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去向家大宅这天,正是个大好的晴天。
天空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泼洒在地面上,照得花园里被修剪得整齐的花丛而泛出金灿灿的浓郁颜色来,死气沉沉、技艺精巧而刻板的修剪形状也几乎显得有几分勃勃的生机。
向舒怀被光照得眯起眼睛,只站在老宅大开的门前,神色平静地望着这座无比精巧的园林。
……真是个好天气。
她于是想到。
阳光这么好,就连这座庞大而阴沉、如同森冷巨兽一般盘踞着的向家老宅,竟然仿佛也褪去了沉重,显露出几分轻松。阳光洒满在整齐的砖瓦上,让人一眼望去真要以为这里只不过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富有而温馨的家庭住宅罢了。
因为自己这个想象,向舒怀只有些嘲弄地牵了牵嘴角,便踏入了巨兽利齿狰狞的口中,去赴这场鸿门宴。
当然,她绝对没有与向家这些人一起用饭的打算,不然,恐怕几天的胃病肯定是少不了的。管家和佣人们早早就学会了不去置喙她这位未来家主的事,于是向舒怀独身穿过客厅,上到二楼去书房中拜访。
而向弘山果然也正等在书房中,倚着他那张舒适的老板椅,居家服,锐利的眉目掩在慢吞吞升起的热茶水汽当中,一时显得并不清晰。
“舒怀。”而他开口道,用了属于“父亲”这个身份的和蔼慈爱声音,“来了。”
无事献殷勤。向舒怀在心底暗想。不过,也不算是“无事”……
只是在明面上,她却只是轻轻颔首。
“父亲,”她于是道,“关于向氏这月内计划的投资,我想……”
就未来向氏的发展,他们商讨了良久,一问一答,向舒怀提出方案、请示,然后由向弘山来作最终指示,一切都如常般运转。
直到最后一个资金引入方案也被批准完毕。向弘山望着她,忽然开了口。
“——舒怀。”他道,“十一月前后安排会面。去看看,尽快定下来。”
他谈论起这场联姻的模样,就好像在谈论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晚宴,轻描淡写又随意,用的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就像他也曾经要求年仅十六岁的向舒怀穿上晚礼服、与他共赴一场人人皆有所图的晚宴。
然而,这一次向舒怀却没有在下一秒顺从地点头应允。
她只是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如往日般平静而毫无情绪地望着他。
热茶的水雾蒸腾,向弘山的视线中一时失焦,竟然错觉自己在自己这个忠诚而天才的omega女儿那双与她母亲无比肖似的黑眼睛当中看到了一种冷然的不屑与嘲弄。
那丝嘲弄只好像错觉一般,眨眼便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多半只是看错了。
然而,因为那冷森森的感觉,向弘山内心却本能地涌起一阵寒意,像是丛林当中野兽只是打个照面,便能够从彼此的兽瞳当中就决定是该要侵略、还是夹着尾巴怯而偷走。
……那是扑食的猛兽的眼睛。
而向舒怀没有错过自己生父的那一丝僵硬。
她几乎又要为此而发笑了——向弘山怕她,而且比以往更是愈加地怕了。
他已经老了,对自己这个年轻力壮的继承人一直心怀忌惮,尽管被向舒怀逐渐架空,以往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留下的嗅觉大概还是在的,因而也下意识嗅到几分向舒怀手下的新星逐渐持股所带来的危险气味。而曾经动摇过的易安宁却拒绝了他的拉拢,让他自觉失去了一种制衡向舒怀的手段。
今日之事,与其说向弘山真的需要她联姻,倒不如说是一种试探。
这头逐渐老迈,毛发失去光泽、利齿松动的老狼王迫切需要证明他最忠实的女儿对他的忠诚。
——他必定要失望了。
向弘山开口:“舒怀——”
“父亲。”向舒怀只是轻声道,“与航燕的联合投资失败后,向氏的资金实在紧张。我最近一直很忙。这样的事,以后不必再叫我来了。”
向弘山不可置信地被噎了一句,他早已习惯了所有一切人对他的恭敬和顺从,此时又被提起自己当时的失败决策,登时一阵剧烈的、森然的恼火上涌,额上青筋浮起。
——然而在他的瞪视之下,他的女儿却仍只是神色平静如常,与平时垂头顺从地答应他的话时一模一样,似乎没有一丝挑衅的意味在。
他手指怒得发抖,心底那丝恐慌让向弘山猛地抓起茶杯,摔在了自己的女儿脚边。
如此发泄过后,望着一动不动、任由他宣泄怒气的女儿,向弘山似乎又重新找到了一丝掌控感。
……对。向弘山告诉自己,舒怀她是自己的女儿。没有他,向舒怀恐怕还窝在那个贫民窟一样的地方、灰头土脸地谋求生计。
而他力排众议,不顾妻子情人和一众儿女的反对,对她这个出身鄙薄的私生女如此看重,给了她如此庞然的权柄,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向舒怀一直对他那么忠实而顺从,她怎么会背叛自己呢?
如此告诉着自己,向弘山已然找回了心底的安全感。他于是随意挥挥手,让自己的女儿出去。
“行了。”他道,神色已恢复了以往的威严,“到时候去见一面。”
向舒怀于是退出房间。
廊道中安静无声。尽管聘有几百个佣人,向家老宅也总是静悄悄的,雇佣的佣人们无声地穿行和忙碌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合格地扮演着与所有古董、挂画和花束一样的装饰品,整座宅邸都无比严谨而压抑。
小时候的向舒怀曾经无比憎恶这个地方。
她想过,等到自己拥有了力量,她一定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
而如今重新踩在一级级熟悉的阶梯上,向舒怀只觉得心头痛快。
——毕竟,向弘山当时青筋暴起、色厉内荏的模样,强作威严平静的模样,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习惯了高高在上,像是封建帝王一样三宫六院、被所有人恭敬地侍奉着,将所有权力握在手中,向舒怀那大不敬的行为无疑触痛了他的神经。
这才算是什么啊。
向舒怀想。黑眼睛里浮起冷然的嘲弄来。
只是开胃前菜罢了,一个小小的预告,正餐还在之后等着向弘山呢。
她平静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准备离开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只忽然却在楼梯下方撞见了向夫人。
……也不是。向舒怀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对方。
确切说,不是撞见,是向夫人正等在这里堵她。
向夫人家里姓兰,也从商,她自己是一位全职太太,很标准的富太太模样。此时,望着这个自己厌恶又忌惮至极的私生女,她总是贤惠平和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嫌恶,冷森森开口:“……向舒怀。”
向舒怀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将她也当作是这个庞然阴森的向家的一部分而已,而向夫人对这个私生女则极为厌憎。
她格外像是希腊神话当中的赫拉,本身与丈夫是商业联姻的关系,又多少对自己这个能力出众、个性独断威严的丈夫心怀畏惧,因此她不敢管束丈夫寻觅情人的荒唐行为,就只能够对他的情人们下手。
能被带回向家老宅的,几乎都是继承权得到了认证的子嗣,向夫人自己与丈夫本就代孕有了二子一女,对这些与自己孩子抢夺继承权、又代表着丈夫出轨的存在当然厌恶无比。
可惜,大多数老宅中居住、得到这些富贵的情人都不是无能的存在,向夫人对付不了她们,而向舒怀当时还只是个生母去世的、瘦弱安静的孩子,孤身一人住进了老宅里,是最好拿捏不过的对象。
大概在向舒怀身上,向夫人也曾经找到过几分对自己命运的掌控感。
……然而,这个被她放纵子女欺凌、自己也曾猛烈掌掴以发泄怒气的弱小孩童已经长大了,甚至还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向氏继承权。向夫人恐惧于即将到来的报复,也憎恨她夺走属于自己和儿女的东西。
向舒怀没有回话,只是神色冷淡地站在楼梯上,无声俯视着她。
——然而就是这种平静和冷淡触动了向夫人敏感的神经,那仿佛只是在打量着无生命物体的眼神让她几乎感到一阵恐惧,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愤怒。
“你、你……”向夫人声音发抖,忽然猛地举起了手,指着她,“你等着吧,向舒怀,弘山他马上就要让你去联姻了!”
向舒怀有些困惑地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对方为什么忽然怕起了自己,又在威胁自己什么。
而向夫人拔高了声音,几乎有几分刺耳:“你知道联姻对象是谁吗?向舒怀,你别以为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这个野种,总有你合适该去的地方!”
……看来,那个所谓的联姻对象大概有几分特别了。
向舒怀倒不是特别在意这个。反正她怎么也不会去的。
她只轻轻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便走下来,打算从向夫人堵住的楼梯口离开。
向舒怀俯视着她,轻声道:“借过。”
她那副如同看陌生人一样的平静冷淡神情,让向夫人咬紧了牙。一下子举起手,像是要拦住她,又像是要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重重的掌掴。
然而被向舒怀冷冷望了一眼后,她几乎悚然地本能般垂下了手,牙齿咯吱作响地打着寒战。
……大概是因为她太像向弘山了,而向夫人自己对自己做过的事最一清二楚,才会这样本能地惧怕于她。
而向舒怀于是从她身旁走过。
好在在向夫人之后,便没有人再来找她的麻烦了,向舒怀得以离开这个令人从心底里反胃的宅邸。
她是请助理来送的,早上自己偷偷离开,只给余晓晓留了一张字条——然后收到了alpha女孩对聊天窗的狂轰滥炸。
幼稚的alpha女孩一连发了好多好多个掉眼泪的小金毛,小狗可怜巴巴地趴在眼泪里头,谴责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来送,然后要求自己一定一定要来接,说向舒怀如果遇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她,然后她帮她出头、保护她,说得好像向舒怀不是要回去向家,而是要去上刀山下火海一样。
……只是至少目前,向舒怀还没有大闹向家一场的打算。
她去到两人约好的位置,余晓晓的车就已经等在那里了,而alpha女孩开着驾驶位的车窗,趴在窗框上四处张望着等待。
看到向舒怀的瞬间,她那双圆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几步跳下车,冲到她面前。
“——大冰块!”
余晓晓去握她的手,很有些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腕正反面看了看,然后仔仔细细地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很快又是另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