。
伏在夜斗的背后,被少年神明背着跑从而轻松跟着大部队的平贺源外仍攥着遥控器,紧紧扣在护目镜中的双眼只感受到了让人不适的潮热。
无论是汗意、还是泪水,都被紧贴皮肤的硅胶封闭在小小的镜片后。他也无意去向别人解释什么、包括修复这次袭击用的飞船也只用了抽一支烟斗的工夫……但是,夜斗背上的老人,仍然不可自抑地颤抖着,在几乎能震破人耳膜的枪炮声里,蜷缩着身体,仿佛还在无数个平凡又孤独的、只能在最无人知晓时以气音呼唤死去的独子名字时的夜晚。
“三郎、原谅我……参与这种事情,是最后一次了。”
“我总是容易搞砸,弄出一堆破铜烂铁。原本想要帮人穿越时空,结果弄出来的东西又给人带来了不逊于武器的麻烦。虽然有反省是不是因为我无法放下,才会总是生产出杀器,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思考出来。”
“能够快乐地制造破铜烂铁的世界,有生之年,我、真的很想再见一见……你还小的时候那样的世界……”
那样的世界,一定是父子两人都能好好存活至今的if线。
尽管这一次,他没有再忘记自己喜欢机器的初心。
第127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二天
虽然平贺源外是个脱离了机械就毫无战斗力的弱鸡,但夜斗还是很靠谱的——祸津神数百年磨砺而出的杀人才能,赋予了他对于危险敏锐至极、几近本能的感应力。无论是扫射而来的子弹、还是直斩而来的刀锋,他的身体都像是提前洞悉了其中轨迹般,轻盈、锐利、果决地做出反应。
千本至多只撕开他的衣袖,枪弹至多只切断他的鬓发。在这紧密的、令人屏息的攻击节奏里,他的速度没有丝毫的下落、直面袭击地不停奔赴前方!
而此时,他的刀尚未出鞘。
平贺源外已经从最开始的手持回忆杀老泪纵横,变成了在枪林弹雨中滋儿哇乱叫,再到努力将自己缩得更小一点安静如鸡,充分地证明了夜斗这一深入险地到底给老人家带来了怎样的心里压力……高速度明明是buff,就不要把这种天赋技能用成debuff啊!!
不管怎么心跳加速、真人上演速度与激情,已经不可能脱离夜斗的平贺源外只能硬着头皮去相信夜斗。少年的脊背并不宽厚,但如此紧贴着的时候,仍然能够感觉到衣物下面与人类近似的体温。随着越来越靠前、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原本紧紧托着平贺源外大腿的手终于空出了一只,在脚步猝然一蹬的瞬间,按在了妖刀之上。
利刃出鞘。
在这次特攻里,夜斗是纯粹的外来者,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也不可能知道该怎么做,但他的身体已经自发地调整为曾经每一次迎敌的节奏,并且在那一闪的灵光里,将刀指向了从天花板上探出来的枪口!
比之人类更加强健的体魄,比之人类更加精淬的技术,以及在人类之间也稀少罕见的调动灵力的神明之能。妖刀的煞气早就被冲刷干净,那些无形的、被归为虚构传说的力量取而代之地附着在妖刀的表面,让其全无受损的隐忧。
然后就可以比第一枚子弹要更加迅速地、比受空间和人数制约而无暇发挥技术的人类更加精细地,将枪管劈弯,让所有子弹都堵塞在内、只在顷刻间就受不住内部压力自爆!
“干得漂亮啊夜斗!”
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
狭窄的过道配上枪弹原本是清扫敌人的利器,但在夜斗的挥刀掠过之下,所有枪口都在瞬间炸开!奈落众已经从狭道的另一边一拥而上,任是夜斗平时的存在感再稀薄,也不可能在这时候还被人无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层迭的刃尖就已经直指他的脚下,由下而上地捅刺上去!
任是神明也无法从空中落下之时凭空借力……不。
正是因为是神明,才能做得到!
少年在半空中翻身,妖刀直直地横压过去,远别于人类的力道推开了本该成为致命凶器的敌方刀剑,将之撞得刀光摇曳、刃尖偏移。下落的足尖如蜻蜓点水般触在那些森寒的刀面上,一掠即起,纵使还背着个老人也轻盈到令人难以置信。他的神情与目光都是一种难言的冷漠,仿佛凝着薄冰的目光被层层刀光反射向后,若有若无地晃入同伴的眼中——就在他起跳的下一秒,炮弹已经轰然而落,簇拥的敌人瞬间被吞入火光之中!
灼热的气浪压缩着窄道的空气,真选组的一番队队长扛着火箭炮的炮筒,清爽地笑了起来:“Strike!*”
然后在话音落地的瞬间被鬼之副长狠狠敲头,并被破口大骂:“Strike你个头啊,你以为在打保龄球吗!!”
“随便打打就行了吧,毕竟据说这个也是神明,被打中也没那么容易死。”被敲了脑袋的冲田总悟若无其事地将炮筒对准土方十四郎扣动扳机,生动形象地演示了什么叫睚眦必报和百倍奉还,“而且是说雇佣只需要五元?什么都只要五元?呵呵,那么雇佣作为沙包和雇佣来做工作也是一样的价钱吧。光用零用钱就能压榨到死的神明呢~”
“比起万事屋来给我打工吧?我可以勉为其难动手操劳把狗都不吃的蛋黄酱挤到你的食盆里的。”
……夜斗在前方被炮火占领、空间有限的前提下,默默地远离了冲田总悟两步。
终于摆脱了危机(暂时)的平贺源外两股战战,发出微弱的悲愤之声:“夜斗不会死但我会啊!多少注意一下老人家啊?”
刨除这些已经是传统艺能的内讧场景外,这一次攻入的过程堪称顺利。最可能减员的入侵之初、和天花板的枪械威胁,全都比预想中还要良好迅速地解决了。尽管没有地图可用,但他们这一次是来纯粹搞破坏的,并不是占领这个地方,因此这个缺点也被抹除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
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都在这里的话,是他们率领人主动攻击的话。
“好久不见,阴沟里的老鼠。”
那么奈落众中唯一只在虚的地位之下的、能暂代为奈落众首领的胧,也必定会出现。
不知道是因何而生的因缘,也不知道是怎样绵延至今的纠葛。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这一幕会面必定发生。不如说,在不知虚是否会真的在意奈落众这一前提下,钓出胧几乎可以作为他们本次真正目标。斩断奈落众的真正枢纽、斩断虚延长的这根臂膀……以及,斩断曾经的仇怨所在。
在虚各种爆炸性的身份之下,胧几乎就像是奈落众中一个忠实可靠、随时能藏入阴影中的打手。除了在数年前的战场直面过胧高杉、桂和银时,几乎没有人会将胧与其他的奈落众区别看待——只因为虚出现得太早,武力也让人望尘莫及,在这种内部已经混乱分裂的时代,虚的武力已经足以成为统领下属的利器。
真正发掘出胧的重要性的,仍然是明智光秀。
……不知道该说是熟能生巧还是习以为常,总之明智光秀与虚虽然没有打过照面,但是从藤崎与虚达成的协议,以及虚完全不顾他人的作风,已经判断出虚对于这世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失去耐心,具有下属身份的奈落众也不会特殊几分。因此在以往的种种奈落众出动的事件中,统率他们、指示他们的另有其人。
而结合高杉等人的意见,那么这个“其人”究竟是谁,便一眼可见。
奈落众与真选组的拼杀、暗杀部队与攘夷志士的拼杀、胧与高杉、桂的拼杀……只是一眨眼,好不容易安全了一些的过道再度沦为战场。飙射的鲜血一道接一地道溅落在苍白的金属墙壁上,尚未散去的灼热气浪一点点将所有人都吞入进去,与火药味、鲜血味搅合在一起。
妖刀在神明的手中微震起来,夜斗一手托着平贺源外,一手握紧刀柄,眸光中冷冽的情绪已经散开。位处于自己刚刚保护过的人群,他下意识地跟着向前——
随即,一只微冷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妆容鲜艳、仍然背着那只药箱的卖药郎目光平静的看着夜斗,被勾画出笑唇的唇抿了抿,不知是否真的露出了微笑。人群在拼命地向前挤压,去迎接前方的战场,濒死时的哀嚎就如被碾碎般刺耳,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人流的压力,拉着夜斗就这么从容地向一侧避开,闪入了另一个过道。
符咒从药箱抽屉的缝隙中无声滑出,沿着他们的前路一路贴上。随着符咒上的文字扭动流淌成红色眼睛的图案,那些漆黑的秽线也一点点在他们头顶浮现——
第128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三天
前方,左方,右方。
激战的厮杀声喊叫声渐渐在变得微弱,更加狭窄的过道里只有他们哒哒的脚步声。本应被触动的机关安静地呆在天花板的活动膛道里,显出一种令人提心吊胆的无害来。因为两个人之前没有过多少交流,因此现在即使牵着手一前一后奔跑也是沉默陌生的,唯有金属的墙壁还在执着地映出他们连在一起的模糊影子。
但初入此处、与这高科技的一切画风并不兼容的两个人连看影子的好奇心都没有——蠕动的、长虫一般的秽线不知头尾地浮在上空,随着符咒贴附在墙壁时扑簌的轻响而摇动凝实。
平贺源外目前不能作为战力,早已在拐角处被放下,如今被一群娇小玲珑的天平围在中间,痛并并不快乐地持续着保护者被从神秘侧换成灵异侧的体验。终于能轻松上阵的夜斗仍然一手搭在妖刀的刀柄上,喉结上下耸动,薄冰般的眼瞳渐渐浮现出几分明悟。
在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金属开合门前,那些丝丝缕缕的秽气正从缝隙中喷吐出来。
到了现在,夜斗竟然有点想笑。
他并不是只会听别人吩咐的笨蛋,只是太多时候,神明是不需要心性上的成长的——不管是高天原上的那些,还是他这种被牢牢把持着的祸津神。因此在发现自己竟然能提前猜到卖药郎带自己过来的缘由后,他竟然有种自己终于有所成长的后知后觉。
是因为藤崎,也只可能因为藤崎。
不管吸纳秽气的机器被销毁了多少,只要仍然需要秽气去影响虚,藤崎就不会让这一机器真的消失。被压缩后的秽气已经有了妖魔的特质,却还没有诞生出意识,是比之面妖更好操纵、更不易反扑的东西。对分身乏术的藤崎而言,江户是他最为重要的最终据点,但偏偏攘夷志士活动的重心、刀剑付丧神所处的地点又都在江户。
攘夷志士行动自由,机器又笨重无比,凡是江户能找到的机器都已经被尽数销毁。所以若是这种至恶的机械还有留存的话,要么是藤崎亲身看管,要么就是在完全安全的地方。夜斗之前虽然被关着,但藤崎知道夜斗的心思,反而不会放任他离自己太远,因此夜斗可以反过来肯定藤崎附近没有机器。而在现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也只剩下眼下这一个——被天照院奈落众层层保护的、天导众却又没有兴致插手的、奈落众的大本营。
而且,既然是藤崎会觉得安全,那么除了这里的“护卫”都是高武力之外,还必然因为虚也默认他插手这里、甚至愿意分割出部分的权力让渡过去。握于自己手中,自然无需担心。
现在的奈落众除了虚之外只听从胧的命令,也仅仅是因为藤崎尚且来不及插手太深——
没错啊。自那个机器建立起来、自夜斗和万事屋们在一起,也只过去了区区一月多一点。
但是阴谋已经悄无声息地铺成了这么庞大的样子。
夜斗曾困惑的、藤崎派自己单杀高杉的事情也有了答案:因为藤崎就在这里,借助着奈落众的兵力与科技,窥伺和布置着一切。夜斗是他手中与那些从天而降的奈落众伏兵一样的棋子,正是知道将夜斗派遣出去的时间,奈落众才能那么恰到好处地在夜斗登船后落至甲板、引起动乱。
“有办法开门吗?”
该下定的决心早已想清,即使即将面对的人是和自己维持了百年“父子”关系的人,夜斗也只是神情平静地用指节叩了叩金属的大门。
金属门自然纹丝不动,甚至这轻微的叩响声是否透过了厚重的门层、传递到了里面都未曾可知。但妆容浓艳的卖药郎轻轻往夜斗的方向一觑,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无形地映照出了别的东西——比之秽线更加扭曲丑恶、如同锁链如同寄生虫般,缠绕捆绑吸食着祸津神的,所谓“因缘”。
清脆的、金属颤抖的身影在他的药箱里响起。为了确定秽线而贴了一路的符咒一眼望去都是扭曲的鲜红,诡谲地注视过来。
“以人之力要去打开这种门,实在太过强求了。”
短暂的寂静后,卖药郎徐徐说道。
“……我们在场的有哪个是人吗?还是你要说你虽然顶着尖耳浓妆能打妖魔能用符咒但是你是·个·普·通·人吗?!”
对于夜斗这难以理解卖药郎的发言、因此满头问号的反问,卖药郎置若罔闻。如此视觉系的打扮仍然不掩其俊美的青年敲了敲自己的药箱——完好无损的箱子自如地往外吐出一截抽屉,药瓶仿佛被推搡着,在磕碰中骨碌碌地滚出一个淡青的小瓶,落入他的掌中。
卖药郎两指一并,夹中一张空白的符纸,手指稍一用力,纸张便弯曲成弧,盛接着瓶中的药粉。与药粉相触的纸张如同被火燎了一样蔓出一闪一闪的金红光芒,扭曲成线条的符字只在光芒蔓延时如火星般微微一闪……不,符纸真的烧了起来,随着药粉被炙出烟雾,原本如丝如缕的秽气也猛然暴涨!
浓烈的黑色几乎要覆盖掉全部的视野,夜斗下意识地用手在面前猛摇试图驱赶,但黑色似乎并不全是秽气,完全无视了神明的灵光,仍然寸寸占据着狭窄的过道!
“等等你这是烧得什么——怎么闻起来这么像妖魔的臭味、咳咳!”
眼看用手驱赶无果,夜斗已经转换思想改为以袖掩盖鼻,但几能以假乱真的味道仍然强势地占据了他的鼻腔。比起眼泪都要被熏出来的他,卖药郎仍然气定神闲,只是原本躺在药箱上层的短剑已经不知何时被他拿出,在他的手中仍然颤抖着齿关。
金属门上无声闪出一点微光,旋即向两侧滑开。
只在这瞬间,夜斗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站在了门轨上。神明的眼睛还带着点被熏红的边缘,但神情却是令人熟悉的寂冷——这是藤崎看过无数次的、满意至极的,被自己驱使着杀人时的表情。
“我还以为是外面结束了——原来是你回来了。”
面容年轻的人类如此说道。
“成功了吗——啊,问了白痴的问题。成功了就不可能这里遇袭了吧。那么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夜卜?”
“该不会是觉得,只要解决掉可怜的父亲,就可以奔赴新生活了吧。”
门口的房间对于秽气来说过于明亮了,以致于不管是运行的机器本身,还是房间里凌乱的计算机、控制器、闪着雪花点的数个显示屏,又或者是坐在转椅上的藤崎和站在一旁的螭,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我当然不会这么觉得。”夜斗答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就算听你的去把高杉变成神器也没有意义。”
“因为担心银时,所以把高杉变成神器。那么为了银时,也可以把桂、把新八、把神乐变成神器。等到所有人都失去以后,剩下的一个银时也能变成神器……你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
“这样不好吗?”
意料之中地,藤崎笑着说道。
“人类的寿命有限,一旦没有执念成佛了就再也没有以后——但是,只要成为神器,他们就永远是你的‘家人’。这难道不是你期待的吗?”
“我早就说过了——”
“你,是我心爱的儿子喔,夜卜。”
“所以你的期待,不管是否诉之于口,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果然是这样。
迎着那张带笑的脸,夜斗唯一的想法只剩下这个。
那个年轻到根本看不出来有儿女的躯壳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嘴唇,而躯壳内栖息的、不知道多少年以前的灵魂仿佛在发出阵阵讽笑,以言语作为矫饰的丝线,试图将他摆弄成一具傀儡。
“说起来,夜斗看起来真的不想杀人了啊。”
藤崎说道。
“我也不是不能体谅——但如果不喜欢杀人的话,救人(救世)的任务是不是要做得更漂亮一点才对?”
这样的话语所塑造的一切,夸奖也好,为难也好,体谅也好,都只是泡沫罢了。
夜斗平静地看着藤崎,答非所问道:
“但是你连这么做的原因,都从来不肯告诉我啊。”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哪怕只有只言词组也好。这种“救世”的背后对神明堪称疯狂的敌意,源头到底是什么——
在作为“父子”几百年相处的这些时光,他也始终没有听到过。
但是藤崎表情渐冷,视线落在了夜斗的后方,冷嗤一声嘲讽道:“——你果然是学坏了啊。”
在门开之后,刺激秽气的、模拟秽气的药粉终于渐渐烧尽,烟雾稀薄后,藤崎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卖药郎的身影。
仍背着药箱的青年只是从容地提着退魔之剑,咬字清晰地说道:“嗯?不,我与这位‘夜斗’并不熟识。出现在此,只是希望有缘一见,在这片国土上躲藏数百年、自黄泉归来的……”
“——物怪、啊。”
第129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四天
说来也有点好笑,卖药郎之前在各藩因秽气一事奔波,但因为缺失了秽气是动用了机器所压缩这一重要信息,基本没有多少有价值的收获。反而是到了江户他没隔几天就遇见夜斗和虚,各路线索堪称白送地往脸上扑,连确定藤崎这个罪魁祸首都没费神。
退魔之剑上凶狞的鬼脸齿关颤动,最终狠狠咬出一声金属般的铮鸣!
尽管没有和卖药郎直接打过交道,甚至此时此刻卖药郎手中之剑还没有出鞘,但藤崎的面孔上仍然浮现出忌惮之色。房间里的越来越多的显示屏变成雪花点,发出嘈杂的“呲呲”声。在这种闪动的、病态的光下,披着别人躯壳的青年重重拍在短发少女的肩上。下一秒,少女已经化为禅杖跌入他的掌心!
“物怪?你说我是什么都无所谓。”他冷漠道,“既然儿子是个废物,那也只能我自己来动手了。”
话音未落,藤崎已经提步一跃,持杖重重劈下!
门并不宽阔,即使夜斗只是个少年身量,提刀挡在门前也已经足够。不如说,夜斗本就是抱着将藤崎堵在房间里、将这次斗争只压缩在父子二人之间——然而,即使是夜斗先抽出的刀、是他先做好的准备,锋利的杖尖依然是以他完全没有意料的来势汹汹,当头狠扎下来!
夜斗几乎是靠着身体的本能才将妖刀横着往上一推、拦住了当头而来一击,但腹部却无可避免地被藤崎毫不留情地提脚一踢,整个身体剎那间失去平衡。额角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门框上,饶是夜斗反应迅速地蹬了下门框把自己反推回来、重新拦在了藤崎面前,脑袋也仍然还存着撞击带来的轻微晕眩感,湿湿热热的液体也飞快地浸透了鬓发,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了下颌。
化身禅杖的螭也是一惊,下意识道:【夜斗!父亲大人、夜斗他不是想要和您作对——】
“吵死了!”唯一能听到此时的螭说话的、紧握禅杖的藤崎烦躁道,“让开!”
比起奈落众下端为刃的禅杖,藤崎手中通体光滑、只有顶上锐利一些的神器无疑要温和无害的多。但在他的挥舞下,禅杖带来的却是更胜一筹的压迫感与威胁感。藏在这副青年躯壳内部的、不知在黄泉往返了几百年的灵魂终于透出了一些时间才能造就的可怖。尽管夜斗才是神明、他才是人类,但藤崎丝毫没有落下风的迹象!
大概也是因为这种胜券在握,烦躁着的、愤怒着的、嘲弄着的青年,才能对夜斗说道:“你的这些不都是我教的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禅杖已经穿过了夜斗肋下的空隙,恶狠狠地将夜斗往旁边一扫。少年神明被打得脚步踉跄了一下,手肘却往内一收,试图钳住藤崎的武器。但就算这点也已经被藤崎看破——青年手腕一抖,禅杖瞬间绕了个圈,杖尖猛地落向夜斗的喉头。
清脆而刺耳的一声触响下,是夜斗以妖刀顶住了杖尖。
“我……只是没想到……意料之中的事情,原来也会让我这么难过。”
妖刀再不详也只是凡器,与神器的角力注定只有败落的结果。在妖刀发出承受不住的脆响之前,绘满红色文字的符咒已经如有意识般缠缚上去,分担开神器的压力,连同夜斗尚在流血的伤口也被符咒层层包裹。
在这些妖异的细长纸张下,少年神明的脸上是孩子一样的、被掠夺后无从挽回的伤心之色。
神明是基于人类的祈愿而生的,信仰不灭则神明不死。
夜斗是基于藤崎的祈愿而生的,只要藤崎还需要夜斗,那么夜斗就不会死。
这样不留情面的攻击,并不是夜斗不够重要,而是卖药郎真正触及到了藤崎的命脉。因此阻拦着他的夜斗,无论被怎样攻击都不为过。被作为祸津神使用多年的夜斗,使用的一招一式都在藤崎的预料之中,而他自己会对夜斗造成什么程度的伤也在藤崎的预料之中,夜斗是个什么样的神明更在藤崎的预料之中——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心软的、容易被人打动的、会为此犹豫不决的孩子。
几百年的相处实在太过漫长,就算是陌生人也能彼此成为依靠。就算被利用、被伤害也无法甩脱彼此,无法拒绝被驯化。一两个月的经历再美好,也无法让夜斗坦然对曾经的“父亲”痛下杀手,只要再给一点点回转矛盾的余地,大概就会迫不及待地立刻抓住。然后,对藤崎言听计从的螭就会是他的前例。
这是一个……
会在意他人的心意,并珍惜到了愿意付出仅有的一切的、这样的孩子。
即使感觉到了真正的、健康的情感,明白了利用与非利用的区别,“父子”几百年的陪伴仍然不是假的。年幼时的教导、完成任务的夸赞、偶尔淘气的玩乐时光,纵然只是使用工具下的一点泡沫,也仍然有着足够美好的假象。
若是连这些都要否认,那么作为神明生而至今的生涯,岂不是太凄惨了吗。
“烦死了。”藤崎道,“完全看不清形势的蠢货。”
“啊啊,你是为了万事屋是吧!知道了,不会对他们动手了,高杉也由我来,所以现在滚开!!”
……是啊,就是这样。已经猜到了这份“父子”的关系的本质是如此丑恶,但仍然会为之难过。
蓝眼的少年神明眼神锐利起来,执着地站在门口,断然道:“不可能!”
“我不想再被你控制了!也不想我在意的人受到伤害!所谓什么救世主、什么拯救世界……我不需要。如果你非要阻拦我的话,我也绝对、会对你下杀手。”
大概是终于明了了夜斗并不是在“叛逆”,藤崎的注意力终于全盘落在了夜斗身上。那种前所未有的、毒蛇一样的眼神死死地缠绕住祸津神,因为螭的慌乱而圆环乱抖的禅杖也如毒牙般衡量着攻击的位置。
但迎着这个视线,夜斗没有丝毫退避,曾经面对敌人时才有的、淡漠的视线无所畏惧地迎上了藤崎,符咒传递着灵力,以致于妖刀上都浮出强烈的灵光。
“蠢货、废物、垃圾、没用的东西……”藤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辱骂道,“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来等一次换代的话……!”
螭还在禅杖里瑟缩,带着哭腔劝说着“夜斗会当真的”一类的话,但是唯一能听到她的话的持有者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愤怒地挥舞着禅杖。恰好一手可握的杖身转动时都能卷起呼呼的风声,他带着暴怒的脸,猛然重劈下去!
夜斗不闪不避,目光锐利地迎上!
凝滞的空气突然多了些许流动,就在双方兵刃即将碰上的剎那,一道白色的身影猛地从天而降,重重地压在了藤崎的肩上!
鲜血四溅。
刻着“洞爷湖”的木刀洞穿了青年的掌心,青年本身也因为这意想不到的外力翻倒在地。刚刚还作为武器的禅杖已经滚到一边,重新化成日式人偶般的少女,在一旁惶恐地瑟瑟发抖。藤崎的五指还因为剧痛而抽搐着,被地面痛击的鼻子也是一阵发酸。但是他没能抬起头、也没能站起来——因为某个银色天然卷的人已经持着木刀跪立在他的背上,甚至一只脚还嚣张地踩着他的脑袋。
“嗯?知道我是谁吗?没错,就是我,从时之政府回来还为了和那群惹麻烦的小兔崽子们来个惊喜见面而特地选了下落脚点并且抽空听了两句话的江户性价之王万事屋阿银是也——”
“我说,你好像对我家孩子说了很失礼的话啊。人渣。”
第130章在江户的第一百一十五天
虽然将从时之政府返程的一切都压缩成一句话甚至还不断句,实在是很有槽点,但目前没有人会去吐槽坂田银时——在那除了大快人心还是大快人心的天降正义下,一切的局势都在瞬间被逆转。刚刚还和夜斗势均力敌的藤崎面色惨淡,被直接钉死在地上的手掌仍有鲜血不住地从伤口的缝隙中流出来,被银时踩着的脑袋更是头发污秽凌乱、模样可怜。
但是任何一个见证了刚刚场面的人,都不会对他产生同情。
螭细细碎碎的哭声还在不停响起,在真的面临危机后,她才终于褪去了那些成熟的、妩媚的、危险的一面,像个婴儿般哭声尖锐地嚎啕着。大概是藤崎一直以在她面前都是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因此当这一点被直接在眼前颠覆后,刚刚还危险无比的神器也只能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扑过去,愚笨地捂住藤崎仍然被木刀贯穿的手掌,试图阻挡血液的流淌,眼泪不停地落在自己布满字迹的双手上,只不停地反复着:“父亲、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但是那些血丝还是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
被迫低着头的藤崎无法看到坂田银时的表情,剧痛的手掌也无从分辨木刀是否有动摇的迹象。但是憎恨、厌恶、不甘、嫉妒等等的负面情绪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脸上,比起他曾经的虚伪更加丑恶。被银时击伤之前的手感在疼痛的作用下被回忆得越发深刻,刺伤他的人是银时、反抗他的人是夜斗,但当他心里怨毒的毒水流出来的时候,第一个选择的仍然是完全受他掌控的、即使有所抗拒也只是程度最小的……
“废物。根本一点用处都派不上,都是因为你的动摇,我才会这样!”
“到底是谁把你点化为神器的啊!你这个——”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银时已经再度狠狠地在他头上踩了几下,力道的冲撞让他咬破了舌头,合着血的口水不停地从嘴角冒出来。但是从他未完的口型中,螭仍然能辨认出藤崎没有说完的话。
——你这个【水子】*。
她是未能从母亲腹中诞生就死亡的孩子。
她不知善恶、不分黑白,因为她在死亡的时候就是还没有感受过世界的人。别的神器都认为野良是卑贱污秽的东西,但她没有关系,只要是对她好的人需要,她就愿意为之成为“野良”。未能出生是她天生的创痛,但是没有关系,就算没有出生过,她也有了父亲、有了家人……
她应该是觉得自己有家人的啊。
但是为什么在听到自己的出身被如此怨毒地斥骂出来后,她的身体就像是僵住了一样,哭声被堵塞在了喉咙里,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流。她不会去想是否真的是自己不想对夜斗下手的动摇、造成了藤崎未能反抗得了银时的这一幕,也已经无暇去想如果自己真的没有动摇那夜斗会不会已经死去换代——那一句没能出声、却仍然充满恶意与侮辱的“水子”,已经填满了她的整个心灵,让她连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不是……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他们一家人不是这样的!在夜斗没有接触到万事屋之前,他们明明是那样幸福的一家三口,父亲宽容、她和夜斗也很听话,明明这样幸福才是对的——
但是当她如同被烫了一下、含着眼泪去看夜斗的时候,又似乎从那双已经冷漠锐利的眼睛中看到了反问——“那样真的算是幸福吗?”
人类的孩子听父亲的话,她听父亲大人的话,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不到啊。身体也已经无法行动了,就算眼睁睁看着藤崎被坂田银时一句句骂着人渣在地上反复摩擦,她也麻木地无法伸出手如阻拦,明明已经死去过一次了,但是身体却好像在不停地流逝着温度,像是十分久远、还没有发育出视力的时候,曾经感受过的那样。
“不可以、对父亲大人下手……”
螭目光空洞,眼泪早已沾湿整个面庞,像是人偶一样断续地叙述着。
“因为父亲大人死了的话夜斗也会死去的。没有人记得夜斗,夜斗就无法存在,就算现在有人记得夜斗,人类的寿命终结后,一切也都会归零。只有父亲会永远记得夜斗,所以我们三个会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踩着她父亲头颅的人,会对她在这一瞬露出了怜悯的目光呢?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吗?”坂田银时道。
“不可以吗?我儿子很可爱吧。”藤崎在说话时带着一些按捺不住的、疼痛所致的抽气声,但那种癫狂的气息仍然从他的神情、他的言语中浮现开来,“想要吗?想抢吗?不管你怎么想,夜卜都只是我的东西!!”
“要是真的这么看不惯夜卜在我身边,就讨好我啊?”
即使被坂田银时再一次用鞋底狠狠摩擦,他也只是恶意地、用力地试图将眼角余光翻到上面去,试图注视坂田银时:“不过,只是相处了区区一个多月,你大概也做不到这个地步……但是,你真的要当着夜卜的面,杀了他的父亲、割断他的性命吗?”
“那又如何。”
出乎意料的是,夜斗的声音在这一刻和坂田银时的声音一齐响起了。
即使满脸污秽,藤崎的面色仍然微微一变。
“啊啊。我就知道,说白了神明这玩意就是妖精系男子*吧。”
大概是藤崎的发言实在太惹人厌,坂田银时若无其事地把木刀在藤崎的伤口处转了好几圈,脚也从一开始地愤怒之踩变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用别人的脸来擦自己的鞋底,顺便还不忘用小拇指抠出鼻屎直接弹在藤崎脸上。
然而伴着这种大快人心又有点小学生气息的举动,坂田银时的神情却是平静至极。
“我说,你以为夜斗是谁?”
“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每天打三份工接触三个委托人,加起来也有超过一百个了。三条街外的阿婆给过红豆包,人妖店的雇过他发传单,就连桂那个白痴都有叫他帮忙装炸弹——你记得他,这很厉害吗?”
“他也是万事屋,蠢货!!你以为我们每天干多少活(只有夜斗在干)啊!!”
“就算这一代的人死了,不还有下一代吗?人类本来就是这样罗里吧嗦,在一堆无聊琐碎还要人搭把手的事情里一代代活下去的,只要有人还需要,就还会有万事屋。”
“只要有万事屋,不管夜斗是不是神明,都会有人需要他。”
对应他这平淡却笃定的话语,夜斗羞恼道:“可恶,别说得人家不会有信徒一样!但是被这么说还是……有点……开心来着。”
坂田银时:“哦,反正男人开心也没有什么看头,毕竟不是看脸的企划,如果真的很害羞干脆去人妖店打工……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想刀人的眼神很吓人啊!”
明明是抱怨,却如此熟稔。明明是没有接触过多久的人,却如此亲昵。
眼睛看不到、脸还被踩着,脑袋和手掌都火辣辣的痛,但是越是听到这些,藤崎的目光就越发愤怒怨恨,激烈的情感在他胸中回荡,连瞳孔都被这身躯里的灵魂影响着紧缩在了一起,咬成一一个癫狂、毒辣、震栗着的小点。
没有关系——他这么告诉自己。
夜斗是因他而生,父子的缘分如此坚实。除非夜斗死去、因别人的信仰换代重生,否则这份父子的关系就会永永远远延续下去。
坂田银时会死,万事屋的其他人也会死,甚至藤崎这副身躯也会死——但是,其他人类死了,是真的步入黄泉再无往后,只有他每一次死亡都是从黄泉借道、夺去其他人的躯壳重回人间。
夜斗是他的东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头上的伤口好痛,手上也好痛,好久没有受过这么疼的伤口了。但是没关系,只要没有人对他立即下杀手,他的同盟便是能一举颠覆一切的利器——好痛。真的好痛。
……血一直在流……
短短几句但是让他心烦的拌嘴很快就停下了,但是在短暂的、只有螭的泣音的安宁里,藤崎蓦然诞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他不再试图与坂田银时进行对峙,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到前方时,才发现红色的符咒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布满了地面!
符咒所延伸而向的另一方向,那个尖耳、妆容浓烟、背着药箱的青年终于再度开口了。
“缘分的线路确实无比坚实——但是,被它所绑缚的双方,究竟是为何毫无所觉呢?”
“当局者迷?”
天平往一侧一歪,摇动出一声清脆的铃声。
“医者不自医?”
符咒红色的文字扭曲成一枚枚眼睛,无声地凝视着藤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