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阴谋者的忠诚「24」(2 / 2)

反正解汿没有直言让他们离开,他们就跟着呗。

更何况他们两人也震惊于解老太君一行人活着出现在这里,但这岂不是更加证明了陆漻的所作所为吗?

小太监的脚力还是很快的,等到他们一行人来到给安平公主安排的宫殿门口之时,梁渊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守皇陵的日子可不是简单的待在里面,混吃等死,不仅需要打扫陵墓,每日里更换祭品,除此之外,还要像皇帝生前那样伺候着,甚至还需要定期哭丧。

且皇陵里面阴森恐怖,见不到半点的阳光,长此以往,人很容易便崩溃了。

山宫一闭无开日,未死此身不令出。

守陵比殉葬还要残忍的多。

梁渊整个人都格外的消瘦,宽大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的,现如今时候正是深秋,还尚未入冬,他就已经披上了大氅,如此这般,还是感觉浑身发冷,控制不住的想要咳嗽。

他的脸上有一道从左侧眼角下方一直绵延到右边下巴的疤痕,即使皮肉早已经长好了,但还是带着狰狞的气息,让他原本温润的面庞看起来格外的瘆人。

只是看上一眼,都仿佛能够想象的到当初的这一道伤疤是怎样的深可见骨。

“皇兄……”

看着记忆中那个高大,健康的兄长变成经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安平公主都忍不住又想要哭了。

她扑进梁渊怀里面,双手搂着他的腰,手下的身躯几乎没有二两肉,只有坚硬的骨头硌着她的胳膊都有些痛了。

“皇兄……呜呜呜呜,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梁渊伸手摸了摸安平公主的脑袋,脸上没有丝毫对现如今生活的不满,只是轻轻笑了笑,满眼温柔,“都已经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从那暗无天日的皇陵里出来,再一次感受到阳光,闻到花香,见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能够像个人一样的活在这世上,他已经很满足了。

一行人进了殿内,温度上升,梁渊便将身上的大氅脱了下来,这般的他看起来更加的弱不禁风。

两个姑娘难受的不停抹眼泪,梁渊便细细的哄着。

解汿抿着唇,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终于呢喃,“你的脸……”

梁渊自嘲的笑了笑,“没什么,是我那时太鲁莽。”

他以为他不要太子的身份就可以把外祖父,舅舅和表兄救回来,他以为他在父皇那里终究还是有些分量,他以为他始终被当成继承人培养,他身上还是有能力的。

可终究是他过于天真了。

在皇陵里暗无天日的这些年,他才终于明白,没有太子的这个身份,他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到。

他发现的太晚了,不及……陆漻那般的聪慧。

“阿汿,”梁渊抬头看了一眼解汿,很是欣慰的说道,“你做的很好,不要自责,百姓终究是安居和乐了起来,就像我们三个当年所期盼的那样。”

过去了十几年,梁渊已然可以面色如常的提前那段过往了,“只是可惜,我终究也没有救下外祖父,舅舅和表兄。”

“陆漻当初挡的那一刀,也终究是白挡了。”

解汿太阳穴突突直跳,关寄舟和毕鹤轩之前所说的话又在他的脑海当中回荡,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堵塞了什么东西一样,让他难受的厉害。

“挡刀?什么挡刀?”解汿下意识的接上了梁渊的话,试图将这种难以控制的复杂情绪驱逐出自己的躯体。

梁渊略显得诧异,“你们不知道吗?”

“在外祖和表兄被困之时,是我和陆漻一起进宫求派兵营救的,我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气的他……父皇想一刀砍了我,是陆漻替我挡了一下,砍在了他的腿上。”

梁渊慢慢回忆着,说话的语调中带着不忍,“那一刀直接将他的腿骨都砍断了,后来他又替我挡了许多刀,整个人浑身都是血。”

“那年的冬日,雪下的那般大,他的伤……应该很痛吧。”

“也不知道他修养好了没有,”梁渊此时提起这件事情都还心有余悸,“是我对不起陆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安平公主身体踉跄着退后了两步,脸色骤然变得极其惨白,若不是解初瑶搀扶,恐怕都要倒了下去。

“怪不得二表哥被判处流放那日,我跪在御书房门外的时候,陆漻会说出那样的话。”

对待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兄都能被那个父皇举刀乱砍,又何况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呢?

她会死吧……?

正是因为自己曾经在求情的时候差点死在了她那个父皇的刀下,所以陆漻才会那样的劝说她?

心头好似被刺了一针一样,一开始只是有一点轻微的刺痛,但紧接着却蔓延开来,到最后密密麻麻的遍布全身上下。

她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那人了。

解汿愣愣的听着梁渊的话,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原来……曾经的陆漻也为了镇国公府,做过最大的努力吗?

他究竟,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

陌生的情绪在心底不断激荡,压的解汿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无意识的攥紧了手指,眼底幽深一片。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此时此刻,解汿感觉比在居庸关雪夜少粮时还要煎熬。

他沉默着,不说话,努力的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不要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不要和他讲话……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愿意放过他。

解初瑶轻轻安平公主的胳膊,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知道安平公主的心里的想法,没关系,她可以帮忙问。

“那陆漻呢?二哥,你是不是把他关起来了?”解初瑶右手食指在空中打了个圈,她绕到解汿的背后,拖长了音调,“让我猜猜看……”

“二哥,一开始得知我们死讯的时候,你是不是偷偷哭鼻子了?”

“你可别不承认哦,我最了解你的性格,肯定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对不对?”

“所以,你还怨恨陆漻哥哥,是不是?”解初瑶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完全没有发现解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那个冷冰冰的跟个木头一样的人,虽然看起来凶了一些,但是做起事来还是挺温柔的,我知道他让你难过了,但也是有情不得已的苦衷,你就把他吊起来打一顿就可以啦,不要怪他的罪好不好?”

“如果你把他关到牢里了,就把他放出来吧,就当是我求情,好不好?”

解初瑶唯恐解汿不相信,费尽心思的解释着,“当时陆漻哥哥就是吓唬你而已,根本没有让那些人对我和祖母做些什么,而且他还让人教了我医术。”

“我陪着安平去和亲,陆漻哥哥安排了保护我们的人,就连绘制突厥王帐所在地的路线图这件事情,也是陆漻哥哥让我们做的。”

“二哥……”解初瑶无比艰难的抓着解汿的手,小心翼翼的开口,“我们都误会他了。”

“你如果真的把他关到了牢里,你就把他放出来吧。”

解初瑶说完这话,眨巴着大眼睛,满心期待的看着解汿,可对方却仿佛是被石化了,一动不动,不发一言。

诡异的沉默在弥漫。

解初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她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了解汿,“二哥,你说话呀,你怎么了?”

解汿死死地盯着她,一双眼睛却一点一点的红了起来,一缕冷风吹过,几缕发丝顺着湿漉漉的冷汗贴在他的脸颊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了起来。

这下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解老太君观察了一下解汿的脸色,“是出什么事了?”

解汿僵硬的点了点头,整个人像是一头在密林当中迷路的兽,迷茫又绝望。

他该怎么回答?

他要如何解释?

昨日毫不留情下车裂的命令,在如今变成回旋镖狠狠的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经年累月,日思夜想着要报仇雪恨。

他本打算等今日安平公主归来以后,就要狠狠的庆祝,庆祝他登基为帝,庆祝他夙愿完成,庆祝他大仇得报。

这场庆功宴要办的风光无限!大张旗鼓!

办的这天下人尽皆知!

只有这样,才能够对得起这些年无辜受害的百姓,对得起那些报国无门的忠诚,也对得起被灭满门的镇北侯府。

可现在,死去的人都活着。

而他解汿,尚且活着,却如同死了。

从心脏处爆发的疼痛,仿佛是万虫噬咬一般,解汿感觉自己的血肉都好似早已经被这些虫子给吃空,现在站在这里的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而是一具骷髅,一具没有任何思想的骷髅。

这一瞬间,解汿已然彻底崩溃。

就在此时,始终在旁边沉默着的关寄舟终于忍不住说出了事情的真相,“陆相……已于昨日在午门前被施以车裂之刑了。”

轻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宛若五雷轰顶,山崩地裂。

“你说什么?!”安平公主的目光犹如刀锋,要在关寄舟身上片肉,脸色变得极其的可怕,以至于看起来都有些显得狰狞了,“你再说一遍!”

关寄舟眨了眨眼睛,强忍着泪水不要掉下来,“昨日午时,当着全都城百姓的面,车裂而亡。”

最后四个字,几乎用尽了关寄舟全身的力气,嗓音低到了极点,又带着几份撕心裂肺的沙哑。

“我还活着,祖母和嫂子也都活着,”解初瑶眼底闪过一抹痛色,不可置信的后退了几步,“可是,陆漻哥哥……他却死了?”

解初瑶的嗓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一丝呜咽,像是受伤的幼小猫儿的低吟,“他死了……”

“怎么办啊……安平……”

如同解初瑶一般绝望的,还有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安平公主。

当听到沈听肆死亡的消息,安平公主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好似在这一瞬间,陷入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当中。

她和亲突厥,带着这个人心中的家国大义,她甘愿赴死,只是不想让这个人独自一人撑着那么多的苦痛。

可当她满怀期待,兴致勃勃地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对方已经死亡的消息……

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根紧绷了半年的弦,在这一瞬间彻底的断裂了开来。

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冲上了头顶,所有的血管都在叫嚣着,脑袋痛的几乎快要炸裂似的,使得安平公主那张素来靓丽的面容都变得狰狞扭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再等一等……

她和解初瑶就晚来了一天,只有一天!

这么多年都坚持过来了,可为什么偏偏没有坚持住这最后的一天啊……

“明明……我们本可以团聚的。”

安平公主感觉自己的胸口好似空了一块,连呼吸都透着彻骨的凉。

解汿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感觉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好似在这一瞬间被抽离了去,他几乎快要站不住。

原来他本可以提前知道他的家人都活的好好的,原来他本可以和陆漻如十一年前的那般亲密无间,原来他本可以……不用失去。

他恨他,怨他,却从未听从过他的解释。

明明在陆漻干脆利落的认罪的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劲,却只顾着自己心目中的那股子恨意,强行将那怪异之处摒弃了去。

怎么办……

他终于如关寄舟所言,后悔了。

可似乎,已经晚了。

这世间最过于悲哀无助之事,莫不是,他本可以……

解汿的齿间无法克制地打着颤,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张开了嘴,可每说出一个字,都好似在牵扯着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那种从灵魂深处传来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给撕碎了。

看到所有人都这般的悲伤痛苦,关寄舟心中却莫名的得到了一种满足。

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凭什么陆相早早离世,而他们这些人,却依旧苟延残喘着?

这不够,这还不够!

关寄舟又在旁边幽幽开口,“陛下不是好奇陆相为什么那般的甘心赴死吗?”

“那微臣就告诉您。”

“数十年如一日的殚精竭虑,陆相的身体早已经亏空了,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挽回,即使陛下您没有下这个命令,陆相也活不了了。”

“难道陛下就没有看到陆相苍白的脸色与孱弱的身体?”

听闻这话的毕鹤轩顿感心痛万分,他日日在朝堂上和他争吵,竟从未发现他苍白的面色。

他怎会老眼昏花至此?!

只不过是,他怨他,从未仔细关心过他罢了。

“陆相从未怪过你们任何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看着这个沈听肆最为敬重的师长这般的绝望,关寄舟忍不住开口道,“太傅大人,在陆相的心里,您永远都是他的老师。”

这话一出,毕鹤轩再也忍不住的湿了眼眶。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每次他喊自己老师的时候,自己都会毫不留情的怒怼回去,告诉他,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他早已不曾将他当成弟子,可他却从始至终都认他这个老师。

毕鹤轩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十年如一日的,坚持着这一声称呼。

可他却将这看作是挑衅,当做是对方得意的宣告。

怎会如此昏聩?!又怎会昏聩至此啊!

过去的种种,毕鹤轩一点都不敢再去想,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面有无数的血管,在不断的叫嚣,疼的脑袋都快要炸裂了。

关寄舟不敢再去刺激毕鹤轩,他担心将人气出个好歹来,等到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都没有办法跟陆相交代。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继续刺激解汿。

关寄舟站起身来,一步一步靠近解汿,字字诛心,句句入骨,“所以,他用自己的一条命,成全陛下您千秋万代的名声啊!”

“只有他死了,死在众人面前,死的声势浩大,死的凄惨无比,您才是众望所归的帝!”

解汿的五脏六腑都在煎熬,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器官不在叫嚣。

是他的狂妄自大,是他的眼盲心盲,是他的愚蠢至极,是他亲自毁了陆漻!

深秋的天空中,浓云似乎更厚了一些,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不过片刻的时间,狂风骤雨排山倒海般的落了下来,吹着宫门嘎吱作响,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冷……

刻骨的冷。

不只是身体方面的冷,一颗心更加的冷。

解汿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关寄舟,试图从他所说的话语里面分析出别的信息。

冠冕的,扭曲的,理智的,疯狂的……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除了关寄舟所说的,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

陡然间,解汿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控制不住的想要喷涌而出,疼的他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

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胸口,那一瞬间,却猛然吐出了一大口血,心脏一阵阵的剧痛,浑身上下每一寸的骨骼都好似散架了般。

他脱力的倒了下去,重重的砸在地面上。

脑子一阵发蒙,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只看得到自己的眼前,好似有无数的人在晃啊晃。

他们面露惊恐,试图将他搀扶起来,还有的似乎在大喊大叫。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世界归于一片黑暗,所有的声音也尽数归于安寂。

——

“跪——”

“百官觐见——”

庄严的祭礼乐声响彻整个宫门,文武百官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而入,在大太监声音的指引下,所有人齐刷刷的朝着前方的御阶跪了下来。

年轻的帝王穿着重工吉服,一步一步的沿阶而上。

解汿感觉自己的步伐无比的沉重,这御阶又无比的长。

十年的光阴,不停的在他脑海当中回荡。

“我要做大将军,给你守卫边疆。”

“那我就要做丞相,给你守好这朝堂。”

“那我就做一个盛世明君,给你俩最高的信任,我们一定会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少年时许下的期望,终究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变成了无法触及的幻想。

渴望成为明君的人,毁了容颜,再也无法入得这庙堂。

期盼驰骋沙场的人,却被困在这宫墙里,一生不得自由。

而那个期许成为一代名相的人,车裂而亡,五马分尸,就连死后也得烈火烹油,受尽酷刑。

解汿站上高台,俯瞰着下方的群臣,嘴角僵硬的弯起一个弧度,带着几分严肃,“众卿平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本该是一个举国欢庆的日子,可年轻帝王那遮挡在十二旒冕背后的眸子里,却看不出半分的喜悦与欢欣。

长睫垂下的阴影,盖住了所有的光。

关寄舟从小小的工部郎中直接升为工部尚书,跪在文臣的前方。

他啊,终究还是无法辞去这官职,还得在这宦海里沉浮。

他要替陆相,守着这朝堂。

好不容易国家安定了,天下太平了。

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诞生于无边的黑暗,废尽一切,全力挣扎,却最终死在了黎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