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颤动着浑身上下的肉,一颠一颠的从屋子里直冲到院子里头来。
他一边走,一边嚷嚷着,满腔的愤怒从那双被肥肉挤在一起的豆豆眼里面涌出来,“我岳丈可是太守,信不信我让他把你们全部都拉出去砍头?!”
但当他看到那一个个身穿铠甲,浑身肃杀,手里头还都拿着寒意凛冽的刀戟的士兵们,以及站在士兵们身旁,被刀戟架着脖子的老丈人的时候,一下子就怂了。
为首的那名军士笑意盈盈地盯着男人,“太守大人已经在这里了,本将军倒想看看你要如何砍了本将军的头?”
“交出你们低价收购的那些粮食,否则的话……”
军士说着话,晃了晃手里的刀,寒凉的刀戟只是在男人的脖子上轻轻触了一下,男人就立刻被吓得跪倒在地上屁滚尿流了。
“我交,我交,我交出来……”
这样的一幕,在全国上下不少的地方重复上演。
解汿之所以让董深带着镇北军如此大张旗鼓的搜刮粮食,便是因为关寄舟给了他一份名单。
而这份名单,是沈听肆整理出来,临死之前交到了关寄舟的手里的。
沈听肆虽说是个丞相,也拥有着很大的权力,手底下跟随他的人也不少,毕竟他的权力中心都在京都,而管不到地方上去。
那时候朝堂上面还有个柳滇与他针锋相对,再加上朝堂上面一大部分的官员都是酒囊饭袋,算是换过去,也不过是换了一拨官员继续鱼肉乡里。
而且这样大规模的官员调动也是需要军队的镇压的,沈听肆的手里唯独没有兵,这是废帝能够如此信任他的原因,却也使得他做事束手束脚。
所以沈听肆利用自己在朝堂上面获得的情报,以及从9999那里得到的剧情信息,整理出了这么一份发国难财的地主豪绅。
只要能从他们这里拿到粮,无论是采用什么样的手段,新朝初立的第一个春节,便都可以平安无事的度过。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没有哪个百姓愿意抛弃自己生长的地方,带着一家老小背井离乡。
尤其还是跨越上千里的路程去逃难,没有人知道他们逃难的尽头,等待着他们的究竟是可以饱腹的赈灾粮食,还是一言不合的人头落地。
因此,当得知朝廷分发了粮食的第一时间,绝大部分逃难的百姓都原路返了回去。
城门口每天都有人架着大锅在煮粥,这煮粥的米虽然是陈米,不似新米那般的晶莹剔透,圆润饱满,而且在镇北军的镇压下,没有人敢偷工减料,每一碗粥都有着足够的分量,喝上一口满嘴都是米香。
除夕夜,又落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散落下来,粘在衣服上,又顷刻间化开了。
寒冷的夜里,吃上一碗熬的热气腾腾的米粥,仿佛所有的寒气都被驱散。
冷不丁又从里面捞起一块肉,以为是意外惊喜,奔走相告着,最后却发现,每个人的碗里都有。
雪花依旧落着,并不见减小。
可这个除夕,却似乎没有去年那般的冷了。
瑞雪兆丰年,来年啊,定然会是个好收成。
——
盛启二年,三月初七。
新帝登基第一年,免税收,开恩科。
废帝在位的这些年里,科举几乎都快成为了摆设,舞弊,卖题,顶替他人的成绩……
选进朝堂的,基本上都是些蝇营狗苟之徒,真正有能力的人,却入朝无望,报国无门。
开恩科的消息一经传出,全国上下的举子都为之而沸腾了。
这一年的春天,天气比以往更暖和了一些,春闱殿试的那日,兴奋的举子们都几乎快要将金銮殿给挤爆了。
这当中有因为去年被诬陷的科举舞弊案中的受害的年轻举子,也有屡试不中,年过半百的老人。
但无论这些人年龄几何,只要他们考中了,他们便都是天子门生,且是新帝登基第一年开恩科的进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天然的和新帝更亲近。
所以以群人磨肩擦掌,卯足了劲的想要在这场殿试当中夺得一个好名次,毕竟殿试只排名不刷人。
解汿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看着那一个个怀着满腔抱负,年龄各异的举子们,心中也是想法颇多。
虽然他登基以后,凭借着绝对的军权,将那些有意义的声音全部都给压了下去,但有些政令实行起来还是受阻,毕竟这些世家大族们宛若毒瘤一般,盘踞了上百年,而且关系盘根错节,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可以轻易拔除掉的。
等将这些举子们全部都安排到他们各自的职位上去,他的一些政策也就可以更好的实施了。
解汿眨了眨眼睛,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坐在殿中认真做着试卷的举子们。
却忽然,他瞳孔震颤,指着最左边的一位年轻举子,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抹不自然的颤抖,“你,抬起头来。”
宋昀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笔,掀起衣摆不卑不亢的跪在了大殿上,“学生宋昀,拜见陛下。”
趁着这个功夫,解汿也看清楚了宋昀的长相。
虽然宋昀那消瘦的背影,与洗的发白的衣衫,以及提笔握字的姿势,都与当年他和陆漻初识之时那般的相似,但宋昀露出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庞。
解汿自嘲的笑了一声,眼睫微微下垂,藏着旁人见不到的落寞。
他在想什么呢?
便纵有故人之资,却终不复故人矣……
生离死别,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太过于可怕的事情。
但可怕的是,在那人走后,他却永远的困在了离别的夜,拼尽全力,都好似再也无法看到旭日东升。
但也仅仅只有这么一瞬,解汿就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在此次殿试之前,他有听说过宋昀的名字,前朝废帝时期,具有小三元的名号,是争夺一甲名次的强有力者。
却在参加会试的时候被人搜出携带小抄舞弊,当场被抓进了诏狱里。
解汿盯着宋昀,眸子中带着一模一样的光,“去岁的舞弊案,似乎你也牵扯其中?”
“是,”宋昀轻轻应了一声,不慌不忙的解释道,“但学生是被陷害的,学生自认为有足够的本事,不屑于用那些龌龊的手段来达到目的。”
这般泰然自若的模样,倒真有那人的几分风骨。
解汿来了兴致,径直问道,“明君治国,太平盛世,何解?”
宋昀略一思考,便当着满殿的监考官和举子们侃侃而谈了起来,“太平盛世乃社稷安定,百姓安乐……”
从他因为被人诬陷科举舞弊,却被陆相救下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陆相绝对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
可他实在是人微言轻,所说的话没有任何的分量。
陆相行刑的那一天,他站在人群当中,撕心裂肺的解释着,可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举人,在京都这种随便扔一把铜钱都能够砸到几个高官或者是皇亲国戚的京都城里,他的身份实在是太卑微了,他甚至连面见新帝的资格都没有。
这般弱小又无用的他,又有什么资格能够为陆相正名呢?
所以他要参加科举,他要竭尽全力的往上爬,爬到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爬到一个拥有着庞大权力的位置,让这全天下的人都不得不听他的话。
只有这样,他才能够为陆相,言名正声!
“民生为本,以小见大……”宋昀站在金銮殿的中央,字字珠玑,句句琅玕。
等到他说完的时候,整个大殿都静下来了,连其他的举子们写字的毛笔生也消失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宋昀一个人的身上。
当年陆漻高中状元的场景解汿并未曾看到,但应当也和这差不了多少了吧?
“好!”他带头鼓起了掌来,紧接着,整个金銮殿便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解汿朱笔挥洒,“既然你已经连中五元,那朕就给你这个添头,学生宋昀,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当居一甲第一名,状元郎是也!”
——
又是阳春三月,柳絮纷飞的时节。
少年人春风得意,穿着艳丽多彩的状元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在千拥万喝中徐徐向前。
解汿穿了一身便服,偷偷的溜出宫看状元郎打马游街。
年轻的状元郎面带微笑地走过长街,无数的鲜花,香囊,手帕,轻轻的扔在他的身上,但他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紧紧的攥着马上的缰绳,稳步向前。
鬼使神差般的,解汿竟想要此刻有一个年轻的将军骑着大马从城门外冲进来,将这游街的队伍给冲散了去。
他想要亲眼瞧一瞧,倘若当真马惊了的话,这年轻的状元郎又该如何反应?
可一直等到游街的队伍转过街角,礼乐的声音消失不见,状元郎的背影也没入人群当中。
却始终都未曾出现解汿期待的场景。
不一样。
即便再像,也终究不是那个人了……
欢悦的声音消失,长街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剩下满地的落花,还在诉说着方才热闹的场景。
忽然,一道纤丽的身影缓缓走过来,她蹲下身,从满地的落花中捡起了最艳丽最漂亮的一朵,轻轻地插在了自己的鬓角。
那一刻万籁俱静,只剩下女子泪水滴落的声音。
毕汀晚沉默的看着游街的队伍远去的方向,看了许久,许久。
解汿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这一次的状元郎啊,终于不用像陆漻那样了。
可她却好似陷入到了当年,再也出不来了。
——
盛启二十九年。
大乾朝空前盛世,百姓和乐,天下安邦,四方来贺。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首先就是他们最最英明的陛下解汿,明明正值壮年,还能够在这个地位上再干二十载,他却提前退位给了太子,迁居别院,号太上皇。
同时,大乾朝丰功伟绩的丞相宋昀,一篇《听云赋》,写尽了前朝废帝时期的奸相陆漻陆听云的一生。
曾经有一个鲜衣怒马的状元郎,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国家的安定,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背负了满身的骂名。
时隔近三十载,前朝那独揽大权,穷凶极恶的“奸相”陆漻的真实所为,如同雪花一般的飞向了大乾的每一片领土。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艳阳天,晴空万里无云,刺眼的金光毫不吝啬的散落下来,照在所有人的身上,带来无尽的暖意。
就像那个人给他们的感觉一样。
敲锣打鼓的丧乐响彻云霄,百姓们自发的挂起了白绸。
举国上下,万里齐哀。
他们曾经迫不及待的想让那个人死去,想让他的灵魂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死后的三十载,大街小巷里面依旧流传着他那无恶不赦的作为,他的名字,甚至只要提起来都能够只小儿啼哭。
可当他真的死了,连一句完整的尸身也不复存在,再也没有办法睁开那双宛若琉璃一般的眸子的时候。
他们才终觉后悔。
所有的谩骂在这一日被推翻,可那些中伤的字眼并不会因为那人的逝去而就此消散,反而幻化成一柄柄射向自己的利刃,让他们痛苦不堪。
消息传到了边关,贺州的百姓比其他任何一个地方的百姓都更加的难受。
原来在他们危机存亡的时刻,是那人的力挽狂澜。
可他们却用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去咒骂他,去侮辱他。
没有人知道沈听肆死了以后的尸体被葬在哪。
但却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修建了庙里去供奉他,他们给他上香,给他供奉好吃的蔬菜瓜果。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跪倒在蒲团上,苍老的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
老太太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当年居庸关的守城士兵,那一个除夕夜是那样的绝望,她以为儿子和丈夫永远的会死在那夜的战场上,可他们却活着回来了。
只因为有一位姓沈的先生,搜肠刮肚地送来了粮草。
三十载光阴过去,老太太依旧记得当年的绝望,以及那绝处逢生时所带来的巨大的惊喜。
她端着一盘剥好了的榴莲,果肉色彩金黄,颗颗饱满,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味。
“这是关大人下南洋后带来的水果,名字叫榴莲,年轻人都很喜欢吃,味道也非常好,我想着你离世那年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应该也会喜欢吃的……”
——
贺州的一处茶楼里,不少学子聚在一起讨论着陛下禅位的事情,以及宋昀所写的《听云赋》。
“想当初我也是痛恨陆漻那狗贼……”说到一半,这名书生又猛地住了嘴,“瞧我,这之前说习惯了,一时半会都有些改不过来。”
“陆相当真是,大公无私,为国为民。”
“是啊,他救了这天下的所有人,却唯独没能救得了自己。”
“吾辈当以楷模,为天下,为太平!”
“啪——”
一声惊堂木,说书人感慨摇头,“一朝马死黄金尽,想那赫赫扬扬的一代权相,最终也不过落得了坟山上的一抔黄土,穷尽半生所追求的琼楼玉宇,最终也成了回不了头的艰难险阻,这人世啊,当真是如梦幻泡影,如丝如露……”
茶楼里面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喝彩声,“说的好!”
角落里,一名穿着朴素的老人默默的放下茶钱,转身离开。
出了茶楼,他摘下戴在脑袋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有些苍老的脸。
赫然就是禅位给了太子的解汿。
他迈着步伐,温温吞吞地往前走,直到在一家医馆的门口停下。
里面传来一道同样有些苍老的声音,“老人家,请问你是哪里不舒……”
一名大夫从里面走出来,却在看清楚解汿面容的时候,陡然间怔愣住,“陛下?”
解汿扯了扯嘴角,“不用这么生疏,就当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吧,叫我解汿就好。”
“你说呢?”
“念双。”
念双沉默了一瞬,将解汿请到了内室去,倒了一杯温茶给他,“你来做什么?”
如果是二十九年前,他们绝对不可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说话,但此时,念双不得不佩服解汿了。
这些年里,解汿他这个皇帝做的很称职。
不,或许可以用盛世明君这个词来形容,也再合适不过。
解汿开放了和周边接壤邻国的互市,大乾的丝绸瓷器等卖了出去,周边国家的咖啡豆子等也走了进来。
他还安排了商船远下南洋,带来了大洋彼岸的农作物。
他大力发展农业,纺织业。
注重孩童的教育问题,每一个州县都有国库创办的善学,无论男女到了年纪都可以去读书识字,就算不用考科举,也可以有一技之长来养活自己。
女学创办的如火如荼,安平公主和毕汀晚成为了京都女学的山长和副山长。
整个天下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百姓和乐,天下安邦。
这是主子的愿望。
看在解汿替主子实现了这份太平盛世的面子上,念双的态度也好转了许多。
解汿双手捧着那杯茶,紧张得微微颤抖,过了许久后,他才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哀求,“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墓在哪?”
在丞相府得知沈先生的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解汿就知道,他其实就已经不配再去见沈听肆一面了。
厮人已逝,往事难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的将这个国家治理好,不要让那人失望。
所以这些年里,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甚至连晚上睡觉时做梦都在想着如何要治理这个国家。
现如今这么多些年过去,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他知道他没有脸面去见那个人。
可私心里,他还是想要去一趟。
哪怕死后坠入阿鼻地狱,烈火烹油。
所以,他提前禅位了,他害怕等到自己年老之时,也会像前朝的废帝一般追求长生,害怕自己死后入了黄泉,也不得再见沈听肆一眼。
他想着,看在他把这个国家治理的还算可以的份上。
那人终究,还是愿意见他一面的吧。
所以他来了,厚着脸皮来了。
念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我告诉你。”
前往沈听肆墓的路上,解汿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
已经过去二十九年了,那个人死的时候,也才刚刚二十九岁吧。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他都这般的老了……
也不知道,那人看到如今国家的这般模样,会不会满意。
一路上弯弯绕绕,到了地点后,解汿却突然笑了起来,“原来……”
“你在这里啊。”
他的嘴角几乎已经用尽全力咧到了最大,露出满口洁白的牙。
他大笑,他拼了命的大笑着,眼泪却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腹部所有的器官都在阵阵抽痛,笑到最后,控制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又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干呕。
可他看着那个不刻片字的碑,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生平的碑,甚至是连想要祭拜都只能扒开杂草,努力去寻找的小小的碑。
瞳孔中又充斥着无可挽回的破碎和绝望。
“陆……漻……陆漻……”
“我来看你了。”
解汿一遍一遍的喊着这个几乎已经被时光忘却的名字,凄厉的笑声如同疯魔。
即使他已经替他正名,即使全天下都知道了他曾经的所作所为。
可他的碑啊,竟只有这样小小一方,连一个字都未曾提下。
解汿闭了闭眼睛,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人声鼎沸的刑场。
陆漻满身狼藉。
荏苒的时光吞噬了一切,埋葬了过往。
雕梁画栋不在,朱颜亦早已更改。
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自己。
一个卑鄙,拙劣,龌龊,又无耻的自己。
解汿抱着一坛酒,浇了一半在这个无字碑前,又将另外一半尽数灌在了自己的肚子里。
随后,他抱着酒坛子,侧身倚靠在墓碑前,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面血丝密布,又带着浓烈的不舍和怀念。
多少的沉寂的夜里,他都不敢睡。
他害怕梦到陆漻,又怕梦不到陆漻。
他害怕陆漻怨他,又害怕梦回那个鲜血淋漓的刑场。
刺目的血红似乎吞噬了一切,连带着他这个人一起陷入无尽的黑暗里,再也没有办法出来。
那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惧怕,哪怕轮回百世,都镌刻其中。
“陆漻……我后悔了。”
解汿笑着说着,眼睛缓缓闭上了,此后便再也没有睁开。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解汿的尸体上,落下满地银白。
这时光啊,兜兜转转。
只不过是,当时的明月换了拨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