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这层身份,陆漻或许更想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他经历过最底层的百姓的痛苦,他最能理解百姓所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可是他不想,也不能。
他的身体里流淌着那个恶心人的血液,哪怕这个人他不愿意承认,可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整个大雍三百多年最明媚的状元郎啊,岂能允许自己坐那蝇营狗苟之辈,苟且偷生?
从他发现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开始,从他意识到这个王朝必须要换一个统治者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从陆漻的记忆里抽离,沈听肆紧咬着牙关,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老师,陆漻此生,再最后唤您一声老师。”
沈听肆方才将那把匕首亲自插进老皇帝的胸口的时候,他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心悸,就仿佛是有人在拿刀子硬生生的捅着他自己的心脏一样。
明明9999已经屏蔽了他的痛觉,他应当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才对。
可偏偏,那一刻,仿若万蚁噬心。
沈听肆用手捂着嘴巴剧烈的咳嗽了两声,颤抖着身体,将胸腔里涌上来的腥甜气息全部都给咽了下去。
他知道,这是原主陆漻残存的情绪在作祟。
或许在旁人看来,沈听肆只是一个单纯弑君的乱成贼子。
可只有沈听肆知道,他所使用的这具身体,刚才亲自杀掉了他血缘上的父亲。
陆漻的皮囊长得格外的好看,几乎继承了当年牡丹姑娘年轻时所有的优点,再加上皇帝总是高高在上,没有多少人敢直面圣颜,就使得这么多年始终未曾有人发现陆漻和皇帝的细微相似之处。
但陆漻自己清楚。
作为一个纯粹的古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陆漻弑君又杀父,做尽了天下人不耻的恶事。
他不是柳滇那样的蝇营狗苟之辈,没有办法做到心安理得的手刃身生父亲,哪怕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真相。
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他活不下去了。
沈听肆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因为痛苦而显得狰狞,一字一顿,说的格外认真,“老师,保重。”
陆漻自认为对的起天下所有人,却唯独对不起他的老师毕鹤轩。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顶着满头的华发,颤颤巍巍的坚持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堂,用尽全力为他铺就了一条康庄大道。
可他却瞒着他,侮辱他,逼迫他,辜负他……
毕鹤轩闻言深深的望进了沈听肆的眼底,他以为他会看到沈听肆临死之前的丑陋,甚至是惺惺作态的奸诈与狡猾。
但那里面却只有一片清明。
坦荡至极。
“可倘若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即便有多么的不可思议,那也一定就是真相……”
当初梁邕锫所说的话,又仿佛回荡在耳边,让毕鹤轩那颗早已麻木的心,再次起了波澜。
毕鹤轩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想要再确定一下,可沈听肆却已然转过了脸去。
但仅仅是方才那一眼,就让他再也无法忽视掉了。
没有久经官场的城府,也没有贪恋权势的算计,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里,好似承载着诸多的无奈,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心脏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的攥住了,那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觉让毕鹤轩无意识的攥紧了手指。
多年来所积攒的失望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都被压下,毕鹤轩试图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探寻沈听肆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当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站在京都厚重的城墙上,琉璃般的眼眸里,尽是明媚的光。
他说:
他要这山河无恙。
他要这百姓和乐。
他要这世间,海晏河清,万象升平。
少年人身姿修长,带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容纳百川,气吞山河。
当时的毕鹤轩,便是因此而折服,他穷尽自己所有,推举少年向前。
他相信,且坚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人,定不是一个贪污弄权,趋炎附势的蝇营狗苟之徒。
可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或许……
他又从来都没变过?
一个令毕鹤轩有些绝望的想法缓缓的在心头升起,他刚想张口询问,一股腥甜之气却突然的涌了上来。
原本就佝偻的脊背,再次弯曲了几分,他捂着嘴唇,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几乎连肺都快要咳出来了。
“太傅!”解汿震惊的大喊了一声,连忙扶住了他的身体,“还不快去请太医!”
毕鹤轩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艰难的抬起右手,用力的指向沈听肆。
点点血花溅在上面,看着格外的圣人。
这个坚守了一辈子的老人,在这一刻,似乎有些行将就木了。
但他却固执的想要得知一个真相,一个他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过来的真相。
“陆……”
“陆……陆……”
翻涌而来的气血几乎完全堵塞了喉管,毕鹤轩瞪大眼睛,费尽所有的力气,也只堪堪吐露出几个不成语调的字眼。
没有人能够懂他?*? ,此刻想要表达的意思,包括解汿。
解汿厌恶的瞥了一眼沈听肆,“没看到太傅被他气吐血了吗?!还不把他给我压下去?!”
沈听肆也没想到自己只是简单的说了两句话,就能把毕鹤轩给气成这样,为了对方的身体着想,即便他有些担心,但终究还是选择了乖乖闭嘴。
他没有反抗,任由几个官兵将他压着,往诏狱里走去。
所有的路他都已经给解汿铺好了,剩下的事情不用他考虑,等死就行。
——
这是沈听肆头一次以囚犯的身份来到诏狱,被关在牢房里的时候,还颇有一种新奇的感觉。
【宿主,你会觉得无聊吗?】9999数着倒计时,试图给沈听肆讲笑话。
【不用了,我不无聊。】沈听肆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声,便坐在角落里不动了。
这具身体的身子骨真的是太差劲了,即便9999屏蔽了痛觉,可沈听肆还是觉得疲惫。
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好似在叫嚣着劳累,他就连睁开眼睛都做得无比的费力。
此时的他,只想闭上双眼,好好的休息,等到倒计时结束,脱离世界就行。
在距离倒计时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安静了许久的诏狱终于再次热闹了起来。
解汿身上依旧穿着将军的服饰,不过是将铠甲变换成了普通的布衣,董深跟在他的身后,像是一蹲坚实的城墙一般护着。
几个士兵走过来,要将沈听肆压出去,沈听肆没有反抗,由着他们动作。
解汿嗤笑了一声,满是嘲讽的开口,“堂堂陆相,恐怕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阶下囚吧?”
沈听肆淡淡瞥他一眼,不徐不缓的说道,“成王败寇罢了,陆漻享受过了无上的荣光,此生已然不会再有遗憾。”
“好一个没有遗憾!”解汿恨的牙尖都在痒痒。
这个人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害了那么多的人,如今死到临头,却依旧是如此的死性不改!
他想要看到对方露出悔恨的神情,难道就这么难吗?
解汿不信。
他猛然间上前,用力的掐住沈听肆的脖子,突发奇想的说了句,“你若是承认你做错了,跪下来向我道歉,我就让你死的痛快一点,如何?”
沈听肆缓缓掀起眼帘,直勾勾的看着解汿。
那双宛如琉璃一般的眸子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
漠然的,没有情绪的,注视着。
解汿瞬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跳梁小丑,他怒极,一把甩开自己的手,径直转过身去,“带走!”
诏狱里格外的阴冷,沈听肆被关在里面三天,突然出来遇到这高照的艳阳,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后,视野才终于恢复了一些。
只见诏狱的大门口放着两辆木制的囚车,其中一辆车里面,柳滇盘腿坐着,他披头散发,白色的囚服上面沾染了许多脏污,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听到动静的他抬起头,冲着沈听肆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来,“没想到我们俩争权夺势了这么多年,最后竟还能死到一块去。”
“可以和堂堂陆相同日问斩,柳某也算,不枉此生了!”
“哈哈哈哈——”
说完这话后的他突然仰头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就沁出了泪来。
长街两旁站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一见到沈听肆出来,各种辱骂的声音便不绝于耳了。
“去死!!”
“新帝圣明!”
“陆漻这种人,就该被凌迟处死!”
沈听肆全部都恍若无闻,只沉默着登上了囚车,车轮滚滚向前,沈听肆离百姓们也越发的近了。
“陆漻!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不得好死!”
“杀人偿命,柳滇,你就该被千刀万剐!”
不知道是谁扔了一个臭鸡蛋,砸在了沈听肆的额头上,碎裂的蛋皮滚落下来,褐色腥臭的液体糊满了他的长发。
他终于……
看起来狼狈了。
有一就有二,接二连三的烂菜叶子烂果实不断的朝着沈听肆的身上砸,到最后甚至还混上了硕大的石子。
因为被9999屏蔽了痛觉,沈听肆倒是没什么感受,而柳滇就非常的不好过了,他在囚车里面左摇右晃,试图躲避百姓们的攻击,可那烂鸡蛋和臭石头就仿佛是长了眼睛一样,无论他怎么躲都躲不掉。
反观沈听肆,倒是端端正正的盘腿坐在囚车里,连脊背都挺的笔直。
关寄舟站在人群中,死死的攥着拳头,用力到指尖泛白,指甲甚至都抠进了肉里,可他却恍然不觉疼。
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求车里的沈听肆。
心里发涩,发疼,他喘不上气,几乎快要窒息了。
“陆相……”
关寄舟从来没有如此的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明明他知道一切的真相,知道那个人所有的苦衷,可他却一个字都不能说。
只因这个支离破碎的国家需要一个发泄口,初登皇位的解汿需要一个良好的口碑,大雍的百姓再也经不起任何的动荡和折腾。
他的陆相,替所有人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分毫。
当看到满京城的百姓都在唾骂沈听肆的时候,关寄舟心痛的几乎快要滴血。
那么爱干净,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临死前却要受到如此的侮辱。
关寄舟重重的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直打的嘴角都沁出了血来。
“关寄舟,你可真是个废物!”
半点忙都帮不上,他怎么这么没用……
在看到有一个百姓要将沾着鸡屎的石头往沈听肆的身上丢的时候,关寄舟再也忍不住了。
就在他即将要动手的时候,却有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的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控制在原地,分毫不得动。
关寄舟下意识的回头,撞进了一双含着水汽的通红眼眸。
念双无声的摇着脑袋,语调中充斥着无尽的绝望和遗憾,“不要去。”
“主子付出了这么多,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你不能够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费。”
关寄舟自然也深知这个道理。
可是……
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
念双的心里的悲痛并不比关寄舟少多少,甚至比他还要甚,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又怎么能够无动于衷的看着对方去死?
可他不能……
主子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是念羽也救不回来的程度,他们只能用主子的这条命,来成全解汿最后的声望。
沈听肆必须要死。
而且要死在所有人的面前。
公诸于世,昭通天下。
两个人就这样跟随着人群缓缓向前,直到沈听肆上了刑场。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厚重的铁链束缚着,被压出来,面朝解汿跪在了刑场上。
此时的沈听肆浑身狼狈极了,那张脸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可他却跪的笔直,一如当年高中状元时的君子如兰。
“买卖官爵,草菅人命,打压异党,陷害忠臣……”
“贪墨银钱,以权谋私,媚上欺下……”
“欺君枉上,弑君夺位……”
当着无数百姓和官员的面,解汿一字一字的念着沈听肆的罪名,“此上种种罪责,可有一则冤枉于你?陆漻,你可认罪?!”
这些事情确实全部都是自己做的,没有什么好辩解。
沈听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点头,“陆漻认罪。”
“你……”
见他认罪认的这么干脆,解汿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出现,他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沈听肆的态度太不正常了,为什么如此干脆利落的认罪?!
为什么连片刻的挣扎都未曾出现?!
他为什么不畏惧死亡?!
这世上明明没有任何一个人不害怕死亡的!
种种思绪在脑海当中盘旋,这件事情处处都充满着怪异,此时的解汿早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头脑,亲眼见证了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亡的他,让他没有办法再去多想。
“罪臣陆漻,罪大恶极,当处以——”
“车裂之刑!”
“陛下!”一路跟着解汿带兵打仗的董深都觉得这个刑罚有些太过于残忍了,“新朝初立,不该有如此残忍的手段……”
“你瞧,”解汿唇边带着一抹几不可察的浅笑,“百姓们可都迫不及待呢。”
围观的百姓们听闻此言,振臂高呼,欢呼雀跃,急不可耐的想要看到这个大奸臣人头落地。
董深闭了闭眼,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陆相……”
关寄舟含了一路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车裂啊……
这般残忍的刑罚。
“主子……”念双的目光隔着人群遥遥的和沈听肆的眼睛对在一起,沈听肆轻轻眨了眨,弯起眉眼,无声的说了两个字,“听话。”
满身的气血在这一瞬间尽数涌上了头皮,念双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明明拥有着那般高深的武艺的他,整个人却颤抖的快要站不住了。
他用力的咬着舌头,剧烈的疼痛堪堪让他的脑海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要听话,他不能坏了主子的事。
他得听话!
早已经做好准备的监斩官一声令下,五匹烈马被人牵上了刑台,沈听肆头颅和四肢分别被绑在了五匹马的身上。
【宿主,别怕,不会痛的,】9999也知道这个刑罚看起来格外的瘆人,忍不住开口安慰沈听肆,“你就当闭上眼睛睡一觉,再醒来,咱们的任务就完成啦!”
“行刑!”
令牌被监斩官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五匹马顺着五个方向急速向前狂奔。
念双和关寄舟不忍去看,痛苦万分的掩住了双眸。
可他们的周围却是人潮翻涌,人声鼎沸……
沈听肆缓缓闭上了双眼,脑海当中响起了9999机械的声音:
【脱离世界倒计时——】
【十,九,八……】
【三,二,一!】
【成功脱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