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地下岩浆。”孟埙简短解释。
本该漆黑的海底世界被岩浆映亮,如染上血色,整片海底岩层随着火山的活跃开始剧烈震动,大量气泡从地底冒出,上一秒还艳丽多彩的珊瑚下一秒变得灰暗惨白。
“这附近应该有海底火山喷发,扰动海水造成海啸。”
“那大师兄……为什么要来这里?”范一摇心中忽然生出不祥预感。
然而,她已经无需别人来回答。
只见一抹熟悉的黑色影子,正飞速向着岩浆源头飞掠,赶在火山喷发前一刻,以庞大龙身,层层缠绕住整座山体!
“大师兄!”
烛龙盘山,以己身强行镇压火山喷发的趋势。
范一摇睁大眼,看到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悠长的龙啸声中,海底大地剧烈震动。暴虐的火山崩裂塌陷,浓烟升腾,碎石滚落,然而一切喷发外泄之势,都被缠绕其上的黑龙牢牢束缚,犹如得不到宣泄的发疯凶兽,叫嚣着拼尽全力挣脱枷锁。
随着一双赤红龙目猛然睁开,整座火山以极大的幅度震颤两下,黑龙周身龙鳞寸寸开裂,血液从伤口中缓缓渗出,染红附近海域,最终化为一片血雾,缓缓覆上蒸腾的岩浆。
火山熄灭,岩浆冷却,周围归于黑沉的死寂。
范一摇感觉好像有人在拿刀剜自己的心脏,疼得她忘了呼吸,她想冲出去,却被避水阵拦住,寸步难行。
“过去,我要过去找大师兄……”她目光空洞,努力想要从漆黑水域中看清什么。
孟埙操控着避水阵向火山靠近,因为有那枚护身符的指引,他们很快就在一片狼藉的碎石堆里找到了江南渡。
此时他已经昏迷不醒,遍体鳞伤。
孟埙将人纳入避水阵,漠然道:“避水阵快撑不住了,可能没法坚持到水面,你注意看好他,一旦阵破,就只能想办法自己游上去,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了。”
范一摇倒是没有生气,将大师兄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躺好,诚恳道:“这次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师兄可能凶多吉少。”
孟埙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向上,避水阵破的时候,他们距离水面还很远。
范一摇有孟埙的提醒,早早做好了准备,在避水阵失效的瞬间,抓住江南渡的手拼命向上游。
孟埙默默在下面注视着两人,知道以范一摇现在的体力,绝对不可能顺利游到水面,于是双手结印,又以阵术在后面推了他们一程。
然而也是因为这一推之力,反倒连累他自己向海底沉去。
此处正是阳光能够抵达的极限,光与暗交界之处,孟埙正向着暗处下沉,而范一摇和江南渡则向着光明处不断上升,三人仿佛就此分道扬镳,各自奔赴两个不同世界。
孟埙放任自己向着深渊般的海底下坠,抬头望着那头也不回,只知道拉着另一人奋力向上的身影,不觉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看来,那只属于他,永远看着他的小狗狗,终究是被他弄丢了呢……
……
范一摇一心带着师兄向上游,并没注意到孟埙,甚至在孟埙以阵术助力她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只觉得有一段游得不那么吃力。
等她终于破水而出,又探了探江南渡的呼吸,确定他无碍,这才意识到身边好像少了个人。
“孟埙!孟埙!”范一摇四顾张望,嘴里喃喃自语,“他现在就剩下一副骷髅架子,总不会被水淹死吧……”
“小狗狗说的话还真是让人心寒啊。”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范一摇欣喜地回头,发现孟埙正架着那艘承载着惊天鼓的船向他们驶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她松了口气,笑得灿烂。
孟埙默默看着,伸手帮她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龙拉上船。
此时海面依然不平静,天空飘着细雨,巨浪一波接着一波。但无论是范一摇还是孟埙都很清楚,如果没有江南渡,现在的海面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其实还挺意外的,没想到大师兄会做这样的事。”范一摇跳上船以后,从衣摆撕下布料,开始为江南渡包扎。“从小到大他都嫌弃我喜欢多管闲事,教导我乱世之下独善其身才是明智之举。”
孟埙盯着少女温柔的动作,看她为他心疼,为她感动,语气不善地讽了一句:“很好,他终于知道履行他身为自然之神的义务了。”
这时附近传来呼救声,有落水的幸存者,看到他们的船犹如看到生机,不管不顾游过来。
孟埙漫不经心结了个手印,一个海浪过来,便将那些人推出数十米远,断了他们登船的念想。
范一摇简直不可置信,瞪孟埙:“你这是做什么!”
孟埙面不改色:“这船上载着惊天鼓,如今再加上我们三个人,最多再能上来十人,可是那些落水者没有百人也有数十,全都游过来,你救谁,又不救谁?若是引起争端累及惊天鼓,反而麻烦,不如谁都不救。”
范一摇瞪了孟埙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扭头跳下了船。
孟埙脸色一沉,斥道:“范一摇,你要知道,你想救的这些人无知又懦弱,自私又麻木,他们根本对这个国家,对这片土地毫无用处。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浪费精力罢了!”
范一摇完全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不多时便将一个快被呛死的少女丢上船,回头对孟埙道:“我把我的位置让给她,这总可以吧?”
孟埙盯着范一摇,忽然很无力:“值得么?就这样一个干巴巴的黄毛丫头,可能没上过学,可能前一分钟还挤在人堆里看你被活祭。”
“但她也可能是那个愿意在船上为我留下活扣的小姐姐,也可能是下一个朱先生呀!你保护惊天鼓是为了重立九鼎,重立九鼎是为了挽救国运,可国运是什么?难道不是由每一个人的命运共同组成的?”
少女乌黑的头发此时被海水浸润得油亮如缎,额前的碎发一缕缕打着弯沾湿在光洁小巧的额头上,衬得皮肤愈发皙白如玉。
这番质问在孟埙看来幼稚又可笑,可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回去。
这时也不知范一摇看到什么,眼中像是点燃了光,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走了。
孟埙阻拦不及,只能顺着她刚刚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之前那艘被当成祭品的大船,大概是用料的确上乘,在这样的巨浪拍打下竟然没有碎,依然半沉不沉地漂浮于海面上,俨然已经成了很多幸存者的栖息之地。
范一摇在海中尽量搜救幸存者,找到一个,就往大船的方向运送一个。
本来就是沉船,依附于船上的人越多,船下沉的速度就越快,渐渐地,有人显露出不满,一些强壮的男人仗着体能优势,开始推船上的女人和孩子下水。
“看清楚了么?即便到这种田地,这些人也只顾着恃强凌弱,独自保命,毫无对同类的体恤。如此卑劣,又如此自私,将国运寄托于这些人身上何等可笑。”
孟埙驾着小船来到范一摇身边,看着大船上互相拉扯扭打的幸存者,想到刚才范一摇就是为了保下这样的人,放弃了锻造惊天鼓的绝佳机会,好不容易熄下去的怒火又死灰复燃。
范一摇却根本没空听他分析人性的丑恶,漆黑的眼睛只顾紧紧盯着大船的水位线。
这里距离岸边还有很远的距离,四面海浪翻涌,寸步难移,即便没人作乱,用不了多久,等船沉了,船上的人也要一起完蛋。
这意味着,此时所流失的每分每秒,都是这些人生命的倒计时。
“小狗狗,别那么傻了,与其在这里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身上,不如借着海啸余力,布阵锻造……”
哗啦——
孟埙毫无防备,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
而本该在水中被他耳提面命教育的人,却已经像条鱼儿般破水而出,飞身跳上那艘大船。
孟埙:“……”
“帝俊,省点力气吧。”
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是江南渡醒了。
“你不管她么?就任凭她这样胡来?”孟埙没好气瞥了江南渡一眼。
江南渡面无血色,幽深如渊的眼睛正望着船上提刀的少女,唇角扬起一点温柔的弧度。
“以前无法理解她,但是现在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了。”
刚才在海啸即将爆发时,江南渡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意外的决定,竟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冒着让自己粉身碎骨的风险前去镇压海底火山。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一刻,眼前浮现的是宁静的海边日落,是烟火气十足的渔家小院,是一双双或麻木或痛苦但依然活着的眼睛。他不想看到,这些画面最终全部化为满目饿殍遍野。
“你这样就不怕害了她,让她重蹈覆辙?”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江南渡的逆鳞,他目光倏然收回,轻轻落在孟埙身上,那黑眸深处的幽幽寒意,即便是孟埙,也不禁觉得心底发憷。
“你以为我没想过改变她?但她就是这样的人,没法被改变,也不应被改变。我没法保证她选择正确道路,却至少可以保证,无论她选择哪条路,身边都有我陪伴。”
……
范一摇跳上大船,直接一刀飞过去,干脆利落,将那几个想要推别人下船的无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才短暂震慑住混乱的局面。
然而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发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断裂声,紧接着,整艘船顿时歪斜,下沉了一大截,甲板如一面巨大的滑梯,几乎呈现出接近六十度的夹角,将上面渺小如蝼蚁的人们卸饺子一样倾倒进海里。
一些反应迅速的还来得及抓住船身附着物,而更多的却被船身下陷引起的旋涡卷进水中。
惊叫声,呼喊声,辱骂声,海水倒灌进大船的哗哗声……各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云天,俨然将这片水域变成炼狱般的存在。
即便是范一摇,刚才也是一个不留神被滑到了船尾,此时正努力借力攀爬上来。
刚才险些被范一摇飞刀削掉头皮的无赖们,此时正占据船头围栏一处绝佳的求生位置,眼看着范一摇一点点跃至船头,他们心中惧怕被秋后算账,随手抄起东西往她身上砸,并鼓动身边的人一起把她弄下船。
“是她!都是她!是她上来以后船才突然沉的!”
“这丫头是那个龙王新娘!我认得她!”
“妖物!妖物啊!快让她滚下船!不然触怒了龙王大家都得死!”
“让咱看看是谁放这龙王妻上来的,也把他一起推下船!”
范一摇爬到中间抓住了甲板围栏,停下来准备歇口气,却感觉到抓着栏杆的手正被人一点点往外掰,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泪眼婆娑,嘴唇发抖。
她认得这个女人,就在刚刚,她才将她和她的孩儿从海浪里捞出来。
“对,对不住了,你是龙王新娘,只有你下去,我们,我们才能活命啊……对不住了,真的对不住了……”
范一摇直直盯着女人的眼睛。
这是一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眼白发黄,眼瞳昏暗,充满了惧怕,畏缩,和绝望。
亦如这里每一个穷苦百姓的模样。
范一摇没有说话,默默抬起另一只手,手上提着的烛息刀反射出冷光。
女人以为范一摇想要她的命,竟然也没躲开,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烛息刀挥落,却只是打在了金属围栏上,发出叮的一声!
女人一个机灵,吓得睁开眼,却已经看到少女借着这一击的力道,松开抓围栏的手,又向上飞窜了几米。
女人呆呆抬头仰望着那身姿灵动如仙子的少女,蒙昧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可查的轻松和庆幸。
终究是没被推下去……
真,真好。
眼看着范一摇提刀飞上船头,那几个无赖吓得缩成一团,其中一个叫得最欢的赖皮头,甚至一惊之下没抓稳,径直从船上掉了下去,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范一摇跃至船头,片刻不停,直接踩在了那几个无赖的头上,重重一踏,然后攀上船头桅杆,直至顶端,挥开烛息刀砍下,一刀斩断了如幼童手腕粗的帆绳。
三根数十米长的帆绳凌空坠落,如蜿蜒长蛇,被范一摇自半空抓住,然后从船上一跃而下,沉入海中。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全都愣住,不敢相信这小小的龙王新娘竟然自己主动跳下了船。
然而,当他们所谓的触怒龙王的罪魁祸首离开后,大船的下沉趋势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一时间苟延残喘的大船上又是一片鬼哭狼嚎,混乱不堪。
第77章 击鼓
范一摇抓着帆绳潜入水底, 期间将三根帆绳结成一根长的,然后找到了船尾的牵引环,迅速用绳子穿过, 打了个三套结,又牵着帆绳另一头,游到不远处的一片礁石, 将绳子缠绕住最大的礁石, 做了个活扣, 重新回到大船处。
范一摇咬牙使尽浑身解数, 想要靠一己之力,借着礁石的杠杆,将大船沉入水下的半截拉起来, 可是很显然, 即便她力大无穷,也终究是无法撼动海水的力量。
帆绳崩得笔直,却纹丝不动,掌心被粗糙的帆绳磨破, 火辣辣的疼,范一摇倔脾气上来, 却不肯松手, 绳索很快被鲜血染红。
“来人!来人!大家一起来拉!”
她大声喊, 想要让更多人下来帮忙, 可是绳子的长度只堪堪能够到船尾露出水面的部分, 而大多数的幸存者都集中在船头那边, 根本没有人愿意下来, 就算有, 此时在混乱的海面上, 也没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声。
就在这时,温暖的手掌覆在她手上,随即,又多出一双白皙的指骨分明的手,握在了帆绳上。
范一摇回头,对上大师兄的目光。
“大师兄,你醒了!”
江南渡强硬得掰开范一摇的手,拿了一条干净的丝帕缠在她伤处,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了两个字:“我来。”
“小狗狗可真是菩萨降世啊,应该建个庙把你供起来。”孟埙虽然肯帮忙一起拉绳子,嘴上却不饶人:“早就说过,你所作所为,不过是徒劳。我们是阵法师和异兽,又不是真神,就算是九州全盛时期,也无法保证救所有人于危难……”
范一摇默不作声,可即便是有他们三人合力,那帆绳也仅仅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向后动了一点点,距离将沉船拉上海面还有十万八千里。
眼看着船身下沉得越来越严重,她心急如焚,再次仰起头,看向那些攀附在船上,无动于衷,只呆呆向他们望过来的幸存者们……
这些人神情麻木,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正处于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上,只抱着手中的那点小小希望,逆来顺受等待着悲剧的到来。
好像早已接受了这预设的宿命。
范一摇看得心中发堵,那种郁结于胸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痛恨,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悲哀。
余光中,那艘小小的,承载着惊天鼓的小船漂浮过来,范一摇目光落在那面大铜鼓上,漆黑如星子的眼眸深处,似也如这作祟的海面,运涌着波涛。
她突然松开了帆绳,跳到小船上,然后抽出鼓锤,看向大船上的那些人,神情肃穆地高高抬起手。
砰!
砰!
砰!
三声惊天鼓,鼓声惊天,瞬时荡平了海上所有嘈杂,即便是那些尚在生死一线间挣扎的人,也半吊在船的围栏上,茫然地向声源处望过来。
范一摇以鼓声吸引来众人的目光,然后以鼓槌指向江南渡和孟埙所在位置。
砰!
砰!
砰!
又是三声,又一次以鼓槌指向江南渡。
孟埙看得莫名其妙,“这只小狗狗……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南渡却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如纤夫般将绳子放在肩上,然后背对着礁石方向,用尽全力拉动,竟是以一人之力,生生将那帆绳拉出了一小截!
范一摇看到大师兄有所动作,眼睛亮亮的,继续敲击惊天鼓,依然是掷地有声的三下,依然是敲击过后指向江南渡。
即便再迟钝,此时也有人明白过来范一摇的用意。
她是在号召大家下水,跟着那个男人一起拉帆绳,借助礁石的力量,将船沉部分从水下拉出来!
只是这怎么可能?
简直……痴心妄想!
砰!
砰!
砰!
随着惊天鼓的每一次震动,以小船为中心的海面发出阵阵波纹,圈圈层层荡开,如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微小而又坚定,传向大船上的每一个人。
终于,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从上面跳了下来,他们所处位置离船尾近,继续耽搁下去水位很快会没过他们,而再上面已经没有容人的空间,他们进退两难,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范一摇因为这些人的行动而备受鼓舞,继续敲击惊天鼓,这一次她敲击得节拍有所更改,有意迎合他们拉绳子的节奏。
砰!砰砰!砰!
惊天动地的鼓声如同具有鼓动性的号子,挑动着人们的神经。
在这些人加入后,帆绳的拉动幅度明显提升,船上的人几乎已经能明显感觉出下沉速度慢了下来。
这样的改变极其鼓舞士气,等同于点亮生的希望,于是更多的人也慢慢从船头往船尾移动,七手八脚地抓住帆绳。
砰!砰砰!砰!
惊天鼓鼓声擂动,人们自发地开始跟着鼓声呼喊口号,他们目标一致,浑身肌肉如虬龙般紧绷,浑浊混沌的双眼中仿佛也有了光。
砰!砰砰!砰!
又一波海浪来了。
击鼓的少女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稳如磐石,坚定的鼓点声如一颗颗定心丸,驱走了人们眼底去而复返的恐惧。海天一色间,他们依稀仿佛看到翻涌的海浪如狂躁的巨龙,被少女牢牢压制。
这一刻,那祖祖辈辈融进血液里的,对大海,对自然,对所谓“龙王”的恐惧,也被这一下一下的击鼓声逐渐击碎。
眼看着船身被拉出水的部分越来越多,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船拉出来了,可是船底的洞还破着,怎么办?到时候不是还得进水下沉?
滨海之民水性就没有不好的,小娃娃从会走路开始就会戏水,修理船只水中作业更是不在话下,于是有人开始自发地组织搜集船上工具,拆了能用的板子木块,沉入水底去修补。
狂风巨浪中,船身一点点被从水中拉出,如同深陷泥潭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勉励自救。风呼海啸声被鼓声、被人们的口号声压过去,泪水与汗水迸洒中,透出生命中最为原始的坚毅与勇敢。
等船体倾斜度没有那么大的时候,便有一些女人带着孩子,用手将船内的积水往外舀。到最后,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没受伤,还能动弹的,都开始上手帮忙。
就连之前那个带头要驱赶范一摇下船的赖皮头,也从水里游上来,坠在绳子后头死命和大家一起往后拉。
人们从一开始的忙乱,到后面的配合默契,组织有度。惊天鼓仿佛一面能够整兵作战的军鼓,气势如虹,也将那些几乎被人们淡忘的血性彻底激发出来——
此生中,似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生死不再依仗虚无缥缈之物,而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生中,似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命运的可预测性与自己的选择强关联,不用再担惊受怕。
孟埙此时被挤在一群破衣烂衫的汉子中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不管他情不情愿,此时已经被人流裹挟着,不得不一起挂在帆绳上用力。间隙中他环绕四周,眼中有一瞬的迷茫。
这些人……还是方才那些蒙昧无知,自私自利的刁民么?
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这一切转变,又是从哪里开始的?
“上来了!上来了!能看到船尾了,大家最后加把劲儿!”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胜利在望之际,人们的斗志更是空前高涨,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那被当做锚点的礁石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巨大扭力,竟是突然砰一声碎裂开!
失去了锚点的帆绳瞬间松脱,而本欲露出水面的船尾,也随着脱力而重新沉下去。
下沉之势一旦形成,则意味着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千钧一发之际,那赖皮头嗷一嗓子跳进水里,喊上几个人,鱼一样游向礁石,赶在帆绳彻底被船尾带走之前及时捉住了帆绳尾巴,选了块新的礁石重新绕住,成功制止了大船的下沉之势。
船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口哨声。
赖皮头懵了一下,随即摸着自己的赖皮头傻乐起来。
活了小三十年,欺男霸女的恶事没少做,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投以善意的目光。
倒是怪稀奇的。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大船终于彻底浮出水面,如鱼跃龙门,斩获新生!
船上众人爆发出震天欢呼,似乎连海啸在这样的气势中也收敛锋芒,偃旗息鼓。
范一摇蹭了蹭鼻尖的汗,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惊天鼓上打出一长串的密集鼓点,当做庆祝,然后便四爪朝天,筋疲力尽地仰躺在船上,累晕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面前的惊天鼓焕发出一阵阵青铜色的光芒,然后体积迅速缩小,落入她手中。
……
范一摇又回到了那个久违的梦境中。
只是这一次,更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严寒降临,九州大地仿佛被冰封,到处都是因为等不到异兽和阵法师救助而冻死的人,白茫茫一片雪地之上,哀鸿遍野,死气沉沉。
“一摇,别看了,这也不是我们的错。”
“是啊一摇,人类就是这样渺小脆弱,我们根本救不过来。”
“知道你平时看守九鼎,总是喜欢从上面观察人类的生活起居,所以难免对他们产生感情,但是我们只是异兽和阵法师呀,我们又不是神,没法救下所有人……”
“我们已经尽力了……想开点,要是没有九鼎,没有我们的保护,他们会活得更惨,死更多的人……”
一只只手在少女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一一离去,到最后大雪纷飞中,就只剩下少女孑然一身,安静立在冰天雪地之间。
“如果没有九鼎……”
少女目光落在极远的天际,良久之后,被冻得几乎没了血色的嘴唇才勉强动了动,喃喃出声。
“如果没有九鼎……他们本可自救,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我们呢……”
千百年岁月转瞬即逝,对寿命漫长的异兽和阵法师们来说,不过眨眼之间。
那些死去的人早已化为泥土,而新生的部族和村寨又在春暖花开的时代繁衍生息。
范一摇这天无聊地躺在一尊铜鼎下,嘴里衔着一根草,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看着铜鼎上显示的画面,很快就被上面的一个小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这小男孩身背竹篓,正在山谷中走走停停,偶尔看到一株新鲜的草株,便会折下来,咬在嘴里尝一尝。
范一摇看得稀奇,只知道人类会吃五谷,会吃水果,会吃肉,再不济也会吃一些大叶菜,还是头一遭瞧见吃草的。
难不成是什么新物种?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很快定位了小男孩所在位置,来到他身边。
男孩看到她出现,愣了愣,下意识护住了自己背篓,然后可怜巴巴地问:“你是来救我的天神么?我是不是误食了有毒的草?”
范一摇歪歪头,不解地看向男孩,“你既然知道吃草有可能被毒死,为什么还要吃呀?”
男孩腼腆地低下头,“我……我想救生病的母亲。”
范一摇更好奇了,“你母亲生病了,为什么不等着天神来救啊?”
“不行,生病的人太多,我怕等不到他们来救,母亲就病死了……”
男孩说着,眼眶变得湿润,随即用力用手揉了两把眼睛,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向对面的少女。
“天神小姐姐,你,你可不可以当做没看见我偷偷吃草啊,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我更想救我母亲。我曾看到过的,有生病的动物就是吃了这些草最后康复,动物可以,人应该也一样,我想找到能够救母亲的草……”
范一摇猛然怔住,想到了那个本欲以钻木取火,却被阵法师看到后及时制止的人。
假如当初他们没有以保护的名义强行干预,让那个人习得了生火方法,哪怕他有被烫伤的风险,哪怕可能会不慎引发一场火灾,可如果他真的学会了取火,并传给族人,那么在那场漫长的严寒中,应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类被冻死了吧……
当范一摇再次回到铜鼎下,仰头看着铜鼎,看到里面走得磕磕绊绊的小男孩,身背竹篓,勇尝百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抬手掀起一片巨大的叶子,将铜鼎那显示画面的部分牢牢封住。
做完这些,她唇角微扬,想到与小男孩告别的场景。
“喂,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神农氏……”
……
范一摇在小船上晕倒那一刻,并不知道有人正在不远处一间竹亭里遥遥注视着她。
这竹亭位于海中心小岛上,本是一位神秘乡绅的私产,幽闭于雅致的庭院内,少有人问津。
然而此时,那些来自东瀛的阴阳师们正站在竹亭四周。
头上歪戴着白狐面具的少年安静地坐于亭中,正认真地转着手中的日式茶杯,不紧不慢,从容而虔诚地遵守着茶道的每一步骤。
当惊天鼓发出一阵绿光缩小后落入范一摇手中,他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君明少主!君明少主您刚刚做了什么?!”
“君明少主……您刚刚改变了我们的阵眼位置!”
“君明少主,因为您这一举动,那只天狗成功锻造了一样铜器!”
围绕在少年身后的阴阳师们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少年却很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抬起漂亮的手拍拍嘴巴,起身就要走,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刚好面向一众阴阳师,仿佛对他们露出笑容。
刷刷刷——
阴阳师们纷纷拔出腰间佩刀,横在少年面前,拦住他去路。
君明泽野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高傲的眉眼间流露出威严气势。
“哦?”
只是这轻轻一声,便让那些阴阳师额头冒汗。
不过为首之人还是顶住压力,道:“对不起,君明少主,今天您所做所为实在是难以让人理解,我们没法向君明大人解释,还望您现在立刻随我们回去面见他!”
在君明泽野琉璃般眼珠的注视下,说话的阴阳师几乎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然而最后君明泽野只是耸了下肩,轻笑道:“回去就回去,动刀动枪的做什么,真没规矩。”
……
范一摇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运红尘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总镖头!呜呜呜总镖头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我和流年棺材都给你选好了!”
范一摇:“……”
我可谢谢你们了。
范一摇想要坐起身,感觉头疼得厉害,想用手揉揉太阳穴,却惊呆了,因为她的两只手此时像粽子一样,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运红尘很有眼力见地拿来靠垫,弄了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形状,扶着范一摇靠上去,
范一摇感觉口袋里揣着个东西,鼓鼓的,想伸手掏出来,却苦于粽子手没法实现。
运红尘立刻贴心地上前帮忙,从口袋里翻出个饭碗大小的青铜鼓,献宝一样递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惊讶道:“这是惊天鼓?怎么变成这样?”
运红尘眨眨眼,“总镖头你不是敲它了嘛,所以锻造成功了呀!”
范一摇皱眉,“不是说只有在龙临水的阵眼处敲击,才能锻造成功?可是龙临水明明已经破了啊……”
运红尘将袖珍版惊天鼓收好,这才道:“疑点就在这里呢,老板和大掌柜他们后来去查看了,总镖头你猜怎么着?就在你敲鼓的时候,龙临水阵短暂恢复了,而且阵眼刚好落在了你敲鼓的位置!蹊跷吧?”
范一摇愣了愣,“这怎么听着,好像是那些阴阳师故意让我成功锻造惊天鼓一样……”
“说的就是啊!明明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成功锻造铜器的呀!”运红尘一拍大腿,“这感觉就像他们中间出了叛徒一样!”
第78章 拆祭台
范一摇垂眸, 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她觉得似乎不止如此。
那些阴阳师,又或者说是那个君明泽野,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有意帮助她。
能为她缓解晕船之症的香囊就不必说了, 单单是这次他们的整个行动——在海面上布置阵法催动海啸,看上去好像是要引出惊天鼓,至于引出来之后, 到底是想自己抢, 还是让他们去抢, 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结果来看, 后者的可能性好像还更大一点。
表面上声势浩大地来和她抢铜器,背地里却暗中帮助她,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房门推开, 是江南渡走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颤微微的瓜皮帽小老头。
老头一见到范一摇,便喜出望外:“啊,您醒啦!真是满天神佛保佑啊, 吉人自有天相,贵人必有后福!”
范一摇:“……”
她和这老头很熟?
见范一摇全然一副看路人甲的眼神, 老头激动道:“您不记得我啦?我!是我啊!之前我被海浪卷进水里, 是您救了我呀!”
她救的人太多, 当时只顾往船上丢, 哪管是老头还是娇娘, 不过出于礼貌, 范一摇还是做恍然状:“哦哦哦。”
老头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 “记起来了吧!我就说您怎么可能忘记嘛!”
见这小老头俨然一副要拉开话头的架势, 江南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提醒道:“顾大夫,还是先给她看看伤吧。”
“哦对!瞧我这老糊涂,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顾大夫提着药箱走到床边,先是给范一摇诊了诊脉,确定无碍后,又开始替她拆手上的绷带。
“范总镖头,您为了激起我们的求生欲而敲响巨铜鼓,用力太大,震坏了手上筋骨皮肉,我已经为您涂了祖传的伤药,等过几天拆了包扎,日常生活倒是不碍事的,但切记不能使力,否则极易落下病根,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法用刀了。”
顾大夫换好药,范一摇想活动活动爪子,却被老头十分强势地制止,并迅速重新包扎,又获得粽子手一双。
江南渡对顾大夫道谢,将人送了出去。
等他再次回来,运红尘已经非常识趣地带着自家小妹闪避了。
“大师兄,你身上的伤如何了?”范一摇眼睛往江南渡身上扫,不知怎么就想到两人在水下双唇相贴的情景,竟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江南渡在她床边坐下,自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裹着的两个包子还冒着热气。
范一摇肚子适时咕噜噜叫了起来,想去接包子,看到自己的粽子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江南渡有点被逗笑,却还是努力板起脸来,“现在知道爪子不能用,不方便了?打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当时情势紧急,没注意嘛……”范一摇说到一半停住,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江南渡惯常穿暗色衣服,所以范一摇一开始也没注意,此时距离近了,才察觉到不对,猝不及防用缠着纱布的手轻轻往师兄身上按去。
江南渡倒抽一口冷气。
范一摇松开手,白色的纱布竟是染上血迹。
“师兄,你的伤……”
“无妨,只是伤口深了些,没那么容易愈合,过几天就不碍事了。”
范一摇想到被火山震裂的龙鳞,仿佛也感同身受的疼起来,低下头,有些哽咽道:“师兄,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江南渡将一只包子塞她嘴里,“什么为什么,若你是我,难道不会这样做?”
范一摇好不容易将包子吃下去,腾出嘴道:“可你不是我呀!你不是一直教我,万事要先保全自己么!”
江南渡看着她,神色温柔:“你走的路,我既决定陪你,自然也会和你走上同样的路。”
范一摇心中剧颤,怔愣片刻,才默默垂下眼,“对不起师兄,是我自不量力,又给你惹了大麻烦……”
“不必觉得愧疚,一摇,我当时那样做,也只是出于我的本心。你可知道,因为有我们做这些事,这次是营城历年海啸死亡人数最少的一次。”
范一摇一呆,“啊,真的!”
江南渡又给她喂了口包子,微敛笑容,神情变得肃穆起来,“其实师兄应该谢你才对,帝俊说得没错,我身为烛龙,却从未履行过自然之神的职责,不仅漠视苍生,甚至荼毒生灵,这笔债,总该偿还的。如今还了一部分,我心中也轻松不少。”
范一摇嘴唇动了动,想说师兄之所以欠下当年那笔血债,也是为了她,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不想让自己的愧疚再成为师兄的负担。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大门竟是被人从外面硬生生挤开。
本想努力拦门的运红尘和运流年被一群男女老少的营城居民推挤到一旁,随即范一摇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就被一大群人包围了。
“啊范总镖头,顾大夫说您醒了,我们特意过来看您呢!”
“您好些了没?这是我们家母鸡产的鸡蛋,攒了小半个月呢,您拿去补补身子!”
“多亏了您我们母子才能平安归来,总镖头,这里有一篓子螃蟹,您别嫌弃啊……”
各种篮子篓子包裹锦盒,争先恐后地往范一摇跟前递,这还是她狗生第一次,感觉到被食物包围的痛苦。
“范总镖头,今天我们来,一是为了看你,二是想请你去观礼!”
范一摇茫然:“观礼?观什么礼?”
“砸祭台的典礼呀!”
范一摇更惊讶了,“砸祭台?祭台不是在海啸来的时候被冲塌了吗?”
“台基还在的,今天就是要将台基也拆除,宣布从此废除嫁龙王的陋俗呢!”
这转变倒是有点始料未及。
在这片土地上横行了几百年的活祭,这么突然就要被彻底取缔,范一摇自然不想错过这种见证历史的机会,于是半推半就,被众人簇拥着来到海岸边。
此时海边早已经一片人山人海,要是按照以前的规矩,站在高台上主持这种大型活动的,一定是三位族中老人,可是如今却不见老者身影,高台上站着的是个中年汉子。
人群中不乏窃窃私语。
“怎么不见老族长?”
“啊,你还没听说么!老族长和另外三位长老都在海啸中遇难了!”
“天啊!不过也不意外,毕竟老人家的腿脚不利索。”
大家无不唏嘘,当然也有冷嘲热讽的。
“呵呵,也算是罪有应得了,把那么多花一样的姑娘沉到海里,如今也轮到他们尝尝滋味!”
“算了,人死为大,也不能全怨怪到他们身上……”
这时一阵铜锣声敲响,周围渐渐安静,站在台上的中年汉子开始大声喊话。
“乡亲们,千百年来,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海滨,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海龙王发难,让我们大家遭殃?这些年每逢龙王发难,我们又是祭祀牲畜,又是找新娘供奉,可是到头来如何?还不是该死的死,该淹的淹?”
台下立刻一片附和称是之声。
“可是这一次,我们是史上头一遭没有在海啸发生时祭祀龙王妻,最后结果怎么样?这次是我们死亡人数最少的一次!这证明什么?证明所谓的龙王,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勇克艰辛,那就所向披靡!”
又是一片叫好声。
范一摇听得怪稀奇的,“他们这些人……这是开窍了?”
运红尘插嘴道:“这不多亏了总镖头你嘛!因为你带领他们险中自救,才让他们幡然醒悟呀!”
还不等范一摇谦虚,那边新任族长也开始点名。
“当然,我们能见证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还是要多亏了一位少女英雄,她曾被当做龙王妻献祭,可是关键时刻,却不计前嫌,不仅竭尽所能救助落水的人,还在险象环生的海面上击鼓振奋人心!是她,让我们的父母,妻子,丈夫,孩子,还能够从大海上活着回来,也是她,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靠天不如靠己,人定胜天!”
呱唧呱唧,又是一片热烈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让我们永远铭记她的名字!奉阳城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范一摇范总镖头!”
范一摇:“……”
一片欢声沸腾中,范一摇恨不能将头缩进地缝,生怕被旁边人认出来。好在随着最后这段演讲高`潮的结束,那位新选出来的族长也开始下令拆除祭台。
随着一下下锣鼓声和壮实男人的号子声,那在入海口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活祭木台被一点点拆除,分崩离析。新任族长当众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活祭少女的事发生,祭祀龙王以后只作为当地风俗保留,祭祀品也只限于瓜果生肉,同时会向当地政府请愿,加固滨海的防护围栏。
回到客栈后,运家两姐妹还在热烈讨论着这场民俗民风的大变革。
“这下好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有女孩子被当做龙王妻活祭,那是不是意味着,家家户户也不用那么早的嫁女儿啦?”运流年问。
范一摇摸着下巴,“总感觉这次人们的思维转变太彻底,有点奇怪呢……”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惊天鼓有振聋发聩,催人自省的作用,你那天敲鼓敲得惊天响,大半个营城都听见了,自然令人幡然醒悟。”
范一摇回头,见凤梧正笑眯眯地走过来。
“那这效力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弱么?”
凤梧听出范一摇在担心什么,笑道:“不必担心,在惊天鼓的作用下,人们的想法改变了,便是发自内心的改变了。”
范一摇虽然放下心,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原来,终究还是铜器的作用啊。
第79章 错过
山海镖局众人准备离开营城之前, 再回一趟运红尘家。
他们听说了祭祀当天朱先生为阻止活祭仪式勇闯祭台的事,于是回到渔村后,先和运家父母一起去探望了他。
朱先生身上的外伤如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气色好了很多,看到范一摇他们来,甚至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和他们说话。
凤梧道:“朱先生, 您也未免太冲动了些, 当时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 为何要去独自闯祭台呀?若是真的有什么闪失, 您的夫人和孩子可怎么办?”
朱先生的神色平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从容的微笑,“不论如何, 我自家的女儿被其他人家的女儿顶替, 逃过一劫,我也总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就算拼死一搏,也要为范总镖头争取一线生机。”
这时朱嫂子也端着茶点笑吟吟出来,道:“那天我都想好了, 若是孩子她爸回不来,我便将小醒托付给运家大哥和嫂子, 然后我再继续闯祭台, 万不能白白看着别人家的女儿替自家女儿去送死。”
听到这里, 一旁的运家夫妇就有点坐不住了, 虽说他们并非有意, 却也是因为他们助自家女儿逃离, 才连累了别人的女儿。
朱先生温柔地看了妻子一眼, 目光善意地往朱家夫妇那边瞥了下, 似是有意提醒她, 然后又道:“当然,范总镖头能力卓绝,完全有能力自救,倒显得我有些多此一举了。”
范一摇立刻表示不赞成,“哪里多此一举!如今滨海诸城皆废除活祭少女的习俗,也许很大原因就是您那天在祭台上讲的那番话呢!”
朱先生也不争辩,从朱嫂子手中接过热茶,低垂下眼吹凉茶汤,“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范一摇觑着朱先生神色,小心翼翼问:“那……您一家人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定居嘛?”
朱先生抬起眼,蓦然对上少女殷切视线,淡淡一笑,“实不相瞒,原本在小醒被带走那一刻,我是对这里深恶痛绝的。可是总镖头,你知道我一个腿受伤的瘸子,是如何赶到营城祭祀现场的?”
范一摇好奇:“如何?”
“是我那些学生,他们背着家里偷偷跑出来,轮流换人背着我,一路将我送了过去。”
朱先生说到这里,因久卧床榻养伤而变得有些无神的眼睛,又重新有了光亮。
“那时候我就被动摇了,等过了些时日,听说那活祭的仪式将被彻底取缔,便更坚定了信心,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开办学校。因为,就算再蒙昧黑暗的荒原,只要还有人愿意教书育人,只要还有现代文明的传播,就一定会有迎来光明的那天!”
不仅是范一摇,就连运红尘和运流年听到这里时,也都有些热泪盈眶。
范一摇看着朱先生夫妇,突然就释怀了。
是啊,虽然这一次人们废除陋俗是因为惊天鼓,但是只要有朱先生这样的人在,相信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会重新拥有自我觉醒的能力,能够摆脱蒙昧沉疴,再创新生。
离开朱先生的家,众人回到运红尘家吃晚饭。
运永胜倒了两杯酒,竟是敬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红尘,爹爹自从你离家后就一直没给过你好脸色,其实不是爹爹生你的气,爹爹……爹爹只是希望你害怕一点,对这个家少点念想,这样就不敢回家,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其实……其实爹爹从没因为你是女孩就不喜欢你,爹爹一直都很为你骄傲!”
“爹,我知道的,父女哪有隔夜仇呀。”运红尘接过酒杯,眼睛红红的一饮而尽。“我从没怪过您,真的!”
运永胜伸出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在大女儿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端起第二杯酒,看向小女儿。
“流年,你自小就和你姐不一样,被我们护得太好了,我不放心你出去,就只能逼你嫁人,如今爹爹也想通了,好苗子总要经历风吹雨打,若是你愿意,这次就跟你姐走吧。”
运流年接过酒杯,包括范一摇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下苍鹤小妹肯定要高兴得窜上天去,可谁知运流年却只是垂着眼看着酒杯,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爹,我也想通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运红尘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妹妹一下,小声道:“流年!你是不是担心出去以后会遇到危险呀?没关系的,姐会保护你!”
运流年抬起头,与运永胜对视,目光坚定,“爹爹,我并非是因为害怕。只是这一趟跟着山海镖局中的各位前辈出去历练,我明白一个道理。离开家乡,虽然拥有了更广阔的天地,但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就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说到这里时,运流年的目光下意识往范一摇身上瞥了一下。
“我不想以逃避为目的离开家乡,可是现在的我,还不够格去外面闯荡,所以我想留下来,好好替姐姐照顾你们,然后跟着朱先生学习。如果我能成长到被自己认可,到时候我自然会去更需要我的地方,而如果我终其一生也没办法达到心中的高度,那我就留在这里,好好改变我们的家乡。”
待运流年说完,室内鸦雀无声,整整一桌的人,无论是山海镖局众人,还是运家夫妇,全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运流年被看毛了,说话都变得结巴,“怎,怎么了嘛!我,我说错了什么了吗!”
运永胜大手一抹,捂住眼睛,竟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嗷呜声,然后起身跑了出去。
运流年惊慌失措地看向亲娘,“……娘,爹,爹他怎么了?”
运大婶也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带着鼻音道:“没事,你爹她就是高兴!哎哟,我们家小囡囡长大了呢……这次没有白出去,懂事了!”
晚上躺在床上,范一摇回想白天朱先生的话,又想到运流年的那翻真诚剖白,心中似有某种力量在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起床,趿上鞋子去院子里溜达。
眼下奉阳城已是冬天,可渔村这边还是很暖和,就算是晚风,也只透出些许的微凉,吹在人身上不冷,反而有助于平息心中的躁动。
范一摇坐在运家院子里的那处小石凳上,撑着下巴抬头看天上的弯月,渐渐出了神。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了她的神游。
她回头看过去,却没想到身后站着的人竟是孟埙。
“你怎么来了啊。”
孟埙一愣。
“怎么,现在连见都不想见我了么?小狗狗还真是过河拆桥啊。”
“我怎么就过河拆桥了……”
“没有么?能用到人家的时候就拉拉扯扯,用不上了便弃如敝履……”
“喂,你别乱说啊!”范一摇想到当时为了救大师兄,求他带自己入海时好像的确拉了他的衣服,于是有点心虚。
“你,你还好吧……惊天鼓锻造成功后我就晕过去了,也没顾上看你。”
孟埙眨眨眼,笑道:“不好啊,很不好。”
范一摇惊疑:“嗯?你哪里受伤了么?”
画皮鬼也会受伤么?
孟埙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这里啊,小狗狗只知道自己的大师兄,我心里疼。”
范一摇:“……”
“手上的伤如何了?”孟埙终于不再故意逗她。
“好得差不多了吧。”范一摇顿了顿,还是道:“都说过很多遍了,别那么叫我。”
孟埙半晌没再说话,范一摇觉得有点别扭,她不知道现在该用何种态度与这人独处。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范一摇忽然想起来,“龙临水阵法为什么又重新出现了,偏偏阵眼落在我打鼓的位置,你和那些东瀛人……又做什么交易了?”
“哦,小狗狗是觉得,我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勾结那些阴阳师配合我重新布置龙临水?”孟埙慢悠悠地问。
“我没有那么说……”
“若是我说我也不知道呢?你相信吗?”
范一摇觉得,孟埙在这一刻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不再假模假样的笑,如画一样的皮囊在月色下,惨白到不似活人,但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黑得像墨。
“你说没有就没有嘛。”范一摇准备起身走人,却被孟埙叫住。
“小狗狗。”
范一摇回头看他,眼睛清明而平静,再不见当年的崇拜依赖。
“还有什么事嘛?”
孟埙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没有了。”
云雾遮蔽了弦月,一时间将月色掩盖。
这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江南渡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看了孟埙一眼,便直接忽视他,径直走到范一摇身边,将披风裹在她身上。
“又贪凉。”
范一摇抬头看江南渡时,眼睛自然笑弯,“也不冷嘛!”
江南渡手放在范一摇的脸颊上试了试,见果然不是凉的,这才放了心:“睡不着么?”
范一摇点头:“是啊。”
江南渡:“去海边走走?”
“好!”
于是就在孟埙的注视下,师兄妹两人相携走出了院子。
孟埙等他们走远了,垂在身侧的双手才缓缓动了下。
他勾起唇角,仰起头,此时云散月明,皎洁月光倾泻在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英俊面皮上,描摹出一个自嘲的讽笑。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主人弄丢了一条小狗而已,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第80章 沈宅
范一摇跟着江南渡溜达到海边, 刚开始话还很多,可是渐渐变得沉默。
江南渡见她不说话,便在一旁陪着, 也不再说话。
范一摇在沙滩上踩脚印玩。江南渡便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足迹,用大一圈的脚印覆盖掉她的。
范一摇似乎觉得有趣, 故意使坏单腿蹦, 想看看大师兄会不会也跟着有样学样。结果没成想, 偷鸡不成蚀把米, 蹦跶第一下便踩到了一个贝壳,脚下一滑,险些来个狗啃泥。
江南渡及时将人拦腰抱起来, 顺势在半空悠了一圈。
范一摇惊呼。
江南渡似觉得有趣, 竟是不肯放下她,将人悠了一圈又一圈。
范一摇被逗得哈哈大笑,十分没骨气地讨饶:“大师兄我错了,不应该捉弄你的, 快放我下来!”
江南渡将人放下,垂眸看她, “心情好些了吗?”
范一摇一愣, “诶?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的?”
江南渡眉毛微挑, “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尾巴一摇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又怎么会不知道?”
“大师兄, 你能不能不要像师父一样, 总说什么从小看到大……”
莫名其妙的, 范一摇从心底排斥这个说法, 好像如果强调这些,她对大师兄的那些心思就变得很罪恶,有种悖论感。
江南渡笑得很是纵容,“好了,说说为什么心情不好吧,明明成功锻造了惊天鼓,又救了那么多人,还让这里的人废除了活祭少女的陋习,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大的好事,一摇为什么还不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范一摇索性在海滩上仰面躺下来,枕着胳膊仰看满天繁星,若有所思道:“只是……我有点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江南渡也并排在她身侧躺下来。
范一摇想到自己那个昏迷中的梦,道:“不确定,九鼎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对人们有益的。”
“一摇不想再收集铜器了么?”
范一摇苦恼地做了个鬼脸,“这才是让我纠结的地方嘛,毕竟现在九州式微,东瀛那些灵怪和阵法师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是能重立九鼎,或许就会改变这个国家的运程。”
江南渡沉吟片刻,道:“这里距离羊城不远了,定情锁就在那里,不如这些问题,等我们到了羊城再说。”
范一摇有点意外,“羊城?离这里很近嘛?”
江南渡:“坐船不过五六日。”
范一摇琢磨了一会儿,似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也对,反正后面还有三样铜器,有些事我现在想不通,那就留着以后再想。等我锻造了定情锁,说不定又会恢复更多记忆,想法也会随之改变呢。”
虽然没有完全解决当前的疑问,好歹算是阶段性给自己做了个总结,范一摇神经放松不少,再听着海浪有节奏的翻涌声,眼皮越来越沉。
江南渡见范一摇很久没有说话,竟是睡着了。
他单手撑着头,专注打量她睡颜。
处于青春期的少女每天都在抽条,经过这一场场历练,她脸上的稚嫩褪去,逐渐显出成熟的样子。江南渡目光落在那两片粉润的唇上,又想起在水底时那一瞬的触感。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次从昏迷中醒来,一摇对自己的态度与以往有明显不同,看上去疏远了不少。
是在介怀那个甚至根本称不上是吻的触碰么?
毕竟,她一直只是将他当做师兄。
江南渡眸光渐沉,视线久久停留,终究还是压抑住不该有的妄念,倾身将熟睡的少女打横抱起来,向着渔村方向慢慢往回走去。
第二天众人便向运家三口告别。
运红尘依依不舍,很没出息地哭了鼻子,大家怎么哄都哄不好。
最后还是孟埙非常缺德地说了一句:“既然那么舍不得,不如就留下来吧,反正有你没你区别也不大。”
运红尘被气得脸都绿了,竟是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一身杀气地踏出家门。
不少渔民得知他们离开,竟是一路相送到码头。
在船快开的时候,大家还在努力往船上丢各种土特产,特别是那些有女儿的家庭,甚至将小姑娘带来,在岸上遥遥向他们船只的方向叩首跪拜。
上船以后,一行人泾渭分明。
凤梧带着两个徒弟加夜班镖师站在船头,一直向岸上的老乡们挥手告别,直到岸上的人远得看不见,才走回船舱。而孟埙则是早早进了船舱,品茶、熏香、听曲,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打定主意要独善其身,独自美丽。
运红尘更是信誓旦旦表示,要不是看在那姓孟的对寻找铜器有帮助,早就背后下黑手给他推下船。
范一摇等船开了,本来还十分愉悦的心情顿时变得阴云密布,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了不得的事——晕船!
白狐脸新给她的香囊,虽然还留着,可是早就没了味道,接下来五六天都要待在船上,这可叫她怎么活?!
她愁眉苦脸趴在窗边,这时听见大师兄叫她。
“一摇过来。”
范一摇没精打采地走到江南渡身边,江南渡伸出手,手中竟是放着一个香囊。
香囊的颜色样式和白狐脸给她的完全不一样,但是香气却是相同的。
范一摇震惊地瞪着大师兄,第一反应:大师兄把白狐脸给鲨了!抢了他的香囊,收为己用!
江南渡见小师妹一动不动,一脸惊恐,不禁疑惑:“怎么了,为什么不接?”
范一摇好半天才开口,不知该如何措辞:“大师兄,你这香囊……”
江南渡似是猜到她想什么,笑了笑,解释道:“我见那君明泽野的香囊可以缓解你的晕船之症,便将其拆解,研究成分。一摇试试这个,看看管不管用。”
范一摇这才恍然大悟,她就说为什么白狐脸送她的第一个香囊不翼而飞,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丢了。
江南渡见范一摇还是呆呆的没动,便直接俯身,将香囊系在她腰间。
“大师兄,你对那些阴阳师重启龙临水法阵这事怎么看?”
“一摇对此又是如何看法?”
范一摇摇头,“想不通,明明以他们的立场出发,是不希望我成功锻造惊天鼓的,怎么会有意相助呢?还有那个君明泽野,从我们打过的交道来看,似乎一直在暗中示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江南渡道:“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是怎么想的。”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
江南渡:“当局势不明,辨不清方向时,只需要想清楚你自己的目的。”
“我的目的……自然是要集齐九样铜器呀。”
江南渡:“那么对方所作所为,是不是成就了你的目的?”
范一摇点头:“是的呀,很明显嘛。”
江南渡:“那就无需理会,什么时候当他成了你的阻力,再去考虑。”
范一摇若有所悟地点头,“唔,有道理。”
江南渡系好了香囊,仔细观察范一摇神色:“怎么样,感觉晕吗?”
范一摇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船居然已经开了。
“不晕!大师兄你好厉害!做出的香囊好像比那白狐脸做的还要有效果!”
江南渡莞尔,“毕竟是那些东瀛人的方子,我们若直接复刻,只怕落人口实。我将那香囊拆开,只是搞清楚药理,又重新配了,和他们的肯定有所不同。”
范一摇忍不住拽起香囊闻了闻,若是仔细分辨,还真的闻出了一点不同。
白狐脸的香囊味道更清新些,像他们岛上的樱花,雅致精巧。而大师兄配的香囊,香味更加醇厚悠远,似浩荡空谷,闻起来会有种心情阔远的感觉。
这次前往羊城他们没有包船,而是乘坐一艘很大的客船,沿海一路南下,所经港口都会停泊上下客。
范一摇没了晕船的烦恼,这几日在船上最大的爱好就是等船靠岸的时候从码头的小商贩那里买特产零食。
抵达羊城之前所经过的最后一个码头,范一摇站在甲板上,正心心念念等着大师兄给她买虾皇饺回来,却在这时听见身边有人道:“啊,这么巧,居然又见面了。”
范一摇回头,惊喜道:“胭拾姐姐?!”
此时站在范一摇面前,穿着小洋装,手提行李箱的高挑女子,正是那日从沪城来的舞女之一,最为大家所信服的胭拾。
“你怎么会上这艘船啊,没有和大家一起回沪城么?”
胭拾头上戴着时下沪城最新潮的女士宽檐礼帽,她微微扬起下巴,生得几分冷情的漂亮面容笼在帽檐的阴影里,冲范一摇淡淡一笑,显出几分慵懒的风情。
“嗯,没有回沪城,也不回去了。”
范一摇:“那你这是要去羊城?”
“嗯。”
第一次认识胭拾的时候,范一摇就发现了,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轻易不会多话。
天生的寡言少语,但只要开口,就不会是废话。
见她回答得简略,似不想多透露自己的信息,范一摇也就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时她看到码头上江南渡的身影,全部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看到大师兄手中提的食盒,几乎已经可以闻到里面虾皇饺的鲜香了!
“一摇,我听到你那天在海上敲鼓了。”胭拾忽然又冒出了这样一句。
范一摇侧过头,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显出几分茫然。
“是你的鼓声,让我决定不再回沪城,谢谢你。”朱红的唇角微勾,胭拾说完这句话,便给范一摇飞了个吻,翩然离去。
范一摇甚至没来得及问她要去羊城做什么,准备在何处落脚。不过她觉得即便问了,以胭拾的性格,恐怕也不会明说,于是便很快释然了。
若是有缘,总归会再相见的。
当天晚上,大船终于在羊城靠岸。
虽比不上沪城繁华,但羊城好歹还算是当下数一数二的现代城市,众人一下船就体会到了忙碌的烟火气。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多如牛毛,一看到他们过来,便蜂拥围过来。
“老板去哪里呀?一个大洋满城随便跑!”
“小姐,您这手上提的行礼重不重呀,放到车上歇歇脚吧!”
“……”
范一摇只知道孟埙给她的地图上,标注着定情锁在羊城,却不知道具体位置,站在车水马龙的码头上,面对满脸期待的车夫们,一时间有点迷茫。
当了几天隐形人的孟埙知道是时候该自己登场了。
他向来出手阔绰,又哪里看得上这些黄包车,随手给其中一个车夫丢了几块大洋,对他道:“租车行在哪里,去帮我们租两辆车。”
车夫得了赏赐,顿时心花怒放,这个活计可比他拉车轻松多了,很快便跑去附近的租车行,再回来的时候,竟是直接带回了两辆阔气的黑色小汽车。
作为新近爆发户,资深土包子,范一摇着实被这豪气冲天的手笔震撼到了。车行的司机现场给他们办理了租车手续,她亲眼看见孟埙在账单上签字,那一串数字,足够他们租下七八辆马车了!
一行人上了车,孟埙和凤梧坐在前面一辆车,江南渡范一摇和运红尘坐在后面一辆,很快就离开了码头。
运红尘看着前车酸溜溜道:“哼,显摆什么,咱们大掌柜的家底可比他厚实多了!也没他这么能炫耀!”
江南渡没有说话,只是在车子驶入一片租界时,微微挑了下眉。
孟埙的前车最终在一栋豪华阔气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范一摇伸长了脖子,将脑袋探出车窗,看清楚楼门旁的名牌,只见上面写着——沈宅。
“我们最好在这附近租个房子。”下车以后,孟埙对江南渡他们说,“费用我来出。”
江南渡问:“我们是要住在这里?”
孟埙点头:“不错,定情锁就在这沈宅中,但是情况有点复杂,我们最好能在附近住下来,我再和你们慢慢解释。”
“哦……”江南渡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风轻云淡道:“要是在这附近住,倒是不必租了。”
孟埙一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江南渡极其少见地冲他露出微笑。
“刚好,我在这附近有处空置的院子,勉强住住吧。”
孟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