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出来泡温泉,时间又长,换洗的衣物带得很多,向舒怀一件件整理好、将衣裤挂起来。还有泳衣。
而除了衣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就是她的抑制药物,药片、喷雾和针剂,沉甸甸地占了半箱,待会儿还要下楼找合适的小冰箱存放。毕竟姐姐和余晓晓都是alpha,又是出来玩,防护措施恐怕不会像平日里工作那么严密,带这些有备无患。
还有……就是那只毛绒绒的玩具小狗。
向舒怀托着小狗软绵绵的肚子,将它托到自己的眼前,盯着那双小小的黑豆子眼看了好久。
平日里,它负责待在向舒怀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蹲在办公桌的一角等向舒怀办公,在向舒怀想要午睡的时候陪一陪她,让她得以陷入平静的安眠。
——会带它出来,是因为向舒怀想要睡个好觉。
尽管可以服药,可是每每吃了药的第二天,她总会有些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被置于一个透明的、巨大的泡泡里,与所有的一切都隔着那层屏障,情绪和感知好像被一下子删除了,什么也不剩下,就只有空白。
她不想那样。至少……这几天里不想。
可是,有了刚刚那一路的经历,再望到这只毛茸茸的小狗玩偶,向舒怀却只感到一阵发自内心的羞赧。
余晓晓只是她的朋友。因为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勾连的朋友,所以才被向舒怀赋予了过多的意义。
而她已经从余晓晓那里得到了太多东西。同居、朋友家拜访、临时标记,那都是原本的向舒怀从来都没有拥有过的,她还是变得越来越贪婪。可是不能再多了。
因为余晓晓喜欢的是姐姐。
是姐姐,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向舒怀明明早就知道的。
可每当偶尔被提醒这个事实时,她却还是会感到一阵难堪的刺痛。
像是刚刚在客厅里。
她们说的那些……玫瑰还是向日葵,高中时候的微电影节,还有从悠家里有她所有需要的用品与衣物。从悠的家,就像是她的家。
她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再不能更加亲密的关系。
那都是向舒怀从未听说过、从未知道过的事物。是独属于余晓晓和她的悠悠姐的秘密。和向舒怀毫无关系。
她害怕站在那里。
站在不属于自己、而且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的位置近旁,只有一步之遥,心怀隐秘的渴望、期待着某一天或许可以与余晓晓并肩,然后再被一点一点、仿佛刻意拉长了的行刑一般,缓慢但沉重地、毫不犹豫地敲碎所有渴望。
那不是余晓晓的错。她只是很善良、很单纯、对所有人都怀抱最天真最赤诚的善意,才让向舒怀的贪婪有了可乘之机。
……别再想了。向舒怀告诉自己,别再想要更多。
是她期待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被摔疼。她们只是朋友。
早在回去向家的第一天,向舒怀就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去处。因此,尽管面临着如何苛刻的责难,经受了怎样糟糕的对待,她也从未真的受过伤害;可是,一旦她有了期待,就相当于是交出了自己所有的软肋、任人施为。
——像是她对自己的生母柳秀。小小的向舒怀期待妈妈可以保护自己、不要打骂自己,像她偶尔流着泪许诺的一样,但柳秀只是屈身于她丈夫的暴力下,而将所有痛苦尽数发泄在自己女儿身上;
或是她对顾嘉小。高中的时候的向舒怀期待被拯救,渴望如同太阳一样、突然地出现在她生命中的顾嘉小可以带她逃离痛苦。但是顾嘉小很快就玩够了,她撕碎了向舒怀那时候仅存的一点生的渴望。她们的同学开始霸凌她,而向舒怀反复自杀过几次,都是在那段时间里。
……而余晓晓也是一样的。
尽管余晓晓是善良的小孩,和那些人扯不上关系,但她总要为自己不切实际的妄念付出代价。
向舒怀掐着自己的手背,苦中作乐地想。至少现在还不算晚。
她还没有真的把那些毫无来由的嫉妒完全表现出来,让余晓晓反感,然后闹得更难堪。
尽管她仍然贪恋着余晓晓身上太阳一样的温度,也想要继续做她的朋友。可是……假使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的话,那就彻底断开好了。
向舒怀于是决定。
就……最后几天。再放纵自己最后几天。等到从温泉这里回去,就彻底与余晓晓断开所有联系。这样,她就不会再胡乱妄想了。
终于做下这个艰难的决定,让向舒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她将那只毛茸茸的玩偶小狗塞回行李箱的最里头,只脱力地将自己扔进床铺里,闭上了眼睛。
明明连居家服也没有换过,浑身裹挟着空调车当中的气味,也没有冲洗过身体,向舒怀平日里绝不会这样入睡。可是如此陷在柔软的床铺里,她也真的越来越感到一阵疲惫和困倦。
怀揣着那个决定,向舒怀蹬掉拖鞋,只将自己彻底蜷缩进了床铺里。在遍布着未知和不安感的黑暗当中,慢慢地陷入了并不平静的浅眠。
*
“……小、呜,嘉小——”
反复的梦境折磨下,她紧闭着眼睛,低声梦呓。
直到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些小心翼翼的,十分担忧,“——向舒怀?”
“那个……向舒怀?大冰块……你还好吗?你醒一下……”
向舒怀挣脱开梦境,终于睁开眼睛。
——她看到余晓晓蹲在她床前,圆眼睛里饱含着忧虑,只是望着她。
“……大冰块,”她小声问,“你还好吗?刚刚是噩梦……”
刚刚一醒来便看到噩梦中的其中一张面容,让向舒怀一时有些恍惚。她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用力按着刺痛的太阳穴坐起身来。
“……嗯。”她说,“我没事。”
余晓晓只是望着她,好像是在犹豫是否要把“可你……”和之后的话说出来。最终她没有说,只是轻声地又问:“那,大冰块,你刚刚喊我吗?”
向舒怀摇摇头,没有承认。这么坐了一会儿,她才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什么不对。
——是更多另一个人的衣物、洗漱用具,还有那张床上的软绵绵大熊也被搬走了,此时正趴在书桌上,可怜地仰面朝天,而床上放着一套睡衣。
……余晓晓要睡在这里?
她愣了愣,还是问;“你、什么时候……”
“啊,这个。”余晓晓看了一眼腕表,“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前?我上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睡着了。是因为听到你做噩梦,我才叫你的——要不要吃点东西?管家阿姨做的冷三明治,我拿了鸡蛋和牛肉两个口味的,还有巧克力奶,先垫垫肚子,悠悠姐叫我们去温泉那里呢。”
她说了这么多,可是对向舒怀的顾虑毫无帮助。向舒怀犹豫片刻,问出:
“……你要在这里住吗?”
“嗯!”余晓晓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悠悠姐赶我出来,说嫌我很吵,她要一个人睡,让我和你一起。这边不是有两张床嘛。放心啦,我不会梦游的。”
说罢,她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邀请,“走嘛,大冰块,那我就拿着三明治盘子了哦,咱们去温泉那里!”
她果然还是小孩。什么情绪都来得快去得也快,明明刚才在客厅里,她因为向舒怀不合宜的举动还有些不愉快,现在却俨然已抛在了脑后,一点也不在意了。
向舒怀说:“……我要换泳衣。”
“一起换嘛。”余晓晓却说,毫无芥蒂地来牵她的手腕,“在这边换完就没有氛围了。悠悠姐家的温泉是日式的,咱们先去冲那边一下,然后再换衣服进汤嘛。”
向舒怀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反正再怎么样,也是要一起穿泳衣的了。
再说了,她们本来也只是朋友。就算自己的身体瘦得惊人,疤痕又实在丑陋,那又怎么样呢?
余晓晓就算看到了、觉得难看又恶心,等到她们的关系结束,这些念头最多也只会变作她和朋友们口中的一笔谈资而已。
那些传言反正已经很多了,向舒怀也不在意更多一些。
“好。”于是她应了声,任由余晓晓牵着自己,把三明治盘子塞到眼前、看着她拿了一个之后,才拽着她下楼梯、穿过客厅,去往温泉庭院的方向。
余晓晓的手热得厉害。温热而坚定的手指圈着她的手腕,向前牵引着她,真的只好像是太阳一样。好像她那惨白的、瘦得皮包骨头一样的手腕真的会在余晓晓的手中融化、坍塌、消融,像是蜡做的。
可向舒怀不是伊卡洛斯。
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她害怕在飞到最高、最高的那一点,错觉自己真的可以触及太阳时,却被炙热的高温融化了所有劣质而丑陋的羽毛,然后下坠。
所以向舒怀不会选择挥动翅膀。
如果……如果没有遇到余晓晓,就好了。
她于是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见过太阳的模样的话,她现在也就不会害怕了吧?
这样胡思乱想着,向舒怀垂着头,没意识到身前人的脚步也越来越慢。
直到她突然撞进一片温热里。
然后,她听到余晓晓的声音:
“——大冰块,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