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工作日后,竞标的结果新鲜出炉。
林湛打开医院内部发的通知,果然在名单上找到了‘云越’的名字;可出人意料地,云越并非独家中标,‘明迹’也赫然在列。
据说在招标会上,两家公司的表现旗鼓相当,出于多方考虑,委员会同时给了这两家公司相应的临床试验资格,最后二选其一。院方希望通过平行试验对比两家类似的新技术,方便在市场竞价中维持公平与灵活性,使其不完全被某一家厂商垄断。
这本也无可厚非,可林湛隐隐察觉到了不对。
他调出科研中心的档案,输入此次竞标的编号,打印出‘明迹’三周前上交的设备样机以及其检测报告。他快速地扫完全篇,眉头锁得更紧。
果然,‘明迹’之前提交的标书,本是针对纤维肉癌细胞的纳米靶向探针。观点虽新颖,因为安全性低而被前期淘汰出局。可在‘云越’上交了样机后,一份‘明迹’的全新报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空降在科研中心的档案里。而报告中提到的所谓‘突破性新技术’,竟然与谢辞他们公司所主打的‘分段化温控射频导管消融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林湛拿着报告复印件,敲了敲对面设备组负责人的门。
“樊医生,有空吗?”
“哦?林湛啊。怎么了?”
樊继宁见林湛主动来找他聊天,有些意外。他靠着门,接过林湛手里的报告,翻了翻,也疑惑地皱了眉:“这什么报告?”
“你没见过?”林湛指着文档的最后,“可是,你在这签字了。”
“!”
樊继宁脸色一变。
他拿上报告,便急匆匆地走去了李副主任的办公室。林湛在沙发上坐着等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斜,樊继宁才回来,表情复杂,眉头紧皱。他见林湛还在这里,强打精神,勉强笑了笑:“抱歉啊,这份确实是我经手的报告。哎,最近事情太多,我忙忘了。”
林湛显然不满意对方敷衍的回答,想要开口继续询问时,樊继宁却抬手,略显抱歉地揉了揉太阳穴:“不好意思啊,林医生,家里孩子病了,这几天一直不好,我得赶紧回家照顾他。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呗?”
“……好。”
林湛没有阻拦的理由。
他想要回去再翻看一次档案库里的记录,却错愕地发现,两份文件——‘云越’和‘明迹’的《前期检测合格报告书》——都在十分钟前被人锁定,无法继续查看。
“是谢辞那边商业机密被人泄露了吗?还是……”
再回想起赵江曾经的叮嘱、莫名其妙坏掉的恒温箱,林湛忽得起身,抓起桌上的磁卡就快速跑向后勤楼。
设备仓库在后勤楼的地下二层,平常摆放着耗材与仪器。当设备在科研中心进行前期检验后,后勤人员会将其收入特定的仓库,作为留档以备调用,按理说,平常少有人来。
顶灯散发着微弱的白炽亮光,细小的灰尘在光中起舞。林湛捂着口鼻,谨慎地拉开铁门。昏黄的仓库里,几排冰冷的高大铁架分列左右,分别封装着送检的医疗器械。第三排方形铁架上贴着‘云越’的标签,正是林湛经手的那台‘CloudWave A1’。
仪器外表完整,没有被拆卸或入侵的痕迹。
林湛半松了口气,随即挤到几个货架中间,从主板后的盘线处拉起电源线,慢慢地延伸,走到墙边的插座,将插头嵌合进插板。
CloudWave A1响起了极轻的嗡鸣声,如同工蜂运作。
林湛凝神听着,起初不觉得异常,可细细听来,仿佛有人在沸水中丢了几块碎石头,时不时地发出不规则的碰壁声。
这不寻常。
林湛回身走向仪器,想要查探电路故障的源头,却苦于不懂电气、也没有原理图。他不敢随意拆卸,只能拿出手机,暂且拍下视频记录。
可就在录了几十秒左右,头顶的白炽灯忽得闪了一闪。
下一秒,‘滋’地一声,尖锐刺耳的金属刮地声,如同指甲刮着黑板。林湛没能拿稳手机,失手摔在了地上,难忍地捂住了耳朵。
此刻,灯全灭,身后的仓库大门卡死,一片黑暗里,林湛能甚至听到自己急促失稳的心跳声,连耳膜也一阵一阵地发麻。腕上的智能手表此刻剧烈地震动起来,又触发了心跳警报阈值。
“只是意外,没事。”
林湛低声自言自语。他双手撑着冰凉刺骨的铁架,深呼吸几次,调整好情绪,慢慢地捡起落地的手机,打开手电筒,缓慢地走向门口。
后勤大楼的一层正门是磁吸式锁,刷卡指纹入内;而地下的仓库却还是相当原始的钥匙配锁,配合老旧沉重的金属门,倒也不算突兀。
林湛低头晃着手电筒,灯光所及之处,插销碎成了两截。平时仓库管理员善用它阻隔大门,防止它在上班时间闭合卡死。可不知为何,偏巧在林湛到来的时候,它不偏不倚地碎了。
“太巧了。”
连不通人情世故的林湛都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他微皱眉,向外拨通电话,却因为是地下的缘故,信号断断续续,几次都没能拨出去电话,更别提发送其他社交消息。手机的电量逐渐告罄,林湛不再徒劳地消耗电量,决定将自己和手机一起转移到低电量模式,干脆地放弃求助。
初时的噪声确实让他心慌难受,可现在冷静下来,林湛其实并不害怕。如果真的有人以这种幼稚的手段警告他不要插手多事,那着实小看他了。
林湛小心翼翼地摸着门寻着墙壁,凭借记忆里的地形图,慢慢地寻回CloudWave A1的位置。仪器虽然断了电,但外壳还是温热的。他慢慢地靠着仪器背坐下来,不知为何,觉得安心。
侧脸靠着磨砂质感的主机面板,林湛微垂了眼睛小憩。他只需要忍到第二天仓库管理员来巡查清点仪器设备就好,一夜不算不漫长,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与噩梦为伍。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仪器上的最后一点热气也被冷空气带走。
医院的恒温系统并不包括地下的两层仓库,空调在下班后被关闭,墙上只吊着几只普通的换气扇。林湛抿着唇,微蜷起身体,双臂互抱,以一个最科学的姿势抵御着寒冷,并且说服自己不要睡着。
不能做梦的夜最难打发,还不如熬夜写病历。
林湛轻靠在CloudWave A1旁,从解剖学背到流行病学,几次都差点睡过去,在侧脸撞到主机面板时,又蓦地清醒过来,像是某人在他身边嘲笑着他的瞌睡——就像冬天吃饱饭后的下午第一节 课,有人不怀好意丢过来的橡皮。
“……阴魂不散。”
林湛用指节极轻地敲了敲主机面板,做着徒劳的示威。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沉重的‘咚’。
林湛觉得自己好笑,又忍不住敲了一下。这次,回声是从大门的方向传来,‘咚’。林湛一怔,又傻傻地敲了敲主机板,回声更明显,像是有人听到了他无声的求救,予他一场遥远的奔赴。
脚步声交杂在幽长的走廊,由远至近。手电筒的光,从门缝照进来,还有保卫科保安焦急地喊叫:“有人……有人在里面吗?”
“我在。”
林湛开口,声音带着颤。
意外比害怕更多。他迎着光,半垂着眼走出来,左手紧握着一片锋利的金属片藏在身后防身,在果真看到穿戴制服的保安时,才慢慢松开五指。
“您证件出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