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1 / 2)

不安

夜色中,街铺最后一盏灯骤然熄灭,陷入无边的黑暗。

半晌,郑淮明又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眼中除了悲怆与痛苦,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压抑翻涌着。

方宜读不懂,却也能感受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

她轻轻反抓住他紧绷的手臂,安抚道:“先坐一下,我慢慢和你说,行不行?”

可郑淮明纹丝未动,伫立原地,风声裹挟着他错乱的呼吸,像一个正等待被审判的悲观者。

方宜终于还是顺从于他的固执,缓缓将事情的缘由简短说了一遍。从她在办公室意外碰到林护士送检查单,到她在血液科偶遇邓霁云、帮她照看女儿郑希……

她都坦诚地讲了,除了那张判定没有血缘的基因结果,她直觉此时不是一个好的开口时机。

“你知道你很难过……”方宜伸手,顺着小臂下滑,攥住了郑淮明冰凉的指尖,给予他一丝支持。

听完这些话,郑淮明神色呆滞了几秒,像是劫后余生般,胸膛重重地起伏着。汗水肉眼可见地从他脸侧滑下来,浸湿了衣领。

即使是夏夜,贵山也没有热到这种程度。方宜担心地踮脚去擦他脸上的汗,触到一片湿冷:“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手却被郑淮明一把抓住,他颓然地俯身,抱住了方宜。他的额头抵在她的脖颈间,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母亲去世后,他很快再婚了……后来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

他大学曾经说过,双亲早就车祸离世了。

方宜自幼丧父,母亲再婚后多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自然懂得郑国廷再婚生子对郑淮明的打击有多大。但他还帮郑国廷转入二院、尝试配型,就说明绝不是毫无感情和留恋。

人生来就会渴求爱,第一课便是父母之爱。

方宜知道此时再多言语也是苍白的,她眼眶也不自觉湿润,轻顺他的肩膀:“我陪你回北川好不好?我陪陪你吧……”

纵使有再多工作要赶,她也放心不下郑淮明这样的状态一个人回北川。

一开始郑淮明没有同意,不想耽误她贵山的拍摄。可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或许也是因为在茫茫痛苦中贪恋那一丝温暖,没有再说推拒的话。

三个多小时的飞机,起初郑淮明始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异常地沉默,像是已经无法分出一丝精力来应对外界的干扰。方宜体贴地没有打搅,只是轻轻牵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

飞行平稳后,机舱灯光暗下。方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波折,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醒来时,身边的座椅上竟是空荡荡的。她左等右等,也不见郑淮明回来,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愈发担忧。

这时,一位空姐匆匆朝客舱后方走去,方宜连忙跟过去。

卫生间的门紧闭,悄无声息,提示灯却一直红着。

空姐礼貌地敲门,放缓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急:“先生,请问您需要帮助吗?先生?”

里面依旧没有人回声,只隐隐传来水龙头的哗哗声。方宜有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是不是戴一副眼镜,穿蓝衬衫?”

空姐像找到了救星:“这位先生有什么基础疾病吗?他进去很久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一开始,她见这个男人相貌堂堂、气质斯文,多留意了几眼。可起飞短短一个小时,她至少见他跌跌撞撞地往洗手间去了三四趟,这一次更是十几分钟都没有出来。

“郑淮明?你没事吧?”方宜心脏漏跳了一拍,上前用力拍着门。久久听不到回应,她无措地晃了晃门锁,转头问空姐,“你们有没有胃药?”

空姐面露难色:“我去找找,国内航班不一定有备。”

话音刚落,提示灯突然转跳为绿色,门被从里拉开。郑淮明面如金纸,衬衣已经被淋漓的冷汗打湿,一手撑着门框,显然已经站不稳了。

“你怎么样?空姐去找胃药了,我先扶你回去坐一下。”

方宜的心揪得生疼,可刚一扶住他,就感到男人的重量难以自控地倒下来。要不是走道狭窄,她的肩膀顶住墙壁,恐怕两个人都要摔倒在地。

郑淮明靠在她身上,闭眼缓了缓神,攒出一口力气:“不用……我吃过药了,别担心,就是有点晕机……”

方宜哪里信这蹩脚的借口,她知道胃疼是情绪病,恐怕是郑国廷去世的消息太过突然,刺激到了他。

艰难地将郑淮明搀扶回座位,刚一坐下,他就紧紧地蜷缩起来,额头抵在前面的靠背上,低低地喘息。

空姐倒来一杯热水,担忧问:“需不需要在机上寻找医护人员?”

“没事……我就是医生。”郑淮明无力地摇摇头,空姐再三询问是否需要紧急医疗或机场服务,他知道自己只是应激性疼痛,始终拒绝任何帮助。

见他说话都只剩气声,方宜连忙替他礼貌回绝:“谢谢,如果有需要我再过来吧,让他先休息一下。”

随着飞机遇气流颠簸,郑淮明身子压得越来越低,双手也深深没入上腹,呼吸是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忽深忽浅。可他始终不愿发出一声痛吟,眼神涣散低垂,只有暗暗施力的手泄露出愈演愈烈的疼痛。

入夜的飞机上一片寂静,郑淮明隐忍的呼吸声如刀子一般割在方宜心口,汩汩地流着血,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陪他上了飞机。

可这万里高空之上,没法输液,更找不到医院,还有一个多小时才能落地。眼见他难受辗转,方宜束手无策,心疼得红了眼眶,只能将自己的手探入他上腹间,试图轻轻按揉。

“你松一松,我帮你把痉挛揉开……”她轻声哄着,才堪堪将他用力的手隔开。

摸到那剧烈跳动的器官,方宜强忍住眼泪,一手轻柔地顺时针打圈,一手紧紧握住他潮湿的手掌。

胃里每一次痉挛,他手指都本能地收紧,一下、又一下,方宜的心也随着他每一次用力轻颤。

慢慢的,不知是她的按揉起了作用,还是已经疼得虚脱昏沉,郑淮明逐渐松下了力气,闭眼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

终于熬到降落,这几乎是方宜坐过最漫长的一次行程。客舱椅背需要调直,系上安全带,耳畔中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轻微的失重和倾斜都被闷痛无限放大,郑淮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方宜抚上他的侧脸,向自己肩膀揽去:“你靠着我吧,会舒服一点。”

这样无疑会好受些,可郑淮明只是倚靠了片刻,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姿势,还是逞强地直起了腰身:“快到了,没事……”

每一次病痛,方宜听到郑淮明口中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没事”,哪怕疼得再厉害,只要不是难受到无法伪装,他永远都不会向自己表露半分。

可相爱不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彼此吗?但不知是否是太敏感,她总感到与郑淮明之间有一层薄薄的、摸不到的东西……

随着飞机彻底落地,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在方宜心头一闪而过。

深夜,出租车缓缓驶入金悦华庭。电梯停在二十一层,打开了密码锁,连灯都来不及开,方宜半扶半架将郑淮明弄进卧室,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药、烧热水。

客厅茶几上放着好几板药,都没有包装盒,方宜看不懂,只能都拿了跑进卧室:“你现在应该吃哪种?是不是……”

话到一半哽在喉头,卧室里一片漆黑,只有客厅的灯光斜斜照进一角。冰凉的木地板上,郑淮明高大的身子蜷缩着靠在床尾,一向整洁板正的衬衣早已皱乱得不成样子。他目光幽深,仿佛有一头困兽在牢笼里挣扎翻滚。

方宜再顾不上药和水,想将他扶起来:“地上太冷了,你会更疼的……”

然而,郑淮明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借力将方宜带倒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

厨房遥遥传来热水沸腾的声音——男人紧实的双臂将人牢牢禁锢住,不余一点空隙,愈发收紧。

“方宜。”郑淮明埋头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要反复确认她的存在。

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方宜半跪在地上,一声声耐心地应着,抬手抚摸着他颤抖的脊背。

郑淮明无形中力气太大,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她胸腔里的空气也越来越少,只能小口地吸入氧气,却迟迟不忍挣脱。

她好像通过这种方式,真的感受到了他心中的痛不堪言。

黑暗中,方宜忍不住哽咽:“郑淮明,我在,我一直都在……”-

第二天清晨,方宜从床上醒来。清爽的晨光中,身侧的床铺整洁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微怔,下床推开房门,客厅餐桌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早餐,却不见郑淮明的身影。

上前摸了一下,盛皮蛋瘦肉粥的碗早冷透了。

方宜晃了晃神,回卧室找到手机,微信里留有一条郑淮明的信息:别担心,临时有手术。早饭热一热再吃。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可他们接近凌晨两点才落地北(BoKe)川机场。

偌大的客厅里,冷空调嗡嗡地运作着,落地窗外视野开阔,是北川市忙碌的清晨。明媚的光线照进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家,却无法添上半分烟火气。

方宜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久久才抬步走向厨房,将早饭一一温热。一边等着微波炉运作,她一边打通了沈望的电话,沟通接下来几天的拍摄计划和工作调整。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所有的悲欢离合也已丢弃在昨日。

郑淮明下了手术,傍晚才回到家。他身上是干净板正的新衬衣,身姿挺拔、神色如常,进门手提一袋新鲜蔬菜和零食,温和地笑了笑:“有几样你以前爱吃的零食没找到,就买了些别的。”

方宜盘腿正坐在沙发上剪辑样片,刚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转身进了厨房,紧接着传来冰箱开合、水龙头打开洗菜的声音。

就像再普通不过的一天,恋人下班回家做饭。

可明明不是的。

方宜又在北川待了两天,期间郑淮明再也没有提过郑国廷去世的事,以至于她也找不到契机开口询问。

他正常地上班、下班,晚上不值班时甚至会陪方宜看一会儿电视。但方宜知道,郑淮明平时应该是不看电视的,他连如何换到网络频道都要研究说明书。

电视屏幕上,色彩跃动着。男人的侧脸笼在暖白的灯光下,眼睫微垂,轻推一下眼镜,仔细阅读着薄薄的说明书,神情认真、专注。

末了,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网络频道要联网,家里没有装无线网络……”

听到这个回答,方宜愣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个年代谁家会没有网络。

“那你在家怎么用电脑?”

“电脑在办公室。”

方宜回想了一瞬,卧室的书桌上确实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一盏台灯。宽敞的书桌空置着,只有几本医学相关的书籍。

“哦……”她闷闷地应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直播频道。

综艺里几个明星在玩娱乐游戏,笑闹声不断。方宜盯着看了一会儿,那些台词和画面都只从眼前划过,许久连简单的规则都没有看懂。

余光里,郑淮明靠在沙发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画面。

夏夜明亮的客厅,确定心意的恋人,工作日晚饭后的闲暇,靠在一起的拖鞋。明明应当是非常温馨甜蜜的片刻,方宜却无法沉浸其中。

郑国廷的告别仪式就在明天清晨,可郑淮明这几天太过平静了,没有哪怕一丝悲伤,仿佛那夜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难道是因为父子二人多年未联络,亲情早已淡薄吗?

她想说服自己,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

————————

元宵节快乐!-

从今天起就回到年前的正常更新频率啦,每周一三五七晚稳定更新,随机掉落加更~

感谢大家的喜欢和支持!上班期间恢复一周四更也是想能一直保证文章质量为先,而且一周四更每章肯定会更厚的[粉心]

失声(1k营养液加更)

郑国廷在北川亲戚朋友不多,按邓霁云的意思,只在这里举办一场简单的告别仪式。火化后,她会带他的骨灰落叶归根。

根在哪里?海城还是广城?郑淮明料想自己没有资格问。

方宜提出想陪郑淮明去参加告别仪式,被他婉言拒绝了。

“邓霁云现在情绪不好,你又是她疼爱的学生,这时候知道我们的关系可能会刺激到她。”郑淮明淡淡地解释,隐隐将自己归为了一个该被仇视的身份。

方宜张了张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

对于邓霁云来说,郑淮明确实处在一个尴尬无比的位置,又恰好掐灭了郑国廷生命的最后一丝希望。

七月末的一个普通清晨,郑国廷的告别仪式悄然落幕。

上午十点半,方宜将车停在殡仪馆附近一个隐蔽的街角。等待郑淮明出来的短短半个小时里,她一连接了三个从贵山打来的工作电话。

作为总负责人,许多事都要方宜来拿主意,不少要事已迫在眉睫。

“先提前把烧蓝这部分拍完,小样打包传给我看一下。”艳阳高照,方宜在车边来回踱步着,“新的微距设备让老陈明天去市里取吧,我已经联系好了。”

余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大步走来。

“先不说了,地址我发群里。”方宜简短地挂掉电话。

郑淮明一身肃穆的黑色,身姿笔挺,抬步间单手解开了衬衣领口最上方的纽扣。不等方宜开口,他先轻轻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外面热,怎么不在车里等?”

“空调坐久了有点闷。”方宜笑笑,牵住他的手。

三十五六度的酷暑,郑淮明的手却是冰凉的。从指尖到掌心,没有一点温度,泛着轻微的潮湿。连带着他身上凌冽深沉的黑色,衬得脸色霜白。

“你手怎么这么冷?”她眉头微蹙。

“出来之前刚洗了手。”

郑淮明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握上驾驶座的门把手,坐进车里。

轿车行驶着,一时间陷入寂静,只剩冷空调时强时弱的风声。黑色衬衣卷到手肘,郑淮明平视前方,车速平稳,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方宜知道,眼前的男人即使见过再多生死离别,此时内心也不可能毫无波澜。

“下午你不上班吧?”她想带他换一个环境,哪怕只是出去吹吹风,“晓秋说,北郊公园最近荷花开得很好,我有点想去转转。”

绿灯亮起。半晌,郑淮明没有说话,轻踩下油门。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响起来。方宜用余光瞥了一眼,是贵山同事打来的,她直接左滑挂断了。

“室外是有点热,要么去商场吧,我突然好想吃粤菜,虾饺、肠粉……”见他没有反应,方宜故作轻松地换了提议,语速也不自觉越来越快。

忽然,郑淮明出言打断:

“可以都去,吃过晚饭,我送你去机场。”

他语气平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个早达成共识的约定。

“机场?”这话太过突然,方宜短促地重复了一句。

她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我帮你订了晚上的票和酒店,明天一早,会有司机送你回镇上。”郑淮明慢条斯理地说完,直接将手机直接递给她,“司机的电话在我微信里,你找找。”

上次他已经告知了密码,方宜仍有些发懵,输入001102解开锁屏,找到对话框,按下转发的指尖稍顿:“我本来想再陪你几天的……”

郑淮明笑了一下,等红灯的间隙,他伸手亲昵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我知道你担心我,但真的没事,你早些回去吧,别耽误了工作。”

贵山的拍摄刻不容缓,方宜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郑淮明早就洞若观火。

再者,她仔细观察过,这些天他情绪如常,再没犯过胃病,药盒里的药也分毫不少。她似乎确实没有再多留几天的必要了。

男人的指腹温度微凉,轻抚带着一丝安抚与柔情。

方宜偏过头,撒娇似的吻了一下他指尖,点点头:“好吧。”

下午,郑淮明真陪她去北郊公园看了盛夏满池荷花,又去吃了一家粤菜。

商场离机场不远,托运行李后距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

方宜从洗手间走出来,正擦去手上的水,远远看见郑淮明伫立在落地玻璃前的背影。

室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室内更明亮,候机大厅和来往旅人映在那玻璃上,让停机坪上移动的零星光点看不真切。同样映出的,还有郑淮明几分茫然的神色,清冷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

可方宜一靠近,郑淮明就感应般地转过身,眉眼间换上自然平和的笑意,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她的错觉。

“这次回贵山要待好久了……”她将头靠在他肩上。

郑淮明许久没有说话,就当方宜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忽然轻声问道:“你认识的邓霁云,是个什么样的人?”

整整一天,郑淮明都没有提起过告别仪式的人和事。

此时他提起的,并不是去世的父亲,而是邓霁云,一个对他而言不熟悉的外人。

方宜微怔,诚实说道:“我初中的时候,她是个很善良、很负责的老师……”

她将初中时邓霁云带饿肚子的她去教师食堂吃饭、放学补习的事一一说了。期间,郑淮明没有插话或提问,只静静地听着。

“上大学以后,有一年寒假我去广城参加比赛,还去看了邓老师。”说到这里,无数美好的回忆重现眼前,“那时候,希希才三四岁吧,我记得很清楚,从她家阳台看出去,能看到海。”

那房子并不大,却布置得很温馨,由于怕郑希跌倒,所有木头家具的尖角上都绑了软软粉色海绵。一到下午,南方的阳光像金子一样灿烂,照进在木地板上,郑希光着小脚跑来跑去,充满欢笑。

回忆到这一瞬,方宜终于明白了。自己看到郑国廷的名字,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感。

那日邓霁云身穿一件浅杏开衫,笑意盈盈地将菜端上桌,来回忙碌着。沙发上坐着一个气质沉稳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客气热情地招呼着,见方宜腼腆地坐在一旁,特意分出一小碟切好的蜜瓜递给她:“来,小姑娘,多吃点水果。”

邓霁云从厨房走出来,柔声喊道:“国廷,你去把汤端过来吧,准备开饭了。”

一顿饭其乐融融,那男人虽不认识他们,却很健谈,时不时为大家添菜盛汤。

无数美好画面涌入脑海,过去多年却依旧清晰。方宜的眼角微微湿润,原来她早已见过郑淮明的父亲了。

“邓老师做了好多菜招待我和我的同学,她说她去广城没再教书了,所以很怀念我们这些学生。”方宜沉浸于往事,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句,“希希还这么小,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

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邓霁云对郑淮明来说,大概不是一个值得赞美的角色。

“那个……邓老师她……”方宜紧张地望向郑淮明,手指紧紧绞着,想找出什么更适当的话补救。

然而,身旁郑淮明面色依旧,他垂下眼帘,眼神中甚至泛起一丝她看不懂的笑意,有欣慰,也有庆幸。

“那他过得还不错……”郑淮明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语。

方宜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半晌,见他没再接话,也没法再开口提起这件伤心事。

到了不得不进安检口的时间,两个人才面临分别。机械的女声在大厅里反复响起,各色旅人络绎不绝。

“你快回去吧,明早还要上班呢。”方宜虽是这样说,脚步却恋恋不舍地不肯移动。

郑淮明笑着搂腰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额间亲了亲:“落地了给我发个消息。”

嘴唇的温度相触,有些痒痒的。空白的四年如同一秒幻境,再次贴近,还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熟悉与自然。

“好。”方宜也踮脚搂了搂他,转身进了安检口。

四年以前,郑淮明也是在这里看着她登记,前往法国交流。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流中,直到她浅紫裙摆的最后一角也彻底望不见。

人来人往间,郑淮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身边女孩的笑谈、相依的温度都在短短几秒里消散殆尽。

他的身子不自觉晃了晃,微微低头,强忍下这一阵眩晕。手指已经碰到了口袋中的药板,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拿出来。

见过方宜病床前担心的眼泪,他几次三番告诉自己,不能再依赖这些药片。

昏暗的地下停车库里,郑淮明靠在椅背上,一连抽尽了三根烟。方宜在身边的时候,他至少还能顾忌她的感受,强撑着一口气,去回应她的话,去关注她的心情……

指尖明明灭灭,他将车里的电台广播开到了最响,几乎是震耳欲聋的音量,深深地将尼古丁吸入肺里,大口大口喘着气。

稍微缓了一会儿,郑淮明始终记着明天还有早班手术,踩下油门,平稳地驶上道路。

机场附近较为荒凉,深(lcSp)夜车辆寥寥,都在高速地飞驰着。广播里是两位主持人欢快的闲聊声,从娱乐圈新曲,到市区绿化改造。

郑淮明的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强迫这些对话进入大脑,却一个字都没法真正听进去。

道路黑暗笔直,两侧的路灯飞快席卷,更多杂乱无章的片段涌入脑海,无法控制地在耳畔炸开。

最后一次见面,郑国廷陷在病床里,他那张凹陷削瘦的脸颊上,一片片瘀斑触目惊心。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吐出“医生……”两个字。

告别仪式上,邓霁云眼底猩红,在亲戚的拉扯阻拦下奋力推开他:“见死不救的混账玩意,你还有脸过来!他好歹生你养你一场!”

良好的修养让她无法肮脏怒骂,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却是熊熊的怒火和怨恨。

郑希哭着去拉母亲的衣角,却不知被人撞倒,公主裙上沾满灰尘,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爸爸死了,爸爸不要你的骨髓了!你为什么还要欺负我们!”

郑淮明被推了一把,背后重重撞在墙壁上。现场有邓霁云的亲戚,郑国廷的同事好友,还有许多他辨认不出的人,众人烁烁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有唾弃,有怜悯,有责怪,有惋惜感叹,也有幸灾乐祸。

“看着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么狠心的啊……”

“再婚以后就没管儿子了,那也正常,没感情呗!”

“听说还是个医生,连自己亲爹都不救……”

远处的红灯亮起,郑淮明猛地踩下刹车,冷汗从额角淌下来,浸湿了衣领。眼前那一抹红色化作燃烧的火焰,火化间里传来隆隆的声响,骨头连带着血肉一起,在高温炼狱中化作灰烬。

生命的最后一丝痕迹也被彻底抹去。

头痛欲裂,那些画面就像重锤一下、一下击打着他胸口。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中蔓延,郑淮明攥紧了方向盘,努力抛去多余的念头。

他没有告诉邓霁云骨髓配型失败的事,郑国廷已经死了,再多解释也无法复生。

如果浓烈直白的仇恨能让她从悲伤和痛苦中些许抽身,那就当是他为这个家做的最后一点弥补……

脑海中又浮现出女孩的面庞,她说起邓霁云时,眼里是自然流露的感激和欣赏,那样温柔明亮。郑淮明不禁想象,那是一间如何被阳光洒满、能看到海的屋子,他们一家三口是如何热情温馨地招待几位远道而来的学生。

幸好,郑国廷离开海城后,也算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这样想着,郑淮明苍白如纸的面容上,总算露出了一丝恍惚的欣慰。可太阳穴的疼痛愈演愈烈,几乎要将他的大脑贯穿。

突然,一阵尖锐的爆鸣声穿破耳膜,如海啸般吞没了他,痛到呼吸骤断。

夜晚车辆稀少,可后视镜中,有一辆越野车在正后方直线行驶着。

剧痛击溃了神志,天旋地转。郑淮明凭着最后一丝意志,按下双闪灯,将方向盘向右打去。

“砰”地一声巨响,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刹车印,黑色轿车直直冲进了路旁的绿化带里。

安全气囊弹出,郑淮明眼前一黑,意识有片刻的丧失,身体像漂浮在一片冰冷的汪洋中。

几秒后,他从混沌中清醒。幸好只是车头撞到了灌木围栏,没有引起其他连锁事故。

肺腑像被颠倒重击,疼得他想要呕吐,但手脚尚能用力,只有额头刺痛异常。脸侧有湿润低落,他抹了一把,掌心中是缕缕鲜血。

郑淮明冷静地判断自己只是轻微皮外伤,艰难地去够掉落的手机。

隐隐地,他感到左侧有什么东西在振动。

转过头,只见刚刚后方的越野车已经停靠路边,一个年轻男人正用力拿手掌拍打着车窗,神色极为焦急、担心,嘴里喊着什么。

太阳穴剧烈的疼痛持续发酵,整个人都茫然僵直,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郑淮明闭了闭眼睛,想驱散这种异常,抬手降下了车窗。

略微变形的门框卡了一下,缓缓落下,风瞬时吹进驾驶座。

年轻男人的嘴在眼前一张一合,四周却安静得宛如真空。郑淮明呆呆地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霎时冷却,疯狂地回流至心脏,大力地挤压变形,痛得几近晕厥。

车道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年轻男人仍急切地询问着,远处,红蓝闪烁的警车灯光越来越近。可这一切,在他耳畔都归于无声,是比寂静更深的虚无,仿佛一切都在渐渐远去。

这一刻,身体的所有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深深的绝望将郑淮明全然撕碎,连呼吸的力气都无法提起。

命运再一次和他开了一个玩笑。

这种熟悉的感觉,郑淮明四年前就曾体会过。

——他听不见了-

深夜,南郊一处中医馆。

大厅古色古香、环境典雅,整面墙的中药柜笼罩在昏暗中。唯有走廊尽头的看诊室灯还亮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诊桌前,正仔细地眯着眼睛将一沓沓病例、药方整理妥当,时不时提笔标注。

医馆开了几十年,盛文荣一直保持着纸质书写的习惯,从不让徒弟小裴代理。看诊的日子,他都会亲自将当日病例整理好再离开。

时间已过零点,他终于摘下老花镜,正要关掉台灯,只听前厅传来一阵嘈杂。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医馆已经关门了,不看诊了。”是徒弟小裴的声音。

急匆匆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小裴急切的喊声:

“先生,您真不能进去!这都已经十二点了,我们先生休息了——您再这样我要叫保安了!”

盛文荣并不见怪,他向来慈悲,之前也有过孩子深夜高烧,父母前来求医的事。

可他听着,外边始终只有徒弟的声音。

盛文荣略有疑惑,还是叹息道:“小裴,有什么事让人家进来说吧。”

可他话还没说完,诊室的门已经被猛地推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夜风吹进来。

木门半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手握门把,急促地喘息着,重量全撑在左手上,似是已经没有了再多走进来一步的力气。

男人眉眼深邃英挺、衣冠楚楚,却眼见的摇摇欲坠。他额角上血迹斑斑,未经处理已经大片凝固,衬得脸色愈发煞白,尤为惨烈。

时隔四年,但只一眼,盛文荣就认出了他,心惊道:“小郑?”

郑淮明费力地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冷汗如雨。他涣散的瞳孔里,满是绝望与痛苦,无助地望向盛文荣。

他抬起手,用手语艰难地在空中比划着,嘴唇半张,开合间却没有半点声音。

盛文荣读懂了他的话,他说:

我又听不见了。盛大夫,救救我。

下一秒,可未等盛文荣反应,郑淮明身体无力地晃了晃,便毫无预兆地重重栽倒下去,全然失去了意识-

贵山盛夏多雨,雨天只能在特殊布光后拍摄室内场景。好不容易等到放晴,方宜一连几天都忙于补拍,每天只能休息三四个小时,累得倒头就睡。

但她还是不忘给郑淮明发消息,午休捧着盒饭打字,半天也顾不上拿筷子吃一口。

余姐笑她:“你看方老师,都不用吃饭,有情饮水饱!”

大家也善意地起哄:“如果我有这么帅的男朋友,我也光看着就饱啦。”

方宜笑笑,三两口扒完了盒饭,独自走到一片树荫下。两个人也只是闲聊,可她看到对面的“正在输入中”,等待的几秒里,一上午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午休还有十分钟就结束了,打字太慢,她直接拨去了电话。

谁知,电话只响了几秒就被对面挂断了。

方宜疑惑地问:你在忙吗?

半晌,郑淮明才回过来:前两天把手机听筒摔坏了,还没来得及修。

方宜:我有朋友认识人,让他帮忙看看?

郑淮明回:手机里有很多资料和记录,这两天忙,我先把记录导出来再修吧。

方宜不疑有他,撒娇道:好吧,就是有点想听你的声音了。

这话发出去,她也有点脸红,赶紧关掉了手机屏幕。

正好远处沈望在喊人了,方宜急忙把手机揣进口袋。

可走之前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郑淮明回道:我也想你。

很简单的一句回应,连情话都算不上。可方宜联想到郑淮明说这句话时惯有的神色、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心里立马甜丝丝的,一整个下午走路的步伐都轻盈了几分。

然而,千里之外的北川南郊,中医馆理疗室里,厚重的窗帘遮去了所有阳光,一片昏黑。

郑淮明双眼紧闭,侧身躺在病床上,肩颈、后背上都扎着银针,尽管室内开着冷空调,依旧不停地有汗珠从他脖前滚下。

盛文荣伫立一旁,面色凝重地再次取针,灼烧后,利落地扎入他耳后的穴位。

这一针刺入耳后皮肤,郑淮明浑身肌肉瞬间紧绷,呼吸愈发错乱,整个人压抑不住地抖了一下。

盛文荣担心地走到正面,手语问道:还能受得住吗?

与四年前一样,郑淮明的耳喉检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疾病,却持续性失声。加之他的精神状态不佳,盛文荣判断,依旧是情绪应激后的神经功能紊乱。

短短几年内,两次突发这种情况,而且并非暂时性症状,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除了常见的听会、侠溪、中渚等穴位,盛文荣还取了一些刺激神经感官的穴位。

病床上,郑淮明双眼半阖,睫毛湿淋淋的。针灸强烈的刺激下,已经难受到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却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不至于这样难捱。

盛文荣思绪一转,眉头紧锁:你是不是又自己扎针了?

郑淮明低垂着眼帘,沉默不答,喘息却越来越急促,像有气堵在胸口。

盛文荣看他如此神情,立即了然,赶忙将那根银针拔了出来。病床上的人明显力道松了一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见状,恨铁不成钢道:胡闹!你这样会出问题的!

有些穴位扎入的力度、时间都极有讲究。可郑淮明急于恢复,盛文荣已经不止一次发现,他仗着自己是医生、略通针灸,就夜里擅自给自己扎针、反复刺激穴位。

可他虚弱的身体根本抗不住这样的力度,甚至有一次直接昏迷在病床上。

盛文荣气闷,手语比划得飞快:如果你再这样,我不会给你治了。

郑淮明缓了一下,慢慢抬手,碰了一下额角,小指在胸口轻点:对不起。

盛文荣无奈地叹息,不忍再看。

他从医五十余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病人。和他孙子差不多大的年纪,分明工作光鲜、相貌堂堂,心病却重成这样,什么都不肯吐露。

盛文荣也从未见过其他家人,让他不想管、又不忍不管。

可和四年前那个失魂落魄、了无生气的少年截然相反,这次郑淮明很急于快速恢复,求医的欲望尤为强烈。即使在针灸的时候,他也一直拿着手机,一旦震动,他就会立即回消息。

那也是他眼中少有泛起光彩的时候。

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对于病情来说是好是坏,盛文荣只能医病,无法医心,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今日的针灸结束后,盛文荣将银针一根根拔去。郑淮明冷汗淋漓,久久缓不过神,没法从理疗床上爬起来。

小裴敲门来喊:“师父,门诊排了三个病人了。”

盛文荣应了声,出门前,又狠心叮嘱道:如果我再发现你擅自扎针,就不要来我这里了。

郑淮明缓缓点了下头,见盛文荣转身要走,攒了一口气急忙抬手:照片。

盛文荣了然:放心,我让小裴发给你。

理疗室的门合上,室内又恢复了闷滞和寂静。

又一次治疗,没有任何明显的起色。郑淮明望着那隐隐透着日光的窗帘,眼前不禁浮现出方宜给他发的那些照片。

贵山漂亮的风景,湛蓝的天空,夏老伯做的乡间美食,路边一条可打哈欠的三花猫……多么生动、鲜活。

还有她可爱灵动的笑脸。

方宜爱发一只小狗咧嘴笑的表情包,每次她发,郑淮明仿佛都能看见她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

可他这些天胃病犯得厉害,连一口饭都咽不下,无论吃什么都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连一张像样的菜色都无法回应,也更不想让她担心。只好拜托盛文荣,让小裴将自己的聚餐美食、奶茶甜点发给他,配上文字,以假乱真。

缓了一会儿,身上才有了些力气,郑淮明撑起身子,偏头微微靠在墙壁上。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极了。

他指腹摩挲着那枚无名指上的戒指,温润的触感是此时唯一的慰藉。

可这些都是短暂的,更深的念头,郑淮明不敢去想,又不得不在午夜失眠时一次次重现,像针一寸一寸扎入心脏,汩汩地流血。

他和医院一次性请了所有年假,暂且可以瞒一阵。

可如果恢复不了呢?一个听不见、无法说话的医生,是再也没有资格坐进诊室、站上手术台的……

郑淮明见过太多生活落魄、连累家人的聋哑病人,他们只能做着低廉的工作,被社会忽视,连独自出门看一次病都无法做到。

社会地位、权力、金钱、人生价值,甚至是生活能力。

若有一朝,他失去这些,无法再为心爱的女孩遮风挡雨……

郑淮明深深地闭上眼,宛如坠入无底的空洞。

————————

人生没能解开的难题,命运永远会让你再一次遇到。

短暂的甜蜜是被生病催化的,和四年前分手时同样的困境再一次摆在郑医生面前。

(上一次失声的情节在第29章)-

1000营养液了加更一章~今天是很厚的7.5k

绝境

贵山,午后山里尤其炎热潮湿,稍微一动就一头汗。

好在室内开着冷空调,徐徐的凉风吹散闷滞。一上午的劳累,沈望他们七七八八地躺在房间里睡着了,只有方宜曲着腿,坐在角落里拿电脑看素材。

窗外阳光明媚、绿荫朗朗。

这几天,郑淮明去南大学术交流了,经常传来校园和实验室的照片。他似乎很忙,白天经常只有午休的时间能和方宜聊一会儿天。

所以方宜中午再困也不愿睡,对话框里短短几行字,比咖啡都好使得多。

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二十分钟前,郑淮明说他要去开会了。

上百条素材躺在文件夹里,夏老伯细致的点蓝、烧蓝,各个机位都有。方宜一条条点开,选取合适的内容做标记。

正看得专注,手肘被人轻拉一下。

谢佩佩缩在她身边,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方宜习惯性地抬腕看表,可表盘上的指针依旧停在五点。前两天,她不小心把表盘磕了一下,当时就不走针了。

贵山镇上没有合适的修表店,她也没时间去市里。

她只好看了一眼屏幕下方,轻声说:“一点半,还有一会儿呢。”

谢佩佩睁眼应了一声,打个哈欠:“我先去洗把脸……”

忽然,卧房门被打开一个小缝。夏昭探进头来,发现她没有午睡,放低声音道:“有你的快递。”

方宜疑惑,自己没有买任何东西。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廊上热浪滚滚,蝉鸣涌入耳畔。

“我今天去镇里,看到有你的名字,就一起拿回来了。”夏昭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纸盒。

贵山运输不便,快递都是先到市里,一层层送下来,每家每户再去镇上拿。

撕去外壳,手中余下一只精美大气的浅粉首饰盒。看到这个包装,方宜的心不自觉快跳了两下。

轻轻打开盒盖,柔软的白丝绸间,静静躺着一只典雅的女士手表。

银白表盘精致小巧,镶嵌有几颗浅粉的钻石,金属表带泛着温润的光泽。这只表实在是太漂亮了,方宜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谢佩佩惊叹了一声:“方方姐,这表很贵吧,我之前还听法国的同学说过呢。”

方宜平时不太关注手表、时尚这些,可如果她没有记错,这和郑淮明常戴的那块表是同一个品牌。

她不过是随口提过一句,自己的表还没去修。

盛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斑驳碎影。只见女孩没有说话,眼里却亮晶晶的,满心的惊喜快要溢出来。

夏昭只一眼,就明白了这块表的来源。他笑了笑,往后退半步。

方宜将表戴在手腕上,来回欣赏,像是怎么都看不够。又拍下照片发过去,意料之中的,郑淮明没有立即回信,可她心里的欢欣久久压抑不住。

其实,她的手机里躺着一张去南大的机票。

这周末,如果所有素材按期送审,预计可以短暂休息几天。方宜本想等彻底定下日期再告诉郑淮明,但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让她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伴着夕阳,飞机缓缓降落南市机场。

方宜顾不上休息,拖着行李箱直接打车到了南大校门口。

望着百年历史、恢弘大气的校门,正是下课时间,来往学生不断、谈笑风生。这样年轻的气息也感染了方宜,不自觉心头雀跃。

半个多月未见,想念已经暖融融地盈满心头。她特意在飞机上化了一个淡妆,脱下在山里灰扑扑的工作衫,换上干净漂亮的白裙子,只等扑进那个温暖踏实的怀抱。

方宜找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一张自己和南大校门的合影,精心挑选一张,发给了郑淮明。

照片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好久都没有回复。

她知道他忙,不急这几分钟。

想到很快就要见面,方宜脸上不禁挂上笑意,拿手机翻起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指尖在屏幕上不断下滑,将一家家店铺收藏——想必郑淮明没有时间研究这些,这几天她想带他吃遍附近的美食。

可直到日落西山,对面依旧没有回应。

眼见夜色越来越浓,方宜等得有些疲倦,手机也快要没电关机了。

如果是学术交流,应该在医学院有认识的人吧?

南大历史悠久、校园广阔,夜色中,古朴的层层建筑隐在茂盛树木里,石板路一眼望不到头。

方宜拖着行李箱,有些费力地一路往里寻着,轮子硌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发出持续的噪声。

晚间校园里四处是学生,年轻的女孩三三两两笑闹,远处篮球场传来意气风发的欢呼,还有牵着手散步的情侣……

方宜瞧着,不自觉想到她和郑淮明大学时的模样,也是如此青涩、甜蜜。一个个夜晚散步聊天,一走两三个小时也不嫌累,每晚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恨不得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

或许,今晚她也能牵着他的手,再一次走在校园的小路上……

脸颊发热,方宜害羞地连忙止住思绪,自己怎么还和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

可她迈出的脚步都轻盈几分,箱子也不觉得沉了。

足足十几分钟后,她才找到医学院的大楼。院门雅致、朱颜碧瓦,走进去便是一个明亮的大厅,由于已是七点多,学生寥寥。

方宜转了一圈,找到一处问询台,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在值班。

“北川二院这个月确实有来交流……”值班的女孩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这个月全国各个医院的医生都有来参会的。”

可郑淮明不是那种轻易会淹没在人群中的人,方宜尝试着描述道:“这位男医生高高瘦瘦的,大概有一米八几,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接下来的话方宜有点不好意思说,耳朵微红,小声道:“反正他长得挺、挺帅的,你们校园网、表白墙上……可能会有他的照片……”

当年郑淮明在北川大学也是风云人物,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各个角度偷拍照挂在论坛里。

方宜话音未落,值班的女孩了然地“啊”了一声。

“那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医生!”她笑了,“你来得好巧啊,我刚刚还看到他了,应该是去图书馆了。”

值班的女孩往里指了指,大厅尽头有一扇玻璃门,远望门后是一排排书架。

“谢谢!”方宜感激道,生怕和郑淮明错过,连忙推着箱子往里走去。

医学院图书馆不大,自习区一眼就能看到头。

方宜在书架中穿梭,抬眼只见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半隐在拐角,身上的浅蓝衬衣是那样熟悉。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欢欣雀跃地跑过去,想要一把抱住郑淮明。

可又顾及这是图书馆,也怕突然到访吓到他,方宜强忍住思念,从后边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轻声唤道:“郑淮明!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啊?你……”

男人闻声回头,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方宜愣住了,下一句“我好想你”卡在了喉咙口。

面前的男人也戴一副眼镜,却不是郑淮明,而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浅棕的短发稍过眉间,五官清俊柔美,一双桃花眼狭长深邃,略带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方宜。

不怪值班的女孩认错,这个男人与郑淮明确实有几分相似。

方宜局促地道歉:“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许循远挑眉,心说现在的女孩搭讪又出了什么新方法?

见眼前小姑娘脸上的慌张和尴尬倒也不像是装的,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没关系”,转回头去。

但方宜一眼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的工作牌,隐隐有冠心病、学术交流会的字样。

“请问您也是北川市医院来参加学术交流的医生吗?”方宜不想放过机会,真诚问道,“我在找一位医生,他是二院来参会的……”

许循远转过身来,手执一本医学杂志没有说话,似在等她说下去。

方宜被盯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说完:“他叫郑淮明,是心外科的医生,您认识吗?”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许循远的神情松动了几分:

“你找他做什么?”

见他明显是认识郑淮明,方宜犹豫片刻,还是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我是他女朋友,你们今天有什么活动吗?我给他发消息,一直没回,而且我手机也快没电了。”

如今多说了几句话,许循远总觉得这个女孩有些面熟。他忆力超群、过目不忘,十六岁就考上了南城大学的少年班,极度确信自己见过这张脸。

朋友圈里的工作合照浮现脑海:“你是沈望的朋友?”

方宜错愕地点点头:“我叫方宜,是他的搭档。”

“哦。”许循远似笑非笑,慢悠悠地打开手机,照出一张七岁女孩的先心病检查单,“沈望找我帮你看过手术方案,你还记得吗?”

方宜愣神的片刻,他接着说道:

“郑淮明的女朋友,还用得着托我看病?”

十分钟后,方宜坐在了医学院路边的咖啡厅里。

听说她还没有吃晚饭,许循远拿自己的参会证刷了两份意面,一盘搁到她面前。

方宜受宠若惊:“谢谢你,上次谢谢你帮忙,应该是我请你才对!”

许循远神色平淡:“不用了,我们参会有餐补。”

手机连上电源,终于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微信很快弹出了消息,时间是十几分钟前,但也只有两条。

七点十四分。

郑淮明:你来南大了?

七点二十一分。

郑淮明:我不在学校,这几天跟研究员去镇上的实验园区了。我找朋友带你玩两天好不好?

看着这两条消息,方宜心中的期待像被一盆冷水浇灭。

南市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可她又不是来逛景点的,她是来见他的。

方宜回道:哪个镇?我来找你吧。

这次回得很快,郑淮明说:这里是保密单位,外人可能没法进来。

方宜本能地想问,很远吗?那你晚上能不能出来见我一面?哪怕站在马路边看一眼也行。

可望着那短短的七个字,方宜将打了的字又删去,输入框里的述杠闪烁,一如她此时的失落。

明明她已经千里迢迢坐飞机来了南市,明明是期待了那么久的惊喜……

郑淮明的消息又接连发过来:

我有个学姐在南市工作,让她陪你逛逛好不好?

后面你还回贵山工作吗?什么时候要回去?

然后是一串手机号,和订好的酒店信息。

玻璃窗外已经完全陷入夜色,昏黄的路灯下,有恋人在亲密地依偎。方宜盯着手机屏幕,眼眶发涩,一眨眼差点掉下眼泪来。

郑淮明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滴水不漏,也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让人挑不出一定错。

可方宜就是感觉很委屈,在亲密的感情中,那种沮丧比他疏忽她、直接和她吵架更让人难受,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许循远抬头,只见坐在对面的女孩不过看了几眼手机,脸色都变了。他好奇道:“怎么了?”

方宜吸了吸鼻子,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保密单位的实验园区?他说没法过来了。”

许循远拿叉子的手顿住,含糊道:“可能吧。”

什么保密单位,他完全没听过,却也没有拆穿别人私事的喜好。

方宜心绪复杂,垂眼紧攥手机,丝毫没注意到许循远神色异常。连续多日在贵山连轴转着,才将素材按时拍完提交,身体早就疲倦到了极点。

为了赶飞机,她连午饭都没有吃,此时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可看着桌上的那盘意面,方宜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沉甸甸地反复地读着郑淮明发来的那些消息。

对方已经做得那么妥帖,她要是不满,反而像是无理取闹。

方宜回道:好吧,那我先回北川,下次有机会再一起逛南市吧。

没想到,郑淮明说:也好,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和晓秋一起逛逛街,下次我们再来南市玩。

一直忍到离开咖啡厅,确认许循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路口,方宜才终于忍不住大哭了出来。她蹲在没有路灯昏黑的角落,眼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

满腹的委屈倾泻而出,她肩膀耸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在这个本充满着无限美好憧憬的校园,在这个本该扑进心爱之人怀中的夜晚,方宜孤零零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不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明明几天前她还戴着他寄来的手表欢欣雀跃,明明昨天睡前郑淮明还温柔地对她说:我好想你,要是能见到你就好了……

泪水模糊了双眼,白色裙边坠在地上,蹭上了脏灰。

手机在怀中不停地响着,方宜抹去眼泪,心怀一丝希望,按下了接听。

听筒那边传来的,却是护工陈阿姨急切的声音:

“方老师,苗月又进抢救室了,你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吧!”-

碧海没有机场,方宜要先坐飞机到北川,再从北川坐车回碧海。

赶了一夜的路,黎明前夕,她风尘仆仆地冲进急诊楼时,苗月已经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小小的身影躺在一堆冰冷沉重的机器之间,几乎看不到起伏。

急救医生对方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苗月的生命在几个月前就已经被判下了死刑,可真到这一天来临,方宜还是痛得不能自已。

乖巧的小女孩前一天还在视频电话中欢喜地读故事给她听,自傲地告诉她自己又认识了几个字。此时却已意识全无,全靠仪器吊着最后一口气。

三天里,苗月两度再次抢救,多次心跳骤停被拉回生命线。

方宜坐在抢救室门口,眼泪都已经哭干了,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呆滞,憔悴不堪。

她给郑淮明发过很多条信息。

一开始,她说苗月病重抢救,求他回来。

郑淮明回复说,他马上就从南市赶来,坐明天的飞机。

可后来就没有了声音,无论方宜发多少消息都石沉大海,打多少电话都是冰冷的关机转语音。

无数架飞机降落北川机场,无数辆车驶入碧海市区,郑淮明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微信的对话框被绿色占满,一行行文字,犹如方宜被刀割到没有血可流的心脏。

苗月最后的生命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斧头,细线早已摇摇欲坠。绝望的日夜里,她抖得不成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也不说话,两次低血糖差点晕倒。

沈望站在一旁,心疼得红了眼眶,碍于身份却什么都做不了,背过身去将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金晓秋抱着方宜,急得快要发疯:“郑淮明呢?郑淮明怎么还不来啊?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回想起那日郑淮明不肯见她的敷衍和回避,方宜低垂眼眸,在她怀里只一个劲地摇头。她紧紧攥着好友的衣角,几乎要将那块布料给捏碎。

周思衡一遍一遍地打去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找到李栩、找到副院长,甚至沈望找到了许循远,得到的都只有一个回复:郑淮明在南市学术交流,联系不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术室的红灯长亮,气氛越来越焦灼,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浮现,却没有人敢开口直言。

没有一个郑淮明的直系亲属,连失踪都没法上报。周思衡暗自托遍了关系,在整个碧海和南市的公安和医疗系统里打听消息。

可北川机场每一架飞机都安全起落,也没有出现任何相关新闻。

直到凌晨一点,一通派出所的电话打破了死寂。

“火车站附近车祸死了个男人,身上找不到身份信息,大概三十来岁,你们来看一下吧。”

去三院的路上,方宜靠着车窗一直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

民警领着他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打开门,冰冷惨白的太平间散发出阵阵寒意。

透过那扇门,一角白布映入眼帘……方宜呼吸骤然错乱,嘴唇颤动着,呆呆望向那宛如地狱的房间,脚下发软。

民警见这小姑娘面色憔悴、几近崩溃,尽管见惯生死,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看向在场唯一一个男人:“头骨都碎了,你去认吧。”

周思衡深深搓了一把脸,刚要抬步,只听方宜已哑不成声:

“我来……”

她身影单薄、摇摇欲坠,却缓慢而坚定地走进去,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张冰凉的停尸台。

刺眼的白布下微微隆起,方宜眼眶干涩生疼,她用力地眨了眨,抖着手捏住边缘,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掀开。

周思衡和金晓秋也跟了进来,站在一旁,没有人敢动作。

民警摇了摇头,别开头去。

寒意刺骨,方宜心脏剧烈地跳动,快要冲出胸膛。如果是他……

呼吸静止,她轻抬手腕——

血肉模糊。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布角落下,方宜肩头颤了颤,全身都力气都在此刻卸去了。她不住地后退一步,瘫软在金晓秋怀里,嚎啕大哭。

一直被半扶半架到医院门口,她依旧哭得浑身发软,几乎要背过气去。

黑夜沉沉地压下来,金晓秋也满眼通红,顺背安抚着。

尽管得到的算是好消息,可郑淮明依旧下落不明。

这一夜终究无法停歇,黎明时苗月又一次因为心跳骤停抢救。靠在手术室门口,方宜早哭干了眼泪,靠在墙边呆滞,不自觉将嘴唇咬得满是血痕。

“明早北川还有一班飞机,要不我去机场看看吧……”

周思衡疲惫而艰涩地开口,试图寻求一丝希望。

可他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金晓秋干涸的怒火。

金晓秋气愤地揪住他的领口,大骂道:

“是死是活他人呢?如果要来,就算是爬也爬来碧海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就不该让郑淮明那个人渣再接近方宜,你当时怎么跟我保证的?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保准砍了他!”

周思衡心知妻子口中句句属实,无力地闭上眼睛,任她拽扯发泄。

“晓秋,别说了……”

角落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呼唤,微不可闻,却让整条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担忧、痛苦都已经被榨干,方宜心如死灰,喃喃道:

“只当他死了……”

————————

这一章是方方视角。

许医生上线,文案还会远吗~-

预收文《昨日春》详见专栏,预计今年会开,大家期待的话可以点点收藏哦~

患得患失疯舔狗vs傲娇嘴硬小猫

先婚后爱丨双向暗恋丨虐男文学-

舒澄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因为联姻嫁给贺景廷——她学生时曾暗恋了整整三年的人。

多年未见,那个温柔清俊的白衣少年,是舒澄无数次温暖的美梦。

然而婚礼上,矜贵斯文的男人与各家推杯换盏、左右逢源,谈话间皆是生意利益,一如她从小最厌恶的酒桌商人。

倒是他身旁的陆家公子滴酒不沾、斯文风度,像极了记忆中的翩翩君子。

回去的车上,舒澄皱眉,不动声色地紧靠车窗,远离那满身酒气的身影。

贺景廷本是头痛欲裂,想问她要一口水吞药。抬眼察觉到女孩细微的表情,却是生生闭眼忍住,不再做声-

婚后,舒澄提出分房睡,贺景廷默许。

别墅分居两层,相敬如宾、互不干涉。

然而,没有人知道,昏黑的房间里,贺景廷站在窗口,自虐般地看着她从陆斯言车上下来,才子佳人、相谈甚欢。

燃尽的烟灼伤了手指,痛得冷汗淋漓。

生来是万人唾弃的私生子,这一路,贺景廷啖肉喋血、斗尽人心险恶,才坐稳贺氏集团头把交椅,配站在她身边。

却也褪尽少年温润、天真纯善,再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双洁,HE

*有男二修罗场

*虐男文学,虐身虐心

昏迷

周身浸入无边的黑暗之中,极端的冰冷与灼热交替撕扯着,仿佛要将神志强行粉碎。

一股剧痛从胸口向上蔓延,郑淮明费力地辗转,本能地想要抵住痛处,身体却被牢牢禁锢住。耳畔的噪声被不断放大,他听见有人在呼喊着。

“按住他!”

“加药,别废话,命重要!”

与疼痛的对抗间,忽有氧气争先恐后地冲入肺腑。紧接着,郑淮明的意识就再一次陷入昏沉,一切痛苦都逐渐遥遥远去……

可就连昏迷都无法停歇,无数回忆如走马灯般流转——

先是海城医院破旧狭窄的走廊,少年手中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跑向病房。

里面传来隔壁病床阿姨艳羡的赞叹:“婉仪,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大儿子又考了全校第一吧,又这么懂事,每天都给小泽送饭、洗衣服,我做梦都求不来这样的儿子!”

他的手刚触上门把,只听叶婉仪带有笑意的声音传来:

“哪有啊,成绩有什么用啊?这孩子性格不好,和我们都不亲!哪像我们小泽这么贴心,他比他哥哥聪明多了,如果能去上学,那是一学就会……”

无数张接近满分的试卷被随便看一眼就搁在桌上,反而是郑泽读一本课外名著都会被夸赞;家长会各科老师一遍遍赞许地念出他的名字,角落的座位却永远空着;学习之余努力做好每一件家务事,但上午老师拖堂,送饭晚了几分钟就会被责怪……

青涩的少年茫然地站在走廊外。

每天晚饭后,是郑泽坐在沙发里与父母看电视、撒娇,他默默主动去洗碗、收拾厨房。他原以为做得够多、够好,终有一天能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爱,却没想到因此成了母亲心中一个性格不好、不够亲近的孩子……

画面一转,是郑国廷猩红绝望的双眼,儒雅的中年男人一夜白头,一拳狠狠砸在手术室门口的墙面上。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

“怎么死的不是你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

忽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望眼是鲜艳的大红色,郑国廷一身笔挺西装喜气洋洋,搂着年轻温柔的妻子,举杯大笑:“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感谢各位来到爱女的满月宴!希希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再一推门,是冰冷的客厅。漫天灿黄粉紫的彩带,早已发臭的蛋糕搁在茶几上,腐烂融化的奶油滴下来,将“哥哥,生日快乐”四个字模糊。

然而突然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他颤栗的身体拥入怀中。

大雨的荒山上,女孩发丝湿漉漉的,执意披一半外套在他肩头:“学长,我不冷!那我们一人穿一半吧?”

还有她笑意盈盈的眼眸,将微红的脸颊埋进他胸前:“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见到你就很高兴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其他的事!”

“郑淮明,我好想你啊。”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大雪的校园中,她哭得满脸是泪:

“郑淮明,为什么要分手?你明明很爱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心口痛得快要窒息,他想要伸手抓住她,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朝反方向走去。

手机在口袋中震动,惨白的屏幕上,微信消息一条一条涌入。

“苗月病危了,医生说她最多只能坚持几天了。”

“郑淮明,我好害怕,你请假过来陪陪我好不好?”

“她也在等你。”

“求求你。”

彻骨疼痛几乎将神经击碎,比意识先一步复苏的,是堵塞喉咙的闷滞。

入眼是昏黑的天花板,浓烈的消毒水气味让郑淮明本能地反胃,血腥气几乎是瞬间就涌上来。氧气罩脱落,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济于事,只能偏过头去,呛咳着呕出一口带着血丝的胃酸。

“别动!”盛文荣一把按住他输液的右手。

血丝染红了白床单,郑淮明艰难地喘息,试图汲取一丝氧气,胸膛重重地起伏着。额头两侧太阳穴剧痛,眼眶灼灼发烫,身上却冷得不住发抖。

作为医生,他直觉自己在发高烧。

氧气面罩重新覆上口鼻,薄薄的白雾忽深忽浅。半晌,郑淮明才缓过来一口气,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意识逐渐清晰,那条梦中的消息再次占据脑海。

收到苗月病危的消息后,郑淮明再也顾不上任何事,第一时间订了去碧海的车票。他知道这个小女孩对方宜来说有多重要,也清楚以她的病情,能坚持到夏天已经是奇迹。

这一次病危,恐怕真是最后的告别。

哪怕他再恐惧让方宜得知自己失声的情况,也舍不得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

四个多小时的北海高速,过去郑淮明一夜就能赶个来回。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却无比难捱。

由于药物和针灸的过量刺激,他连续几天滴水难进,多次呕吐出血丝,一夜一夜痛得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怕自己在路上坚持不住,更怕在这个关头吓到方宜,郑淮明临走前请求盛文荣开一针强效镇痛药。

可或许是近些日子他擅自用药过猛,身体亏空得严重,那一针静脉注射只推进去一半,他竟眼前一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你现在除了发热,还有哪里疼?”

年近耋耄的老人眉头紧皱,面色严峻,利落地做了初步检查。

郑淮明无力地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视线在病房里四处寻找着什么。终于,他看到了盛文荣身后墙上挂着的表。

窗外夜色浓重,秒针滴答、滴答地转动,时针已经指向数字九。

九点。他差不多睡了一个小时。

订的今晚最后一班去十一点的长途车,还赶得上。

郑淮明艰难地用力,撑住手臂想要坐起来。没想到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男人突然起身,盛文荣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情急之下喊道:“你要干什么!”

碧海。

猛地改变重心,心脏杂乱跳动着,郑淮明难耐地吞咽了两下,比划道:能不能帮我打车去车站?

盛文荣怒极,一向有涵养的老大夫骂道:坐车?你脑子烧坏了吧,你昏迷了整整三天,要是还想出门就死在外边吧!

病房门被狠狠摔上。

郑淮明愣住了,三天。

他呼吸愈发急促,不可置信地摸索着手机。屏幕怎么按都没有反应,早已没电关机了。

等连上充电线开机,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雪花般闪现,震动个不停。

郑淮明瞳孔骤然一颤,抖得快要拿不住那薄薄的手机。

八十七通未接来电。

五十三条未读信息。

离此时最近的一条信息,是两个小时前。

周思衡:孩子走了。

周思衡:你到底去哪里了?看到了快联系我。

时间再往前,有金晓秋十几条越来越激动的怒骂指责,有沈望的质问,有学院领导的询问。

金晓秋:郑淮明,你要么就永远消失,不然我绝对掐死你。

金晓秋:你个王八蛋,方宜哭了两天你死去哪里了?

金晓秋:她这两天不吃不喝,身体都要熬坏了,什么工作有这么重要!至少要和她说一声吧!

消息不断下划,依旧没有看到方宜的名字,郑淮明的心越来越慌。

终于,那两个字映入眼帘。

点进对话框,最后一条是一天前。

方宜: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呆呆地看着这一行字,冷汗淋漓地从额角滚下,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

胃里翻搅的剧痛在脑海中炸开,他折下身子,漱漱发抖。

上划到读过的最后一条消息,满屏皆是刺眼的绿色。

三天前。

方宜:郑淮明,医生说苗月撑不过明天了,我好害怕……

方宜:几点的航班?……苗月也在等你,她问我,郑医生为什么不来看她?她最喜欢你了,你下了飞机快过来吧。

两天前。

方宜:不是说今天的飞机吗?如果出了什么事,你至少跟我联系一下好吗?

方宜:我好难受,我好想你,你能不能抱抱我?

方宜:你个骗子。

一天前。

方宜:我去哪里才能找到你?

方宜:能不能别和四年前一样直接消失?

方宜:他们说你不会来了。

最后一条是凌晨三点,她说:我们结束了,这辈子别再见了。

郑淮明久久地看着这条消息,心脏宛如被一只大手挤压紧攥,一瞬间痛得止住了呼吸。已经分不清是胃里在疼、还是心口在疼,高大的男人蜷缩起来伏在床边颤栗不止。

苗月走了。

一切都晚了。他多么残忍,竟留她一个人在碧海,独自面对这场痛彻心扉的离别。

郑淮明狼狈地捡起手机,抖着手输入:对不起。

发出的瞬间,红色的感叹号亮起。

郑淮明又发出短信,打去电话,屏幕上弹出的提示文字昭示着——方宜已经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亲自去见她。

这唯一的念头犹如勾住他意念的最后一根线,痛得麻木,郑淮明直接将输液针扯下。针头未输完的药水滴落在地,高烧中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稳,脊背弓起、步步踉跄。

盛文荣是不可能再给他开药的,说不定还会强制他待在医院。

苗月去世,方宜一定很伤心。

今夜他一定要去碧海……

深夜十一点,郑淮明强撑着走到路边,坐上一辆出租车。

十分钟后,车缓缓停在一家小诊所旁。这是一家24小时开业的私人诊所,里面只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值班。

郑淮明凭着执业医师资格证和工作证,借口家中有老人突发疾病,通过文字交流,轻易地开出了足足七日用量的药。

走出诊所,他已是强弓之弩。勉强拐过一个街口,清瘦单薄的身影跌坐在公交站台边。

这里已经位于北川市南郊的边缘,四处荒凉,来往八车道的公路上,唯有运货的卡车时不时飞驰而过,带起阵阵尘土。

药袋“啪嗒”掉落在水泥地上,郑淮明闷哼一声,深深地折下腰。痛到了极致,他发狠地用拳头和骨节抵进去,手上的力气失了轻重,几乎将上腹痉挛的器官捅穿。

有那么一瞬,男人的瞳孔涣散,痛得意识几乎抽离,置身于一片虚无。

可内心的执念将他生生拽了回来。郑淮明深知,如果今夜他没有出现在碧海医院、出现在方宜面前,他们就真的彻底完了……

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惧怕自己不再是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惧怕自己失去光鲜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后逐渐沦为累赘,惧怕心爱之人会在琐碎生活中渐渐对他失望、陷入道德两难的境地……

心中的恐惧的太多,郑淮明苦苦维持着空洞的完美假象,却没想到,正是自己的隐瞒在此刻将她伤得彻底……

捱过这一阵急痛,郑淮明生吞了三袋急性止血药粉,又卷起衬衫的袖口,露出手臂内侧遍布青紫的皮肤。

豆大的汗珠滴落,他手抖得厉害,扎了几次都没能扎进血管。

几乎是不要命的剂量和用法,将退烧针和止疼针一一推进去。药水刺激性太大,郑淮明肩头猝然一颤,痛苦地仰起头,久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断成几截的呼吸。

他骨节分明的五指陷入胸口的衬衣,死死地揪住拉扯,却迟迟没法缓解这一阵窒息。

身子越折越低,郑淮明脸色青白,薄唇已淡淡发紫,浑身上下只有那双手还有力气,几乎要将衣料拽碎。

今天死也要死在碧海……

哪怕死在她面前也好。

这是他昏沉中唯一的念头,苦苦支撑着快要分崩离析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夏夜的凉风将郑淮明身上湿透的衬衣吹干,也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体温。退烧药和止疼药都起了作用,他感到体力在慢慢恢复,也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这个点长途车已经结束运营,郊外也打不到愿意跨几百公里的出租车,他查到只有一班一个小时后的火车,从北川南站直达碧海站。

已经没有票了,郑淮明毫不犹豫地买下一张站票,打车去往北川南站。

凌晨的火车站依旧灯火通明,十几秒挑高的车站大厅里,人流比白天少得多,不少旅客大包小包,一边等车,一边躺在座椅上小憩。

郑淮明两手空空、抬步缓慢,走在通道上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大厅里空调开得很足,冷风呼呼地吹着。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冷,但感觉不到疼,刺眼的灯光在头顶明晃晃地亮着,整个人像漂浮在云端,轻飘飘的。

明明身体很轻,每走一步却很重。

这一路上,郑淮明不敢再去细想方宜发的那些信息和文字,害怕脑中的最后一根弦崩断,只能念着回忆里她的笑容和亲昵,攒出往前走的一步、又一步。

终于,广播响起,开始检票进站。

郑淮明松了一口气,觉得此刻的状态还不算太糟。

这是一条贯穿南北的线路,北川南站上车的人很多。他站在队列中,随着人(tauU)流往前走,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画面也开始变得模糊。

闭了闭眼,郑淮明试图重新打起精神,脚下的速度不自觉放慢。

“小伙子,你走不走啊!”

“让一让,磨叽什么呢!”

身后两个扛着被褥行李的中年大叔不满道。

他们急于上车抢占行李架,可无论怎么喊,前面的男人都没有让路的意思。

郑淮明的世界一片寂静,交杂着阵阵耳鸣和晕眩,自然也没有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突然,一个魁梧的肩膀重重地撞上他后背,中年大叔直接从侧面挤了过去,回头狠狠瞪了一眼。

郑淮明踉跄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妨碍了通行,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抱歉。

可下一秒,剧烈急速的疼痛忽然从胸腹上冲,猛地将他淹没。

已经完全超出了可以忍耐的范畴,郑淮明来不及反应,膝盖已经一软,跪倒在大理石地面上。

四周发出一阵惊呼,车站工作人员急忙围过来:“先生,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内脏如被白蚁啃噬,细密尖锐的剧痛蔓延,郑淮明感到一股热流倏地涌出喉咙。他太知道这会是什么,一边抬手捂住嘴,一边尝试吞咽下去。

他不怕呕血,只怕他们不让他上车。

“先生!先生!”工作人员焦急地呼喊,拿出对讲机,“这里有人突发疾病,快叫救护车!”

郑淮明用力地摇头,挣扎着要起身,唇齿都含满了血,意识朦胧中死死用手掩住。

他想说,我没事,我要上车。

然而,这似乎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血。

滚烫的鲜血从指缝淅淅沥沥地溢出来,顺着郑淮明苍白的手臂流淌下来,染湿了衬衣,滴落在灰白相间的地板上。

越来越多的血随着胸腔的震颤喷洒,郑淮明眼前一片血红,终于放弃了无用的挣扎。在四周的尖叫声中,他弯下身子,抵住痛处,大口地将血吐了出来。

这一刻,郑淮明意识到,他错了,一切都完了-

苗月的葬礼是在碧海办的,正式而简单。

通知了她的亲生父母,他们都没有来,反而是碧海医院的不少医生和护士,还有拍摄纪录片的工作人员参加了这场特殊的仪式。

住院和定期检查期间,苗月乖巧懂事,又可爱嘴甜,留下很多美好温馨的回忆,很多人都默然流下了泪水。

方宜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一身黑裙,怀中抱着沉甸甸的遗像,她只感觉身体像被掏了一个大窟窿,无数风从中呼啸穿过。

这条鲜活的小生命带着一部分她童年的痛苦,一起埋葬在了这座临海的小城。

郑淮明最终也没有出现,再无音讯。

没有一个人敢在方宜面前再提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就像四年前那个冬天一样,从脸红与起哄声,悄然变为了某种默契的禁忌。

短短几天,方宜瘦了一圈,曾经总是亮晶晶的杏眼黯淡无光,眼神明显暗沉下去。

葬礼结束后,金晓秋陪她回小院子收拾遗物和行李,待方宜进屋后,金晓秋赶忙将周思衡拉到角落。

“怎么会还没有消息?南市那边的派出所问了没有?那个保密单位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金晓秋一连串问题轰炸在周思衡面前,威胁道,“你最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这次再出什么幺蛾子,我保准跟你离婚!”

周思衡知道妻子关心则乱,可他确实一无所知。碍于郑淮明的工作特殊,名义上又还在南大交流,他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发动身边所有人脉旁敲侧击……

大学、医院、警局,几乎把南市和碧海翻了个遍,就是没有半点消息。

“问遍了,二院确实是派他去学术交流了,但那个什么保密单位、实验园区的,沈望托人去问了,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他嘴里没一句实话!这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金晓秋气急,脱口而出,“我不会像四年前那样放过他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四年前”这三个字一出来,两个人都瞬间陷入了沉默。

一墙之隔,昏暗无光的卧室里,方宜轻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垂下了眼帘,心中同样被这三个字所搅得酸痛。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交叠在一起,勾起她不敢回忆的那些日子,痛到连心碎都没有力气。

四年前,郑淮明就是这样毫无缘由地断然和她分手、一走了之,留她一个人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中无法自拔。

方宜望着这间小小的卧室,破旧、潮湿,却有着太多她和郑淮明再一次靠近的回忆。

他强行为她肩膀擦药,湿漉漉的指尖抚过她颈侧皮肤,勾起阵阵杂念;他给苗月讲故事书讲到睡着,高大的身影缩在床边,她为他盖上毛毯……

他紧攥着她的手腕,说:“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低顺乃至卑微地恳求:“不离婚也行,你爱我吧,爱我好不好?”

每一句话、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痛彻心扉。

少年时,一个从小被边缘在家庭之外、缺爱腼腆的女孩,在滚滚冰冷江水中被抓住了手重获新生,又在漫漫青春岁月中触到了那样温柔至极的善意,便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了。

可方宜知道自己错了,她的孤勇用错了地方,更不该连上一次的伤疤都还没长好,连分手原因都没得到,就又对郑淮明倾尽所有、重蹈覆辙。

他总是忽远忽近、捉摸不透,能给予她天堂般甜蜜幸福,也能让她瞬间坠入无边地狱……

在郑淮明身上,她好像永远没有主动权,只能被动等待他给的爱或痛。

方宜绝望地闭上了眼,深深将脸埋进掌心,肩头微微颤抖。

过了很久,她缓缓起身,坚定地抹去眼泪,一点、一点地将屋里的东西收拾打包好,连同她对于这里的所有不舍和眷恋,连同她所有泪水,一起封存进纸箱。

突然,地面角落的一样东西引起了方宜的注意。

一把黑色的折叠伞,她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伞。

回忆忽至,那是生日当天郑淮明拿来的,后来夜里他胃出血,伞滚落到了角落。又逢贵山出差,她未再注意到这把伞。

方宜捡起来,刚想随手扔掉,却见伞面上隐约有字。

她疑惑地打开,那夜的遗留水珠伴随着发霉的气味在面前展露。

上面写着——北川市北郊墓园。

————————

郑医生接下来有的追了。他确实是做错了-

郑医生从小一直想用做得更好来换被爱,所以非常害怕自己不够好就会被放弃,这种恐惧已经是一种刻骨的本能了,更别提失声这样的缺陷和导致弟弟去世的往事了,被方宜知道可能比让他死还痛苦。

但某种意义上,也正因为他的过分温柔、不吝于表达爱,从小在家庭中缺爱的方宜注定会沦陷于这样的男人-

今天加更一章哦,厚厚的更新~

会不会因此有更多宝宝评论呢(期待)

擦肩

将碧海的小院子清扫退租,搬运行李的小货车停在路口,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方宜站在院门口,视线扫过这承载了大半年时光的地方。

曾每夜亮起温暖灯光、传出欢笑声的卧室,此时只余昏黑寂静;偌大的庭院少了那张围坐的小餐桌,显得几分空旷寂寥……

廊檐上的露水缓缓滴落,渗入潮湿发霉的木纹。

方宜指尖微紧,用力地将院门闭合。“砰”一声,连同这里所有短暂的温馨、幸福、欢乐,全部落了锁。

回到北川后,她借口想独自休息,将好友们推回工作岗位,匆匆驱车赶往北郊。

那黑色伞面上的字始终萦绕,久久难散。

郑淮明生日那天,他罕见地请了年假,一整天都不知所踪,回到碧海后更是情绪低沉、直接病倒。

冥冥之中,方宜预感这把伞并不简单。

来到北郊墓园时,天色已黑,大门紧闭,看门的老人说什么都不允许方宜此时进园。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把伞是不是这里借的?”她退而求此次,拿出那把黑伞。

耋耄老人接过伞,细看了一番:“是我们这儿的。”

方宜欣喜,连忙问道:“那您还记得借伞的人吗?六月二十四号,那阵子南边刮台风,一直在下大雨。大概是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三十来岁,戴副眼镜。”

老人没有打断,静静听她说完,才摇了摇头:

“来我这儿借过伞的太多了。”

更何况已经过了那么久。

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方宜勉强笑了笑表示感激,将伞归还后,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

北郊附近荒芜,连家像样的酒店都没有。但她操办葬礼、多日奔波,疲惫已经渗进了骨子里,没有心思再去找住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在狭窄闷潮的床上合衣睡了一晚。

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郑淮明的样子。

他在火苗摇曳下忽明忽亮的侧脸;他温柔似水、深邃如潭的眼睛;他那双冰凉却有力的手,牢牢包裹住她的五指;还有更早的画面,十五岁那年,她在湍急窒息的江水中挣扎,头顶朦胧的水光越来越远,不断下沉中,忽有一股力量紧紧拽住她,将她托出水面。

她重获氧气,颤抖着呛咳,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年轻拍她的脊背,一遍又一遍说,没事了,没事了……

方宜醒来时,胸口还留有窒息的幻觉,急促地轻喘。

天才刚蒙蒙亮,她感到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抹,才发现满是未干的泪水。

走进散发淡淡霉味的浴室,方宜望着斑驳镜面里自己红肿的眼睛,强打精神拿冷水洗了把脸,出门朝墓园走去。

清晨下了小雨,细雨绵绵中,方宜打着伞一块、一块墓碑地看。

北郊墓园算不上北川规模最大的几个墓园,却也有墓碑数万。白茫茫的天地间,方宜不知疲惫地寻找,裤脚打湿了,雨珠顺着碎发往下淌。可她就是不愿放弃,倔强地想要找到那个已经隐隐显露的答案。

直到夜幕缓缓降临,方宜还在打着手电筒,光圈掠过一块又一块墓碑。

眼前刻录的名字,都曾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终于,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郑国廷。

方宜手一抖,手电筒差点掉落在地。她顾不上满地雨水,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凑近去看。

是一高一矮两个墓碑。

墓碑笼罩在细雨中,仍能看出常被人精心打理,表面没有一丝浑浊污垢,四周也丝毫未见杂草。

高一些的写着,郑国廷之妻,叶婉仪。另一座写着,郑国廷、叶婉仪之子,郑泽。

唯独没有郑淮明的名字。

方宜胸膛如被冰霜冻结,涩得闷痛。原来他那从未提及的弟弟早已去世,如今那张钱包里照片上的一家四口,唯有郑淮明一个人还活着。

视线缓缓向下,触及到生卒年月时,她目光猛地一颤。

六月二十四日。

叶婉仪和郑泽都死于他生日当天。

雨伞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方宜仿佛被重锤击中,震惊地久久无法缓神。

这可能是巧合吗?

回忆疯狂地挤入脑海,那天苗月满心欢喜地为郑淮明庆祝生日,他不远千里冒着大雨深夜赶来,自己却嫌他态度敷衍,耐不住心中怒火,找他吵架。

还记得郑淮明幽深瞳孔中的痛苦难安,他说:“方宜……你别这样对我……”

他倒在她怀里,艰难辗转着呕血,手指的温度越来越凉……

沉重的夜色成了压垮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方宜跌坐在石板地上,深深将脸迈入掌心,蜷缩着痛哭。

悲怆几乎将她吞噬,自责与懊悔快要把心脏撕裂。

转而又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侵袭——

郑淮明口口声声说爱她,却将自己的伤痛和过往全部掩藏,任她无意中伤,任她痛得撕心裂肺。

她把他当做无话不说、全心依赖的爱人……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她?-

再次站在南大校门口,望着这生机勃勃的校园,方宜的心境全然不同。这里是郑淮明最后一次联络她的地方,也是唯一的线索。

许循远见到方宜时,几乎是吓了一跳。

短短半个月,那个雀跃期待、眼睛亮晶晶的年轻女孩已然憔悴得不像样。她瘦了许多,漂亮的杏眼里布满血丝、暗沉无光,只剩一丝固执和绝望:

“郑淮明到底去哪儿了?”

许循远只能说:“我不清楚。”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方宜竟整日整夜地守在医学院的大厅里,寸步不离。

人少的时候,她就拿着电脑远程工作,人多的时候,她就看着每一个从门口经过的身影,哪怕是深夜也不离开,靠在沙发上浅眠。

学术会议依旧,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生在此汇聚。

顶楼大型报告厅的大门每一次打开,都有数百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出。方宜始终只是望着,眼神偶尔会在许循远经过时微微亮起,看清面容后又黯淡下去。

第三天,许循远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

方宜抬起头,神情认真:“等到他回来,既然医院派他来参会,他不论去了哪里,总要回来。”

许循远垂眸,犹豫了一会儿,意味不明道:“我和他长得很像,是吗?”

“背影有点像……”方宜点点头,忽而愣住了,茫然地对上他的视线。

“一名在职医生年假只有五天,病假事假需要有相关证明……二院的领导指名让他来交流,这几天每个会议都有他的签到记录,他就在这里。”许循远站在一步之遥,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女孩,轻声说道,“如果不想他丢了工作,他只能在这里。”

暗示得再明显不过。

郑淮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在过南大,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谎言。

他们是最亲密的人,紧握过十指,交换过呼吸,亲吻过唇齿……可此时记忆中那些她以为幸福真实的画面都开始扭曲变形,郑淮明深情的眼睛变得那样陌生。

方宜的脸色微白,盯着某一处虚空,久久没有说话。

许循远以为她可能会哭、会闹、会愤怒,他自认无法处理这样的女人,有些头疼地紧缩眉头,思索是否要喊某个女性朋友来帮忙。

然而,半晌后,方宜只是笑了笑,站起来对他说:“我知道了,谢谢你,许医生。”

她收拾电脑包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不忘将电源线缠好,放进内侧最小的隔断。

这样的冷静反而打了许循远一个措手不及。

“你……”他一时语塞,“你现在去哪儿?”

拉上拉链,方宜微微低头,抬手将凌乱的长发抓起来。她纤细的指尖在发丝间穿梭,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

“我要回贵山工作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她神色坦然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二维码,“加个微信吧,许医生,回北川以后请你吃饭。”

临走时,顶楼传来一阵喧嚣。报告厅厚重的大门从内推开,又一场会议结束,白色的人潮从楼梯上蔓延。

这一次,方宜没有回头,背影坚定而决绝地消失在了医学院的门口。

她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的旧衣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回贵山的飞机今日仅有一班了,是五个小时之后。

方宜吃过饭,又睡了一会儿,走出酒店时,外边雨已经停了,阴云中久违地露出一丝刺眼的阳光。她抬手,微微遮了遮。

突然,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周思衡。

“方宜,你快来南郊吧,我托朋友查到了,郑淮明的微信上一次登录是在这附近。”他的声音急(ThVu)切、激动,“至少说明,他几天前还在这里。”

车水马龙的街角,方宜站在红绿灯下,静静听完他语无伦次的话。

“所以说,他还没死,是吗?”

她的冷静和尖锐瞬间冲散了对面的喜悦。

周思衡怔怔道:“他……”

方宜眼眶微红,仰起头,眨了眨眼,早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几天前,正是她在碧海为苗月办葬礼、哭得日夜不分的时候。

原来他就在北川,从未去过南市。

她所有的挂念、等待、寻找都成了笑话。

“你们去吧,我要回贵山工作了。”方宜嘴角微弯,眼底是掩不住的悲怆,“我说过,我和他已经结束了。”

绿灯亮起,她利落地挂掉电话,没有停留。

回到贵山后,所有工作照旧。品牌方送审的反馈意见已经传达,团队快速开会商议,制定了补拍和修改的计划。

工作会上,方宜思维敏捷、行事干脆,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状态,这半个月的缺席像一场梦。

或许是沈望提前打了招呼,再没有一个同事会笑嘻嘻地问起“你的医生男朋友又来电话啦?”“果然恋爱中的人就是不一样”……

方宜也能敏锐地感受到,沈望和谢佩佩担忧而小心翼翼的眼神。她想说,我没事,不至于,却又怎么都无法开口再提起这些事,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已经全然恢复——更高强度的拍摄,和更多的笑容。

然而,大约一周的一个夜晚,方宜在镇上村民家拍摄时,接到了夏昭的电话。

他说:“方老师,有人……来找你,你要回来看看吗?”

方宜怔了怔,夏昭的欲言又止让她瞬间明白了那个人是谁,转而全身的血液都流到心脏,手脚霎时冰凉。

热闹的电视和谈笑声都静了音,发出嗡嗡的响声。

村民家距离夏老伯家不过走路十分钟,拐两个弯就到了。可方宜一直忙到深夜,才和团队其他同事一起慢慢往回走。

一整天的拍摄相当顺利,甚至拍到了罕见的火烧云,回去的路上大家谈笑风生,好不欢快。

踏着夜色回到夏老伯的院子里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

方宜正笑着和谢佩佩闲聊,忽然感到一缕灼热的目光。她一抬眼,只见夜幕中,院门口站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郑淮明一身他最常穿的浅蓝衬衣,身姿挺拔,静静伫立在门边,几乎融进了黑暗。远处一盏昏黄的小灯亮着,将他的影子斜斜拉得好长,平添几分落寞。

视线遥遥相触的一刻,他的目光那样急切、深沉,几乎要将她拽进漆黑的漩涡。

方宜的心脏依旧漏跳了一拍。

她暗笑自己太没出息,淡淡地别过了眼。

众人说笑着,还没有注意到突如其来的造访者。直到离得越来越近,余姐率先惊讶道:“这……这不是……”

她下意识看向方宜,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

沈望脸色一变,气愤瞬间上涌,将相机包往地上一放,就要冲上去。

谢佩佩倒吸一口冷气,连忙用尽力气拉住他的胳膊:“哥,哥,你别冲动!”

沈望脾气惯是温和,罕见地低声怒骂了一句,把其他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全都停在了原地,一个尴尬的距离。

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却见方宜脚步未停。她神色平淡,嘴角甚至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怎么不走了?累了一天,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吧。”

说完,她就真的往前走去。

距离夏昭打来电话,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

余光中,郑淮明的身影动了动,抬步的瞬间似有些踉跄,朝她急急地追过来。

方宜直视前方,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她装作没有看见他,直接朝房间的方向走去。夏家的院子不小,从门口到他们休息的卧室尚有几分钟的路程。

山里夜空明亮,月光清浅地照亮小路,夏夜的微风吹动灌木,发出沙沙的响声。

方宜朝前走着,尽管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身后的男人默默跟随。他的脚步声并不平稳,时轻时重,忽远忽近,听得她心里也难以平静。

上楼穿过长长的走廊,方宜打开卧室门,回身重重关上。

落了锁,也将郑淮明单薄的身影彻底关在了门外。

————————

正式开追。

郑医生这是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来追老婆了。

方方爱是真爱,恨是真恨。

牙印

方宜走到窗边,依稀看到一抹浅蓝还守在门口。她利落地拉上窗帘,将最后一丝月光全然阻隔。

拿出电脑将素材导出,又洗了个澡,方宜坐在床边吹头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再次突然出现的男人。

吹风机的轰鸣声停止,却听门外隐隐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暗哑至极。

山区早晚温差大,入了夜又潮又冷,即使在屋里也不免感到凉意。方宜早就披上了外套,不禁想起那人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眉头轻皱。

少说过了一个小时,郑淮明竟还没走。

那不断的咳嗽声穿过厚重的木门,钻进方宜耳畔,宛如虫蚁在细细啃食,让人坐立难安。她终于还是“啪”地一声丢下毛巾,一把拉开了卧房的门:

“我没说清楚吗?你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门一拉开,潮湿寒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方宜心里有气,只站在屋里半步的位置,并走出去。

余光中,郑淮明倚在墙边,正背对着她,脊背抵住门框,微微弓起。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方宜不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却不自觉顿住。

他瘦了不少。

郑淮明本就身材高瘦,可过去明显是健康匀称的,身姿显露出一种坚实自然的美。如今短短一个月没见,却像是陡然清瘦下去,前倾的脊背间,隔着衬衣都能看见突出的肩胛骨,随着闷咳微微颤抖着。

方宜气闷,矛盾道:

“你回去吧,冻感冒了跟我没关系,我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郑淮明依旧没有回头,半靠在墙边,像是某种对峙。

方宜看得心烦,最后一丝耐心也快消耗殆尽。是他自己来找她,现在又装什么深沉?

她抬步径直走上前,声音也高了几度:

“郑淮明,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在方宜没有看到的角度,郑淮明咳得已是眼前一片明明灭灭,他一手抵着胸口,一手指尖紧扶住窗框,才堪堪稳住身形。四周的世界被尖锐的耳鸣所充斥,眩晕不止,自然听不到身后女孩的声音。

他垂眸暗暗懊悔,不该不顾盛文荣的劝阻强行出院,自己这副糟糕的身体竟连几个小时的奔波都难以承受,倒在这里怕是又会吓到她……

“郑淮明,你——”

刚想开口,视线触及郑淮明苍白的脸色,方宜也愣了一下,未说完的气话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