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女孩扎了一个高马尾,穿一件浅蓝的短棉服,清新而自然。阳光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像会说话。她问,同学,这本书能借我看一下吗?
沈望如触电般地将书递了过去。
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那个大雪的深夜,图书馆门前喝醉的女孩抱住他抬起头的一瞬间,沈望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是吗?”方宜有些惊讶,有些内疚道,“我有点没印象了……”
不过她确实选修过一门电影课,期末论文的选题就是法国新浪潮,那段时间,她在图书馆找过不少相关的书籍。
“我猜到了。”沈望用笑容掩过淡淡的失落。
两个人一时陷入沉默,方宜微微低着头,盯着自己缓步的脚尖。偶尔有早起的渔民拽着网兜与他们擦肩,带来海水的咸腥味。
沈望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只有巴掌大,深金色,样式十分精致。
“方宜,这个……我们……”一向大大咧咧的男人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耳后红了一片。
他郑重地打开,黑色的绒布里嵌着两枚白金色的对戒,色泽温润,交错的环链设计,简洁优雅。
方宜愣了一下,这戒指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不像是随手能买到的。
沈望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有些无措,脑海中闪过不少片段,下意识地联想到昨夜像郑淮明证明他们关系的事。
方宜显然误会了,失笑道:“没关系的,用不着为了他做这些……”
“不是的!”沈望打断了她的话,干涩地开口,“原本……我是想找借口给你,用我们假扮夫妻的理由,让你愿意收下它。”
但如今她连对戒都本能地以为是对抗另一个男人的工具,这无疑给沈望敲响了警钟:他再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真的迟了。
他不能再躲藏,不能再将感情压抑成友谊、工作、搭档这些有路可退的关系。
迎上方宜慌乱的目光,沈望的眼神如熔岩般灼热:“我不知道是否合适,但这枚戒指,我想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送给你,不再去找什么理由和借口。”
方宜呼吸一滞,她面前的,不知何时已不再是那个校园里背着双肩包吊儿郎当的少年。沈望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她不可能不懂。
“可是,我……”
彼此在朋友的位置上待了太久,这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
“你先别直接拒绝我,好不好?”沈望少有地焦急,额头上竟微微出汗,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努力让自己慢下来,“我知道你过去受过伤,也明白你没有完全从那段回忆里走出来……”
“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喜欢你,我本来想,我可以慢慢等,等你有一天回到看到我……但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我很担心你,我也怕……怕你再一次受到伤害。”他慢慢厘清了思路,将内心埋藏了多年的话倾吐而出,“我觉得我不能等了,方宜。你不用给我答案,我说这番话,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答案。”
“我只是想说,你能不能以后也把我真正地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沈望眼里有着灼灼的光,如天空般澄澈,“考虑考虑我……”
方宜伫立原地,震惊过后,无数记忆涌来。
工作中不用言说的心有灵犀和默契,无数次共担风雨、彼此帮助的瞬间,万众瞩目下领奖台前的相视一笑,他一次次站在她身旁递来的手,以及那晚手术室外他轻轻揽过她肩膀时的温情……
其实也有太多蛛丝马迹,可当时的她总是忽视。
温暖的潮水席卷过全身,流过四肢百骸。
或许是近日来和郑淮明的种种让她实在心绪沉重、痛苦难安。这一刻,面对沈望的真诚告白,方宜心中竟升起一股轻盈的希望:她是不是真的也有机会往前走,走到阳光里,接受一段正常的感情,离开那黑暗痛苦的深渊?
“沈望……谢谢你。”方宜含泪,眼眶有些淡红,犹豫道,“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做到忘掉那些……”
她眼里盈盈的光亮给了沈望一丝信心,他坚定道:“没关系,你不必忘记,你也说过,那些回忆也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吗?我们只想未来就好,我希望我是那个能带给你幸福的人。”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沈望激动地从戒指盒里取出戒指,为她戴上。
金属微凉的触感攀上手指,方宜对着阳光的方向轻轻举起手,晨光穿越指缝,那环链缠绕交错,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上熠熠生辉。
她心底盈满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喃喃道:“这不是为了气他,而是你送我的戒指。”
“对,这是我们的戒指。”沈望肯定地笑了。
或许是刚刚起床的原因,方宜穿了一件毛茸茸的浅色连帽外套,海藻般的长发随性散落,她的侧脸笼罩在熹微的晨光下,睫毛长而卷,显得那样清纯动人。她近些日子真的瘦了,沈望心头一动,有一份冲动,想要抱一抱她。
可他刚刚往前一步,方宜就本能地后退,她眼里倒是没有紧张,只是疑惑:“怎么了?”
在她的潜意识中,他还不是那个在无防备中能进入安全距离的人。
“没什么,我得回北川了。”
沈望收回手臂笑了笑,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
“那……往回走吧?”方宜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径直转身。
“周三。”沈望忽然说。
方宜回过头,注视着他等待下文。
“周三中午我再过来,带去你们出海玩,好不好?”
“一大早开车过来,会不会太累了?”
沈望笑了,认真道:“来见你和苗月我不累。”
方宜看着他也笑了,点点头,两个人身影在晨曦中靠近,并肩而行。海浪依旧在冲刷着堤岸,天空湛蓝,碧海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在碧海的日子很简单,不是陪苗月去海边和当地小朋友玩耍,就是在屋里剪辑第一条专题片。这里气候湿润,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和,在大城市生活久了,这样的日子让方宜感到放松,每天心情都很好。
无名指上的戒指方宜一直戴着,白金色交错的三叠环链,代表着爱情、友谊与忠诚,似乎也提示着她,新的光芒终会到来。
周三上午,方宜早早地做完了工作,在镜子前梳妆。这算是她与沈望第一次单独相处,对方如此认真,她也想正式些,特意化了淡妆,戴了简单的首饰。
就在她侧着身戴耳钉时,院子里传来开门(yNpv)声。
屋门敞着,方宜自然地喊道:“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但久久没有听到沈望的回应,她将耳钉戴好,起身出门去寻,却在看到站在院子里的男人时瞳孔猛地一震。
郑淮明一身黑色大衣,站在清晨的薄雾中,抬眼冷冷地看着她:
“你在等谁?”
面对这位不速之客,方宜的心情陡然阴下去,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郑淮明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沉。
今天的方宜不太一样,她平日向来素面朝天,此时明显化了妆,睫毛纤长,大地色的眼影显得眼睛更灵动有神,嘴唇红润透亮,脸颊上也泛着浅浅的红。精心打理过的长卷发十分光泽,松而不乱地搭在肩头,银色的蝴蝶结耳钉时尚靓丽,一件法式开领短外套,配上修身淡蓝牛仔裤和长靴,露出纤细的腰身和笔直的小腿,清纯中带着妩媚,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显而易见的,这番精心的打扮是为了某个提前约好的到访者。
郑淮明提着公文包的手逐渐攥紧,眼里也多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你要去做什么?”
“今天沈望要带我们出海,他马上就要到了。”方宜礼貌地微笑,毫不搭理他的隐隐阴沉,转身就走,“苗月在卧室里搭积木,你可以陪她玩一会儿,不过我们就要出发了。”
郑淮明却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径直坐在了庭院的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我是不是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
方宜厌恶他表面平静的阴阳怪气:“对,你知道就好。”
上一次郑淮明的所作所为还历历在目,让她从心底里抵触。眼前的男人阴晴不定,随时可能搅乱她的生活,他带来的并非只有负面情绪,但这种心情被别人牵着走的感觉很不好。这些天没有他的介入,方宜过得尤为平静和轻松。
“但你应该也打扰不到我们,因为船上没有你的位置。”她丝毫不客气道。
郑淮明眼底闪过一丝痛意,手指骨节因一瞬的用力而青白。
公文包里放着一沓薄薄的资料,其中夹着两张北川市电视台的项目申报表。上次他接风的学长在电视台工作,好不容易才人托人将素材片送进去。台里的一位领导很有兴趣,如果通过审批,这支纪录片不仅能获得一笔赞助,还有在市级频道播放的可能。
他值了一个通宵的夜班,又驱车四个小时来碧海,中途连一个休息区都没有停,是想当面和方宜分享这则喜讯。
可感受到眼前女孩的敌意,以及她对与另一个男人的约会的期待,郑淮明忽然感到连日的疲惫如决堤的潮水,要将身体淹没、窒息。
他没有血色的唇弯了弯,语气骤然软下来:“你能不能……”
话未说完,郑淮明忽然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细细密密的刺痛如刀片般划过胸腔。这一咳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的脊背一弯再弯,左手在看不见的地方抵住胸口,公文包也倒在了桌上。
方宜眉头微皱,记忆里他之前就咳嗽得厉害,这几天没见倒像是更严重了。
郑淮明掩着唇的手指微微颤抖,胸腔的震颤撕扯着胃腹一并纠缠。一夜滴水未进,磨人的闷痛再次席卷,咳着咳着就变成无声的干呕,怎么也压抑不住。好在他背对着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看见自己的狼狈。
自从上次离开,他没有一天好受,回忆一遍遍在夜深人静时侵袭,郁结的情绪几乎将他吞噬。
背后再没有了声音,就在郑淮明以为方宜已经回屋时,石桌上却突然多出了一杯水。
一次性的纸杯氤氲着热气,稳稳的搁在他面前。
“如果你要休息,次卧空着请便。”方宜声音温和,透着淡淡的事不关己,“你工作忙,就不用总是来了。作为医生,你得先保重自己的身体。”
郑淮明抬手抿了一口热水,总算将喉咙口的反胃感压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而活,从小负担家庭的重量,照顾父母和弟弟;长大后,担负起学生会和朋友间的所有琐事,只为看到其他人的笑脸;再后来,他一次次透支自己的身体,没有人上的手术,没有人能值的班,他都亲自顶上……
只有一个人曾对他说,我担心你,你总是对别人那么好,以后我要把好全都给留给你一个人。
如今,她却说,要他为其他病人保重自己的身体。
郑淮明直起身子,眼眶因用力的咳嗽而微红,声音轻弱而低哑:“我除了是一名医生,对于你而言,就没有别的价值了吗?”
方宜怔了怔,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理解她的话,不知如何回答:“你不觉得你有点莫名其妙吗?”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沈望来了信息,说十分钟以后就到。
方宜的眉眼在手指轻触屏幕的瞬间舒展开来,这一切郑淮明尽收眼底,当即明白了信息的来源。
“那就……不好意思了。”郑淮明撑了一把石桌站起来身来,身形有些摇晃,甚至笑了笑,“借卧室用一下。”
实在是没有力气立即开车回北川,他还得保证高速上其他人的安全。
两人擦肩而过时,衣角带起风,方宜闻到郑淮明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和烟草的气息,掺杂着凌冽的寒气。
身后木门轻轻地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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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没走。
大家猜猜他干什么了?
纠缠
【加更一章,二合一】
方宜以为郑淮明多少还会和她纠缠出海的事,没想到他进屋得如此利落,倒还有些不习惯。
不打算让这位不速之客影响情绪,她回到镜子前继续梳妆。但连续试了两根口红,都觉得不搭,方宜再次用纸巾抹掉唇间的红色,反复磨得有些干涩。
老旧的花边圆镜中,映出她淡妆的脸颊,脑海中又浮现出刚刚郑淮明注视着她陡然沉下的眼神。方宜内心莫名有些烦躁,怎么了,是她化得不好看吗?
然而,此时一院之隔的男人无从感知心上人的误会。昏暗的北面房间里,郑淮明合衣侧倒在床上,半合着眼,艰难地喘息。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搭在了胃上,强忍着深深顶进去以暴制暴的冲动,腹部的衬衣已经被揪得一团褶皱。
极度疲惫拖曳着身体想要坠入黑暗,可疼痛却刺激着神经,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反复撕扯。郑淮明知道,以自己身体的状态,前天和电视台的学长吃饭就不该喝白酒。可托人办事,如果推三阻四就显得没有诚意,只好次次一饮而尽,饭局结束后他的衬衫全湿透了。
躺了一会儿,实在难熬,郑淮明还是撑起身子,在公文包里找出止疼片,抖着手扣了三片。身边连一杯水都没有,他仰头干咽了下去。
要是他刚刚将她倒的那杯热水带进屋里了就好了……
伴随着苦涩的口中蔓延,郑淮明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药效融进血液。
不到十分钟,越野车就停在了院门口。沈望关上车门,手里拎了不少零食和日用品,笑着走进来。
“路上这么久,很累吧?”方宜出来迎接,嘴角挂上笑意。
沈望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精心装扮,眼前一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讲不出多华丽的甜言蜜语,真诚、直白地夸道:“你今天真漂亮。”
被他如此直接的赞扬,方宜心里也蓦地一暖。
说好了要认真地对待彼此,她不想扭扭捏捏,笑着直言:“谢谢,因为……因为今天你要来,我特意化了一点妆。”
沈望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挠挠头:“那我们走吧?”
两人进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苗月早就迫不及待,手里拿着渔网玩具,喊着要去海上捕鱼。
临走出门时,方宜望了一眼对面紧闭的门,还是坦诚说:“其实,今天早上郑淮明来了。”
沈望明显一愣,危机感悄然升起:“他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说借卧室休息一会儿。”她淡淡道,“不过我告诉他了,今天出海的事与他无关,他可能歇一会儿就回北川了。”
沈望见她反应平静,心里舒了一口气:“我们回来得下午了。”
碧海的天气常年宜人,一入初春,总是晴天。和煦温暖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也聚焦了不少游玩的居民和孩子。码头旁有好几家私人船舶,大小不一的船零零散散地停着。
见他们上了码头,几个老板纷纷围上来推荐,正当方宜不知如何抉择时,后面冒出一个熟悉的少年。
余濯手里缠着粗绳,咧嘴笑道:“跟我出海吧,我家的船是最好的!”
他家有三四艘船,每辆上都架着十分威风的蓝旗子,印着“大鱼船舶”四个字。余濯带着他们上了最大最新的那一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船稳稳地朝大海中央驶去。
“你家大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在码头?”沈望笑问。
“我一个人就能顶两个大人!”余濯拍拍胸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骄傲,转而眼里又泛起一丝幸福,“我妈妈快到预产期了,我最近要多赚些钱,买好多奶粉和玩具。”
方宜扶着栏杆,眼前湛蓝的大海一望无际,十分轻松惬意。
过了一会儿,余濯将船停在海上,教他们钓鱼、捕鱼。没想到,沈望操作起渔具十分利落熟练,就连船上的机械化捕鱼网,他也略懂一二,和少年配合得极好。
随着渔网从深海中被牵回甲板,不少鱼蟹在浅水中蹦跳着,沈望戴着手套捡出不少形状奇奇怪怪的鱼。
“你看,这是黑鲷。”一只身上布满暗褐色横带的鱼扑腾着,沈望抓起它放入水箱,“晚上可以红烧、清蒸,这种鱼在海里特别多。”
苗月撇撇嘴:“它有点丑丑的。”
“但它很好吃的,哥哥做给你吃。”
沈望挖宝藏似的,从网上来的海藻中抓出各类鱼,一一科普着。苗月十分好奇,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宜也不禁被吸引。
“你怎么懂这么多?之前都没听你说过。”她有些惊喜地问。
沈望蹲在甲板上,一边挑捡着海货,一边抬头笑说:“我外婆家就在一座南方的海岛上,小时候,我去过暑假,我外公就会带我去捕鱼。每天晚饭吃什么,就要看我们当天抓到了什么……”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些趣事,说吃不完的鱼父亲就带他去集市上卖,卖来的钱全用来买玩具小汽车……
方宜听得专注,不禁有些向往。她不敢想,像电影里那样全家都疼爱着一个孩子的故事,也会出现在现实里。
沈望说着,发觉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是不是我讲太多了?”
“没有,我很喜欢听。”方宜真诚地笑,她不是不想回应,只是自己的童年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来分享的。
“你如果喜欢的话,今年夏天我带你去我外婆那儿玩吧,我们一起去海上捕鱼。”他欣喜地提议,“虽然我外公这几年腿脚不好,不能出海了,但他烧鱼特别好吃,比北川的大饭店都要好。”
方宜微笑着点点头。
沈望蹲在地上,将湿淋淋的鱼举到苗月面前逗她,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不温馨和谐。
一下午在欢笑中转瞬即逝,苗月玩累了,返程时趴在沈望怀里睡得香甜。余濯站在船头的夕阳中,少年的身影是那样意气风发。
方宜望向笼罩在日落中的碧海市,温和清凉的海风拂面,内心宁静。
停好船,时间已经接近五点,大家都已经饿了。这个点再回去买菜、做饭就要很晚了,沈望和方宜商量了一下,决定在社区找家餐馆随便吃些什么。
沈望招呼余濯一起去,少年也不认生,乐呵地答应了。
一行人踏着夕阳往回走,顺路路过院子,准备现将背包和渔具放回去。
方宜推开院门的瞬间,却意外地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气。正是饭点,起初,她以为是附近居民家在烧饭。
可走近几步,看到厨房亮着的灯,她脚步猛地停住。
半敞着的窗里,郑淮明微微低头,黑衬衣挽在小臂间,手执菜刀,正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一旁的灶台上,火苗燃烧,一盏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小院中的食物香气正是从厨房里飘出来的。
方宜惊讶地瞪大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郑淮明会做饭?
记忆里,她从没见过他切菜的模样,方宜还以为他那双漂亮的手只适合拿手术刀。
郑淮明闻声转过头,透过老旧的窗子,他似乎不意外她的震惊,浅浅地笑了一下:“回来了?饭马上好了。”
他的笑意如此柔和,全然没有清晨对话时的阴沉和嘲讽,如纯白的雪色般清朗。方宜有些恍惚,仿佛这一扇窗超越了多年的时光,又见到了大学时的郑淮明……
那时,每周四下午郑淮明都在医学院一楼的教室上课,为了能早些看到方宜,他都会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她来了就会小心翼翼地藏在树丛里,朝里面望,他对她笑,无声地用口型告诉她马上就下课了。
后来,去的多了,慈祥的老教授终于调侃道:“谁的家属在窗户外面啊?外面那么冷,进来等吧!”
全班哄堂大笑,起哄的声音连绵不绝:
“是郑淮明的女朋友!”“老师,我们医学院男神已经名草有主了——”
老教授乐呵说:“哟,人家天天陪女朋友还能考第一,其他人反省一下?”
方宜赶紧把头藏下去,满脸通红。
回忆翩然而至,那时幸福的、轻盈的时光竟还会有碎片留存在身体里,平日里深藏在她自己都发现不了的角落,却会在某些时刻浮现,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不知何时,他的笑容不再干净澄澈,她的眼里也再没有了纯粹的依赖和仰慕。
方宜怔怔地问:“你怎么还没走?”
太阳一点、一点落下,沉过远处屋檐的瞬间,院子里骤然暗下去。
郑淮明哑然失笑,拿刀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说过我要走,只是休息一下。”
方宜回忆了一下,他早上进屋前确实只说借用卧室,看着满满当当的灶台,一时间哑口无言。
玉米排骨汤拿小火炖在汤锅里,京酱肉丝、地三鲜和肉沫豆角已经炒好,拿保鲜膜封好放在一旁。郑淮明还在切着青椒丝,似乎还有菜没有做完。
见她一直没有出来,沈望疑惑地走进院子:“方宜?”
待他看见厨房里郑淮明的身影和一桌菜,嘴角的笑意立即淡了下去。他看了看方宜表情,颇有些不满道:“郑主任,我正准备去餐馆吃饭,先回来放下包。”
或许是计划好的独处被打乱,他的语气算不上好。
可郑淮明只是伸手将煤气灶关上,手里垫了一块防烫布,慢条斯理地将小锅撤下,盖上锅盖。他眼睫微垂,温声道:“如果你们想去外面吃,这些就放在冰箱里吧。”
郑淮明不卑不亢的态度反而把沈望噎了一下。
如果执意放着屋里做好的饭菜不吃,倒像他挑刺了。
“有郑主任准备这么丰盛的晚饭,我们怎么会还去外面吃呢?辛苦你休息日还大老远从北川跑来。”沈望笑说,“不过还请来一位客人,这些菜可能不够五个人吃。”
方宜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苗月只能算是个小孩子,这几个菜绰绰有余了。
沈望眼里是难掩的胜负欲,挑明说:“今天我们捕到几条新鲜的鱼,我也来和郑主任切磋一下厨艺?”
郑淮明敛下目光,难得的低顺,淡淡笑说:
“我厨艺不算好,只是几道家常菜,没法和沈先生比。”
没想到对方不接这暗潮汹涌的战书,沈望耸耸肩:“郑主任就别谦虚了。”
说罢,他回院子里挑了一条最肥的黑鲷,搬板凳在水龙头旁利落地杀起鱼来。方宜退出厨房,回庭院里收拾桌椅。
夕阳已经完全落尽了,院子里昏黄的小灯亮起,照出一片柔和的光。余濯在屋里陪苗月玩耍,她凑了几个凳子,搬到石桌旁。
这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闪着“李栩”的名字。
方宜有些疑惑,李医生怎么会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呢?但怕有什么急事,还是接了起来。
李栩略显焦急的声音响起:“郑主任,您在家吗?这里有一份关于采购的文件需要你签一下字,我值完班来找您行不行?”
方宜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拿错了郑淮明的手机。
都是黑色的透明外壳,她的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
“不好意思,李医生,我拿错电话了。”她简洁地解释道。
“方、方宜姐?”李栩不可置信,“你不是在碧海吗?”
“我是在碧海,今天你们郑主任来看苗月。”方宜刻意说得很官方。
李栩性子急藏不住事,语气惊讶:“可是郑主任晚上还有大夜班啊,他昨天通宵值班,今早六点多才从医院走。”
庭院另一头,厨房暖白的灯光中映出郑淮明挺拔的背影,他一身黑色大衣,默然站在稍矮的灶台前,低头翻动着炒锅里的菜。
这样的场景实在与他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他似乎更应该出现在会议桌的中央、手术台前,或是那些挂着光彩吊灯、明净敞亮到冰凉的地方。反正不是这里,一个沿海小院简陋、潮湿、连窗子都合不拢的厨房。
“是吗?”方宜拿着手机的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红。
六点多出发,十一点到碧海,大概连家都没时间回一趟。
“方宜姐,你……”李栩有些犹豫,但心里的担忧还是超越了理智,轻声说,“你也劝劝主任吧,他这样身体会受不了的。前两天他去参加一个饭局,喝了不少酒。我去接他的时候,他胃疼得厉害,路都走不了,我把他架回家的,但他也不让我进门……”
“医院什么工作要喝成这样吗?”方宜不自觉地皱眉。
李栩老实答道:“不是医院的事,好像是什么朋友,我也不认识。”
联想到郑淮明早上苍白的脸色,方宜眸底一暗,他胃病那么严重,还非要去饮酒作乐糟蹋身体?
“如果他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说什么也没用的。”她声音微沉,不想再聊,利落地截断这个话题,“你等一下,我把电话给他。”
对面李栩手一抖,咽了咽口水,他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方宜快走几步,将手机递给郑淮明:“李栩的电话,我不小心拿错手机了。”
郑淮明有些意外她的靠近,点头道谢,接过了手机。
这通电话十分简短,等他按下挂断键,身后的女孩早就离开了。郑淮明本能地抬眼寻找,却通过窗户见她蹲在沈望身旁,眼里带笑地看着他处理鱼鳞。远处是余晖最后一点深红,两个人不知在说什么,时不时笑着。
饭菜很快复热好端上来,摆了满满一桌。郑淮明起身给大家倒了温好的热橙汁,余濯不怕冷,拿起冰镇的可乐就咕咚咕咚喝下去。
沈望红烧了一条黑鲷鱼,色泽鲜亮、酱汁浓厚,还炒了一道菌菇杂烩,菌类独有的香气扑鼻。方宜尝了一口鱼肉,肉质鲜美柔软,酱汁咸香适中,既没有掩盖鱼肉本来的味道,又恰到好处地提了鲜。
余濯即使常在海边吃鱼,也很少吃到这么好的口味,不吝赞美道:“这鱼烧得真好,你教教我怎么做的?我回去烧给我妈妈吃。”
“这是我外公传下来的做法。”沈望笑说,将做鱼的步骤一一简单解释,又夹了一大块鱼肚子上最软的鱼肉给方宜,说道,“下次去我外公那,他烧得更好。”
方宜端着碗点点头:“好啊,那我太期待了。”
“不过没想到郑主任也这么会做饭,还以为你工作忙都没时间研究厨艺呢。”沈望客气地夸赞道。
郑淮明微笑,浅浅说:“我平时是很少做。”
他家里厨房一年也用不了几次,不是在食堂吃,就是随便对付几口面包。这些菜,都是他搜了菜谱一样按步骤照做的,忙了一整个下午。
方宜尝了几口,才发现郑淮明没有谦虚,他炒的菜确实不算好吃。玉米排骨汤飘着油腻,调料味盖过了排骨本身的鲜甜,肉末豆角炒过了火候,京酱肉丝也有些咸。
原本,这些菜也绝对不能说是难吃,普通家常菜的水平,但有了沈望这两碟作对比,就黯然失色、难以下咽了。
除了沈望不咸不淡地赞美了几句,桌上再没有人评价郑淮明做的菜,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有鱼和菌菇吃完了,其他菜都剩了不少。
“你们拍纪录片的设备很专业吧?能不能也给我们家录一段?”余濯捧着空碗,十(fILC)分期待地看着方宜,“我想……我想把小余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样子拍下来,这样等他长大了,就会知道我们有多爱他!”
“当然可以。”她能够感受到少年的真诚,肯定地点点头。专题片里恰好有一段关于孕妇的内容,“如果你愿意出境,说不定还能剪到纪录片里。”
“真的吗?那我们是不是会上电视?”
饭桌上十分热闹,但自始至终,郑淮明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聆听,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筷子也动得极少。一餐饭下来,他手里那碗米饭除了沾上些许调料,看不出什么变化。
方宜和大家聊着天,不可避免地时常注意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这一桌饭菜完全出乎了方宜的预料,以她对郑淮明的了解,从前他的自尊和清高都不会允许他这样做。可他不仅擅自做了菜等他们回来,还甘愿坐在饭桌上接受与另一个男人明里暗里的对比。
她有些食不下咽,没吃多少就停下筷子。
本来临时加了两个菜就有些多,一餐吃完,除了两个空盘,其他菜都只浅浅动了一点。这时,郑淮明主动开口,眉眼柔和地看向方宜:“剩的都倒了吧,吃隔夜菜不好。”
方宜应了一声,起身帮忙收拾碗筷。
待沈望端着盘子走进厨房,郑淮明低头看了一眼表,对她说:“我晚上还有值班,得回去了。”
大夜班是十一点开始,夜里高速畅通,但此时也已经快到不得不出发的时间。
倒是和李栩说的一样,方宜不知作何回应,只淡淡地点头,转身往厨房走去。
“方宜。”郑淮明站在原地,轻声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出来一下吗?”
方宜眉头微拧,经历了上次的事,她本能地不想和他独处。
他上前一步,低声说:“一小会儿。”
想到郑淮明驱车来回近八个小时过来,方宜犹豫了一下,之后苗月的事还要多拜托他,不想闹得太僵,还是跟了出去。
碧海夜里的温度依旧寒冷,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灯光微弱的路灯伫立。更远处是平静无边的海,隐入一片漆黑的天际。
郑淮明无言地往前走着,一直走出离院门一百多米,依旧没有停下。
不知道他想去哪里,方宜停下脚步:“就在这儿吧。”
郑淮明的呼吸声有些沉重,步伐不稳:“坐下说,可以吗?”
街边远处有一把长椅。
方宜不欲多纠缠,走过去坐下。
眼前是黑夜中的大海,看不清海面,却能隐约听到海浪声。这里远离市中心,头顶的夜空如黑绸缎一般,明亮的星星闪烁着。
半晌,郑淮明低哑地开口:“上次的事……对不起。”
随着他这句话,那日的回忆又浮现在方宜的脑海。昏暗苍白的屋子里,他跪在她面前,拽着她的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潮湿……羞耻和恐惧让她蓦地心头一抖。
“别再提了。”方宜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打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就要起身,“如果你想说这件事,我就回去了。”
“方宜!”郑淮明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还未等被甩开,就如触电般地收了回去,“我不提了。”
方宜坐回长椅,微微低头,不再说话。
她感到身旁的男人打开了公文包,修长的手指翻开一沓资料,递了过来:“我有个朋友在电视台工作,他对你们的项目很感兴趣,你可以试试申请市级的通道。”
方宜接过资料,抬头赫然是北川市电视台九频道。郑淮明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简略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份申报表不是谁都能拿到的,甚至说是千金难买也不为过。
她惊讶问:“你是怎么……”
“吃饭的时候聊起来,他很感兴趣。”郑淮明说。
方宜明白他不想细说,便也没有刨根问底兴致。她小心地收起文件:“谢谢,我知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之后我们请你吃饭。”
这话说得太客套、公事公办,郑淮明的脸色白了白,薄唇轻抿:
“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但你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方宜抢在他之前将话说明,“李栩说,你昨天通宵值完班就来了碧海……你以后别这样了,我很有压力。”
这几日与沈望的相处,让她逐渐感受到那种轻松、平静的关系有多美好。她不想再回到被另一个人牵着情绪的生活。
郑淮明眸光微暗,一句瞬间回到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李栩怎么什么都说?”
方宜不喜欢他这样的姿态,没好气道:“他不说,我就感觉不到吗?”
两个人并排坐着,她看不清郑淮明的表情,却听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你就不怕我死在这里,变成凶宅?”
明明是一句冷嘲热讽,语气却莫名的低微,感受到郑淮明注视她的眼神,方宜甚至无法回以直视,只盯着眼前无底的黑暗。
郑淮明那双深邃如潭水般的眼眸里,总有太多复杂的情绪,能将人吸入漩涡。她不想再看,也不敢再看。
方宜生硬道:“这是疗养的地方,不知死过多少人。”
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苗月所剩无几的生命。
郑淮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轻声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
余光里,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膝盖上,指尖微微用力。
“我不奢求你原谅我,之前……过去……的很多事。”郑淮明吐字有些轻颤,喉结滚了滚,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得以继续说下去,“你就把我当成正常的同事,像李栩,像谢佩佩,行不行?”
方宜心中泛起一阵微妙的茫然和排斥。如果说,自从除夕夜后,郑淮明若有似无的示弱就让她感到荒唐,那么他今日几近卑微低顺的哀求,就更让她无所适从。
说到底,她还是恨他,那种恨与爱一样深入骨髓,所以她既无法忍受他的阴沉冷淡,也无法接受他的靠近和示好。
“郑淮明,如果你是因为过去的事愧疚,想要弥补我,那没必要。”方宜不去看他,此刻的内心是如此安静,“那是无法抹去的,可现在我已经走出来了。我过得很好,不想每见到你一次,就一次次揭开我的伤疤。”
她感到身旁的男人在剧烈地颤抖。
“你说做正常的同事,但他们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搅乱我的生活、质疑我的婚姻,更不会——”
“别说了。”郑淮明艰难地打断她,身体不住地前倾,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地没入腹部的衬衣,冷汗浸湿了衣领。她的话如尖刀刺进心脏最深处,残忍地判处了他终生无法更改的死刑。
他甚至惧怕再继续听到更多,眼神有些失焦,呼吸急促道,“我明白了,别说了……”
“你真的明白吗?这些话我早已经说过了。”方宜有些不忍,却不想来日继续和他纠缠,她已经决定了要往前走,这股力量推着她狠了狠心说下去,“我已经结婚了,现在、以后,都和你没有关系,请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就像今天,你自以为对我的那些好,只会是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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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大家的喜欢和评论,今晚加更一章~
更多的修罗场可能会让大家慢慢感觉到小沈和郑医生性格从根本上的不同。
后面几章感情线都会比较激烈(。)
手语
潮湿寒冷的海风夺去身上最后一点温度,郑淮明的肩膀猛地向着膝盖压下去,杂乱的呼吸声骤然中断,只剩身体漱漱地发抖。
从方宜的角度看去,他的下颌紧绷,汗珠顺着脸颊滚下。
她有些后悔是不是将话说得太重,明明这人本来就病着。伸出手想扶他一把,最终悬在空中停滞:“你要是疼得厉害,就去医院吧……”
久久,郑淮明都没有声息,就当方宜想起身去喊人时,他却忽然低声地笑了。
“负担……”那声音残破沙哑、微不可闻,笑意中藏着隐隐的哀伤,“你还记得……大三的……”
尖锐的疼痛让郑淮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他吐出几个字,又被急痛阻断,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手也越陷越深,却固执地想要说下去:“大三……的元旦吗?我在……在南城……”
方宜打断他自虐般的吐息,利落道:“记得。”
那一年元旦,郑淮明跟导师去南城参加一场很重要的学术比赛。方宜着凉感冒了,又逢期末考试,只能盖着毯子窝在宿舍里温书,头痛得昏昏沉沉。
本来还尚且能撑,可听到电话里郑淮明的声音,她鼻头一酸就开始掉眼泪:“我难受……我……我法国艺术史还没背完……”
“哪里难受?”他明显慌了神,“我让老周和晓秋现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方宜知道自己只是简单的风寒发热,病中连电话看不到都忘记了,摇头哽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校园里到处洋溢着跨年喜庆的氛围,室友都出去玩了,宿舍里空荡冷清。方宜缩在宽大的椅子上,手里的电话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大后天比赛才能结束。”郑淮明轻声哄道,“你先去睡一会儿,把艺术史的课本发给我,我给你整理笔记,好不好?”
方宜乖乖地应了,喝了一包感冒灵爬上床睡觉。
夜里十点半,她又接到郑淮明的电话,只听他的声音温柔,叫她下楼,叮嘱道:“穿好外套。”
方宜以为他给自己点了药,套上羽绒服,踩着拖鞋就跑下去。
没想到,她一出宿舍楼,寒冷的空气中,只见郑淮明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他还背着电脑包,风尘仆仆地对她笑:“方宜。”
心脏蓦地多跳了一拍,方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南城到北川,坐火车至少要六七个小时……
她怔怔地走过去,直到被郑淮明温暖地拥在怀里,感受到他的体温,才唰地一下子红了眼眶,紧紧回抱住他:“你怎么回来了?”
郑淮明冰凉的指尖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眼里的担忧快要溢出来:“有点低烧,还有哪里难受?”
晚上方宜又反反复复地发烧。郑淮明在校门口开了一个房间,坐在床边守了一夜。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但几次朦胧地醒来,都有一只大手安抚地握着她的手,额头上冰凉的毛巾也从未掉过。
后半夜她热度才褪去,一觉沉沉地睡到了中午。方宜醒来时,床边的人换成了闺蜜金晓秋,她说郑淮明天还没亮就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南城了。
床头柜上放了一沓薄薄的稿纸,方宜翻开,上面是他将厚厚一本艺术史整理成了十几页的笔记。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还用黄色荧光笔标出了重点。
那一年元旦,年少时的郑淮明来回坐了十六个小时火车,只为陪生病的她一晚,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来得及说。
思绪从那纯白的回忆中拉扯回现实。
“为什么……”郑淮明的脸色有些灰败,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压抑和隐忍,“现在……就成了负担?”
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北川到碧海近千里的车程。手写的密密麻麻的艺术史笔记,电视台千金难买的项目申报表……
明明那时的方宜那么喜悦,抱住他时眼里是亮晶晶的光和爱意。
他只是在用一如当年她喜欢的方式,竭尽所能地爱她。
郑淮明的质问如此悲戚,方宜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要扶他的手也彻底插回了口袋。她淡淡地开口:“这你还不明白吗?”
小路尽头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随即彻底黑了下去。
方宜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当时我还喜欢你。”
同样的付出,还爱着的时候,是感动和欣喜。不爱了,就成了压力和负担。
郑淮明死死地咬住嘴唇,抑制住痛吟,心脏无声地痉挛着,似乎有一根冰锥胡乱在五脏六腑中搅动。神经疼到麻木,反而生出一丝飘忽的清醒,就像灵魂脱出了肉体,悲悯地俯视着他。
郑淮明仿佛没有听见方宜说的话,喃喃道:
“外面冷……你早点回去吧。”
方宜垂下眼帘,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迫使她回避悄然蔓延出的细微震颤:“如果太累了,就找李栩帮你调班再休息一晚吧,你这样高速开车不安全。”
这句关心疏离得宛如一个普通同事。
“我……”郑淮明眼神黯淡下来,撑了一把椅子,竟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在乎,他的自尊让他绝不愿用这副残破的身体来博得同情,“我就不送你了。”
这一刻,他低头对她笑了一下,今夜方宜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潮湿的,轻微的失焦,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她眉头微蹙地看着郑淮明径直走向轿车,他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头,她喉头想劝他的话也就没能再说出口。他利落地打开车门,上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窄路尽头。
方宜没有很快回小院,而是独自朝海边走去。
没有戴围巾,衣领敞开着,来自水面的风拂过脖颈,带来细微的颤栗。黑色的海面吸去了所有情绪,方宜久久伫立,只感到这风好似穿透了身体,胸口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全都从这个洞里穿过去……
另一边,黑色的轿车驶出五分钟,终还是一个急刹停在路边。
郑淮明伏在方向盘上,急促地喘着气,冷汗淋漓。他抖着手从副驾驶的置物箱来回翻动,力气太大,哗哗作响,里面的驾驶证、文件夹、纸巾都掉落在地上。
终于他摸到一个小药瓶,往手心倒下好几片。数也没数,仰头叩进口中,混合着咬破嘴唇的血迹咽下去。
轻微的血腥味有些令人反胃,郑淮明脱力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揪住胸口的衬衣,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他的脸色煞白,偏偏嘴唇上沾着丝丝缕缕的鲜红,隐在一片黑暗中,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最终,他还是找了代驾,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进驾驶室,轿车稳稳地驶入高速公路。
郑淮明靠在后座冰凉的窗玻璃,强忍着不适,身体不住地下滑。寂静的车厢里,就连空调发动机的响声都压不住他杂乱粗重的呼吸。
代驾司机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方的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气质出众,看起来非富即贵,却病成这样也要连夜赶往北川的医院。
车程少说要四个小时,司机尝试劝道:“您还好吧?碧海这边也有几家医院是二甲,不一定要去北川,要不要给您掉头回去?”
“不用……去北川。”郑淮明阖上眼睛,不欲再说话。司机只好加快了油门,生怕这人在路上出什么事。
强效止疼片逐渐发挥药效,疼痛减缓,但副作用带来的思维停滞和眩晕如影随形。郑淮明无力地仰靠着,竟有一丝庆幸,这迟缓的思维让他无力再去品味刚刚的对话。
可即使如此难受,郑淮明也不愿意躺倒在后座上,右手紧攥着车门把手,硬撑住发软的身体。内心里始终有一条弦紧绷着,告诉他,他不能,也不配松懈。
涣散的意识中,郑淮明好像又看到了那张少年的脸。他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澈如明镜,单薄瘦弱的身子陷在病床里,眼睛笑起来却像月牙般:哥,十八岁是很重要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可画面一转,同样的病房,窗外乌云密布,充满了阴沉和极致的压抑。病床上空空如也,花瓶打碎在地,灿黄的向日葵如垃圾般凋零,花瓣混着水渍和脚印躺在地上。
有一个陌生的女孩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目光饱含怨恨和痛苦,幽幽地望向他。她的声音如刺刀般尖利,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嗓音:是你把郑泽害死了!你怎么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闭眼前最后一刻都在喊哥哥……你怎么配?!
话音未落,郑淮明猛然惊醒,有一瞬的窒息,随即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传来的刺痛比疲倦更甚,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轿车里,在前往北川的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都隐在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有其他车辆的灯光一闪而过。
他缓了一会儿,抬手按下车窗的按键。寒风涌入车厢,迎面而来,郑淮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的状态明显有了变化。他仍然偶尔会驱车来碧海,但也只是陪苗月玩一会儿,向当地医生询问病情,和退回了方宜点头之交,仿佛真的只是医生和病患家属的关系,没再有进一步的行为。
他又变回了那个亲切有礼、温润如玉的郑医生。
方宜知道是那晚她说的话起了作用,说不上是好还是坏,但心里不禁轻松了很多。
倒是有个周末她回北川办事,遇上了李栩,热心的小伙子特意跑去买了一杯热咖啡,说谢谢她把领导给劝好了。
方宜一头雾水:“我劝他什么了?”
“方宜姐,我就知道只有你对郑主任有办法,就你接错电话那回。”李栩笑说,“(yTWi)主任回来以后真比以前好了,中午会和我们去食堂吃饭,晚上加班也少了,至少不是每天都熬到大半夜。”
方宜笑笑,没再多说。回忆起近几次他来碧海,确实也没见他再胃痛或者显露出病容。
虽然她觉得,郑淮明有积极的变化和自己没什么关联,可经常见他生病也很糟心。
回北川这些日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方宜已经没了刚和他重逢时那股赌气和恼怒,她自诩不是乐于诅咒前任的性格,当年爱过是真的,她愿意郑淮明健康平安,就像她也由衷希望每一个陌生人过得好一样。
沈望继续着他认真的追求,时不时来看望方宜,约她去市区吃饭、逛街,或者只是在海边散散步。她慢慢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与他相处越来越轻松,那种平静的温暖也让她感到幸福。
或许,爱情也可以平平淡淡,不是非得山盟海誓、鸡飞狗跳。
天气逐步回暖,碧海的大部分市民都已经脱下羽绒服,换上更轻薄的外套。余濯母亲的预产期也越来越近,方宜挑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去他家里拍摄。
那天郑淮明恰好在碧海,这些日子他一直礼貌有度、退在同事的线之外,方宜对他少了些抵触,便默许他一起过去。
余濯一家三口住在一个九十几平的老楼房里,房子陈旧,但打扫得干净整洁。电器上都铺着手工织的蕾丝盖布,墙上桌上都摆着、挂着家庭合照,从他还是个婴儿,到他牙牙学语,再到骄傲地戴上红领巾……洋溢着温馨的氛围。
少年将他们请进门,倒上水:“你们请坐,爸爸去出船了,我去叫我妈妈!”
方宜不禁疑惑,刚刚他们进屋动静不小……
这时,卧室门帘掀开,走出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个头不高,微胖,扶着肚子高高隆起。余濯母亲身穿一件质朴的杏色毛衣,亲切地朝他们笑笑,然后伸手比划了几个动作。
方宜愣了一下,余濯的母亲竟是聋哑人。她从没听他提起过。
“我妈妈说,谢谢你们愿意来拍视频,她晚上想招待你们吃晚饭。”余濯在当中做起中间人,解释说。
“没关系,不用了,你妈妈还怀着孕。”方宜看了郑淮明一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
郑淮明也微笑拒绝:“我们晚上还有其他工作,不用特意招待我们。”
余濯向母亲传达了一番,热情的女主人趁他们在屋里调试设备和背景板,还是到厨房切了一大盘水果,端到他们面前。
余濯母亲比划着手语,方宜看不懂,但也明白她是让他们吃的意思,点点头说谢谢。
方宜调录像机时,郑淮明就站在窗边,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里面是纯白的卫衣露出帽子。窗外湛蓝的天空和白云映在他背后,显得清爽随性。他和余濯的母亲靠余濯当翻译,交流着什么,方宜听了个大概,似乎是余濯的母亲患有糖尿病,正在向郑淮明请教孕期如何保养的问题。
郑淮明一一耐心地解答,说到一些陌生的药名,余濯翻译得有些为难,他还拿来便签,将名字写下来,再做好备注。
方宜很快布置好一个简易的采访间,拍摄的时候,平日爽朗的少年耳朵微红,支支吾吾地问他们能不能不看着自己。
她笑着点点头,先让其他人移步门外,自己按好录制键后,和余濯交代好位置和光线,也出了门。
隔着木门,听见里面少年隐约的声音,方宜心中也不免温暖。
比起爱,金钱和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呢?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生命降临在这个幸福的家庭里了……
余濯的部分拍到一半,楼下响起喊声,是他家的零件货物需要验收。少年利落地拿上笔,叫他们可以先给母亲拍摄,自己噔噔噔像小大人似的跑下楼去。
余濯的母亲坐在摄像机前,手紧张地搭在膝盖上,稍有些局促和不安。由于无法沟通,方宜只能通过表情和动作引导她放松,然而,拍着拍着,她却发现余濯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白,身形也稍有不稳。
不像是紧张,倒像是身体不适。
方宜一声惊呼,连忙上前扶住她,可余濯母亲显然已经非常难受,双手按在胸口处,呼吸急促,弓着身子像是想呕吐。
门外的郑淮明闻声冲进来,一把稳稳接住她的身体,将她从高脚凳转移到平稳的地面,靠在墙边。
余濯母亲的嘴张了张,只发出几声模糊的音节,手急切地比划着什么。
方宜急得满身是汗,他们连余濯母亲哪里不舒服都不知道,他们谁也没法和她交流!
她先打了120,扑到窗口推开窗子,朝楼下的货车方向大喊:“余濯!你快上来,你妈妈不舒服!”
然而,就在这危急之时,方宜回过头,只见郑淮明半跪在余濯母亲身边,神色镇定地看着她纷乱的手语。
随即,他竟也打起手语回应,修长的手指飞快地动作,看起来十分熟练。
余濯母亲明显看懂了,浑浊的眼里亮了亮,一手按在胸口,艰难地腾出一只手回答。
郑淮明去卧室精准地找来药品给她服用,然后将在方宜的帮助下,将余濯母亲扶到床上平躺。他打开家里的常备药箱,动作利落、平稳地拿出针管给她注射了一针透明药剂。
这一针推下去,床上的人脸色明显好了一些,嘴唇也慢慢回起血色。
方宜站在门边,震惊地看着郑淮明用手语和余濯母亲对话,耐心地一来一回,似在询问病情。
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手语?
方才郑淮明进门后,一直装作不懂手语,交流还要余濯来翻译。但此时看来,就连余濯都不一定懂得的专业术语,他也了然于心。
这不是业余爱好的水平。
方宜微微皱眉,心下茫然,眼前这个她自以为了解的男人,他到底还藏了多少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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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医生有很多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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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瞒
是由于糖尿病引起的急性高血压。救护车赶来的时候,余濯母亲的症状已经好了很多,但郑淮明还是坚持将人送到医院做详细检查。
急救室外,豪爽外向的少年哭红了眼睛,责怪自己一时的疏忽。
“别太担心,这里有我和郑医生。”方宜轻拍余濯的肩膀,安抚道,“你还这么小,平视一直照顾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
谁知,余濯哭得更凶了,撇着嘴呜咽起来。
方宜叹气,不禁心软,默默将他搂得紧些。即使看起来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原来也依旧还是个孩子。
余濯母亲没有大碍,留院观察一晚。等她被推进病房,方宜就退了出去,将独处的时间留给母子二人。
相比北川二院,碧海医院的规模不大,侧楼未经修缮,早有了年头,一楼常年蔓延着潮湿陈腐的气息。
方宜四处张望,刚刚郑淮明还守在病房门口,不过一转眼已经不见踪影。她穿过几条走廊,刚想给他打电话,一抬眼就看到他站在尽头光亮中的背影。
长长的、昏暗的走廊末端,是一扇开敞的消防门,透入初春的淡淡光晕。碧海春日来得早,枝头已经冒了零星的绿。
郑淮明微微垂着头,挺拔的身形似乎有些颓然,薄烟缭绕,指间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
他的视线出神地定在某一处,不知在想什么,冷冷清清的。
相似的场景蓦地浮现,那是秋末,方宜刚回到北川不久。也是在消防通道的尽头,也是他背对着她独自抽烟。
她讨厌他抽烟,这一点从未变过。可四个多月的时间,又有很多东西在悄然改变。
方宜走过去,脚步声不算轻,郑淮明却直到她离得很近才闻声转头。目光相对,他眼里的错愕来不及掩饰,像被烫了一下,竟下意识地将烟头徒手碾灭在了指间。
“回去吧。”他嗓音暗哑,轻咳了一声掩饰过去,回身将烟头扔进垃圾桶。
方宜没说话,盯着郑淮明的手看。他修长的指节上,皮肤泛起一点灼热过后的微红。
她敏锐地察觉,他一定是在想什么刻意隐瞒她的事,才会在对视时那样慌张,连烟都掐在了手里。
“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手语?”方宜轻描淡写地问起。
身旁的男人倒是神色平稳,一边接过她手里的相机包,一边温声答道:“之前医院去聋哑学校做义诊,和当地的老师学了一些。会的不多,但当时正好有一个糖尿病的孩子,很多相关的词我都学了。”
“那你刚去余濯家时候,怎么不说你会呢?”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问得这么直接,郑淮明的面色稍有松动:“很久没用了,也不一定用得对,怕误导他们。”
这套说辞滴水不漏,什么都解释到了,完美得就跟事先编好的一样。
他坚不可摧的外壳露出了一条缝隙,却又还是合上了。方宜什么都没问出来,有些无力地不再发问。她越来越认同周思衡说的了,郑淮明看起来很好亲近,实则心思很深。过去和他恋爱时她却没发现这一点。
一路上,郑淮明又和她讲了几件在义诊时发生的趣事,他放松的神态和讲述时的细节,都让方宜并不怀疑是真实的。
可她直觉手语的事没这么简单,他有没有骗她,又为什么要隐瞒呢?
回去后,郑淮明驱车去余濯家取剩余的拍摄器材,方宜见他车尾彻底消失,才走到海边,打通了一个电话。
“喂?方宜?”周思衡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自己。
“是我。”方宜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郑淮明会手语,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话音一落,对面明显陷入了沉默。
她知道自己找对人了:“他说手语是医院义诊的时候,在聋哑学校学的,二院真的有这样的项目吗?”
“心外这几年是有过义诊,但我也不了解。”周思衡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
“你知道他会手语?”
方宜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但这件事上,她隐隐不愿放弃。
电话那头又一次寂静,这很不符合周思衡的性格,他平日说话一分钟恨不得蹦三百个字。
海风拂面,方宜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辽阔的大海上,心中却又有一丝不平静。
就在她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周思衡缓缓问:
“你为什么又对他的事感兴趣了?”
上次见面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说起自己丈夫时的幸福,和谈及郑淮明时眼里的默然,让周思衡以为方宜这辈子都不会再关心郑淮明的事。
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他的名字又如同一簇火苗,微微窜起在黑暗中。
这个问题让方宜不知如何作答,她简要地说了余濯家的事:“他进门的时候还装作看不懂手语,所以……我有点在意。”
对面的背景音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护士叫周医生的声音。
“方宜,我确实知道,但可能不是你想要的那种答案。”周思衡加快了语速,叹了口气,“我想想吧,晚上给你回电,好吗?你先别告诉老郑。”
“好。”
方宜挂断电话,不禁更加疑惑。周思衡既然知道这件事,却又不想让郑淮明知道自己知道?
一下午,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向手机屏幕。
晚饭时,郑淮明下厨做了几个菜。糖醋排骨,地三鲜,和蚝油生菜。糯米藕是他去餐馆买的,原本买的藕被他煮坏了,熬成了一锅浓稠的糯米藕汤。
“只能将就着吃了。”郑淮明不好意思地笑笑。
看着盘里的菜,方宜忍不住也笑了(KWCx),郑淮明从学习到工作上都是佼佼者,她还是第一次发现他也有做不好的事。
不过她夹了一筷子地三鲜,口感柔软、酱汁浓稠,是比之前做的好吃很多。
“你是不是回去偷摸练习了?”她发现,自从他不再试图越线后,两个人的相处渐渐自然多了,也有不少融洽的时候。
郑淮明大方承认,眉眼弯弯道:“买了二十斤茄子和土豆,每天都做这一个菜,有成效吗?”
他将做饭也当成做手术一样的功课,一遍一遍练习,确保每个步骤都精确到位,成果自然越来越好。
方宜点头,苗月也学着用力点点头:“郑医生做得我都爱吃!”
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孩的脸蛋,笑说:“那以后我再做给你们吃,好不好?”
昏黄的灯光下,三人围坐小桌,饭菜温热。方宜看着郑淮明侧头与苗月说话的侧脸,眉眼是那样温柔。她恍惚,是不是此情此景,在别人看来像是一家三口呢?
这种感觉很微妙。前几周,架不住沈望多次邀请,方宜回北川陪沈望母亲过了一次生日。北川知名的粤菜馆里,包间典雅,菜品精致,沈父沈母慈祥热情,谢佩佩时不时和沈望斗嘴,氛围温馨又热闹。
照片里方宜没有一张不是发自内心地笑着,可回程的路上,她翻开相册,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喜悦的感觉。
而此时此刻,简陋的石桌,昏暗潮湿的小院,却让方宜内心有一瞬的触动。
她垂下眼帘,自己是不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曾经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身上,一次又一次虚幻地感受到她从未得到过的、来自家的温馨与爱……
突然,手机震动了一下。
方宜解开锁屏,周思衡的短信跳出来:周六你早点来北川吧,我们当面说。接着,附了一个二院附近茶社的订位信息。
金晓秋援疆一年结束,周六飞回北川,方宜本就定了要去机场给她接风。
她想了想,回了一个“好,周六见”。
抬眼,就撞进郑淮明关心的目光,或许是看她脸色有些凝重:“出什么事了吗?”
方宜顺手将屏幕倒扣在桌上,自然道:“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周六,方宜请了碧海医院的护士来照看苗月,拒绝了郑淮明来接她的提议,早早就回了北川。周思衡定的茶社在二院后两条街上,入口是一个很隐蔽的小巷子,但上楼后别有洞天,装潢精致、十分文雅。
方宜推开包间的小门,周思衡已经到了,正问服务员能不能给他拿一个大一点的杯子:“这也太小了,一口都不够喝。”
她哑然失笑:“你怎么订了这样的地方?不像你的风格。”
因为今天要接金晓秋,周思衡今天穿得难得精神,一身挺括的大衣,还抹了发胶。他摇摇头:“还不是因为附近的咖啡店老郑都经常去?这里人少。”
方宜倒了一杯热茶,轻抿:“他学手语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了。”周思衡放下茶杯,面露犹豫,“其实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你说这件事……我不知道说了以后,对他、对你们,是好是坏。”
周思衡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学时因为说话不经大脑还得罪过学院的老师,方宜没见过他将什么事这么放在心上,内心也不禁微微揪紧。
“作为老郑的朋友,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自私。”他缓声道,“但你今天问我这些,你还是有点在乎他的是不是?”
方宜眼神微沉,刚想开口,就被周思衡打断。
“你先别否认,哪怕……就是当一个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那种在乎。”
这一次,方宜没有说话,放在桌下的手微微紧攥。
“这几年他一直升职,看起来好像风光无限,”周思衡注视着她,“但我觉得他过得不好,就像一个工作机器,拼命透支自己……我感觉他心里藏了很多事,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在刻意隐瞒,却还是想跟你说的原因。”
方宜抓住一个细微的词语:“所以他确实不是工作当中学的手语对吗?不然为什么要隐瞒?”
“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周思衡眸色一暗,“但肯定不是来二院以后。”
安静的茶社包间里,就连煮水的沸腾声都一清二楚。
他沉默了半晌,说:“你应该不知道吧,你去法国以后,他从学校消失了大半年。”
“消失了?”
方宜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这件事他不让我告诉你……当时对外是说,他帮导师做一个医疗科技项目,要去南城大学交流。”周思衡表情有些凝重,“但他一去就是大半年,这在整个学院都是没有前例的。而且,之前的同学即使外出,也会经常参与视频开会、校内实验,可老郑走了以后就真的消失了,没有人联系得上他。”
“你也联系不上他?”
周思衡摇头:“我也联系不上。”
方宜惊讶地说不出话,这件事实在太出乎她的认知。
“但是有我们导师给他做担保,说他在南城很忙。一开始大家都很不习惯,学生会也乱成一团,但……”周思衡笑了笑,“事实上没有了谁,世界都会照样运行。”
“大概是九十月的时候,他回来了。”周思衡说,“跟没事人一样,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方宜不解:“如果他真的是去南城大交流了呢?”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北川街道,初春干燥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淡淡的茶水上。
“他肯定没去南城大。”周思衡的手指搭在桌面上,微微收紧,“因为中间有一次,我在北川南郊的医院看见他了。”
周思衡至今记得,那是夏末的一天晚上,金晓秋和同学去南郊骑行,将腿摔破了。他千里迢迢去接她,却在南郊的一个小医院二楼,远远地看见了郑淮明的身影。
当时他站在二楼上行的扶手电梯上,随意瞥了一眼,却在杂乱的人群中,看见郑淮明站在取药窗口前。
“我发现……”周思衡开口有些艰涩,声音也不住地沉下去,“他那时候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
“你说什么?”
这句话如惊雷在平地炸开,每一个方宜都听得懂,和那个名字连在一起却无法组成意思。
周思衡指尖有些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鼓起勇气,才能再次回忆那个画面。
记忆里,嘈杂的取药窗口前,郑淮明的侧影是那么单薄消瘦,神情阴郁低沉。若不是周思衡对他的眉眼熟悉至极,断认不出他是那个几个月前还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人。
他生疏地比划着手语,试图解释什么,窗口的医生不耐烦地指着病历本上的东西说话。可郑淮明始终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型……
“我绝对没有认错……我站在上行的电梯上,人很多,根本走不动。我看他没拿药就往外走,我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往下跑去追,但最终也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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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揭分手的一部分原因了,郑医生失声是另有他因的。
方方不会因为知道郑医生过往就轻易原谅他。
郑医生的过去造就了他的性格很矛盾。如果他不走出来、不改变,两个人是没法真正相爱和幸福的。最终需要郑医生真正走出来后追回方方-
2025新年快乐!
醉酒
走出茶社,繁忙的十字路口,早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恍如隔世。绿灯亮了,可方宜的脚步没有抬动,四周的一切建筑都那么熟悉,她却一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巨大的冲击让她短暂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迷茫地望着面前的车流。
郑淮明生病了?可如果是疾病,他又为什么要连周思衡都隐瞒,用借口来掩盖?
方宜不敢相信,那个向来强大的、能掌控一切的男人,竟曾经失声,彻底消失在所有人面前。
周思衡临走时的话还萦绕耳边:“后来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几次,他都用借口掩饰……我想,他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吧。”
“在老郑身边,能帮他的人就只有你了。其实你回来以后,我有想过告诉你,但你结婚了,又对他是那样的态度,我怕……”
方宜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她心里很乱,胸口像堵了一团缠绕的毛线,怎么也找不到线头,只能迷茫地胡乱拉扯,引得一阵阵刺痛。
直到接机的时间快到了,她才匆匆打车去机场。
走近约定的出站口,方宜一眼就看到了郑淮明。他站在人潮中,一身简洁的深灰色大衣,身形高大挺拔,如同一棵落雪的青松,清冷硬朗,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她正想叫他,却见两个年轻的女孩跑上前,将手机屏幕递过去,几分羞涩地问着什么。
郑淮明偏过头,认真地思索后,抬手指了指背后的方向,耐心地回答。他神色温和,方宜甚至能想象到他说话的声音,是记忆里不急不缓、条理清晰的节奏。
其中高个女孩眼里满是期待,举起手机,又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要联系方式。
郑淮明微笑,毫不犹豫地摆了摆手。
顺着回头的动作,相隔几米的人流,他一眼对上了方宜的目光。她一直注视着他,所以那样清晰地看到郑淮明眼里一瞬泛起的笑意。
先前他也是笑的,可这是方宜第一次意识到,他礼貌客气的微笑,和真正的笑容是全然不同的。发自内心的笑,是先从眼里流露的,而非嘴角。
郑淮明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方宜心里蓦地一抖,回想起周思衡那一句“能够帮他的,只有你。”
他不再和两个女孩多说什么,客气地颔首,利落抬步朝她走来。
“要不要找家咖啡店坐一下?”郑淮明自然地接过方宜手里的背包,“我本想给你买杯喝的,又怕等你来已经凉了。”
声线清朗而温柔,方宜抬眼看着他,有些恍惚。她不敢想象,如今这么好端端站在面前的人,曾经失去过声音和听力——
这么清高、骄傲的一个人,那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淮明敏锐地察觉到方宜的不对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如梦初醒:“没有,可能机场里有点热。”
不一会儿,周思衡也来了。方宜和他打了个招呼,装作许久未见的样子。她不善撒谎,有些别扭地提出去买杯咖啡。
就在这时,通道口现出一个高挑轻盈的身影。
金晓秋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眼尾上扬,瞳孔泛着深咖色,如猫眼石般通透漂亮。她穿着卡其色风衣,踩高跟鞋,将手提包和行李箱一把扔给周思衡,转头狠狠将方宜抱住。
“你这么些年也不回来看我!”
两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
方宜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却无比享受这个拥抱,一说话竟有些哽咽:“晓(fjaX)秋……”
“老婆,我的抱抱呢?”周思衡屁颠屁颠地凑上来。
金晓秋白了他一眼:“上个月不是才见过?”
她去援疆这一年,周思衡一有假期就飞过去,尽管所在医院要下了飞机转火车,转了火车坐拖拉机,他还是乐此不疲。医院里的人都看惯了,把他当成新疆特产代购。
一路上,方宜和金晓秋走在前面有说不完的话,周思衡不停地插嘴刷存在感,郑淮明笑看着他们,手拎行李箱走在末尾。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像极了大学时的某个下课的傍晚。
金晓秋无辣不欢,晚饭定在了一家地道的川菜馆包间。菜才上一半,金晓秋已经几杯白酒下肚,方宜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接连也喝了不少,脸颊上泛起微红。
郑淮明有些担心,起身要服务员换茶水来。
金晓秋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微醺地扬声:“郑淮明,你少拿工作上那套唬人,今天我不是你下属,我们方方更轮不到你管。我们今天姐妹重聚,就要不醉不归!”
自从郑淮明和方宜分手,她就记恨上了他,这些年虽在一个科室工作,却总是暗暗跟他较劲。
方宜纤细的手指捏着酒杯,晃了晃其中晶莹的液体。重见好友,她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几杯酒喝下去,浑身都暖和起来:“没事……我能喝。”
或许是心里装着事,她醉得很快。
酒过三巡,姐妹俩醉得不轻,聊到几年没见,抱在一起小孩似的掉眼泪。哭完又笑,笑完金晓秋拿着酒杯当麦克风唱歌。
方宜即使醉了也很乖,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手臂间,闷闷地眨巴着微红的眼睛,脸颊上还留有淡淡的泪痕。这是郑淮明第一次见她喝醉的样子,胸腔里是满溢的酸涩和心疼。
看到她和金晓秋又哭又笑,他知道,这些年她一步步从寂寂无名走到今天,心里是藏了很多事,也受过很多委屈……
方宜又要去拿酒杯,郑淮明赶紧伸手抢下,换上一杯热茶,轻声道:“不能再喝了……再喝对身体不好。”
金晓秋早醉了,指着他愤愤道:“你个王八蛋,今天装什么绅士?分手的时候她不知道多痛苦多难受,那时候你在哪里啊!”
郑淮明的动作一僵,不小心撞倒茶杯,洇湿了一片桌布。
“你以后再欺负方方,我准饶不了你!”金晓秋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骂着,矛头又指向无辜的周思衡,“还有你,你和他关系好,你也不是好东西……”
方宜朦胧中听到她的话,轻轻含糊道:“晓秋……我没事……”
她指间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郑淮明心如刀绞,身心都被苦涩所填满,望着她的眸底幽黑晦暗。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将流泪的她搂在怀里亲吻安慰,而不是只能倒上一杯茶。
可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身份和资格。
结束后,郑淮明驱车将周思衡和金晓秋送回了家,重新坐进驾驶座,副驾驶上的女孩早经安然睡着。随着轿车再次启动,方宜长长的睫毛微颤,身子动了动,几缕长发散落下来,侧脸有些别扭地靠在椅背上。她还像以前一样,坐车睡着了头就不停地往下垂,每次醒来都会脖子痛……
看着她沉静可爱的睡颜,郑淮明眉眼温柔地笑了,伸手替她调整头枕的高度,让她靠得舒服些。
夜里一路畅通,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方宜家的小区。熟悉的场景触发了过往不算美好的回忆,郑淮明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熄灭了发动机。
他打开车门,绕到副驾驶,俯身轻轻唤道:
“醒一醒,到家了,回家再睡……”
方宜仍在醉梦中,呢喃道:“再……再睡一会儿……”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却在半梦半醒中感到很热,本能地抬手去拉扯衣领。
郑淮明一手穿过方宜的发间撑在椅背上,前倾身子,去为她解开安全带。“咔哒”一声,按下红色卡扣,他稳住中心往后退时,却见她正皱眉扯着毛衣领口,心头猛然一颤。
女孩上身是一件雪白的V领毛衣,本就露出一片胸口的皮肤,她指尖再勾着一拉,领口一再往下——
方宜感到一只冰凉的手用力抓住她的手,阻止她下拉的动作。醉酒的灼热从身体里往外翻涌,热得她额头沁出薄薄的汗珠。意识朦胧中,她只觉得这凉意如此舒服,指尖反扣住这只手,往脸颊上带去。
那略带粗糙的冰冷触上如火燃烧的脸侧肌肤,方宜忍不住地地蹭了蹭,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呢喃。但不知为何,那手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方宜……”暗哑的男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方宜缓缓睁开眼,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熟悉的男人面孔。她手还紧紧拉着他的,贴在她的脸侧,微醺的女孩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
而郑淮明的脸是如此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粗重的呼吸,近到她只要抬起下巴,似乎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郑淮明的喉结滚了滚,有些艰难地开口:“你醉了,我送你上去……”
可他的手被温暖包裹,连一丝抽出的力气都没有。
方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酒精接管了她的思考,身体顺从着多年恋爱的本能,想要靠近这个面前的男人。听到他要送她,她只感到身子虚软,便顺势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像以前很多次那样,露出撒娇的情态,要他抱着走。
后来,方宜好像被拥进了一个踏实而可靠的怀抱,便安心地将头靠进他的颈窝,闻着男人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又一次陷入了梦境。
随着走动的颠簸,楼道里寒冷的风涌入肺腑,身上的热逐渐褪去。方宜迷蒙地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正被人稳稳地抱着走动。
意识在清冷中缓慢回笼,酒意略微散去,思维却还是停滞的。感受到方宜轻微的动作,一只手抚了抚她的后背,郑淮明刻意放慢了脚步,轻声哄道:“醒了?是不是难受?马上到家了。”
——到家。
净白的瓷砖地,昏黄的走廊灯。
方宜微怔,一时都忘了自己还伏在男人身上。
这里是她家的楼道?
门铃声响了又响,没有人来开门。自然没有人会来开门,因为方宜是一个人住的。
“你的钥匙在哪里?”郑淮明抱着她,有些困难地单手打开她的手拎包。他方一低头,她的发丝落在他的脸侧,缠绕在他的眼镜上。
方宜还醉着,一切动作都不听使唤,脑海却闪过一个清醒的念头——她家里没有任何男人的东西,就连枕头都只有一个。
郑淮明一旦进屋,她这么久伪装的婚姻就全部都白费了。
随着他去摸索钥匙,抱着怀里人的力气松了半分,方宜感受到失重,左手下意识地攀上了郑淮明的脖颈,指尖插进他后脑勺的发丝里。
郑淮明明显僵住了,耳朵唰地通红,声音微颤:“方宜?”
方宜感受到他胸膛沉重的心跳声,咚咚咚,宛如鼓槌敲击。她的声音微不可闻:“没……没带。”
好在郑淮明心跳杂乱,没有听出什么不对。他口干舌燥,饭桌上滴酒未沾,却被方宜的动作撩拨得快要受不住,热得满额薄汗,咽了咽口水。
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尤其是在她与另一个男人的家门口。
“是不是在你包里?你……你能不能站得住?”郑淮明急促地喘息,努力缓下声音,试图将方宜放下,让她靠着墙站立。
忽然离开这个紧密的怀抱,方宜朦胧间本能地有些留恋,手丝毫不松,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脖颈。还是好热,只有抱着他时,是舒服的。
她忽然收紧的动作,激得郑淮明周身一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难以压抑的闷哼。
楼道的声控灯亮起,又暗下去,淡淡的酒气四溢,缠绕着两个人。
“不行……”郑淮明拾起最后一丝理智,他知道她是醉了,他不允许她做醒了以后会后悔的事……
他狠下心用了一点力气,将方宜的身体与自己拉开一丝距离,冷风骤然钻入衣料的空隙。
两个人心头都刹那空了几分。
黑暗中,平日冷静自持的男人也慌了心,郑淮明抖着手将手拎包的拉链拉开,伸手胡乱翻找着钥匙。包里的口红、纸巾、工作卡“哗啦哗啦”地响着。
方宜的钥匙就塞在左侧浅浅的隔袋里,若是平时,郑淮明几秒就能看到。但即使是此时,他再翻几下也绝对能摸到……
不行,不能!
冲动涌上心头,方宜也没法管自己是不是在耍酒疯了,她努力稳着失去平衡的身体,伸手去抢郑淮明手里她的包……
酒精让她摇摇晃晃的,再加上决一死战的念头,方宜一把抓住包带,用力往后一扯。郑淮明毫无防备,竟被拉得狠狠踉跄了一下,包带脱手而出——
方宜惊叫一声,失去重心往后倒去,郑淮明抬手欲护住她,却被包带绊住。
一阵天旋地转,两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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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进家门,那他们要去哪里呢?(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