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绰一见苏沉昭,叼着馒头,不着痕迹地将信都收了起来。苏沉昭迟钝,目光尽都被他桌上的热粥馒头吸引了。
李景绰笑道:“饿了?”
苏沉昭看了他一眼,没有客气,一屁股坐下拿了个馒头就着小菜就往嘴里塞,眉毛皱着,泄愤似的。
李景绰拿筷子戳他嘴里的馒头,乐不可支道:“怎么了这是,我的馒头可没招惹咱们小神医。”
苏沉昭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咽了下去,才说:“我担心。”
李景绰顿了顿,语气都柔了几分,说:“担心什么?”
苏沉昭不会撒谎,闷闷不乐道:“担心疫病,担心百姓,担心师父……”
李景绰伸手薅了薅他的头发,说:“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没什么可担心的。”
苏沉昭看着李景绰,半晌又咬了口馒头,道:“你又不是大夫。”
李景绰:“……”
李景绰生生被气笑了,胡乱地将碗中的剩粥都吃完了,方觉出几分舒坦,他一整天没有进食,这会儿才得空吃上东西。
苏沉昭说:“李景绰,你为什么要从军?”
他心里有事,吃了个馒头就吃不下去了,一只手压桌上,枕着下巴,随口问李景绰。
李景绰想也不想就说:“建功立业,安邦定国。”
苏沉昭看着他,慢吞吞地噢了声,拿指头无意识地划拉着桌面。
李景绰迟疑须臾,反问苏沉昭,“小神医挨过饿么?”
苏沉昭摇了摇头,“自我记事起就跟着师父了。”
李景绰道:“那时从军,就想混口饭吃,日日有馒头果腹。后来有了馒头,又想有酒有肉,这些都满足了,就想着功名,想着往上爬。”
苏沉昭似懂非懂,李景绰见状一笑,颇有几分磊落洒脱,“俗人俗念,让小神医见笑了。”
苏沉昭想了想,说:“阿阑说,人有些念想是好事。”
李景绰挑了挑眉,略一思索,道:“岑夜阑岑将军?”
苏沉昭说:“阿阑说,行军打仗之人出生入死,有些念想,才能活得久。”
李景绰琢磨了片刻,笑道:“有些道理。”
苏沉昭说:“不是有些道理,是很有道理,阿阑说的,那都是有道理的。”
李景绰啧了声,看着他被烛火笼罩的脸颊,眼睫毛长,几根指头心事重重地戳着木桌面,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颊,真心实意道:“别怕。”
“要是城中疫病失控,我送你和你师父离开。”
苏沉昭望着李景绰,眉毛慢慢皱紧,道:“为什么离开?”
“疫病一旦失控——”他停了停,脑海中想起那几封要命的信笺,道,“你们本就不是城中人,若是没有办法,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苏沉昭道:“我不走,师父也不会走的。”
“城中只要有一个人活着,我们就不会离开。”
李景绰愣了愣,苏沉昭这话说的认真,毫无转圜余地,二人目光对视,不知怎的,竟叫李景绰心都颤了颤,叹笑道:“怎的还有人上赶着寻死的。”
苏沉昭却不认同,纠正他,“我们不是寻死,是寻活。”
李景绰无奈地笑起来,用力揉了揉苏沉昭的脑袋,说:“是是是,小神医,夜深了,你今夜再不睡明日如何同病人问诊?”
苏沉昭猛地回过神,道:“对,我要睡觉,睡觉。”
李景绰扬了扬下巴,说:“外头还下着雨,你今夜就歇这儿吧,我去隔壁睡。”
苏沉昭看着他站直的身影,李景绰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尽都是他,心里竟泛起了不可言说的感觉。
李景绰说:“明天见。”
苏沉昭结结巴巴道:“明……明天见。”
7
疫病还在城中蔓延,还未有解决之道,苏沉昭就病倒了,发起了高热。那日他在为染病的百姓喂药,将将直起身,陡然间天旋地转,踉跄了两步,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正当疫病严重的关头,苏沉昭一病,登时让人心头就打起了鼓,都在揣测莫不是连他也染上了时疫。
李景绰脸色阴沉,听着几人小声的议论,骂了声,“放屁!”
那几人俱是军中将士,见了李景绰都吓了一跳,垂着头,不敢再说话。
李景绰冷冷道:“苏沉昭是否患时疫尚未经诊断,尔等身为镇守上阳的将士,私传谣言扰乱民心,该当何罪!”
几人变了脸色,纷纷求饶。
李景绰说:“自去领军杖。”
自时疫爆发,城中就变得死气沉沉,屋舍都空了大半。
李景绰走过一幢幢屋子,抬腿进去时,顾百忧正替苏沉昭探了探脉,眉头锁得紧,一见李景绰,当即道:“李将军,你先出去罢。”
李景绰脚步顿了顿,看着床上脸色烧得通红的苏沉昭,道:“先生,沉昭如何了?”
顾百忧自入上阳州以来,一直忙于城中时疫,昼夜难眠,整个人都苍老憔悴了不少,一双眼睛却仍是奕奕有神。顾百忧道:“高烧不退。”
李景绰听见那四个字就是心头一震,低声说:“真是时疫?”
顾百忧沉吟道:“今日暂且难定,时疫伊始只有高热,后期才会伤及肺腑,呕血,肢体溃烂。若是今夜烧退了,那便无忧。”
李景绰沉默片刻,道:“沉昭会没事的。”
他这话说得太坚定,顾百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李景绰说,“先生,今夜我守着沉昭吧,您已经累了一整日了,若再不休息,只怕您也要病倒了。”
顾百忧到底上了年纪,外头又还有许多比苏沉昭病情更重的病人,不能耽搁,他叮嘱了李景绰一些要紧的事宜,末了,还是说:“你也小心些。”
李景绰笑笑,说:“是,我知道的。”
顾百忧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屋中又静了下来,李景绰挽起袖子,拧着帕子将苏沉昭额头的湿巾换了下来,又掖了掖他身上的被褥,才在床边坐了下来。李景绰安静地看着苏沉昭,苏沉昭睡得不安稳,皱着眉毛, 嘴巴也闭得紧,一副难受得不行的样子。
李景绰拿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脑中想起这些时日见过的染病之人,心脏都抽紧,缓慢而迟滞的泛着疼。
李景绰叫了声,“沉昭。”
李景绰自认是个惜命贪生的,在那一瞬间,却完全将疫病忘了,只有面前这个人。
李景绰陡然发现,他远比自己想的要喜欢苏沉昭。李景绰想,让苏沉昭好起来吧,他要是好起来——李景绰想,他就当真豁出命去死守着这上阳州满城百姓,去他的顾全大局,他李景绰陪着共进退,同生死。
李景绰照顾了苏沉昭一宿,临到天将明的时候,苏沉昭终于退了烧,李景绰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腿都有些软。
李景绰盯着苏沉昭看了会儿,笑了,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苏沉昭的腮帮子,“可吓死我了。”
苏沉昭昏昏沉沉的,自无应答。
他醒时,外头已经大亮了,苏沉昭一偏头,就看见身边躺了个人,是李景绰。
苏沉昭睁大眼睛,堪堪一动,李景绰就敏锐地坐直了身,如一把出鞘青锋,凛冽逼人。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起什么,又猛地去看苏沉昭,就对上了对方的眼睛。
四目相对。
李景绰周身的防备都消去了,忙问苏沉昭,说:“感觉怎么样?”
苏沉昭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李景绰翻身下床倒了杯水喂给苏沉昭,待他缓了缓,才听见他说:“渴,头痛。”
李景绰评价道:“还好还好,烧了一夜没有将本就不太灵光的脑子烧坏。”
苏沉昭眨了眨眼睛,说:“我发烧了?”
没等李景绰说话,自己伸手摸了摸额头,感受了一下,点头道,“是得了风寒。李景绰被他这后知后觉的样子气笑了,“还小神医呢,自己病了也不知道,就敢往病人堆里扎,是嫌命长还是蠢。”一说起这个,李景绰就心有余悸,忍不住多数落了他两句,“万一当真是时疫怎么办?”
苏沉昭不高兴听,可想起李景绰睡在自己身边的样子,竟福至心灵,慢吞吞地问李景绰,“你不怕我当真是时疫?”
李景绰一顿,眨了眨眼睛,故作深沉,装模作样道:“我掐指算过了,时疫不兴找小神医这样的傻子。”
苏沉昭:“……”
“李景绰,你怎么这么讨厌!”
李景绰哈哈大笑。
8
到底是天不亡上阳州,顾百忧通宵达旦,到底是找出了救治之法。
城中百姓无不喜极而泣,欢喜至极。
笼罩在上阳州的阴云慢慢散去,初秋之时,城中屋宇街道间渐渐有人欢声笑语,重又焕发出生机。
苏沉昭拿笔蘸了蘸墨,将这上阳城的时疫一一记入竹简。这是顾百忧的习惯,行医路上遇上疑难杂症,抑或少见的病人就会记入在册,留予后人,至今已经有满满的一书架。
这是历代神医一脉的心血。
“你们要走?”苏沉昭和李景绰坐在街边的馄饨摊,二人面前都摆了一大碗馄饨。
苏沉昭腮帮子一动一动的,含糊地嗯了声,说:“师父说,这里不需要我们了,我们要走了。”
李景绰看着苏沉昭,苏沉昭无知无觉地扒着碗里的馄饨,还满足地吸溜了一口汤,丝毫不见半点留恋,没心没肺地让李景绰牙痒痒。
李景绰说:“这么急做什么,城中百姓都还未痊愈。”
苏沉昭道:“只要好好休养,按时服药就好了,诊断的法子师父已经交给了别的大夫,他们会看的。”
李景绰看着苏沉昭,苏沉昭吃得快,碗里剩下最后一个馄饨,正要舀入口中。李景绰直接拿瓷白勺子截了过去,当着苏沉昭的面一口就吃了。
苏沉昭睁大眼睛,看着李景绰,又看了眼他还剩了大半碗的馄饨,不高兴,“你……你抢,抢我吃的,干……干嘛!”
李景绰学他说话,“不……不干嘛。”
苏沉昭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眼睛圆溜溜的,像只恼怒的松鼠,“你,你好烦!”
李景绰笑盈盈道:“好吃吗?”
李景绰是讨厌的,馄饨是好吃的,苏沉昭诚实,迟疑着点了点头,“好吃。”
李景绰一只手搭在桌上,凑近苏沉昭,说:“留下来,哥哥请你吃好吃的,整个河东的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好?”
苏沉昭眨了眨眼,有点心动,可不过须臾就坚决摇了摇头,说:“不好。”
“我要陪师父行医,游历。”
李景绰啧了声,说:“那多留些日子?”
苏沉昭看着李景绰,李景绰忍不住掐他的脸颊,“苏沉昭,你怎么这么讨厌。”
苏沉昭拍开他的脸颊,他好用力,白皙脸颊都留下了两抹红,“我才不,不讨厌,你最讨厌。”
他咕哝道:“我哪儿讨厌了?”
李景绰看着他,叹了口气,说:“沉昭啊,你就没有一点不舍么?”
苏沉昭道:“有啊。”
李景绰说:“哦?舍不得?”
苏沉昭理所当然点头,数给李景绰听,“金大夫,张大夫——”
城里一起治病的大夫。
“小阿孝,李木,张大娘,钱叔……”
得,是患病的病人。
李景绰平静地说:“还有呢?”
“赵小哥,周大哥——”
赵小哥是常给他送饭的,另一个是李景绰手下的一个将士,总喜欢和苏沉昭开玩笑的。
李景绰脸都绿了,忍着问,“还有么?”
苏沉昭想了一通,又说了几个名字,这才将目光移到李景绰脸上,说:“还有你啊。”
寥寥四个字,李景绰心里蹿着的火瞬间熄了,像被捋顺了毛的大狗,嘴角都翘了起来,说:“舍不得我啊?”
他寻思着,这放在最后才说,定然是最舍不得的。
苏沉昭点头道:“舍不得,”他补充了一句,“咱们认识了这么久,你虽然讨厌——”
他看着李景绰,心想,这人虽然很讨厌,但是有时候吧,也不是那么讨厌的,话还问说完,脸颊一痛,就被李景绰捏着下巴恨恨地咬了一口。
苏沉昭抽了口气,“嘶,你咬,咬我干什么?!”
李景绰松了口,没退,鼻尖挨着苏沉昭的鼻尖,说:“我今儿可算明白什么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了。”
苏沉昭迷惑地啊了声。
李景绰看着他,冷笑道:“不,不是明月,整个一木疙瘩,石头都比你灵光。”
苏沉昭皱着眉毛,结结巴巴地指责他,“你怎,怎么咬人还,骂,骂人呢!”李景绰靠得太近,鼻尖挨着鼻尖,又是大街上,苏沉昭有些害臊,想退,转瞬嘴唇一疼,却被李景绰咬了一口。
苏沉昭眼睛陡然大睁,无措地望着李景绰。
李景绰看着他眼中的懵懂茫然,心中叹了口气,想着苏沉昭年纪小,又天生比旁人迟钝,自己何必同他置气,他忍了忍,贴着苏沉昭的嘴唇厮磨算是安抚。
他说:“罢了,再给你几年。”
“沉昭,记着我,”李景绰说,“只要我没死,你就得记着我,不然就不是今日咬两口这样了,懂吗?”
苏沉昭似懂非懂,可听着他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心脏都泛着陌生的酥麻感,指尖儿都抖了抖,“啊?”
“什么死,”苏沉昭嘟嘟囔囔,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好的说什么死,哪有人咒自己死的。”李景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苏沉昭和顾百忧果真没有多留,他走那日,不知是不是记着李景绰说的,竟留了一大包袱的瓶瓶罐罐给他,还一个一个指给他,说,这个是治外伤的,那个是清毒的,林林总总,数十种之多。
李景绰心都被他说软了,心道还说,他就舍不得把人就这么放走了。
李景绰说:“我记不住。”
苏沉昭一愣,看着满桌的药,嘀咕道:“还说我傻,明明你最傻,这都记不住。”
李景绰笑盈盈地看着苏沉昭,漆黑的眼瞳温柔得不像话,苏沉昭望着,心口又不受控地乱出蹿了几下,他拿手挡住李景绰的眼睛,说:“不要看我。”
李景绰:“嗯?”
声音低哑,轻柔的,要往人心上搔。
苏沉昭手忙脚乱地推他,说:“去给我,找,找笔。”
李景绰笑了声,说:“好。”
后来苏沉昭在每一个瓶瓶罐罐上都贴了小字条,标明了药名,作用,满满的一包袱丢给了李景绰,还很认真地叮嘱他,“不要随便说什么死啊死的,人活一次多不容易,好好地活着。”
李景绰哭笑不得,说:“好。”
“去了别的地方,要记着我。”
苏沉昭点头道:“好。”
师徒二人如来时,背着药篓,挎着医箱,戴上斗笠就这么走了。
李景绰站在城外,看着他们的背影,苏沉昭回过头,看见李景绰,脸上露出个笑,摇了摇手,撒了溶溶日光,别有一番天真烂漫。
李景绰看着,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二人背道,转身朝城中走去。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