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城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管霁雨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她抬手轻轻捏了捏易欣然的鼻子,“人小鬼大。”
易欣然眨巴着大眼睛,缩进了管霁雨的怀里,“妈妈,我好想你。”
人家照顾了女儿这么久,他们也没有受到什么损失,易城就想着给点钱回报一下云舒。
话虽这么说,但只要云舒收了这钱,他们之间的恩情就断了,云舒以后也没有办法再拿这件事情来挟恩图报。
易城是一个商人,女儿陷入危险当中的时候,他可能会优先顾及女儿的安危,但此时危险解除,他就有必要考虑这其中的利益关系。
云舒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常言道伤人重利,这倒是半点掺不了假。
她从床头柜里面掏出来几张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易城的面前,“看完这个,我劝你再仔细斟酌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
《器官捐赠同意书》
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
易城有了一瞬间的愣怔,薄薄的几张纸拿在手里头,却似乎有千斤重。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几个黑色的字眼,似乎在冷嘲热讽着他方才所说的要给钱的话。
“对不起,刚才是我冒昧了。”易城立马态度诚恳的道歉,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手里头的这东西能救女儿的命,幸好云舒没有介意他刚才所说的话,否则的话,恐怕他后半辈子都得生活在悔恨当中。
“行了,也不是我要给你女儿捐心脏,”云舒拍了拍手,穿上鞋子站了起来,“跟我来吧。”
沈听肆说,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会被送到第一人民医院来,只要她见到了易欣然的父母,就可以到护士站去询问他的所在。
两方人马在抢救室门口碰了面。
“你们好,你们应该就是宋哥的家人了吧,他曾经和我提起过你们。”云舒看着眼前几人悲伤欲绝的样子,心里头竟是没来由的多了几分舒坦。
他们现在这份安稳的生活,都是无数像沈听肆一样的人换来的。
就算她自私吧,她不希望这些人忘记沈听肆,他们都应该活在失去他的痛苦回忆里。
严序和林知夏没见过云舒,突然看到这么一个人过来用无比熟稔的话语和他们说话,一时之间有些怔住。
云舒也不管他们怎么想的,直接把手里的器官捐赠同意书递了过去,“宋哥之前和欣欣那小姑娘做了匹配,心脏各项数据都挺吻合的,稍微大一点也不太碍事。”
“对对对,”事关自己女儿的安危,管霁雨和易城连连点头,“我们刚才已经检查过了,这份协议是真实有效的,我想,严警官也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严序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份同意书上的字,却越看越模糊。
他能拒绝吗?他不能。
这是沈听肆临死之前的愿望,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实可以以另外一种方式活下去。
心脏的使用时间是有限的,心脏移植的最佳期限是12个小时,现在是晚上11点50分,医生宣布沈听肆死亡的时候是十一点半左右。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有不到12个小时的时间。
严重华和郑开卉对视了一眼,他们算得上是沈听肆的父母了,又是在场辈分最大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郑开卉深呼吸了好几次,强忍着眼泪不落下来,“我尊重阿时的选择。”
话音落下的瞬间,管霁雨和易城齐齐松了一口气,他们的女儿终于有救了。
易家在南城有钱,自然也就有权,在他们从病房赶往抢救室的时候,易城就已经吩咐下去安排医生了,此时人已经差不多快赶到医院。
只需要再做一些检查,只要供体符合,就可以立马安排手术。
“去吧去吧。”严重华看着沈听肆的遗体被推了出来,偏过头去有些不忍再看。
在原本的剧情里,严重华主动开走了那辆装满炸药的车,因公殉职,宋时归也没有如沈听肆那般学来了黑客知识,所以他只能尽可能的暗中帮助警方,即使最后收集到了证据,也没有主动向警方那边递过信。
所有人都以为宋时归叛变,他最后的结局和泰森一行人一样,被执行了枪决。
死后,他的遗体被捐给了医院,机缘巧合之下和易欣然的心脏做了匹配。
但因为错过了心脏移植的最佳时间,即便手术成功了,还是出现了些许的排异反应。
易欣然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即便延长了寿命,一辈子也只能病歪歪的,永远没有办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沈听肆希望小姑娘能够健康快乐的活着,这才提前准备好了一切,正巧卡在这个时间点。
在做匹配检测的时候,医生都有些震惊,就算是同系血亲之间,器官也不会这般的符合,沈听肆的心脏除了稍微大一些,基本上都快相当于是专门为易欣然量身定做的了。
易城联系的都是实力顶尖的医生,再加上供体格外的匹配,原本需要五六个小时的手术,不到四个小时就已经完成。
手术室的大门被打开,在管霁雨和易城冲上前来时,主刀医生露出了笑脸,“手术非常成功。”
这是他做心脏移植手术以来做的最成功的一个案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易欣然完全可以和正常的小孩一样活到寿终正寝。
沈听肆能用的器官都被摘除,剩下的遗体交给了家属处理。
郑开卉原本是打算直接将遗体运到殡仪馆的,但林知夏却想亲手把沈听肆拾掇整齐。
身为法医的她亲手解剖了她的爱人齐肃,现在,现在也要亲手送走她最为敬重的兄长。
“我和你一起吧。”严序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说着。
林知夏点了点头,指尖蜷缩着,“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等一下咱们给他换上。”
她记得兄长是最喜欢干净的人,一定受不了现在满身焦黑的模样。
医院里头再送去做器官检测的时候,其实也将沈听肆的遗体做过清理,但终归清理的不够干净。
严序低着头,双眼泛红,一点一点的将因为灼烧粘在皮肤上的碎布料弄下来。
林知夏则是拿着一张干净的帕子,用水打湿后擦着沈听肆脸上的脏污。
因为被摘取了心脏,沈听肆的胸口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疤,严序的手指在那疤痕上触了一下,紧接着指尖猛然一颤。
他感觉自己的指腹仿佛触碰到了一块冰,没有任何的温度。
他抿着唇,继续往下清理,当严序的视线移动到沈听肆的腹部的时候,他却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格外令他惊恐的东西一样,整个人颓然倒地。
严序在刹那之间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颤抖着双手,满眼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他的眼睛红的几乎快要滴出血,视网膜仿佛针扎般的痛,他的喉咙深处不断的抽着气,说不出来话,只剩下喘气声如牛。
“你怎么了?”林知夏看到严序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焦急不已,“你倒是说话呀!”
可严序却依然完全听不见她所说的话了。
沈听肆那张素来清隽的容颜上,纵横交错着鲜血淋漓的伤痕,在甸北园区那间废旧的屋子里,是沈听肆微笑着鼓励他,让他不要放弃一切的希望。
现如今如此近的距离,严序却再也察觉不到对方丝毫的呼吸。
“不……”严序低声呢喃,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浑身上下传来一股彻骨的凉意,一直凉到了他的骨头缝里去,甚至连他的灵魂都冻得格外的扭曲。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宋!时!归!”严序将这三个字狠狠的咬碎在唇齿间,泪水控制不住的汹涌出来,“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啊?!!!”
严序猛然间站起身,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竟然猛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严序!你简直就是个瞎子!”
他不止一次的从沈先生身上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感觉,甚至不止一次的怀疑过沈先生和宋时归有关系。
可只是因为他恨宋时归,怨恨对方抛弃了他们的理想,选择苟且偷生的投靠那些犯罪分子。
可是啊……
如果没有他当做卧底混进去,他们又如何将这些人全部逮捕归案呢?
只是因为曾经的他不愿意相信,那个背叛了所有人的人,实际上是在向着他们罢了。
严序心头一颤,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呢喃,“知夏……怎么办……他就是沈先生……”
他愣愣的伸出手,试图向半空当中抓住些什么,可他脑子里面一片空白,终究什么也没有抓住。
严序重重的一拳砸在了墙壁上,手心里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有了股撕裂般的疼痛,血色氤氲而出,雪白的纱布被染成了深色的红。
林知夏收紧双臂,只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什么格外诡异的事情,“你说什么?”
严序浑身抖动的厉害,他伸出手指,缓缓指向沈听肆的腹部。
那里留着一道手工用线缝制的疤痕。
“我和你说过,当时在甸北园区的水牢里,泰森安排了很多人来杀我,当时是沈先生救了我,他为了救我,腹部还中了一枪,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他徒手挖了子弹,”当日的情形牢牢的刻在严序的脑海当中,他说着说着就有些泣不成声,“我亲眼看到沈先生用烧红的匕首止了血,那个疤痕,和这个一模一样……”
严序觉得自己当真是愚蠢至极,蠢的无可救药,在甸北园区那种地方,有什么人会不顾一切的来救他呢?
在严重华告诉他沈听肆是卧底身份的时候,他都没有想到过沈听肆就是沈先生。
他是卧底啊,又怎会轻易的暴露身份?!
怪不得他找遍了从甸北园区里头解救回来的人,却始终未曾找到救了他的沈先生。
明明人就在跟前,他却眼盲心盲的看不见!
严序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沉在了地上。
对于警察来说,有些稀疏平常的枪伤,却像是鲜血淋漓的在严序的心口狠狠划了一刀。
林知夏抬起眼睛,瞳孔中带着些许的茫然,严序曾经和她说过“沈先生”的故事,可她也从未将这人和沈听肆联系在一起。
“你确定是这个疤痕吗?”
“当然,”严序用力的牵动嘴角,露出一抹格外惨然的笑来,“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沈先生。”
轻描淡写的话语,却仿佛是一记重锤一般,重重的敲在了林知夏的心上,让她久久的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这样……?”
阳光从窗外寸寸洒落,照亮了一世的阴暗,严序闭着双眼,将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膝前,近乎无声的喃喃,“他要怎么说呢?”
卧底的身份一但暴露,就只会是一个死字。
林知夏身体一晃,整个人差点跌倒,“我……那么的责怪他,辱骂他。”
他也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背负了那么多的仇恨和骂名,所有人都说他是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他的名字提起来就是耻辱。
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为着这个国家,为着百姓付出。
他用命去成全了无数人。
可他呢?
他从未想过自己如何。
甚至,再去和易欣然做匹配检测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死期。
他在慨然的赴死。
林知夏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空落落的,比一开始得知那人越狱的时候,更让她无比难受。
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溅在地面上,炸开一朵一朵名之为绝望的花。
两人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让沈听肆看着体面起来了。
他脸上的脏污被擦拭干净,因爆炸而受伤的地方也全部都被衣服给遮盖住,林知夏买的新衣服特别合身,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的清爽。
只是,曾经那双满是温柔的眼,却再也不会睁开。
他只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身体凉的厉害,指尖触碰之时,刺骨的凉意如一根根钢针般扎透皮肤,顺着皮肉一直凉到骨髓里去。
严序站在焚烧炉前,看着毫无反应的沈听肆被一点一点的推进去,直到彻底的看不见。
焚化炉的大门关上。
通过一小块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焚化炉里头具体的情形。
猩红色的火焰,如同一只从远古而来的巨兽一般,将沈听肆包裹其中。
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就只剩下小小一坛。
严序抱着那个小小的坛子,外头艳阳高照,身旁还有一个刚刚燃烧过,未曾彻底熄灭的炉火,他竟觉得陶瓷上面传来了阵阵彻骨的寒意。
冷的他想哭。
他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竟然可以这样的轻,轻的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拿起来,轻的他只要打开罐子,由着清风吹过,就可以把一个人吹得干干净净。
什么都不留下。
可是……
沈听肆似乎真的从未给他留下过东西。
没有只言片语,也没有任何的念想。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的来,孤孤单单的走。
严序死死的抱着骨灰坛,大步迈开,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他站在火葬场的门口,双眸里面充斥着无尽的血色。
严重华等候在这里,身边还站着其他的警务人员,严重华等着那双沧桑的眼眸,五脏六腑都好似被谁用力的揉搓了一样,表情难看到了极点。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无比,“阿序,我们来接阿时回家。”
这是他养大的孩子,也是被他亲手送上这条不归路的孩子。
明明一切都很圆满,被绑架的女孩始终安全,犯罪分子也一个都不少的全部被抓捕归案。
今日,该是英雄归来的日子,他们应该在警局里头为他庆贺,再听他讲述讲述这八年的劳苦,他们安抚他,劝慰他,最后再来一句一切都过去了。
欢迎英雄归队,恢复原本的警察身份,穿上那身笔挺的警服,和他们一起再次战斗。
他想得很好的啊……
甚至是之后要去在哪里聚餐,他都提前找了很多的饭馆,做了很多的准备,见到沈听肆以后,要再说些什么话,他已经在心里头打了上百次的腹稿。
可人怎么就死了呢?!
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
严重华深吸了一口气,强忍着眼里的湿润未曾掉落下来,他从身边助理端着的托盘里头拿出一面整洁叠放的国旗,轻轻地覆盖在了沈听肆的骨灰上。
唯愿这一抹鲜艳的红,可以护着他。
下辈子无恙……
——
沈听肆的骨灰被安排和齐肃安葬在一起。
宋家满门忠烈,皆为烈士。
这天早晨,乌云翻滚。
前来送葬的人很多,除了警局里的同事和严序一家人以外,还有云舒,易家的人,以及很多从甸北园区里头救回来的百姓。
明明眼瞅着要下雨,可当沈听肆的骨灰被安葬下去的时候,漫天的乌云竟然奇迹般的散去了,耀眼的金光穿透云层,如同利剑一般洒下,将整个烈士陵园照得灿然一片。
严序一颗心难受的紧,明明周围有很多很多的人群,他却觉得心里头空洞的厉害,就仿佛是被人硬生生的挖去了一块一样,无论如何都填不满。
他一步一步的绕过人群,走到了外面。
此时,阳光正好,人间太平。
严序毫无形象的坐在马路牙子上,抬眸看向那轮耀眼的红日,这世间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依旧存在着阴暗滋生的角落。
但也始终有人如那轮明日一般,以自己的生命为力量,竭尽所能的散发着光辉。
刺目的阳光照射在严序的眼里,让他不由自主的落下了泪来。
他再次想起了自己考上警察学院的那一年,新生入学,意气风发,总以为自己的肩膀可以扛得下所有的苦难。
那时的他幼稚又不懂事,现在的他终于长大了。
可是,那人却再也无法看到他成熟稳重的模样。
八年的?*? 光阴足以改变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但沈听肆却从未改变过那样一颗浓烈又炽热的爱国心。
耳边似乎传来了哭声,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听起来竟是有些难受了。
严序皱了皱眉,下意识的吼了一句,“别哭了,很烦!”
然而,那声音却始终未曾停下来。
严序猛然间站起身,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什么人发出这般难听的哭声,只是,他四下环视了一圈,方圆二十米以内,除了他以外,竟不见其他任何的人影。
“没有人吗?”
严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处却传来了一股温润寒凉。
原来……哭了的人竟是他自己啊……
严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悲伤,那种无言的难过就是控制不住的不断从心底涌现而出,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只是在得知沈听肆是卧底的时候,心口仿佛被人硬生生的挖掉了一块肉,变得残缺不堪。
也许只是遗憾……
遗憾年少时共同许下的愿望,从未实现,遗憾他曾有机会猜出沈听肆卧底的身份,却从未去深究,遗憾他终于弄清楚了误会,可却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
严序攥着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抬头直视那刺目的阳光,深吸一口气,又慢慢的吐出来,自言自语的说着话,“这阳光太刺眼了,刺的我眼睛疼。”
似乎只有这样自我欺骗泪水不是因沈听肆而流,他的心里头才能稍稍的好受一些。
可当真是这样吗?
为什么心脏处的那种疼,根本忍不住呢?
那些曾经安在沈听肆身上的罪名,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可有时无条件信任的相知相伴,他却似乎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亲眼目睹了爆炸现场开始,严序就在一遍又一遍的反问着自己。
为什么从未相信过沈听肆?
他们之间的信任,如青烟一般,一触即散。
可明明那人曾经是他前进路上的灯塔,是他执着追寻的偶像。
严序用力的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垂下,强行将眼泪挤了出去,随后他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背着阳光而行。
这八年,他未曾见过沈听肆如何从底层的楼罗做到诈骗集团的三把手,也未曾知晓沈听肆怎样为自己铺下漫漫死亡路。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华国会有无数的警察,如沈听肆一般前仆后继的继续踏上这条道路。
他也要去做这其中的一个。
最起码,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他可以骄傲的说一句:“师哥,我是不是没有让你失望?”
——
烈士陵园就建在南城最大的公园里。
又是一年盛夏,清脆的树叶在阳光下发着油油的光,公园里鸟语花香,孩子们举着红旗在风中奔跑,欢声笑语持续不断。
家长们并没有时时刻刻的盯着自家孩子,却也丝毫不担心会被坏人给拐走。
因为他们清楚,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面,始终有人用生命在守护着着这世界的安全。
转过街角,一对年轻的父母牵着孩子的手,慢慢往前走。
前方有光,有人间烟火。
这座城市似乎已然国富民安,河清海晏。
公园的入口处,一群个头不高的小萝卜丁们,穿着制式一样的校服,背着小书包,带着小黄帽,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进来。
老师们在保安亭里做登记,孩子们在叽叽喳喳的说着话,盛夏的阳光穿透绿意盎然的树叶落在地上,形成道道斑驳的阴影。
蝉鸣声嗡嗡,却不令人厌烦,是让人感到格外舒适的白噪音。
这是一群一年级的小朋友,即将要放寒假,在假期来临之际,老师带着他们进行最后一次的社会实践活动。
在一群孩子们兴致勃勃的期待中,一名小男孩踌躇着,不太敢往前走,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书包袋子,脚丫子下面仿佛是生了根一般,深深的扎进了泥土里。
同行的小朋友看他一眼,眨巴着的大眼睛里面充满好奇,“你在干嘛呀?老师说我们要去描红呢,你知道描红是什么意思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
“不敢去,为啥呀?”同行的小伙伴继续追问,他非常的不理解,“大白天的,又没有鬼,而且老师还在呢,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小男孩扭头看了一眼树影深处,带着些许的忐忑回答,“这个公园我之前来过一次,后面有好多的坟墓,我奶奶说坟墓里头埋着的都是死人,晚上会化成厉鬼来找我们的,所以不能到坟墓边上去。”
“你要是去了,就会被那些鬼给缠上,厉鬼是专门来吃小孩儿的,你以后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啊?!”
小伙伴被吓了一大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惊叫着跑到了老师的身边,“老师,我不想去了,我害怕。”
小男孩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但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人,周围的很多小朋友都听到了,被他所说的话吓得哇哇大哭。
一名小女孩瞬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抹着眼泪,委屈极了,“我不要去了,我要回家……”
接二连三的哭泣声传来:
“我害怕……妈妈……我要找妈妈……”
“呜呜呜呜,别吃我,我一点都不好吃的……”
六七岁的小孩子,没有太多能够辨别是非的能力,同伴一说,便就都跟着哇哇大哭起来了,明明还什么都没看见呢,就感觉身边有了鬼。
一个班的小朋友只有两个老师带队,一下子一大半的人都在哭,老师顿觉得头疼不已。
哄了这个顾及不上那个,好不容易哄好一个,那边又开始哭起来了。
两个老师心生绝望,恨不得魂穿回去,在一开始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就死死的捂住他的嘴。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一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小女孩发出了一声冷笑,“哭什么哭,看你们那怂样!”
“我告诉你们,那里头埋的可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是烈士,以前都是警察,你们懂不懂?”
“老师和爸爸妈妈都教过的,有问题就找警察,我之前生病了,一直住在医院里,都没有办法和你们一样,上学就是一名警察哥哥救了我的命。”
说话的小女孩正是易欣然,她的心脏移植手术非常成功,休养了半年以后就和普通小孩没有什么区别了,现在她正在上小学一年级,因为比同班同学大上那么一两岁,再加上个子也高一些,颇有一种大姐大的风范。
老师说的话或许不是那么的起作用,但易欣然嘲讽的声音瞬间就让小朋友们安静了下来。
“他们是因为保护人民群众才牺牲的,就算真的有鬼,在这里也不敢伤害我们半点,”易欣然控制不住的翻着白眼,“一群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
“而且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
易欣然冷嗤了一声,背着书包大摇大摆的往前走,“你们要哭就哭吧,我要去瞧瞧了。”
她一直都知道救了她命的警察哥哥就埋在这里头,可爸爸妈妈担心她见到警察哥哥的墓碑以后,情绪激动,心脏承受不住,所以一直没有带她来。
她想要和警察哥哥好好说说话。
而且,她才不害怕呢,她的命就是烈士哥哥救的,烈士是这个世界上最勇敢的人,根本不会伤害他们。
一场骚乱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解决了,两名带队的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要跑,咱们慢慢走过去,小心摔了。”
小朋友们到了地方,看到墓碑上那一个个穿着警服,无比坚毅的面容,似乎也真的不害怕了。
他们手里头拿着红色的笔,按照老师的要求,一笔一画的将模糊的字迹重新描摹清楚。
易欣然转了小半圈,终于找到了救了她的命的烈士哥哥的墓。
“宋时归……”已经八岁的易欣然认得不少字了,她瞧着墓碑上的名字,小心翼翼的念出来,“宋哥哥,我来看你啦!”
说完这话,她缓缓上前,轻轻地将自己的胸口贴到了墓碑上面,“宋哥哥,你的心脏在我的体内一直跳动着呢,你可以感受的到吗?”
骤然间,一道无比锐利的目光朝艺欣然扫视了过来,“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心脏?”
易欣然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宋哥哥,把心脏捐给我了,我才可以活下来,有什么问题吗?”
她走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叔叔,叔叔在宋哥哥的墓旁边搭了一顶帐篷,似乎就是睡在这里的。
她知道一些穷的人没有地方住,会睡在桥洞里或者是破屋子里,可是住到烈士陵园里头的还是第一次见。
“没……没有,就是没想到他的心脏还能在这里存在着。”王钟宪说话磕磕绊绊。
念着他跟了沈听肆将功赎罪的份上,法院只判了他八个月的有期徒刑。
出来以后他就买了顶帐篷住在这里,似乎只有靠着沈听肆,他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叔叔,你没有钱吗?”
易欣然掏了掏自己的小书包,“我这里有零花钱,你可以拿去租个房子住,你住在这里会打扰到宋哥哥的。”
王钟宪摇了摇头,面容苦涩至极,“谢谢你啊,小朋友,我有钱,我只是想在这里陪陪你宋哥哥。”
他是一个没有根的人,如同雨中浮萍般活在这世上,此前三十多年的人生都始终过得浑浑噩噩,饥一顿饱一顿,得过且过。
挨揍早已成为家常便饭,甚至是比他吃过的饭都多。
可偏偏有一个人阻止了打在他身上的铁棍,伸出一双干净的手,把他从满是污浊的泥淖中拉了出来。
甚至还试图让他也变干净。
可一个早已身陷囹圄的人,又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那叔叔麻烦你让一下,我还要给宋哥哥描红呢。”八岁的易欣然脑子里想不了那么多,见王钟宪不收她的钱,便又将其装回了书包里,这些零花钱够她买很多零食了,如果不是看这个奇怪的叔叔可怜,她也是不舍得掏出来的。
其实……
王钟宪也想过把那稍稍有些模糊的字迹重新描摹一遍。
可他这样脏的人,又怎么配?
甚至连搬个帐篷住在这里,都已经是一种奢求了。
王钟宪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易欣然手里的红笔,似乎看着易欣然一笔一画的描写,也相当于是他描摹过了。
十年后——
易欣然穿着一套笔挺的警服出现在了警官学校的大会堂里。
她坐在曾经沈听肆坐过的地方,看着台上的老师们讲话,那一双水润的眼睛,亮的惊人。
身体里装着宋哥哥心脏的她,踏上了宋哥哥曾经走过的路。
宋哥哥应该……也会很开心的吧?
严序作为优秀的毕业代表,前来给新入学的师弟师妹们讲解自己过去的经历。
十载光阴过去,当年那场轰动华国的案件也早已经埋葬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可严序却从未放过自己。
这些年里,他从未有一次梦到过那个人,他本以为这是上天惩罚他的不信任,让他这辈子即使是在梦里,也无法与那人相见。
可就在他收到邀请的当晚,那熟悉又模糊的眉眼,竟然真的出现在了他面前。
或许……这就是那人想看到的吧。
严序拿起粉笔,红着眼睛,如同当年的那个人一般,一笔一画的在黑板上写下:
君须记,满山红旗向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