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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过来再说。”一名护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绪,不然可能会酿成大错。

然而,一个不留神,余伟直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郑淮明伸手去阻拦,可他站得太远,抓了个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激动的余伟要发怒时,这个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惊,朝父亲扑过去。他走得太急,脚下被天台的钢管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连滚带爬地拦住余伟的动作,“不要……”

余伟头发花白、满脸泪痕,一把抱住余濯:“爸对不起你!”

余濯本是红着眼睛,这一刻才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我没想死,我只是想看看妈去世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爸这几天是在到处筹钱,怎么会不要你!爸没有真的怪过你,这世上就只剩下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依偎,跪在天台上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方宜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她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郑淮明站在身后,脸色是异常的灰败。他失神的目光定格在那对彼此拥抱的父子身上,瞳孔微微地颤抖着,眼底是方宜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

郑淮明一手用力地撑在身旁的石台上,高大的身体脱力般摇摇欲坠,猛然虚晃了一下,仿佛一座空心高楼即将倒塌。

方宜心头一空,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郑淮明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主动脱开她的手:

“有点低血糖,没事。我去喝口水。”

说完,他竟转身直接大步朝楼下走去,略有不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在余濯身上,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离场。

方宜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与沈望的承诺,硬是忍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回过头,她的视线落在郑淮明刚刚扶着的石台上。昏暗的光线下,那粗糙的转角处,竟有被抓出的斑驳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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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轻微高能预警

毒药

郑淮明下楼后,就再没有上来。

石台上那一抹血色让方宜心有余悸,明明是父子诉说衷肠的欣慰场面,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不敢想,一个人得有多用力,才会生生将手指抓破……

可直到将余伟父子安全送上救护车,郑淮明才姗姗来迟。春寒料峭,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黑色夹克,双手插在衣服两侧的口袋中。

“你不是去喝水了?”方宜没忍住问道。

郑淮明和医护叮嘱了几句,救护车发动驶离,他才淡淡回道:“车上没水,我去买了一瓶。”

他两手空空,一手扶在车框上,稍稍用力,夜色中看不太出是否有伤口。

方宜皱眉:“水呢?”

“喝完扔了。”郑淮明眼帘微垂,身姿也不似平时挺拔,肩膀微微弯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听他的回答如此敷衍,方宜也懒得再追问,拉开越野车的车门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这时,沈望走过来说:“郑医生,今天这么晚了,就和我们回院子住吧。”

“我回医院就好。”郑淮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就站在副驾驶车门口,手垂下的瞬间,方宜清晰地看到,他左手微微蜷曲,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数条细小的、被粗粝石子磨破的伤口,连简单的处理都没有,脏污和灰尘嵌在伤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望固执地邀请:“没事的,这里去医院还不如回去来得近。”

方宜抬眼,通过半开的车窗,只见郑淮明面上平静,下颌微微紧绷,没有说话。

她降下车窗:“走吧,再晚回去该把苗月吵醒了。”

郑淮明偏头看着方宜,后者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半晌,却听他沉沉应了一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沈望在说话,当着郑淮明的面,他刻意和方宜聊起在法国时的同学。

“那个城堡真的很不错,他们发了录像给我,等周末的时候再看吧。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有两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在图卢兹办了婚礼,不过也已经是一周前的事。

方宜不想拂了沈望的面子,故作轻松地聊了几句,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隐入黑暗中的男人。

上车后,无论沈望说什么,郑淮明都再未开口,只是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的黑夜,肩膀倾斜,有些无力地倚靠着车门。此时刚过十点,这条碧海市的主干道上车辆来往不息,无数车灯飞速闪过,照得他脸色愈发寒白。

方宜很少见郑淮明如此直白地显露倦怠,他向来看重体面,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失态,尤其还是在沈望面前……

回到院子,郑淮明只礼貌客气了两句,便无视沈望的更多暗示,回身走进次卧。

那木门轻轻地合上,也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沈望稍稍有些泄气:“我……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了?”

方宜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俩的事和他无关,你心里不用有负担的。”

这一夜,方宜再一次和沈望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心境却和之前大有不同。已经答应了要给他一个答案,便再无法当做只是普通同事间的共枕。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和多少次工作中他们共睡一张床榻、患难时靠在一起都不一样……

不知为何,也许是拿来凑数的羽绒被太厚,盖得有些闷热。方宜辗转了几回,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窗帘未拉严,春夜的月光清浅,柔和地落在窗框上。夜里万籁俱寂,她望着窗外零星的绿芽发呆,忽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那“咚”的一声格外突兀,转瞬即逝。

可能是院子里的野猫撞了什么,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但方宜又觉得这声音像是从次卧传来的……

身旁是沈望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思索半晌,联想到今夜郑淮明异常的神情,一时涌起的担忧超过了其他,方宜还是轻轻起身,披了件外套出门。

视线越过被夜色笼罩的庭院,只见次卧的门半掩着,留出一条两指宽漆黑的缝。方宜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去,伸手拉开了门。

屋内一片昏黑,方宜的眼睛不适应如此黑暗的环境,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近几步,只听得寂静中男人一阵深深浅浅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压抑,像砾石砸在她心口,激起无边的害怕。

这绝不是正常的呼吸声,更像是痛到了极点的忍耐。

“郑淮明……郑淮明?”方宜的心跳也不禁加快,慌得找不到灯的开关,伸手在墙上摸索。

可偌大的房间里,迟迟等不来郑淮明一句回应。

室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家具隐约透出影子。方宜视线终于聚焦的一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血液唰地倒流。

床上空无一人,凌乱的床单上,薄被未曾展开,堆在床脚。床边破旧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紧紧蜷缩,双手隐入衣料,脊背弓起,狼狈至极。一旁散落几板药片,床头柜抽屉半开。

方宜吓得说不出话来,扑向前去,想将郑淮明扶起来。

指尖一触碰到他的手臂,才发现他肌肉紧绷,整个人竟在漱漱地发颤。

方宜直觉他是胃病犯了,慌乱间只想先把人扶上床,拽他的手上稍一用力,却只听郑淮明一声闷哼,身体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刹那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中,他左手上移死死抓在大臂上,青筋暴起,那力道几乎要将骨头给捏碎。

“别……”郑淮明抖得说不出话,声音微不可闻,“别……动我……”

“好,好,我不动你。”方宜连声应着,不敢再动半分,却是快要哭出来了。

郑淮明断断续续忍痛的呼吸声像一把利刀割在心脏上,听得令人崩溃。她跟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半晌,郑淮明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扶、扶我一把……”

方宜得到指令,连忙伸手给他借力。湿冷的手掌抓住她的手,郑淮明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紧缩了几次,才堪堪撑起上身。方宜生怕再次加剧他的痛苦,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却稳稳地架住他的左臂,给予一丝支撑。

郑淮明几乎是倒在床铺的瞬间,就再一次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几近虚脱地微微喘息,却是自虐般地不去按压上腹,任由痉挛的器官肆虐。

黑暗中,他望着方宜的瞳孔漆黑、幽深,久久没有说话。

方宜被郑淮明这样的目光盯得发毛,起身想去开灯。他像猜到她要做什么,低哑道:“别开灯……你出去吧。”

方宜站起来把门关了,却没有走。房间没有拉窗帘,有微弱冷清的光透过窗子,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能看到郑淮明湿淋淋的面孔和被咬破的嘴唇。

他的上衣褶皱不堪,发丝凌乱,深陷在床铺间,明明痛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抵抗。

方宜俯视着郑淮明,心头也跟着潮湿,有细细密密的担忧和心疼,但更多的是,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情绪。在想好许多事情以后,她似乎有了一股直视他、面对他的力量,而不是被他牵着,屡屡陷入黑色的漩涡。

迎着他的视线,方宜忽然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覆在了他的上腹。

郑淮明周身一颤,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夹克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透过衣料,方宜能感受到他肋骨间深凹的柔软中,有某个拳头大小的器官死死纠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

她轻声问:“疼成这样,为什么不叫人?如果不是我正好没睡呢?”

郑淮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没有说话,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微施压的重量引得他不住地颤栗,可郑淮明只是轻握着方宜的手腕,任由她的动作。

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出现的,是天台上那对父子相拥而泣的画面。两条血淋淋的人命,明明前几日余伟暴怒中抡起椅子砸向余濯的动作还历历在目,今日却是一句声泪俱下的“相依为命”。

几次痛得意识昏昏沉沉,许多早已褪色的回忆却不肯放过他,父亲通红的、布满皱纹的眼睛,和他颓然离开的背影……

最后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他在产房外怀抱着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随着响亮的哭声,那双早已枯萎年老的眼睛里,又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郑淮明没有回答方宜,夜里呕吐过两次,漫长的凌迟已经抽干了他所有力气。他失神地望着她黑暗中的模样,她睡衣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及腰的长发搭在肩头,显得那样温柔。发丝随着身体的前倾,有几缕滑落,触上他的手臂……

一整夜饱受疼痛的折磨,郑淮明的意识已有几分涣散,目光却固执地望向她,低哑道:“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原谅他?”

黑暗中,听起来那样迷茫和痛苦。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方宜听懂了。

她此刻终于隐约看到他所纠结的源头,心脏像被湿淋淋的大手紧攥,原来他也有如此无助的一面……

方宜思索半晌,语气柔和:“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事情已经发生了,恨又有什么用呢?”

郑淮明喃喃道:“但以后还会无数次想起……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恨他,不是吗?一次又一次想起……”

“那也要好好活下去再说。一次又一次想起来,就一次、一次地再重新爱他。”方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消极的猜想,语气温柔且坚定,“我知道你心里藏着事……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别用这些折磨自己,好吗?”

话音未落,她却感觉到手下的器官猛地纠结,郑淮明也随之浑身颤抖。他一个施力挣开了她的手,背过身紧紧折下身,双手什么都不顾地死死顶进腹部,试图压制猛烈的剧痛。

指尖深压进去的一瞬,他痛得眼前一黑,隐忍到极致的一声痛吟哽在喉咙口,硬生生吞了下去。

平日多么高高在上、清高自尊的男人,此时却痛不自抑,狼狈地蜷缩。方宜看着他隐忍的模样,胸口有一丝刺痛,混杂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难过。

方宜轻轻叹息,呼吸缓了几分,竟是用力将郑淮明的身体扳过来。她伸手,几分强硬地拽住他下压的大手:“松开,你这样只会越来越疼。”

可痛到意识模糊的男人哪里松得开手,连呼吸都断成了几截。

“郑淮明,松开。”方宜的声音尚有一丝哭过的潮湿,一次又一次缓声喊他的名字,“郑淮明,你听见了吗?松手。”

没想到,几声过后,郑淮明真的慢慢松下了力道,强忍着剧痛听进了她的话,手掌艰难地离开上腹。

方宜趁机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手下冷硬的器官痉挛得厉害,她纵使有心理准备也吓了一跳。

她回忆着自己在书上看过的步骤,指尖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压下去,轻轻地顺时针按揉,试图将痉挛揉开。

“你是医生还不懂吗?这样对自己是没用的。”方宜轻声劝道,“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eqLy)样只会越来越糟糕。”

郑淮明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可只有拥有很多爱的人才能将爱施舍给别人,他从小心上便是荒芜贫瘠,却还不断地将爱掏空捧给了周围的人,留给自己只剩下苛责和强求……

揉开痉挛前又是一场折磨,郑淮明耗尽了所有理智,才忍住连同她手一起压下去的冲动。随着她轻轻按揉的动作,他不住地颤抖着,一只手骤然捂住口鼻,强压着上涌的痛吟,连呼吸都止住,几乎憋得快昏死过去。

方宜放轻了动作,心疼地抓住他的手:“深呼吸,呼吸——”

郑淮明终究不肯痛呼,在她的安抚下艰难地吐息,许久才算是缓过来一口气。

许久,不知是止疼片起了作用,还是方宜按揉的动作真的有了效果,上腹的痉挛变得缓慢,她也终于明显感觉到郑淮明的身体不再死死紧绷。

“感觉疼就应该说出来,你不说,是没有人能知道的。”方宜眼眶有些湿润,昏暗的光线中,她极认真地看着郑淮明,“你好好对待自己,即使……即使我们之前发生过很多事,但我……依然希望你好好的。”

此刻方宜的心如一汪温暖的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待郑淮明,没有往事的怨恨或不甘,没有失望与纠葛。只是单纯地面对这样的一个男人,她真诚地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

她往后会坚定地走向阳光,她也愿他不再活在冰冷中。

但这一切温柔对于郑淮明来说,又有如汪洋中那最后一根能抓住的稻草,快要溺水的人怎能不想抓住?

这是第一次他感受到疼痛渐渐消散,不是痛昏过去不省人事,也不是靠药物强行压制,而是在温暖和善待中,那一团冷硬逐渐被融化……

可郑淮明不知道,正是因为面前的女孩已经决定了要努力拥抱另一份感情,才有勇气给予他这一份温暖。

他不禁握住了方宜的手,哑声道:“别走……”

面对郑淮明低微的恳求,方宜心中不禁一酸。她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好,我陪你一会儿,你睡吧。”

郑淮明贪恋地望着她的眉眼,这一份模糊的温存,哪怕是毒药,他也没有一丝力气再推拒了……

在方宜的催促下,他不舍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声片刻后变得绵长、平稳。

窗外柔和的月光落在男人的脸上,即使睡着,无知无觉中,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额角的冷汗尚未干透。方宜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郑淮明了,他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仿佛触碰也什么都抓不住,只有此时的触感是那样真实。

有种感情叫关心则乱,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争吵、拉锯,她早就已经身心俱疲,不想再消耗于这样不健康的关系。

方宜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长久地注视着,心中有什么轻轻地落了地,仿佛是某种悄无声息的告别。

第二天清晨,方宜醒来时,郑淮明已经驱车离开了。但并非不告而别,他留下一条足足三行的短信,告诉她自己真的有临时会议要返回北川。

方宜回了一句好好休息。

午后,郑淮明打来一通电话:“北川有一家儿童医院愿意接收余濯的妹妹。”

方宜欣喜,她没想到他竟会主动帮助余濯家:“那我现在去医院告诉他们?”

“不用,都已经谈好了,下午救护车就会转运。”郑淮明的声音如以往柔和,“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说了几句医院的事,电话里一时陷入安静。

就在方宜以为郑淮明已经挂断时,那头轻轻传来一声她的名字:

“方宜……”

她不禁“嗯”了一声。

“昨天……你说得对。”郑淮明似乎有了一点笑意,带着微微的叹息,“谢谢你。”

这话说得直白,宛如一根羽毛轻轻落在方宜心上。

“好,注意身体。”她真诚地说。

挂断电话,庭院里春日晴朗的阳光。

再度打开次卧的房门,清晨的阳光散在整洁的床铺上,地板也被收拾干净,昨夜的狼狈一扫而净。

厨房里遥遥传来沈望和苗月的谈笑声,方宜的心许久未曾如此轻盈,她走快几步,来到沈望面前。

“等会你陪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好吗?”她笑语嫣然。

沈望有些受宠若惊,看到一张笑脸,不自觉也笑了:“当然,我空闲的时间都是你的。”

方宜点点头,认真规划道:“我想买一点虾仁,再买一点肉和荠菜,晚上我们自己包饺子吧。”

她难得提出想吃什么,沈望立即附和:“那我来擀面皮,看看超市有没有小包装的面粉卖。”

“这你也会?”方宜惊讶。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红扑扑的,眼睛也很亮,沈望觉得可爱,伸手轻刮了一下:“我会的多着呢,不就是做个饺子?”

这一次,方宜没有躲,而是笑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碧海彻底入了春,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好像有什么在悄然改变。

周末,郑淮明驱车来碧海,黑色轿车刚在院门停下,就见远处走来两个并肩的身影。沈望一手拎着一兜菜,身穿一件米色外套;方宜抱了一个装零食的购物袋,也穿着暖色的连帽外套,走在他身旁,两个人不知说了什么,沈望侧过头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女孩笑得十分开心。

温暖的阳光打在两个人身上,某种奇妙的氛围蔓延,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对小夫妻。

郑淮明坐在驾驶座上,抓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不知为何,明明以前也看过他们同行的画面,此刻他内心却尤为地不安。

他打开车门,走上前去。只见方宜看到他,很自然地笑一下,打了个招呼。

连着几天值班,郑淮明下了夜班就从北川开车直奔碧海而来。那一夜后,他是那样渴望再次见到方宜,一路上光是想到她的脸,心跳就不自觉地加快。

可真当她落落大方地走过来时,郑淮明的心又有轻微的凝滞。女孩的笑容太过真挚,仿佛只是看到一个老朋友,完好得没有一丝其他的情绪……

吃完饭,沈望抢着去洗碗,郑淮明坐在庭院里陪苗月读新买的故事书。方宜将碗筷送到厨房,便直接留在了洗碗池旁。

沈望俯身洗碗,外套的袖口微微松下去,被热水染湿。

方宜主动上前,伸手替他将袖子卷起来。指尖轻快熟络地一折、一卷,两个人头挨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看到沈望的耳朵红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笑了:“看我干嘛?”

沈望不说话,眼底笑意更浓。

方宜注视着他洗碗的侧影,心里升起一股温暖。这段时间,她很认真地与沈望相处,去感受这个男人独特的魅力,两个人长久的默契早已深入心底,新的相处模式展开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是很顺利。

与此同时,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庭院里有一对深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方宜刻意没有抬头,不想与之对视。她已经下定决心,既然无法避开郑淮明,也要学着用新的方式去和他相处。

“郑医生?郑医生。”苗月稚嫩的声音将郑淮明的注意力呼回,“这个字怎么读?”

他依旧有些失神,眨了眨眼睛,看向手中的动物故事。

“这个字读‘繁’,动物城很繁华……”

郑淮明耐心地解答着,思绪却不禁一次又一次飘远。

心口像有一根冰锥在磨,刺得生疼。他知道方宜的变化不是他的错觉,可为什么?

他的手抚上胃腹,明明那日女孩的温柔尚留有余温。

为什么……-

二院繁忙的工作让郑淮明没能在碧海停留太久,无数次手术的间隙,他还是会想起方宜的面容,想起她嫣然的笑容,和那日黑夜中难得的温存,心脏也随之跃动几分。

可好不容易挨到调休的日子,郑淮明却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

他竟不知道自己也会怕,怕再见到她并无在意的表情和自然的相处……更怕看到她和另一个男人之间愈发亲昵的距离。

千头万绪,被勾起的、对温暖的渴求让他更加矛盾。

就连周思衡都看出他的不对劲:“今天下午调休,你怎么没去碧海?”

郑淮明白着一张脸,拿着茶杯的手无力地搁在桌上,轻声道:“有点不舒服,周末再去吧。”

周思衡吓得不轻,认识这么多年,他从没见过郑淮明主动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连忙抬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是一片冰凉。

“我真没事。”郑淮明无奈地挡下好友的手,声音微不可闻,更像是对自己说,“我答应过她,会照顾好自己……”

周思衡直觉在碧海发生了什么,刚想再问,只听郑淮明的手机铃声响起。他抬手示意周思衡稍等,立即接起了电话。

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郑主任,门诊楼有一个小姑娘一直在找你。”

“哪一床的?”郑淮明下意识以为是住院部跑出来的患者。

“她现在在门诊楼花园,要不您下来看看吧。”

之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郑淮明没有犹豫,拿起工作牌往门诊楼走去。

二院门诊楼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天井,花花草草间有几条蜿蜒的小路,时常有医生和护士午休时在此稍作休息。

郑淮明快步走过去,远远就看到紫藤花架下,护士身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小姑娘及肩的黑发,脸蛋粉嫩、气色很好,头戴一个紫粉相间的头箍,穿着得体的粉色公主裙、黑棕小皮鞋,看上去不像病患。

郑淮明稍有疑惑,他记忆里不错,但实在记不起有接触这样一个小姑娘。

但目光触及她的一双大眼睛,又觉得又几分熟悉。

“你好,小朋友,你是在找我吗?”他微微俯身,十分亲切地问。

只见那小姑娘十分乖巧地抬眼看了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白大褂胸前的名字牌,似乎在认真辨认。

郑淮明没有催促,温和地看着她。

然而,小姑娘犹豫半晌,脆生生地喊出一句: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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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生病说好的,今日加更一章~

大家可以猜下这个小姑娘是谁。

氧气

身后是门诊的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中,世界好似突然静音。

一声“哥哥”让郑淮明愣住了,眼前小姑娘的面孔逐渐与另一张苍老的脸重合,一双清澈的圆眼,眼角轻微上扬,鼻尖小巧高挺,尤其是略紧张时轻抿嘴唇的神态,简直如出一辙。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个怀抱里的婴孩。

仿佛全身的血液倒流,他指尖冷得没有知觉。

或许是郑淮明的面色太凝重,小姑娘打量着,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郑希小声问:“你……你是不是……”

气氛有些怪异,护士疑惑地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郑主任,您看要不要送到保卫处?”

郑淮明淡淡道:“我认识她,你先去忙吧。”

护士松了一口气,赶忙离开。

郑淮明俯视着紫藤花架下的小姑娘,她生得白嫩,脸蛋圆圆的,初春的季节也穿着一身公主裙、连裤袜,细细的手腕上叠戴了两圈寺庙里求来的珠串。

孩子他见得多了,这一看就是被家里宝贝、甚至是娇生惯养的。

“你家里大人呢?”

他不相信,一个半大的小孩能一个人来医院。

郑希不回答,鼓起勇气问道:“哥哥,你能不能去看看爸爸?他、他很想你……”

她小手里捏了一张淡黄的便签,直往郑淮明手里塞。

郑淮明没有接,皱眉问:“谁教你这么说的?”

郑希明显紧张了,小手不安地搓着,目光开始向四周环视。

心下了然,郑淮明拿起手机,假装拨号,放到耳边:“小陈,这边有个孩子麻烦你送到保卫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门诊大厅走去。

果然,才走出三四步,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急切的女声:“淮明!”

郑淮明停下脚步,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不动声色地将胸口的工作牌折下,镇定自若地转过身。

只见几步之遥,人群中走出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她长发挽成发髻,化着淡妆,耳垂上戴了两颗泛着温润光泽的珍珠。两鬓略有白发,但气质十分精致。

“淮明,你先别走。”邓霁云牵住郑希的小手,快步上前,“我是真的有事想找你谈谈,怕你不愿意见我,才让希希……”

门诊大厅附近人流如潮,也有不少熟悉的医护经过,郑淮明在院里人尽皆知,已有认识的同事探寻地朝这边看来。

郑淮明面若冰霜,他不屑于这种用小孩做诱饵的方式,但眼看邓霁云神色恳求,转身带路:“到我办公室说吧。”

上一次见面,是十多年前在广城。那时年轻的邓霁云喜诞幼女,郑淮明受邀参加了郑希的满月宴。那一年,他二十岁,距离弟弟去世、母亲离家不到两年,不惑之年的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幸福的妻儿。

宴会上,父亲郑国廷笑得合不拢嘴,到处敬酒、发烟。亲朋好友的祝贺声是那么刺耳,郑淮明看着他满面春风的笑容,中途离席,此后十余年父子俩连一句新年客套的祝福都不曾有过,再无联系。

说不曾埋怨是假的,可年少的郑淮明就已经明白,逃离般扑向新生活的父亲,又怎会愿意再看到让他想起悲伤过往的儿子呢?

一路无言,进了办公室,郑淮明抬手打开热空调,又拿纸杯倒了两杯茶,靠在木质沙发上,静静等着她开口。行为虽是礼貌客气,浅蓝的医用口罩却未曾摘下,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在他强大的气场面前,邓霁云倒是略显得拘谨,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一别十年,竟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你爸现在在十院住院……有时间你去看看他吧。”邓霁云轻声道,“败血症,情况不太好。”

郑淮明面上平静,可骤然紧握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震惊:

“多久了?”

“快半年了。”邓霁云从包里拿出一沓病例,递过去。

郑淮明接过,大致地翻看了一下,眉头愈发锁紧。

从广城医院,到北川十院。二院的血液病专科全国闻名,可病例显示,去年九月他们来到北川求医,就直接选择了整体医疗资源更弱的十院。

半晌,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女人,直截了当问:“是需要我帮他转到二院来吗?”

邓霁云没料到他的直白,微怔片刻,局促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听说二院的条件更好,但床位很难排到……”

郑淮明点头,起身到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张名片,搁在茶几上推过去:“等办好床位,我会联系你。”

薄薄的一张纸片,在承诺下有了不小的分量。

“谢谢。”邓霁云收好。

两个人的关系尴尬,名义上是继母,但一日也未曾同檐相处过。谈完正事,似乎就没有了再留的必要,邓霁云带着郑希起身告辞。

郑淮明客气地将人送到门口,只听邓霁云犹豫再三道:“淮明,接下来的话,是我自作主张的……我知道这些年来,国廷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你与他生疏也是情理之中。”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郑淮明的手拉着门把手,没有拉开,也没有关上,微微蹙眉等她的接下来话。但事实上,邓霁云开口时,他内心已经有了一丝预感。

邓霁云眼眶微红,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医生说,你爸已经到了要骨髓移植的地步,所有亲戚都试过了,没有匹配上的……国廷说没脸找你,但希希还小,我想……希望你考虑一下……”

郑淮明看到病历上败血症三个字时,就知道邓霁云能找到他,绝非只是转院这么单纯。

邓霁云身旁,小小的郑希紧拽着母亲的手,她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往事纠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未曾谋面的“哥哥”。

“我知道了。”郑淮明温声说,没有太多表情,“我会考虑的。”

邓霁云感激地点点头,又低头对女儿道:“希希,跟……”

说到这儿,她语句微顿,称呼在嘴边掂量了一圈,今日种种让她有些不敢贸然跟眼前的男人套近乎:“跟郑医生说再见。”

郑希嗲声嗲气道:“再见。”

微微颔首,目送母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郑淮明回身关上门,身形晃了晃,抬手落锁。

过于沉重的思绪在心口闷滞,他抬步想回到办公桌前,却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连几米的距离都难以支撑,扶着沙发坐下。

办公室里的空调这会儿才热起来,郑淮明单手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仰靠在沙发上,身体微微下陷。

这几日情绪郁结,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上腹脆弱的器官从未消停过,此时更甚,他伸手直接按了下去,肩膀辗转着长吐出一口气。

父亲——

郑淮明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想起他的面孔,他喜气洋洋,和邓霁云在满月宴上推杯换盏的笑脸还历历在目。十年了……他是否也苍老了?

在血液科见过不少败血症的患者,个个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生命已经几乎无法挽回地走向衰败……

可记忆里的郑国廷是健康、高大的,在律所的工作体面光鲜、收入丰厚,能用肩膀撑起一家四口的一片天,从小别人都称赞他是一位好父亲、好丈夫。哪怕是父子最后的回忆里,郑国廷也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只有那双猩红疲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他老了、病了,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郑淮明直直地望向天花板,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容。他还()以为,郑国廷瘟神似的躲避他,是后半辈子过上了怎样儿孙承欢的好日子……

可眼眶却湿润了,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郑淮明颤抖着折下腰,想要更用力地将指骨抵进去前,脑海中蓦地响起某个女孩温柔的声音。

黑暗的温存中,她轻声说:

“因为有爱……父亲爱着妻子,也爱着自己的儿子,只有爱能抚平伤痛。”

“胃痉挛要慢慢揉开才会好,像你那样只会越来越糟糕。”你好好对待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

郑淮明心头微动,艰难地回想方宜的动作,自己用指尖触上那团冷硬的器官,尝试轻柔地按揉。一下、又一下。

可他的手本就冰凉,力道随着疼痛不自觉地失控,竟是越揉越疼,好似肺腑都被揉碎搅在一起……寂静的办公室里,残碎的喘息声越来越重。

昏沉中,郑淮明冷汗涔涔,唇齿间低低地留恋着她的名字:“方宜……你说的,我为什么做不到……”

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她在身边,哪怕只是握住他的手,传来一丝温暖。

可回应他的,终究只有一片寂静-

深夜,望江楼顶层包间里,一片热闹隆重。

先前郑淮明因苗月一事欠了老同事周海的人情,此番周海有事相求,一位退休老领导家中有病人想托人转到二院心外科开刀,设宴招待,还请了几位院里有交情的中层领导。于公于私,郑淮明都无法推脱。

席间,几杯白酒下肚,其他人皆是醉得脸颊微红,只有郑淮明一身板正的深灰西装,搁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紧攥,脸色是愈发苍白。

不知是谁提起心外科正在制作的宣传片,老领导乐呵道:“我早就听说这个项目了,不是还被市里电视台看中了嘛!好事,好事,这项目好像是小郑一手提拔的吧,现在年轻人真是大有可为!”

一众领导也是赞不绝口,郑淮明不动声色地扣上外套,挡住皱乱的衬衣,抬手倒了一杯酒。他谦虚一番,将功劳递话给院里的领导,仰头将酒咽下。

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老领导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身旁一名男同事已是微醺,笑道:“听说这片子的导演,是我们郑医生的小学妹啊,难怪郑医生这么上心。”

说着无心,听者有心,郑淮明顿时感到有几缕目光看向他。

“说来也巧,导演确实是我的校友,不过比我小上几届,倒是不熟。”他面上泰然自若,又斟了一杯酒,“这次的主创虽然年轻,但一回国就拿到了青苗奖,是一支很有实力的团队。月初宣传片就要初步上线了,到时候还请各位领导多多关照。”

冰凉刺激的酒液顺着喉咙吞下,郑淮明唇色发白,依旧保持着微笑。

“哎呀,我们郑医生这么一表人才,不知道是谁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啊?”有人谈笑着,瞬间引起桌上一片笑声。

郑淮明不言语,也随和地笑。似乎很多人都认为,他年纪轻轻就名利双收,会为了仕途选择一位有背景的岳父,扶摇直上。

人人都羡慕他,可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到了溃败的极限。

拿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微微紧绷,郑淮明望着酒桌上的觥筹交错,只觉累到了极点,恍惚间仿佛灵魂已经从身体脱出,正悬在头顶,俯看着一切。

酒过三巡,将诸位领导安顿好送上车,与同事寒暄道别后,郑淮明才得以脱力地陷进轿车后座。

面对代驾的询问,他低声一句“去金悦华庭”,就再说不出话来。

北川市没有真正的黑夜,宽敞的大路上永远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市的夜景不断向后席卷着,郑淮明合眼仰靠,头痛欲裂,脑海里无数纷乱的念头交缠。

唯一温暖的,是想到方宜的侧脸。她那双如小鹿般灵动的眼睛,总是坚定的、柔和的,好像能瞬间让他平静下来。

她现在会在做什么?可能是在陪苗月讲睡前故事吧……

直到手机响起,郑淮明点进微信,是医院的大群出了新一个月的排版表。他粗略看了一眼,滑出群对话时,朋友圈一栏里,方宜的头像赫然亮着。

郑淮明指尖一顿,立即点了进去。

是一张吃火锅的照片,方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看起来像是某家饭店。对面也摆了一副碗筷,露出一双女孩纤细的手,手腕上戴着一条青绿的镯子。

这支手镯郑淮明认识,是周思衡送给金晓秋的。

他一瞬愣住——方宜现在和金晓秋在一起,而金晓秋白天还在科室上班,说明她人现在就在北川。

这家火锅店,他查到在方宜家附近确实有连锁店。

随着轿车的颠簸,昏暗的光线下,郑淮明盯着手机屏幕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本能的反胃感被他完全忽略,身体的不适在涌起的巨大欣喜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方宜,仿佛即将窒息的人想抓住最后一丝氧气。

“麻烦你……改去云锦嘉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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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廷骨髓移植这里,不会有狗血,只是一个正常桥段,和郑医生的过去有关,可放心观看。

这两周因为出差更新频率受影响,保证月底回来会日更+爆更(鞠躬)-

下章高能,接下来就快到大家期待的假复合了~

崩断

深夜十一点,夜风清凉,出租车停在云锦嘉园门口,方宜踩着高跟鞋走进小区。

第一次院内审片会即将开始,她两天前就安顿好苗月回到北川,准备这至关重要的放映式。

傍晚从工作室下班,收到闺蜜的临时邀约,两个人去吃了一顿火锅,又喝着啤酒聊天、压马路到半夜。方宜许久没有这样心情舒畅了,浅咖色的长风衣开敞着,微醺的脚步尤其轻盈,准备回家洗个热水澡就睡觉。

风沙沙地吹动树叶,落下绰绰灰影。方宜走到楼栋口,忽见几步之遥的花坛边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清浅的月光下,郑淮明一身单薄的深灰色西装,衬衣领口解开了两颗,像是刚结束什么重要场合。他起身大步走来,身形少见地有些颓然,步伐不稳。

方宜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大脑一片空白,她都没有告诉过他自己回北川,这么晚他怎么会在这里?

可没等她开口,郑淮明竟是一把抱住了她,满身的酒气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拧紧了眉。

男人身上一片寒意,没有丝毫温度,激得方宜不禁瑟缩挣扎。可郑淮明比她高太多,双臂牢牢地禁锢住她,一时间使人动弹不得。

“你喝酒了?”

郑淮明没有回答她,下巴顶在方宜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喷洒。他在楼下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忍不住吐了两回,痛得几次在冷风中意识模糊,全凭意志强撑下来。

可见到方宜的那一刻,对上她柔软的目光,所有打好的腹稿都灰飞烟灭,疼痛也都顿时消散,化作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他是如此贪恋这个拥抱,感受到女孩在臂弯间真实的温度,氧气才得以涌进胸腔……

所有的爱意伴随着酒精的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方宜……”郑淮明低声喃喃道,“我爱你……”

这句话犹如一支利箭重重射在方宜心口,一瞬间扎得支离破碎,让她喘不上气来。

深更半夜,前男友喝醉了堵在家门口说爱她?这算什么事啊?

“郑淮明,你松开!”方宜用了些力气尝试挣脱。

手肘坚硬的骨头在她胡乱动作间撞在郑淮明的胸口,他本就难受得紧,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影晃了晃。

抬手揪住衬衣,轻按住抵抗不适和反胃,他踉跄着后撤一步,眼眶猩红地注视着她。

男人的瞳孔漆黑,眸光中带着低顺、卑微的恳求,深处却藏着某种危险的暗流涌动:

“你听我说,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方宜被这目光看得心头一颤,本能想逃,却被郑淮明抓住手腕。

他微微弯腰,与她平视,声音低哑道:“以前是我不好,我都弥补你……”

方宜对这几日医院发生的事全然不知,也未曾了解他日日辗转的思念与纠结,一时被郑淮明强烈的情绪所吓到:“你是不是喝醉了……你醒醒酒吧,我要回家了。”

回家?

那亮起的窗口后,是另一个人男人与她的家……

郑淮明无疑被这个词刺激到了,步伐上前,目光在黑暗中极具压迫感,抓着她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我很清醒,方宜……沈望能给你什么?我都加倍给你,你知道的,我能做到……我哪样比不上他?”

一句惊醒梦中人。

方宜这一刻才意识到他不是酒后胡言,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大半夜你发什么疯啊?我们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不需要你补偿我什么,你就让我好好地生活不行吗?”

“不能没关系……”郑淮明的腰身一折再折,弓起的脊背颤抖,引着她的手探向自己的胃腹。那里痉挛的器官正在愈演愈烈,疼得眼前模糊,只剩手中抓住的最后一抹希望,郑淮明多么渴望她的温暖能将他拉出痛苦的深渊:

“呃……上次我没学会,你帮帮我……好不好?”

方宜切实感受到他的痛苦,头皮直发麻,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住情绪,温声说:“这样,我陪你去医院,你的车停在哪里?我也喝了酒不能开车,我去找……代驾吧,好吗?”

她不想激怒他,刻意回避了沈望的名字。

“不去医院……我只想你陪我待一会儿。”郑淮明微微抬头,眸光湿润,姿态低到了极点。

方宜直觉他精神状态很差,提了一口气,半搀半架地将他扶到花坛边坐下。刚一挨到石坛,郑淮明就止不住地将身子蜷缩起来,漱漱发抖。

远处昏黄的路灯洒下淡淡的光,眼看无数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下,方宜替郑淮明擦去冷汗,不免心急,一手将他下滑的身子搂住,一手抓住他往上腹按下去的手:“你怎么疼成这样啊?你身体这样喝什么酒,工作重要还是命重要?”

郑淮明忍痛的呼吸都断成了几截,可久违地靠在方宜的怀里,是那么温暖、柔软,感受到她的紧张和在乎,竟是连痛觉都仿佛游离出了身体。

他闷闷地笑了:“你其实还是爱我的、在乎我的……你和他离婚好不好?你留在我身边……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听到这句话,方宜愣了一下,霎时气得浑身发抖,为刚刚自己心头涌起的心疼感到不值。

她关心他、理解他,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如此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在某个隐秘的角落,更有一丝莫名的气愤。郑淮明伤了她那么多次,她好不容易、几番艰难才终于决定走向全新的生活和爱情,获得一份健康的爱,他却想这个时候再一次毁掉她?

方宜的声音冷下来,面上从未如此冷静:“我给你打120送到二院,或者我打电话给周思衡,你自己选吧。”

郑淮明急切地抬头,死死抓住她拿出手机的手,呼吸急促,目光失神:“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在骗自己!没关系,没关系……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方宜简直晴天霹雳,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用力地将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唰地站起来。

过去他在她心里至少是一个正直的、顶天立地的男人。可他这番话,不仅作践自己,更羞辱了她的人格。

方宜咬牙切齿道:“郑淮明,你给我滚!”

郑淮明虚软的身体差点跌倒在地,撑住石坛边缘缓了半晌,才冷汗涔涔地抬起头,眼里满是愧疚:“方宜……”

他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说错了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春末的夜风寒凉,沙沙地吹动树叶。几罐啤酒的微醺早就被吹散,方宜只觉心里冷得彻骨,直直地看着郑淮明:“那你说说看,你是什么意思?”

郑淮明低眉不语,他喉头滚了滚,竟找不出一句话来辩解。他不敢否认,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有一刹那,他确实动了这样的心思。

哪怕……哪怕她有丈夫,只要能触摸到她的爱,和她在一起,身份、人格、尊严又算什么呢?

半晌,望着狼狈不堪的男人,方宜的嘴角忽然弯了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她的生活,那她为什么要让他好过?

“郑淮明,你以为我拒绝你,是因为我结婚了吗?”方宜近乎残忍地轻笑。

深夜寒气逼人,女孩双手抱臂架在胸前,亭亭玉立。柔顺的长卷发披肩,暖光为她镀上一层细绒,温柔中带着一份凌冽。

“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根本没和沈望结婚,那是骗你的。”方宜一字一句地说道,心已经冷到了极点,语气是那样平缓、波澜不惊,“其实我刚回国的时候,根本没和他在一起,是这几个月,我才渐渐爱上他了。”

郑淮明缓缓抬起头,睫毛湿淋淋的,眼神失焦,似乎没法理解她话里的含义:“你没结婚?”

“对,所以我拒绝你,只是因为我再也不喜欢你、不爱你了,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方宜深深地注视着他,为断绝他的幻想撒了一个谎,“但我现在已经和沈望在一起了,上个月我刚刚答应他。他真的很好,为人真诚、善良,能够给别人带来温暖……他和你、我是不一样的人,郑淮明,你懂吗?”

无数画面涌入脑海,半年前的手术室门口,手机微弱的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神态自若说,在法国结的,太远了,就没请你们;深夜里在医院门口,她穿着沈望的外套,和他并肩轻快地笑着;刚到碧海,水龙头滋了满脸的水,她下意识帮沈望擦水,手却犹豫着没有抬起;再后来,厨房里,她亲昵自然地上手帮他卷起淋湿的袖口……

所有模糊不清的情绪终于连点成线,郑淮明脑海中的一根弦骤然崩断——

原来,那些他发觉她不爱沈望的瞬间并非错觉,他错过的也并非在法国的四年……心爱的女孩,是在自己在场的无数的日子,逐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郑淮明面如金纸,心脏犹如被一双大手揉捏紧攥,痛得呼吸不上来。他猛地回下身,不住地干呕着,但早就吐空的胃只是大力痉挛收缩,脊背抖得不像样。

他发黑的视线中,是方宜那双米色的高跟鞋,显得脚踝那么纤细,和记忆里她最常穿的白色板鞋重叠……

大学时,方宜只有一双白鞋,穿得开了胶却永远刷得干干净净。郑淮明发了兼职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双当时十分流行的款式,她收到后却并不开心,非去柜台退掉,换成两双普通的白板鞋。

他犹记得,两个人穿上同款白鞋的时候,方宜的笑容那么纯粹:“那我们就是情侣款啦,走到哪里,大家都能看到!”

曾经,他们明明那么爱着彼此……

郑淮明无力地冒着冷汗,固执地挣扎着:“我不信……你没必要为了拒绝我,编出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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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周六更。

郑医生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疏远

方宜冷眼看着他失魂落魄,心里忽然是快意的,原来不只她一个人在这段感情里痛苦不安。

“好啊,那你上楼看看,我到底有没有结婚?”她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上一次我喝醉了,说没有带钥匙?”

郑淮明不愿相信,硬是撑起一口气,摇摇晃晃地随方宜走进楼道,却第一次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方宜走进电梯,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指尖轻按下开门键,静静地等着他走进轿厢。

电梯门缓缓关上,随着数字上升,郑淮明心底越来越空。此时他已经无力掩饰痛楚,倚靠着电梯一侧,粗重的呼吸声不绝于耳。

门再次打开时,面对熟悉的走廊,郑淮明竟是没有勇气走出去。

上一次……就是在这里,他明明看到了那串黑暗角落里的钥匙,却没有戳破她的谎言。

可他从未想过,是这个原因。

钥匙“咔哒”一声扭开,方宜自若地抬手开灯。

房间刹那明亮,入眼是宽敞的客厅,风格简约温馨,玄关处还摆着一支插满郁金香的花瓶,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不用脱鞋,请进。”方宜目光并不停留,直接领郑淮明走进卧室。

只见唯一的卧房中,单人床上只放了一个枕头,被褥略有凌乱地简单叠起,枕边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熊玩偶。一旁的书桌上摆着剪片子的电脑和耳机,同样只有一把椅子。

郑淮明抓着门框的指节泛白,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样男人的东西,无一不是女性独居的气息。

“不知道你要来,没收拾,还请你见谅。”方宜耸耸肩,微笑道,“你现在信了吗?我从来没和沈望结过婚。”

郑淮明闭了闭眼睛,唇色惨淡,怀着最后一丝执拗:“那你……怎么证明你和他在一起了?”

方宜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眼帘微抬:“我犯得着向你证明吗?你还不明白吗?我拒绝你,单纯是因为我爱上了别人,至于我和沈望的感情——就和你没关系了。以后请你离我远一点,别再徒增麻烦。”

郑淮明的眼神近乎绝望,如一汪冷潭,毫无生气。

他没有正面回复,几近客气地轻声问:“我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吗?”

“请便。”

方宜点头的瞬间,郑淮明已经踉跄着回身,大步迈进洗手间,抬手落了锁。

狭小的空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黑。冷汗争先恐后地涌出,径直滴落在水池里,郑淮明撑住洗手台的边缘,一手大力地拉扯、揉捏着胸口的衬衣,氧气却怎么都无法进入胸腔。

上腹的疼痛愈演愈烈,他双手一齐按压进去,痛得恨不得直接昏死过去,不断地呕逆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方宜今日的话打破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原来在他独自期待、自我折磨的时候,她早已经给他判了死刑。

哗哗的流水声中,郑淮明低低地笑了,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嘲讽,他活在这世上,不过是受人厌弃、怨恨。也怪他奢望太多,所求太多,竟幻想过自己能得到幸福。

痛到了极致,那瓷白色洗手台的尖角闯入视线,如恶魔般吸引着他。

郑淮明鬼使神差地弯下身,将上肋间最柔软的地方,发狠地顶了上去——

坚硬的尖角深深地穿透,几乎触到了脊梁,从指尖到脚底,如触电般的电流闪过。一瞬间连痛觉都消失了,他眼前一黑,仿佛灵魂都被猝然抽走……

然而,下一秒,疼痛就如潮水般加倍涌来,将他整个扑灭。郑淮明连一声痛吟都无法发出,哽在喉头,身体猛地瘫软下去。

胸腔里忽然涌起一股灼热,他狼狈地抓住洗手台,抵着胸口吐了出来。<(pNxM)br />

这一口带走了闷滞,疼痛似乎也趋于麻木。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只见白色的水池中,漩涡卷起一抹鲜红……

似乎早有预感,他用力低喘了几下,捧起冷水冲掉脸上的汗,也冲净嘴角的血迹。

自从郑淮明进洗手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分钟,里面除了哗哗的水声,再无其他声音。

方宜等在门口,报复的快意略微冷静下来后,心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愈发难安。她几次想抬手敲门,却又碍于情面,无法开口。

突然,卫生间的门从里打开,郑淮明抬步走了出来。

只见他脸色如纸一般惨白,发丝湿淋淋的,目光略有涣散,久久才聚焦在方宜脸上,却是笑了一下:“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方宜微微皱眉,打量着郑淮明。一码归一码,她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能行吗?我叫周思衡来接你。”

郑淮明转身朝外走去,步伐比上来时稳得多:

“没事,喝了点酒,吐了就好了。”

方宜眼见他确实有所好转,走出来这一路腰身挺直,也并未再抬手按着胃,半信半疑道:“那叫代驾吧,早点休息。”

“放心,我自己就是医生,会照顾好自己的……”郑淮明白着脸笑了一下。

再多说,倒显得她过分关心了,搞不好又要引起误会。

方宜点点头,在男人出门后,轻轻关上了大门,也将所有纠缠、矛盾挡在门外。

客厅空空如也,归于寂静,只余温暖净白的光,照亮空旷。方宜紧绷的情绪瞬间坍塌,她蜷缩在沙发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她明明已经决定好离开他,离开所有痛苦和纠结,明明迎接的将会是明亮温暖的爱,可又为什么会如此难过?-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消失得彻底,方宜再一次见到他,是在半个月后的正式审片会上。

院内审片会有不少领导出席,办得隆重,特意选在行政楼顶楼的大礼堂。

方宜一进会场,就看到第一排靠左侧的桌子上,立着粉红的名牌:郑淮明。

不知为何,久违地看见这个名字,她心跳竟快了一拍。

正式开始前,方宜和沈望忙于与各界领导、媒体打招呼,时间如流水般飞逝。可直到会场暗下来,宣传片正式开播,那个位置依旧空着,准备好的茶水也已经凉透。

或许是有紧急手术,这对医生来说是常有的事……

方宜在黑暗中找到座位,指尖微微交缠,将手中的讲稿都捏皱了,反复地折叠着。

“别紧张,李院长他们都已经给过审批意见了,只是走个形式。”沈望察觉到她的不安,温声安抚。

方宜点点头,努力平复这说不清的情绪:“嗯,一定没问题的。”

沈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今天如果顺利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我在布兰卡订了位置。”

布兰卡是北川一家有名的景观西餐厅,位于市中心大厦的顶楼,非常私密、浪漫。或许知道的人不多,但方宜当年见证了周思衡和金晓秋求婚,就是在这里。

听到这家餐厅,方宜内心不由得“咯噔”一声,预感沈望是想借着这次审片会,对她说些什么。

几乎未经思考,她脱口而出:“下次吧,今天我早就和晓秋约好了,要跟她一起吃饭。”

“好吧,那改天。”沈望略有失落,但也没有强求,试探道,“真可惜,这家餐厅很难订的。”

方宜没有接话,安静地注视着放映的屏幕。沈望余光看着她,垂下眼帘,也没有再开口。

一个小时后,字幕滚动,灯光亮起,会场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主持人简单介绍后,由方宜作为主创代表上台发言。她今日挽起长发,穿了一件杏色的小西装,里面搭浅粉的修身礼服裙,气质卓然,隆重又不失优雅。

在台中央站定,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方宜虽也经历过不少大场面,但电影节的颁奖台下大多是娱乐记者、同行,如今却是各路严肃的专家、教授,她不免有些紧张。

开口前,她照例微笑着环顾四周。

可就这不经意的一瞥,只见方才还空着的座位上,郑淮明已然落座。他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细边眼镜,身材高大挺拔,双手交叠搁在桌上,表情平静,坐在一众年迈的领导之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斯文、泰然自若。

对视的一秒,方宜目光一颤,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手心微微发热,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近五分钟的发言阐释。

台下一片掌声,方宜看到后排的边缘,沈望朝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主持人上台,到了请各位专家、领导提建议的环节。最先开口的是年近耋耄的李院长,他赞许地点评了影片中的几个病患案例,并就其中小女孩苗月的后续情况请方宜说明。

这是方宜早就准备好的内容,她自信地进行了分享。

接下来是几位科室的专家,李院长已经奠定了评价基础,专家们也都连声称赞,最多对几个细节提出了修改建议。

“那么有请我们心外科的郑主任发言,他作为几位病患的主治医生,这次全程参与了科室的拍摄,想必他对于宣传片有着更深的了解。”

方宜避无可避,强装镇定地看向郑淮明。

全场上百人的大厅,一瞬间好像静了音,只余她遥遥与他相对的这一幕。

郑淮明抬起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他声音清朗,慢条斯理地阐释了几位患者与拍摄间的过程。他说得不多,解读专业真诚、井井有条,在这样的场合恰如其分,放下话筒就响起一阵掌声。

他只对方宜抛出了一个非常简单、好回答的问题,话里话外也充满了对宣传片的认可,但偏偏目光从未看她。

审片会非常顺利地结束,方宜送完几位领导,脸都快笑僵了。

环视四周,左前方那个座位上早已空空如也。可她还有一份审批的文件要他签字,刚散场不久,方宜拿起笔往外找去。

刚一出会场大门,凉风就迎面扑来。虽是春末,可单一层真丝礼裙还是太为单薄,方宜不禁打了个寒蝉。

下一秒,一件外套披在她肩头。

她回头,是沈望追了出来,他无奈笑道:“外面冷,你急匆匆干什么去?”

“谢谢,我这儿还有一份文件……”

方宜抬眼,人群忽然对上了郑淮明的视线。他就站在走廊一端,正和一位老教授讲话,表情温和有礼,看向她的目光却是微冷的。

视线相触,郑淮明率先移开,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他温和地笑了,再没有转头看过来一眼。

方宜静静地站在下楼的必经之路上,直到他抬步走来,她迎上去:“郑医生。”

郑淮明闻声停下脚步,微微颔首,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他深邃的眼睛里实在是太过平静、客气,好似他们真的只是医院项目上的上下属关系。他这样的反应让方宜有些不适应,微怔了一下。

“这份文件请你签一下字。”方宜递上纸笔。

郑淮明接过文件,粗略地看了一眼,是一个非常常规的审批表格。他无视了站在一旁的沈望,抽出白大褂口袋里的签字笔,直接在落款处签下大名。

“以后审批文件可以拿给李栩。”郑淮明公事公办说,合上文件递给方宜。

本来院里这样的文件就不用亲自拿给他签,照例是每个月统一找时间处理。

方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郑淮明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大步离开。

方宜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这样的郑淮明之于她,好像又回到了她刚来二院的时候,又或者是他本来的模样,礼貌、温和,却疏离、不近人情。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不再打扰彼此的生活,像普通同事一样。可方宜心中却没由来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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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灰意冷的郑医生在努力装高冷,其实恨不得把方方狠狠抱住~

但或许方方就得失去一下才明白自己的心-

下一章可能要等我回来再更了,过年期间保证加班加点多多地日更!

死灰

当夜,市中心的湘菜馆里,桌上摆满了红彤彤的菜盘,两瓶酒已经空了大半。

灯光橙黄柔和,方宜醉意朦胧。她斑驳的妆容还没来得及卸去,换下审片会上的小礼服,一身杏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纤细的指间捏着一只玻璃酒杯,起身去倒酒。

酒瓶倾倒,眼看满溢,金晓秋忙拉住她的手,一边用眼神示意周思衡把酒拿远些:“好了,好了,少喝点。”

杯中透明的酒液摇晃,方宜没拿稳,洒了一手,却是笑意盈盈:

“庆祝我……我们的审片会顺利结束!”

说完,她不等另两个人提杯,便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刺激的液体划过喉咙,方宜眉头微蹙,又很快舒展开来,手撑着下巴,脸颊通红:“再来一杯……庆祝我们……”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轻盈,连带着郁滞在胸口的那团情绪也淡化,她好久没觉得如此轻松,满腹的沉闷都随着酒精蒸发而去。

“你都庆祝一晚上了,不能再喝了!”

金晓秋伸手去抢酒杯,没料到方宜动作更快,孩子气地藏到身后。她精心打理过的长发此时散乱在肩头,更衬得眉眼弯弯:“不给!我还没喝尽兴呢!”

对面周思衡担忧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这么高兴的日子把自己灌成这样?”

金晓秋叹息道:“你才看出来?”

从坐下开始,方宜满桌爱吃的菜没动几口,酒却是一杯一杯地喝,越喝越高兴似的。可金晓秋和她做了这么多年的闺蜜,哪能感受不到她内心的郁闷。

“晓秋……你说,我为什么……”方宜话说到一半,忽然难受地弯下腰,揪紧了胸口的衣料。

金晓秋连忙拿来垃圾桶,安抚地替她顺后背:“别忍着,吐出来就好了……”

方宜的脊背颤了颤,什么都没吐出来,压下一阵反胃,偏头软靠在金晓秋肩上。

“喝口热茶缓一缓。”金晓秋心疼,倒茶递到她嘴边。

方宜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温热清淡的茶水咽下,总算舒服了一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金晓秋拿手背贴了贴方宜的脸颊,细腻的皮肤被过量酒精烧得火热滚烫,她睡梦中仍不适地皱着眉。除了大学时分手那一回,金晓秋还没见过好友为了什么事如此伤神过。

周思衡结完账回来,金晓秋不满地质问道:

“你实话告诉我,这事是不是和老郑有关系?”

“应该不会吧……”周思衡犹豫,之前他确实有过担心,可近期郑淮明在医院一切正常,他还以为他们的关系有所好转。

但以今日审片会的情形来看,两个人倒像是彻底划清界限了。

他脸上是藏不住事的,金晓秋看一眼就明了,误以为自己丈夫有意替好友隐瞒,气愤道:“你不说是不是?那我自己问他!”

“哎,方宜都结婚了,你有什么事不……”

金晓秋一向是风风火火的,周思衡还没来得及阻拦,电话已经拨了出去。

“嘟嘟嘟——”

郑淮明接电话一向及时,这次待接听的机械声却持续了很久。

终于,在自动挂断前,屏幕转跳到了通话页面。

“喂?”对面的男声有些沙哑无力。

金晓秋还在气头上,强压怒火问:“老郑,你是不是和方方闹矛盾了?今天审片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个大男人就不能大度一点吗?”

“砰——”

电话那头忽然一阵噪声,像是手机撞在了坚硬的东西上,又掉在地上。金晓秋皱(eREu)眉将手机拿远了些。

“不好意思……”郑淮明的声音由远及近,轻咳了一声,“她……和你们说什么了?”

看个这个反应,金晓秋没好气道:“什么都没说,她今天下了审片会和我们吃饭,一直一个劲地喝酒,现在喝得烂醉。”

“她现在怎么样?”郑淮明有些急切。

金晓秋感觉到他的关心,顺势说道:“我们在市中心那家湘聚阁,你自己过来看吧。”

对面沉默了半晌:

“我就……不过去了。”

金晓秋诧异:“什么?”

从大学开始,只要是方宜的事,他向来从不推辞。

“不是因为我……”郑淮明轻声说,语气近乎平静,“有可能是和沈望吵架了,你们早点送她回去吧。”

此话一出,金晓秋也愣了一下:“但是……”

方宜侧靠在金晓秋肩头,此时手机里男人的话也隐约传入她的耳畔。这个熟悉的声音,即使已经醉得意识朦胧,却还是本能地触动了她的内心。

前尘往事、今日种种,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烧得难受,方宜挣扎着想要起身:“不要……不行……”

金晓秋连忙扔下电话,伸手将方宜扶稳:“是不是不舒服?”

方宜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搂住,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微红的眼睛一眨,竟是哭了。

金晓秋急了,回抱住她:“你哭什么?哪里难受,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感受到好友的温暖,方宜用力地摇摇头,蹭得满脸都是眼泪,长发也糊在脸上,精致的妆容乱成一团。

所有的情绪都被酒精放大,她只是忍不住地委屈,为什么想要远离他,又无法直面他的冷漠和疏远?凭什么她没法痛痛快快地去爱、去恨呢?

手机屏幕上的通红时间依旧走着,周思衡将电话接过来,只能听到对面清浅的呼吸声。

他头痛无奈道:“老郑,现在……”

话音未落,郑淮明忽然艰难地打断:“你们先照顾好她,我……我现在过来。”

接着电话就被直接挂断。

不到三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驶向市中心商业A区。夜风微凉,一片灯火通明,街边金晓秋半扶半架着方宜,远远看到熟悉的车牌,朝驾驶座上的人招招手。

方宜抱着她的胳膊,迷糊地撒娇:“好困,我想睡觉……”

“快上车了,到家了就睡。”

可当轿车真的停在面前,方宜又往后拽着金晓秋,死活不肯往前一步。

金晓秋耐心劝道:“上车,我们回家睡觉。”

方宜平时性子随和,喝醉了却尤为固执,摇头就是不肯迈步。

马路上车流不息,郑淮明从后视镜关注着后方的情况,见一通拉拉扯扯,连忙利落地熄火下车。

回手关上车门,只见方宜拉着金晓秋的手,有些摇摇晃晃地往地上蹲,眼看就要跌倒。郑淮明大步上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将人稳稳地带到怀里。

方宜被紧紧禁锢住,下意识地挣扎。路边车来车往,不时有摩托车从狭长的通道轰鸣驶过,郑淮明任凭她动作,收紧手臂低声哄道:“先上车,好不好?”

这个怀抱太过可靠、熟悉,散发着冰凉的寒气,方宜醉得浑身发热,回身一把抱住了郑淮明。

女孩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郑淮明浑身霎时一僵,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方宜脸颊红扑扑的,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迷蒙的水汽。她显然没有认出自己抱住的这个男人,反而撇了撇嘴,几分可怜地求助道:

“不要……这是郑淮明的车,我不上他的车!”

理智与感情截然相反。

身体想要靠近这个怀抱,思维却守着最后一丝防线,叫嚣着远离。

郑淮明眼神暗下去,脸色微白:“为什么不想上他的车?”

方宜的脸贴在他脖颈,散落的发丝掠过耳垂,明明是那样暧昧的距离,朱红的唇齿间溜出一声不满:“因为我……讨厌他……”

听到这两句话,周思衡和金晓秋尴尬地伫立一旁,不敢上前半步,生怕说错话。

可郑淮明面不改色,只是眼帘微垂,一边温声说假话哄着,一边稍微施了些力气,将怀里的女孩稳稳送进后排座位。

车里已经提前开了暖风,一上车,郑淮明从副驾拿出一板药片和一个保温杯,递到后座金晓秋手上:“解酒的,给她吃两片。”

金晓秋接过来,保温杯里已经提前装了温水,她拆下两片解酒药,喂方宜吃下去。

其实,刚刚看到方宜连对郑淮明的车都那么抗拒,金晓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与爱相对的感情是恨、是逃避、是厌恶,唯独不是不在乎,恐怕她对郑淮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洒脱……

一路上车里一片沉默,方宜靠着金晓秋沉睡。轿车停入云锦嘉园,郑淮明丝毫没有犹豫,金晓秋没来得及拦,只见他弯腰抱起方宜,径直上楼。

金晓秋吓了一身冷汗,生怕沈望在家撞个迎面,急忙追上去。

可门一打开,里面却明显是一个独居女性的家。四处干净整洁,没有一件男性的家具用品,金晓秋跟进卧室,郑淮明已经将熟睡的女孩小心地放在床上,床上赫然也只有一床单人被、一个枕头。

郑淮明伸手给方宜盖上被子,目光触及她睡着时微红的脸颊、长长的睫毛。骨节分明的手指滞在半空片刻,还是忍不住轻轻用指尖将她站在脸侧的碎发拨开……

做完这些,郑淮明缓缓抬眼,对上金晓秋站在门口视线的一刹那,瞳孔波澜不惊,宛如一泽不见底的深潭。

——方宜根本没有和沈望住在一起。

金晓秋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过来:“你早就知道了?”

“这件事,可能还是由她醒来和你解释比较好……”郑淮明走出卧室,淡淡道,“其他的我不方便做了,你留下今晚照看她吧,我会送老周回去。”

说完,郑淮明回身朝客厅走去。

周思衡拉住他,焦急小声问:“怎么回事?他们根本就没结婚是不是?”

郑淮明停下脚步,没有说话,低垂的目光不知聚焦在何处。

“那既然他们没关系,你怎么不留下?”周思衡脑子转得很快,急于给兄弟创造机会,“我和晓秋打车回去就行了。”

客厅里陷入寂静,只能听到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郑淮明看向方宜的眼神里,分明依旧深爱。

可半晌,郑淮明只是后退一步,避开周思衡的手,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有半分勉强的笑意,吐出微弱的两个字:“走吧。”

他深夜前来,只为确认她的安全。

剩余的,他没有资格再做。

周思衡注视着郑淮明迈步出门的身影,忽有一股寒凉攀上后背,生出细细密密的害怕。

他的平静里没有挣扎、没有矛盾,反而像一片暗淡的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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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爱又很矛盾的两个人。

接下来有一波大虐在路上~-

新年快乐!我回来啦,即日起日更到元宵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