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阴谋者的忠诚「23」(2 / 2)

十年如一日逐渐消瘦,整个人活的如同行尸走肉。

凭什么只有他一人记得?凭什么只有他这般难过?

那般芝兰玉树的人,不应该落得一个遗忘。

他要进宫,他要面见新帝解汿。

他要把这血淋淋,赤/裸/裸的真相,摊在所有人的面前!

只不过,还不等关寄舟踏入宫门,他才刚刚踏进京都城一步,就被守门的卫兵给拦了下来。

卫兵手里面拿着一张画像,对着他的脸比比划划,片刻之后,眸光微冷,刀戟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关寄舟完全没有弄清楚是个什么状况,“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我可是工部郎中,朝廷命官!”

“什么狗屁工部郎中,”那守门的卫兵蔑视瞧他一眼,怒火在浑身上下熊熊燃烧,“陆漻那等奸佞之徒的同党,别说是工部郎中了,就算你是工部尚书,也该判你斩首示众!”

——

素纱帐里,躺在床上的老人紧闭双眼,呼吸急促,睡得一点都不安详。

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眉心紧皱,喘气声一声粗过一声。

忽然,那双紧闭着的眼眸一下子睁开了来,浑浊的瞳孔中迸发出一抹凶光,拳头攥紧,重重的在床板上锤了一下。

如此大的动静,惊醒了倚在床边上熟睡的毕汀晚。

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眶,当视线恢复清明,看到老人清醒过来后,骤然惊呼出声,“祖父,您终于醒了!”

“吓死我了,呜呜呜……”

随着突然的惊喜过后,就又是一阵阵的后怕,毕汀晚整个人伏在了毕鹤轩的身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好您醒过来了,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水……”

因为长久的没有说话,毕鹤轩的嗓音变得格外的沙哑,他的嘴唇蠕动了半晌,才终于艰难的吐露出一个字眼。

“好!”毕汀晚立马起身准备去倒水,可是因为她伏在榻边时间太久,双腿都已经麻木了,在起身的瞬间,身子一软,差点直接跌倒在地上。

若不是身边的小丫鬟扶了她一把,那可当真要狼狈至极了。

“小姐,水来了。”

桌子上时时刻刻都备着温水,丫鬟眼疾手快地倒了一杯,递到了毕汀晚的手里,毕汀晚接过,搀扶着毕鹤轩坐起身,又在他的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躺的舒服一点,这才把水喂到了他的嘴边,“祖父,您慢点喝。”

一整杯温水下肚,毕鹤轩才终于觉得自己稍微活过来了一些。

他盯着屋子扫了一圈,声音不似刚醒来时那样的沙哑,“我睡了多久了?”

毕汀晚略微一思索后回答道,“足足七日了。”

毕鹤轩昏迷了这么久,得给他说点让他愉悦的事情才是,“若您再不醒过来,那几个皮小子我可管不住了,房顶都能掀翻。”

“陆……陆漻他……”毕鹤轩还记挂着自己昏迷前的事情,可这仅仅只是他的一个猜测,他还没有找到证据,但是也得快点告诉解汿,免得他已经将人给斩了。

说着这话,毕鹤轩就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准备进宫去面见解汿。

可他才刚刚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掀开,就听到了毕汀晚恍若大仇得报的话语,“祖父,陆漻昨日已于午门前施以车裂之刑,您此后不必再担心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震得毕鹤轩头皮发麻。

他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毕汀晚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够理解,怎么这些字结合到一起,他就听不懂了呢?

毕鹤轩顿时感觉宛若天崩地裂了一般,行将就木的身体不知道突然从哪里来了一阵巨大的爆发力,他猛地一下扑上前双手,死死的抓住了毕汀晚的手臂,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的骨头都给捏碎了。

他浑身颤抖着,说话的语调也在打着哆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毕汀晚头一次见到自己和蔼可亲的祖父,露出这般可怕的面容来,她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颤颤巍巍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陆漻已于昨日午门前被施以车裂之刑了。”

“尸……体……”毕鹤轩无比艰难地从喉咙中吐露出两个字,他睁大了那一双浑浊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毕汀晚,面露浓烈的渴求之色,“尸体在哪里?”

毕汀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既是害怕毕和轩此时的状态?*? ,又担忧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内情。

“祖父……您别这样……我害怕,您到底在担忧什么?您告诉我好不好?”

“新帝仁慈,任何事情都可以给咱们解决的……”

可毕鹤轩却仿佛完全听不懂她的话一样,只执意的攥紧了她的手臂,重复着,“告诉我,尸体在哪里?”

“在哪里?”

他心里那个模糊的真相还没有得到确认,陆漻怎么就能死了呢?!

不可以!

他不允许!

毕汀晚哭着摇头,“我不知道,行刑当日我没有去,后来听说是陆漻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念双和工部郎中关寄舟关大人收敛了陆漻的尸身。”

“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关大人和陆漻可能是同党,陛下还下旨要缉拿他呢。”

“去找……去找……”

也知道毕鹤轩究竟哪里来的力气,昏迷了整整七日的他,竟然还真的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人!”

他想起来了,当初建造重阳宫的负责官员就是关寄舟,当时他还觉得这个人是个纯臣,既不是柳滇那一派也不属于陆漻党,而且他一个小小的工部郎中,即便是一百多两的银子放在他手里,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贪污。

后来修建好的重阳宫,也只不过是外表看着华丽罢了。

那么,银子究竟去了哪里呢?

贺州雪灾时,送去赈灾的那些辎重,又究竟从哪里来?

毕鹤轩一刻也等不及了,“把我的龙头权杖拿过来,我要出门。”

先帝赏赐的龙头权杖,他还一次都没有用过,这一回,却是不得不用了。

毕汀晚拦不住他,最终只能跺跺脚,“我陪您一起去。”

毕鹤轩年纪这么大了,前段时间又气血上涌,昏迷了那么久,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毕鹤轩也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并没有拒绝毕汀晚的提议,“那就一起吧。”

出了太傅府的门,毕鹤轩让车夫驾着马车直奔城门口而去,解汿既然下了旨要抓捕关寄舟,那么只要他进了京都城,就一定会被守城的士兵给抓住,他只需要去城门口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马车辘辘地往前滚动着,到城门尚且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毕鹤轩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停车,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毕鹤轩掀开了马车上的帘子,一抬头就看到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守城位压着关寄舟正往自己这边走。

周围有不少百姓跟着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手边没有臭鸡蛋,就拿着随地可捡的烂菜叶子扔了过去,甚至还有一些吃食也在往关寄舟的身上砸。

“祖父,您慢点。”毕汀晚搀扶着毕鹤轩下了马车,刚那个龙头权杖递到了他手里。

“太傅大人。”压着关寄舟的士兵看到毕鹤轩停了下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毕鹤轩点点头目视前方,“将关大人交给本官便可,你们且回去吧。”

“太傅大人,”那士兵瞬间抬眸,又震惊又疑惑,“我等是奉了陛下的命令……”

“咚——”

那士兵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毕鹤轩重重地将自己手里的龙头权杖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龙头权杖在此,见之如见先帝。”

一瞬间,无论是守城的卫兵也好,还是周围围观的百姓也罢,一溜烟的跪了一地。

毕鹤轩哼了一声,“人本官就带走了,就算是陛下怪罪下来,自有本官担着!”

龙头权杖面前,算是皇帝也得有所顾忌,那卫兵不敢再说一句,只能由着毕鹤轩带关寄舟离开。

关寄舟坐在马车里面,整个人忐忑极了,他当然知道毕鹤轩是沈听肆的老师,可这太傅大人往日里在朝堂上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怒骂沈听肆。

他完全搞不明白毕鹤轩甚至宁愿得罪新帝都要将他带走的原因是什么。

可这一路上,毕鹤轩始终也不发一言,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颓然的气息。

那眼底翻腾的暗涌,让关寄舟不由感到心惊。

一路上安静无言,直到马车停在太傅府的门口,毕汀晚搀扶着毕鹤轩下了车,“祖父,您慢些。”

毕鹤轩绷着一张脸,点了点头,对着紧随其后的关寄舟开口,“你跟我来。”

“祖父……”毕汀晚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感觉自从自己的祖父醒来过后,对于沈听肆的态度就全然变了,她弄不清楚这中间的原因几何,但是她的心中一直有一道声音,在催促着她,让她去弄明白真相。

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她不弄清楚的话,她一定会后悔终生的。

她曾经深深地倾慕着那个人。

倾慕他曾经飒飒如松下之风,朗朗似山间明月,倾慕他广阔的胸襟,豪迈的气魄。

她以为她会嫁给他。

嫁给这样一个温柔似水,芝兰玉树般的君子。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变得那样的陌生,变得全然都不认识。

可那样一个人,自从走进她的心里,便已经生了根发了芽,无论她如何的竭尽全力,都无法再拔除出去。

她蹉跎了多年的岁月,从二八年华,到如今人们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可她还是……放不下。

昨日行刑的时候,府里有很多人跑去刑场观看了,毕汀晚没有去,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敢。

她不敢让旁人知晓,她竟然还爱着他。

但幸好,祖父昏迷不醒,有这样一个足够的借口让她继续留在府里。

她自欺欺人的欺骗着自己。

可现在,似乎有一些东西超出了她的认知,让她迫切的想要知道事实的真相。

毕汀晚期盼着,眼里露出哀求的神色,“祖父,我能不能……一起去?”

毕鹤轩盯着毕汀晚看了好一阵,终究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罢了,一起来吧。”

太傅府被沈听肆搜刮了个干净,整个府里连些好看的山水造景都没有,一路走到毕鹤轩的书房,到处都显得空空荡荡。

关寄舟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堪称破败的丞相府,眼泪忍不住的往下掉。

关上书房的门,里面就仅剩了他们三人。

毕鹤轩抬起那双浑浊的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关寄舟,“陆……”

他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唤起了“听云”两个字。

这是当年陆漻拜师的时候,毕鹤轩给起的表字。

“听云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相府的破败,贪污银两的赈灾,搜肠刮肚凑到的军需粮草,明贬暗保的肱骨人才……

残破的身躯,紧绷的精神,耗费天财地宝也无法保住的命……

关寄舟一点一点的说着,眼泪似汹涌的泉水般不断的往外流,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哽咽的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即便已经从沈听肆之前的眸光中探寻到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猜测到自己曾经误会那这个弟子,可再一次听到关寄舟的话,毕鹤轩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脏胀痛的厉害。

毕鹤轩微微闭上了眼睛。

以前未曾意识到的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是啊,龙椅上的那位,贪图享受,不听谏言,随心所欲,生杀弄权,奸邪小人步步高升,忠臣良将纷纷被贬。

所以要怎么做呢?

那就只能学会奴颜谄媚,努力的向上爬,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操控所有的权力。

可笑他白活了这么多年,却从未看透过。

这颗心从来没有这般的难受过,好似有一张细细麻麻,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其紧紧的裹挟了起来,难受的毕鹤轩根本无法呼吸。

比当年得知他最得意的弟子,选择了向权贵低头时,还要难受的紧。

天空被层层叠叠的墨色晕染,眨眼间电闪雷鸣,好似快要落了雨。

大片大片冰冷的寒流不断的透过皮肤渗透进毕鹤轩的骨子里。

陆漻,字听云。

迷途者,听云闲高唱,谁嗣鸿音。

可到头来,却在宦海浮浮沉沉,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毕鹤轩从来都没有这么后悔过,滔天的悔意宛若一整片汪洋一般,狠狠的砸下来,将他的心脏砸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化作一柄柄尖利的利刃,一刀一刀削在他的身上,宛若凌迟。

吼头忽然一甜,紧接着就有大片大片的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

“祖父!!!”

毕汀晚呼喊着急忙要去搀扶,毕鹤轩却挥了挥手拒绝,“不必,我还撑得住。”

说出这话的刹那,毕鹤轩唇齿间满是血污。

他的脸苍白的毫无血色,好似随时要倒下去。

毕汀晚眼眶通红,双手死死的绞在一起,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浑身上下都在剧烈的颤抖着,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无伦次,断断续续。

完全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说给毕鹤轩听,“祖父,他不会怪你,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毕鹤轩了无生气的说着,“可是我怪我自己啊。”

他怎么就不信任他?

怎么就从来都没有信过他一次呢?!

明明之前梁邕锫所说的话已经引起他的怀疑了,他甚至也有过那么一丝的动摇,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去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可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做。

直到现在,悔之晚矣。

“我要进宫,我要去见陛下……”

毕鹤轩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着往前。

他的弟子死了,背负着无数的骂名,车裂而死。

活着的时候未曾有人理解过他分毫,死后还要被书写进史书里,遗臭万年。

他不允许,他绝对不允许!

“太傅大人,”关寄舟搀着毕鹤轩的一只手臂,咬牙开口,“下官陪您一起去。”

不够,只有毕鹤轩一个人得知真相,这般的痛苦还不够,他必须要让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的痛苦!

时间已经挺晚了,但宫门尚未落锁,毕鹤轩要进宫还是能够做到的,只不过,毕汀晚就进不去了。

她站在太傅府的门前,看着载着毕鹤轩和关寄舟的马车一点一点的远离,直到拐过街角,彻底的消失不见。

从得知事实的真相起的那一刻,即便眼眶红的厉害,毕汀晚也始终咬牙坚持着,没有让眼泪落下来,祖父的心里面已经很痛苦了,她不能够再让祖父继续担心。

可现在徒留她一个人时,那种难过和压抑,便再也收不住了。

她转过身,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形象,迈开步子,大踏步的朝着自己的闺房的方向跑。

她将手里的锦帕攥在一起,死死地捂住嘴巴,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在下人面前哭出声。

一路狂奔到闺房,毕汀晚仿佛是疯了一样的翻箱倒柜,“在哪里?找不到?怎么会找不到?”

丫鬟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吓到,连忙上前阻止,“小姐,你要找什么?奴婢帮你找。”

毕汀晚猛地回头,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眸,“嫁衣,我的嫁衣,我的嫁衣呢?!”

“奴婢收起来了,”那丫鬟吓得浑身一个哆嗦,“需要帮您拿出来吗?”

毕汀晚疯狂点头,“快点,给我找出来!”

丫鬟急急忙忙的从箱子最底下翻出来一件嫁衣,衣服在箱子里面压了多年,颜色早已不是一开始的鲜亮,甚至上面有的绣线都断裂了。

毕汀晚小心翼翼的捧着嫁衣,看着上面断裂的地方,“去给我把针线拿过来。”

她还没有嫁给他,她曾经亲手缝制的嫁衣都还没有穿过呢,怎么能就这样坏了?

毕汀晚坐在那里,穿针引线,试图将嫁衣上面坏了的地方重新缝补起来。

她虽然看起来格外的认真,但落下来的上凌乱的针脚却还是出卖了她此时并不安定的内心。

想起她曾经如何指着那人的鼻子唾骂,如何的后悔她曾经爱错了人,毕汀晚就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分明知晓那人的抱负和愿望,可却在所有人都说他媚上欺下,谄媚讨好的时候,如同所有人一般的信了。

她怎么能那么轻而易举的信了呢?

他的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满腔抱负永坠黑暗。

抹了一把酸涩不已的眼眶,毕汀晚再次拿起了针线。

可就在她扎针的一刹那,手却微微抖了一下,没有扎到衣服上去,反而深深的刺进了她的指头里。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滴落在衣服上,本就有些破损的嫁衣,彻底的毁掉了。

毕汀晚看着伤口,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好疼啊……”

她伏在架子上,口中是悲痛欲绝的呼声,“陆漻,我的手指流血了,真的,真的,好疼啊……”

“我好像……再也没有机会嫁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