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开开荤
因为身侧多躺了一个人的缘故,惜翠睡得很不好, 断断续续地做梦又醒来。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 禅堂门外终于传来了些许动静。
惜翠赶紧和卫檀生一起躲回到佛龛后。
每天, 职事会提前将门打开。开了门, 他似乎有什么事, 没进堂中,将钥匙揣入怀中又离开了。
等他一走,抓紧时机, 她和卫檀生这才终于出了禅堂。
被锁了一夜,已踏出禅堂,惜翠心神一松。
此时天还未亮, 晨光昏暗,依稀能看见天际尚未落下的残月。
等会儿会有僧众来禅堂参禅,这儿不好久留,得赶紧走。
卫檀生他一夜未归, 需要赶去做早课。
一晚上没睡好, 惜翠头重脚轻, 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自然也没心思再和他说些场面话。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在此分别罢,我也要先回客堂。”
回到客房后, 她躺床上补了一个回笼觉, 醒来后才终于恢复了些精力。
看了眼窗外的日光, 估摸着应该是上午。
一上午连带着一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 下了床,一阵饥饿感袭来。
惜翠摸了摸平坦的肚皮,换上衣服,穿上鞋,往斋堂的方向去。
穿鞋时,瞥见手腕上一串莹莹的佛珠,惜翠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卫檀生已经将这串佛珠送给她了。
她这时候迫切需要吃点东西来填饱肚子,没有心思再多想佛珠的事。
她过来得晚,斋堂里已经不剩下了什么。
今日正好是她认识的一个和尚在当值,法号行真。
粥已经吃完了,行真在笼屉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馒头。
将笼屉合上,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施主。今日的早膳都已吃完了。施主若饿了,不妨等一会儿,我这就去为施主熬点粥。”
惜翠摇摇头,“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突然想到卫檀生是和她一起分别的,他转身就去做早课,应该也是没吃早饭。
惜翠问,“对了,寂空小师父他有没有来过斋堂?”
行真:“我今早并未看到寂空来这儿。”
惜翠若有所思。
她上班是一个人住,平常没时间烧饭,但周末偶尔会自己做菜吃。
对于自己的厨艺,惜翠还算有信心。
仔细想想,她似乎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特长,如今的模样也不是传统的美人,要攻略卫檀生难度很大。
有句俗话不是说,抓住男人的心首先抓住男人的胃。
她虽然觉得这话没什么道理,但不妨碍她现在什么都想试一试。
行真告诉她,厨房里的食材她都可随意取用。
惜翠没想要做多么复杂的菜,不过还是谢过了他的好意。
往灶台上略扫了一眼,空山寺的斋堂食材倒很齐全。惜翠没去看那些菜,现在还不是饭点。
刚好锅旁有个陶罐,揭开盖子一看,竟然是一罐牛奶。
“你们能喝牛乳?”惜翠困惑地问。
行真看她惊讶,忙解释道,“能是能喝的,当年佛陀也曾喝过些供养的羊奶,不过我们一般不会主动去采买,这一罐还是山下一位施主今早刚送来的。”
“前些日子他家牛丢了,我们寺中的其他师兄弟帮忙找回来了牛,他今日便送了几罐牛乳过来。”
行真:“施主可是要用这一罐牛乳?若施主要用,尽管拿去用罢。”他挠了挠青色的头皮,笑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牛乳呢。”
惜翠将陶罐拖出来,“多谢你,我刚好想到要做什么了。”
刚刚她还在纠结要做什么,一看这牛奶,惜翠就确定了下来。
“施主要做什么?”行真不解地问。
惜翠一本正经地回答,“桂花牛乳糕。”
这一道甜点做起来很方便,小时候她妈也经常做给她吃。
将藕粉、糯米粉和白糖混合,加入糖桂花和牛奶,蒸一会儿就行了。
拿出来晶莹剔透,分外好看。
惜翠自己尝了一口。
她不喜欢吃太甜,也就没放太多的糖。
糖糕入口,尝起来有些微甜的奶味儿。
她自己觉得还算不错,能端出去。
比起端去给卫檀生吃,先填饱她自己的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她实在是饿了,和行真对坐着分食了不少。感到胃里有些东西后,才着手把糖糕装入食盒,给卫檀生送过去。
将糖浆浇在了桂花糕上,浇了一个小笑脸,看上去颇有点儿像呵呵微笑的那个黄豆表情。
说实在的,她也不能做到对卫檀生完全没有怨言。
将自己这连日来的不满发泄在了糖糕上,惜翠满意地将糖糕装进了食盒里。
“这是什么?”
“一个笑着的人脸。”
“为什么要在糖糕上浇个人脸出来,”行真疑惑地问,“这多古怪。”
她差点了忘了她和这个时代的代沟。
但这没关系,她毕竟是要回家的。
而决定她是否能回家的那个关键,就是她要送去桂花糕的人。
但愿卫檀生能喜欢吃她做的糖糕,顺便因为糖糕对她萌生出好感。到时候她再套路他说出个我爱你,她就能回家了。
想象虽美好,现实却很残酷。
惜翠提着食盒,出了斋堂。
算算时间,卫檀生应该是下了早课,回到寮房了。
寮房外栽种了些橘子与芭蕉树,都是青绿,嫩秧秧。
他就住在寮房二楼。
惜翠登上楼,却在楼梯拐角碰见了一个面目都十分熟悉的僧人。
这年轻的僧人神色看上去很不好,眼中隐隐有愤恨之色。
他没料到会在这儿碰上别人,正好与惜翠视线相撞。
这抹嫉恨的目光自然也就落入了惜翠眼底。
他微微一愣,忙换上了一副亲昵的笑容,“高施主。”
“施主可是来找寂空的?”年轻的和尚让开一步,笑道,“寂空眼下正在寮房。”
寒暄了两句,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惜翠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她认得这和尚。
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上次骚扰吴怀翡的那个僧人。
她在空山寺所见的和尚,或许是因为在山上待久了,太多朴实而真诚。像他这般轻浮的却很少见。
他来找卫檀生做什么?
惜翠握紧了食盒,心念一转。
突然又觉得这和尚的嗓音也有点儿熟悉。
有些像昨天在禅堂偷情的男人的声音。
只是昨天那男人的声音因为情欲的缘故有些失真,她一时半会儿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不是他。
他既然敢骚扰吴怀翡,那做出在禅堂偷情这种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不过这些事总归与她无关。
惜翠敛下思绪,叩响了寮房的门。
卫檀生果然也和行真一样,没看懂她想要表达什么。
他盯着盘中的桂花糕,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
看起来,像是个人脸?
似乎……是在笑?
那两点想来便是眼睛了,那一条拉出来的线是嘴巴,但是鼻子呢?
鼻子在何处?
卫檀生笑着抬眼,“这是什么?”
惜翠言简意赅,“笑脸。”
卫檀生:“这笑脸为何没有鼻子?”
卫檀生一问,把惜翠问住了。
她怎么知道为什么黄豆表情没有鼻子。
“因为……”惜翠斟酌着说,“不好看?”
“那施主为何要在此上画一个人脸?”
惜翠:“因为好看。”
卫檀生冲她微微一笑。
“小师父还不吃吗?”在卫檀生开口问出些别的问题前,惜翠将筷子递给了他。
他看上去确实是想要再问些什么,但见她递过筷子,笑了笑,不再问,而是低下头尝了一口。
“未曾想到,施主的厨艺倒是不错。”抬头,他客客气气地夸赞了一句,正如惜翠此前夸赞他一般。
卫檀生倒是很给她面子,动动筷子吃下去了不少。
惜翠看他桌上摊了半本佛经还没看完,自己主动收拾了食盒不欲去打扰他。
她知道什么叫分寸。
没想到,她正要离开的时候,卫檀生却叫住了她。
“施主不再多留片刻?”
惜翠故作没有听懂:“小师父可还有什么事?”
卫檀生望着她,倏忽笑了,“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施主曾托我为你讲经,我眼下正好得空,不知施主愿不愿意在这儿听我讲上片刻。”
托卫檀生为她讲经,只是她当时为了接近他,无奈中出的下策。
凭心而言,她对佛经没有多大的兴趣。
不过卫檀生他既然主动提起,那惜翠也没有再拒绝。
将食盒放回了桌上,她重新坐了回去,昧着良心说,“小师父既然有空,我自然是愿意的。”
就这样,卫檀生足足给她讲了两个小时的佛经。
出了寮房,惜翠心情有些复杂。
总感觉卫檀生之所以会挽留她,不过是想要逮着她传教罢了。
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惜翠将食盒带回斋堂,清洗干净,还给了行真。
=
高骞忙着宫中的事,没有空管她,她侥幸在空山寺多待了两天。
这几天,每到空闲时候,她总会到寮房中听他讲经,顺便带上一些她自己做的糕点,企图用投喂的方式来抓住他的心。
可惜收效甚微。
比起她带来的糕点,他似乎更喜欢他那一抽屉的云片糕。
当她问及,他是不是喜欢吃云片糕时。
他却答:“只是习惯了这一样罢了。”
而后,再将云片糕装盘,给她倒一杯清茶。
像前几天那样,惜翠敲了敲门。
寮房中却迟迟没有动静传来。
“小师父?”惜翠问道。
昨天卫檀生还与她约定了这个时候,寮房中怎么会没人。
他应该不是那种没有时间观念的人。
略一沉思,惜翠直接推开了门。
门没锁,屋内空空荡荡,唯有风从半开的轩窗中吹入。
她走到桌前,摸了把桌前的白瓷茶杯。
茶杯中的水还是温热的,显然是才离开没多久,茶杯旁的佛经也没合上。
惜翠转出了寮房,四下走了一圈,却还是没看到卫檀生的踪迹。
问了其他僧众,也都说没看见他。
正当这时,她又碰上了上次在寮房楼梯前碰见的那僧人。
这一回,他却是连招呼都没有向她打,行色匆匆,好像忙着去做什么事。
惜翠主动叫住了他,“寂……”
“寂尘师父?”
似乎是叫这个名?
僧人脚步一顿,转过脸来,笑道,“高施主?”
“施主怎会在此?我刚刚竟是没瞧见你。”
惜翠没有理会他的寒暄,紧紧地盯着他问,“师父要往哪里去?”
寂尘笑道,“去禅堂参禅。怎么?施主有事要找我?”
惜翠收回视线,“没什么事,只是有点儿好奇。”
寂尘局促地笑了笑,又迈开脚步匆忙离开了。
回想起他袖角上沾着的灰尘与木屑,惜翠顿了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往他来时的方向去。
一路走一路找,她终于发现了一间不太起眼的柴房。
这柴房本是寺庙堆柴的地方,但后来,山寺修了一个更大的库房,这柴房也就废弃了,平常很少会有人来此。
惜翠刚走近柴房,就听见柴房中传来了个女人的声音。
是那种刻意掐着嗓子,捏出来的声音。
女人叹了口气,“小师父,不是奴不愿放你出去,只是拿了人的钱,自然要替主顾把事情办好。”
“有人叫奴过来给小师父你开开荤,我也只好照做了不是?”
惜翠呆在了柴房前,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差点喷出来”。
第42章 帮我穿
那女人的声音隔着门板继续传来。
“奴知道小师父你是出家人,不该破戒的。说实话, 要做这事, 奴心里也慌得很。但钱拿都拿了, 开弓就没回头箭。”
“小师父你放心, 奴做这一行也有十多年了, 定能将你这支没射出来过的箭伺候得好好的。”
她唉声叹气的,开着些黄腔,好像也很为难。
“你年纪太小, 又是个和尚,怕是麻烦,等会儿指不定要怎么折腾。”
光听到女人的声音, 却没听见卫檀生的声音。
惜翠上前一步,透过门缝想要看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但视野太狭窄,女人站在了卫檀生面前,她看不见卫檀生, 只能瞧见一抹玲珑窈窕的水红色身影。
没想到会撞上这么一副场景, 惜翠想了半天, 都没想出来这是书中那一段剧情。
女人弯下腰,仍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别说,小师父你长得还怪俊俏的,奴见过的男人多了, 但从没见过长得像你这般好看的。”
她终于听见了卫檀生的声音。
和以往没什么分别, 温柔和煦, 不慌不乱。
“我很好看?”
女人愣了一愣, 随即答道,“自然是好看的,小师父生得分外俊俏。能和你滚上这么一回,也算是值了。”
惜翠试着推了推门,没推动。
门从里面已经闩住了,将柴房锁得牢牢的。
虽然不知道寂尘与卫檀生之间究竟了是仇什么怨,以至于他要叫个妓女来给他开荤。但眼看卫檀生就要失贞了,她却是不能坐视不理。
门打不开,窗户开得又颇高。
惜翠走到屋子前搬了两三块石头垫了垫脚,这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
卫檀生斜倚在柴火前,望着面前的女人。
神色还算得上镇静与从容。
女人的年纪已有些大了,穿着水红色海棠花衫子,涂着些脂粉。
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
女人俯下身,啧啧有声地感叹道,“待会儿啊小师父你别害怕,也别害臊,这一切都交给奴,奴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眼看着,她就要动手准备去脱卫檀生身上的袈裟。
她已经不能再继续旁观了。
惜翠赶紧出声。
“放开他。”
随着她话音刚落,屋里的两个人登时都转过头来。
对上两人的视线,不知怎么回事,惜翠脑袋卡壳了一秒,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要说什么。
“放开他。”
仓促间,曾经在网上看到的一些网络用语在脑海浮现,惜翠脱口而出,“让我来。”
柴房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
回过神来后,女人被她唬了一大跳,瞪着眼问,“这位小郎君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惜翠:“我来找人。”
女人快步走到窗前,“你找谁?”
惜翠对上卫檀生看来的视线,“我找这位小师父。”
“那可不行。”她笑了起来,“奴答应了恩客,要带他见见世面,这小师父奴可不能交给你。”
惜翠沉静地问,“如果我非要要呢?”
“要也不能给你。”她笑道,“就算给你,至少也得等奴办完事之后。”
惜翠思索了一秒,“既然如此,不知娘子愿不愿意也带我见见世面?”
“那你也得乖乖等在他后头。”
任凭惜翠如何说,女人就是不松口。
“总而言之,就是不行。”她又走到卫檀生面前,继续扒卫檀生身上的袈裟,“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卫檀生看着她,唇角一弯。
神色从容得好像被扒衣服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这是在等她动作。
袈裟滑落,紧实的胸膛也随之呈现在眼前。
可能是因为在空山寺要常做农活儿的缘故,卫檀生的身材倒是有些出乎她意料,看起来并不瘦弱,像白玉似的,却也暗含些力量。
袈裟一直滑落至腰际,腰线再往下,却是被层层堆叠的布料隐约挡住了。
扒了卫檀生的袈裟,女人已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褙子,一边解,一边说道,“倘若郎君你非要在这儿看着,奴也不介意。”
女人衣衫滑落,露出白花花的肌肤。
眼看着卫檀生就要失去贞操,而他绀青色的眸光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没办法,惜翠只能硬着头皮,拿起她刚刚垫脚的石头开始砸门板。
锁她打不开,但柴房的门板年岁已久,却很容易砸开。
幸好高遗玉力气大,哐哐砸了十几下后,竟然真的将门砸破了。
木屑飞溅,惜翠跨过了残破的木板,走进了柴房。
女人见状,有些慌了神,衣衫不整地忙朝着她跑来。
“郎君你这是做甚么?!不是说让你等等了吗?”
惜翠放下石头,走到柴火堆前,挑了根细一点的木柴,在心中默念了声对不起,扬起木柴,朝着女人脑门来了一下。
她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眼前的场景很熟悉。
她记得当初在瓢儿山上也是如此。
她敲晕了洪常峰,抱起了他,想要带他离开那儿。
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想重蹈覆辙,回想起当初照着脖子拿一下,她也没有再抱他的念头。
惜翠丢下了木柴,十分客气地道:“小师父。”
“高娘子。”青年僧人赤裸着胸膛,微笑着,波澜不惊地回答她。
好像打着赤膊的根本不是他一样。
惜翠没看他白花花的胸。
“我方才去寮房中找你,见你不在屋中,这才找了过来。”
惜翠看了眼地上的女人,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时看到了寂尘师父,你得罪他了?”
卫檀生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
“娘子可还记得前几日在禅堂中所见?”
“那是寂尘?”
他颌首。
惜翠皱眉,“当日我们躲得好好的,他没发现你我,你怎么会招惹到他?”
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猜想使得惜翠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难道是卫檀生主动招惹了他?
他当初调戏吴怀翡时,见她出面,便适时地收了手。颇为精明周全,不像是个会主动挑事的性子。
卫檀生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笑着打了个太极,“此事说来话长。”
惜翠换了个问题,“他找妓子来做甚么?”
卫檀生笑道,“他害怕我将禅堂中的事告知寺中维那。”
惜翠:“就想要先下手为强?陷害于你?”
卫檀生颌首,“然。”
“娘子方才所见到他,应是准备去找僧值。”
惜翠沉默了一瞬。
来找僧值,逮个现场吗?
这一招虽然阴损了些,但对于和尚而言,却很有效。
淫,乃是四大根本戒之一。
若是真让僧值抓个现行,卫檀生他的和尚生涯恐怕也就到此为止。
“这么说来,他已经带着僧值在赶来的路上了?”
“然。”
“小师父还不穿好衣服,赶快离开这儿?”
卫檀生扯出抹淡淡的微笑,“我动不了,自然也穿不了衣服。”
第43章 报答
惜翠镇定地看着他,“为何动不了?”
卫檀生淡然回望, “寂尘在我身上下了药。”
“那杯茶?”
“正是如此。”
惜翠看了眼他赤裸着的胸膛。
他一丝不挂的样子她都看到过, 帮他穿个衣服似乎也没什么, 更何况只有上半身。
惜翠弯下腰, 捡起地上滑落的袈裟, 她没穿过,不太清楚到底这究竟要怎么穿。
寂尘与僧值正在赶来的路上,再不赶紧穿上就来不及了, 她只能姑且试一试。
袈裟一直褪到腰际。
卫檀生是斜靠在柴火堆前的,高遗玉个子又高,惜翠只能跪下来, 替他穿上衣服。
青年的腰身窄而瘦,惜翠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腰,低下头将堆在腰上的布料往他身上胡乱拉了拉,尽量不碰到他的肌肤。
“能抬手吗?”
卫檀生微笑着摇头, “怕是不能。”
惜翠犹豫了一会儿, 抬起了他的胳膊。
触手温热, 很难想象,像他这样的人也有如此温暖的肌肤。
卫檀生胸膛微微起伏,顺从地任由她摆弄,偶尔, 给她一两句指导。
惜翠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些檀香的气息。
卫檀生眼眸微低, 看着正在自己胸前捣鼓着的人。
她的态度很拘谨, 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疏远。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雪白的颈侧, 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半弯着唇。
日光穿过破烂的门板,竟在他唇侧投射出一抹隐隐的艳色。
惜翠抖了抖袈裟,拧起了眉头。
刚刚她好像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这么想着,她又摸了一把。
果然在柔软的袈裟中摸到了个隐约长条的轮廓,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到其冷硬。
这是刀。
“你带了刀?”惜翠抬头问。
卫檀生正低着看着她,她一抬头,就撞上了他下巴。
惜翠捂住头,看了眼卫檀生。
由于药效的原因,他不能躲,下巴都被她撞红了一圈。
他皮肤本就白,被她一撞,顶着红红的下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些凄惨。
惜翠心理稍微平衡了。
“那是刀?”她又问。
卫檀生大方地承认。
保险起见,惜翠没继续问下去。
她有预感。即便她没来,卫檀生也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任由别人上他。
这把刀就是验证她猜想的最好的证据。
惜翠捣鼓了一会儿,勉强给他穿上了。
退出半步看了一眼,虽然不如他自己穿的整齐,但还能勉强见人。
惜翠:“好了。”
卫檀生衣服都不能自己穿,她也就不再指望着他能跟她一起走。
吴怀翡身形纤弱,她背起她来毫不费力。
但卫檀生怎么说都是个男人,高遗玉力气就算再大,也不能轻轻松松背个男人到处跑,再加上刚刚她砸门已经费去了不少气力,惜翠尝试着背了两次,最终都是以两人双双摔倒在地为结局。
她还能在摔倒时调整姿势规避伤害,卫檀生因为不能动,摔得十分结实。
摔得如此凄惨,卫檀生竟也没生气,只说道,“娘子若是背不动,便将我放下来罢。”
惜翠鼓足了一口气,拉起他,继续尝试。
“放你在这儿,等着捉奸吗?”
身上的重量是实打实的,惜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没走两步路,就累出了一身汗。
额上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悬挂在鼻尖,欲坠不坠。
“即便娘子你背得动,想来我们也走不远。”卫檀生的嗓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卫檀生的话不无道理。
她就算能背的动他,也走不了几步。
惜翠停下脚步,“这么说来,小师父有解决的办法?”
“娘子不如先将我放下来。”
惜翠毫不犹豫地将他放了下来。
卫檀生问:“娘子今日可带了经文?”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惜翠将袖中的经卷递给他,“带了。”
卫檀生接过那卷《无量寿经》,随手翻了一翻。
惜翠:“我去处理那位娘子。”
将那昏倒在地的女人拖到柴火堆前,用柴火埋住了,再用些松毛严严实实地盖住,确保不会被发现后,她这才回到卫檀生身前,在他对面坐下。
当寂尘领着僧值赶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卫檀生端坐在柴房中,膝上摊着经卷。
那位高郎君正襟危坐着,神情严肃,在听他讲经。
不看那破烂不堪的门板,倒是一幅颇为闲适的画面。
僧值寂安顿时看了寂尘一眼。
他面庞生得方正,目光严厉。
寂尘一怔,迅速在柴房中扫了一圈,却没找到他今日特地叫来的那妓子。
这小小的柴房中,却并无女人的身影。
寂尘心下咯噔了一声,再看向卫檀生,见他神色从容,也知道肯定是他做了些什么。
僧值寂安没有看他,直接跨过门板,踏进了柴房中。
“寂空?”
他一出声,沉浸在佛法中的二人,好似才发觉到他们的到来。
“寂安师兄。”卫檀生讶然地问。
“你与高施主怎么会在这儿,”僧值看向身后,“还有这一地狼藉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与高施主散步至此,”卫檀生眉眼未变,温和地说,“见到一只猫儿不知怎么跑到了柴房里,困在这儿出不去了。就与高施主一道儿搬起石头砸破了门,将那可怜的狸奴救了出来。”
“那猫呢?”寂尘突然阴沉地问。
卫檀生笑道,“这山中野猫向来怕人,自然是跑了。”
寂尘冷笑一声,“救猫便救猫,你们在这儿讲什么经。”
“救猫的时候,小师父腿疾犯了,一时走不动路,”惜翠站起身道,“这才坐在柴房中休息了一会儿。左右无事,便拿出经卷讲经于我听。”
“诸位师父们怎会到此?”
僧值是个一板一眼的性格,说起话来也没有避讳。
“方才寂尘同我说,他在这儿看到寂空与个女子在屋中媾和。”
“女子?”惜翠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女子?我与寂空小师一直在此,父并未看到有什么女子。是不是寂尘师父看走了眼?寂空小师父怎会与女子在此媾和?”
早在其他人面前锻炼出来了演技,惜翠表现得十分镇静,丝毫未乱。
她这镇静,不由得是卫檀生多看了她一眼。
僧值又扫了一眼柴房,“无妨。此事或许是寂尘看走了眼,郎君无需惊讶。”
卫檀生却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与郎君在此讲了有一刻钟的经,不知寂尘是看见了什么,才误将这经书看走了眼,竟看作成我有一个女子在此媾和。”
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即是佛,心中是淫欲,所见的自然是男女媾和。
他这话的意思无非在暗示他心中所想皆是淫秽。
在场的何尝听不出来。
寂尘他平日里品行本就有些不端,常和女香客拉拉扯扯。比起他的话,其他人倒是更相信卫檀生所言。
寂尘站在一旁,暗暗咬碎了一口牙。
他平时最恨的便是他这看似宽容温和的笑,如今见他话里话外皆是暗讽,如何不恨?
他说的理由虽牵强了些,倒也能解释得通。而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出些痕迹来。
他与那妓子相熟,她平日里什么都不爱,唯独爱钱,他这才找了她过来。
高家是空山寺的大香客,又与寂空关系好,倘若是他赶来,给了那妓子一大笔银钱,叫她离开这儿,并非没有可能。
想到这儿,寂尘心下懊恼不已,暗骂了一声婊子,却不好再说什么。
寂安的意思已经很清楚,摆明了是不信他的话,只信那卫檀生的。
他只能调整了神情,附和赔笑着说兴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在寺中的名声向来不如寂空好听,寂空为了善住持座下弟子,掌书记一职。质疑他无疑于质疑禅师。而这高郎君出生显赫,亦是他得罪不起的存在。
他今日也只能憋屈地吃下这个暗亏,打落牙齿活血吞。
僧值看卫檀生他还坐在地上,又问,“可还能站得起来?”
他这腿疾时不时就会发作一次,故而他并未怀疑。
卫檀生摇摇头,“今日犯得凶猛,许是不能的。”
“此地寒凉,在这儿坐着终归不好,我扶你到寮房中躺下歇息。”
惜翠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去。
等他们一走,看清四周没人后,她才将柴火与松毛拔开,将女人从柴火堆里刨了出来,静静地等女人醒转。
女人醒来后,还有些茫然。
惜翠没等她问出口,就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心,“这锭银子给你,时间不早了,你快些下山罢。”
女人傻愣愣地握住银子,“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小师父呢?”
惜翠:“小师父已经回去了,这一锭银是你的封口费,今日之事,你不许向任何一人说起。”
用高骞的钱和地位威逼利诱,将那女人安顿好后,惜翠又折回到了卫檀生的寮房中。
僧值寂安早已离开了。
卫檀生半靠在床上,半阖着双眼,似是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再抬眼,眼中已染上了些道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的笑,“今日真是多亏了娘子及时相救,否则,到时候还不止要如何收场。”
“如此看来,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惜翠给他倒了杯茶,随口问,“我救了你两次,你要如何报答我?”
卫檀生反问,“娘子想要我如何报答?”
他的袈裟是惜翠胡乱穿上去的,经过一番折腾,早就没了正形,衣衫凌乱。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绀青色的眼,问,“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第44章 朋友(二合一)
惜翠茶杯往他手中一塞,在床沿坐下, 看着他绀青色的眼, 问, “那小师父觉得以身相许怎么样?”
卫檀生并不惊讶, 神情安详, “娘子何出此言?”
惜翠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指望卫檀生能答应她。
她偏了偏头,看了看他, 真情实感地道,“因为小师父生得好看吧。”
卫檀凝视着她,看了她好一会儿, 突然又笑了,“娘子说笑了,”他道,“我既是禅门子弟, 又怎能嫁娶。”
早就料到会被他明明白白地直接拒绝, 惜翠也不尴尬, “我眼下也想不出来要什么报答,不如拖到日后,等我什么时候想到了,再向你讨要也不迟。”
卫檀生颌首应道, “也可。”
惜翠等他喝完茶, 将茶杯拿了回来, “你身体还能动吗?”
“已经能动了, 只是还没甚么气力。”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小师父歇息了。”
惜翠离开寮房,特地替他掩上了门。
虽然她要攻略卫檀生,但她还不想表现得那么卑微。
想要靠奋不顾身的奉献和爱来感化别人,只是在欺骗和感动自己。
那些将自己低到尘埃中的爱情初看时似乎感人至深。后来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不对等的感情在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隔日,惜翠再去找他时,卫檀生刚刚步出了寮房,正准备关门。
他今天的打扮与平常有些不同,手上拿了顶斗笠,好像是要下山。
“小师父你这是打算下山?”
卫檀生颌首,“受山下一户人家相邀,下山为其说法。”
惜翠略一思索,“小师父要如何报答我,我已经想好了。”
卫檀生合上门,转过身,“娘子请说,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一定会为娘子办到。”
惜翠笑道,“也没这么麻烦。不如小师父你请我吃顿饭吧。”
卫檀生看她,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一个要求。
“仅仅如此?”
“就这样。”
“既然如此,娘子今日不妨与我同去。”他微笑道,“等我讲完经后,再待娘子去山下逛上一逛。”
这正中了惜翠的下怀。
她也想不到能让卫檀生报答她什么,她倒是想要他对她直接说句“我爱你”,只不过,系统要求说这话时必须是发自真心。这个想法显然行不通。
那还不如借今天去约会一次。
两人一起下了山,春晖疏疏落落,落满了衣裳。
脚踩柔软的松针,卫檀生闲话家常般地徐徐说道,“娘子来得正为合适,再过几日我便要前往后山石室闭关,到时候恐见不到你。”
“闭关?”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闭关静思一段时日,今年也是如此。”
“那你什么时候出关?”
“这倒没个定数,少则十多天,多则一个月。只是,今年寂安师兄想让我早些去。”
这倒出乎了惜翠的意料,不过,这既然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事,她也没有理由拦着他。
卫檀生要去的是一户王姓人家,夫妻俩无子,在京中做些小本生意,有些闲钱,常延请卫檀生来家中为其说法。
见到惜翠与卫檀生同来,夫妻俩愣了一愣,但旋即便笑着招呼两人入内。
卫檀生与他二人颇为熟稔。
夫妻俩没因为卫檀生年纪小而轻视于他,相反,对他十分敬重,奉上茶果,口称法师。
卫檀生笑道,“每次前来,都要麻烦施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王氏也笑道,“法师能来,我们心下欢喜不已,法师不要银钱,我们也只有多备些茶点了。”说完,跟着招呼惜翠,“这位郎君也吃些罢,都是今早在曹家糕点铺买的。”
卫檀生不怎么吃那些茶点,只喝了杯茶。
寒暄了两句,才开始演说佛书。
这其实跟俗讲没什么差别。
王氏夫妇无子,见卫檀生样貌生得好,性子也好,请他过来说法,也是想要有个人能陪在跟前解解闷。
卫檀生自然也知晓这些,故而谈得不算精深,大多都是些有寓言意味的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寺中,本就要向诸僧传授五明学科,“声明”便是其中一项。故而和尚大多口齿伶俐,辩才无碍。
卫檀生嗓音不高不低,娓娓而谈,语言朴实生动,修眉长目,笑意盈盈。
夫妻俩听得很是入神。
讲到一半,忽闻有人叫门。
伴随着敲门声,一男声问道,“王娘子可在家?”
王氏这才回过神来,忙站起身,面露些歉意,“想来是今日订的油饼到了,法师可喝杯茶歇息歇息,我这便去瞧瞧。”
卫檀生:“娘子但去无妨。”
没隔一会儿,王娘子便手里拎着个食盒,引着一个男人进了屋。
男人年纪不大,相貌平平,胜在打扮得干净利落。
惜翠一见到他,心中陡然紧了紧,皱起了眉。
这是焦荣山?
虽然之前只见过他一面,还闹得个不欢而散,但惜翠对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本以为田家那一面,便是最后一面了,没想到在王家还能看见他。
王氏拎着食盒,一边往里走,一边笑道,“这焦家做的饼乃是一绝,我知晓小师父茹素,今早便订了一盒梅花饼,特地托焦家小郎做的,没放那些猪油,小师父大可放心的吃。”
王氏转头对焦荣山道,“你且等等,喝杯茶,我这便去拿钱。”
焦荣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这不急的。”
王氏匆匆地去了。
焦荣山似乎与王家也十分熟悉,王大郎招呼他过来喝茶。
他也没客气,笑道,“正巧累了,来郎君这儿讨杯水喝。”
这一抬眼,便瞧见了惜翠。
焦荣山茶还没进肚,茶杯停在了嘴边。
惜翠面色未改,不动声色。
她今日穿着男装,就算焦荣山认出她来,她不承认便是了。
“遗……遗玉?”他模样看起来似乎也不太确定,呆愣愣地望着惜翠。
惜翠蹙眉,“你是?”
或许是想到了前些日子的争执,焦荣山神色尴尬,也不喝茶了,将茶杯搁在了桌上,“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焦荣山怔怔地问,“你……你怎么在这儿?高家人允许你出来了?”
这一变故,吸引了王大郎与卫檀生的注意。
卫檀生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两下,抬眼望向了桌前的两人,眸中漾过一抹淡淡的微光。
惜翠道,“我未曾见过你。”
“怎会?”焦荣山大吃一惊,“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眉头堆了起来,又急急地扬起,“虽然你如今打扮……”
“虽然你如今打扮和往常不同,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又怎会错认?”
“还是说,是因为上次的事?”语气中已带了两三分的笃定。
焦荣山沉默了一会儿,“上回确实是我太过冲动了,没考虑到你,但我那也是被你的话急得冲昏了头……”
见他还有再往下说的意思,惜翠打断了他,“我并不知晓你在说些什么,我确实不认得你。”
“这怎有可能?!”
惜翠如此一说,焦荣山顿时急了,脸色遽然而变,“你还在同我生气?”
“我都同你说了,上次是我太过心急,确实是我不好。我都已经同你道了歉,你怎么还做出这么一副模样?”
焦荣山性子急躁,是个冲动易怒的,如今见惜翠拒不相认,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目光一扫,便摄住了卫檀生。
见他正襟危坐,袈裟曳地,面容甚美。再看惜翠坐在他身侧,乍一看,竟有几分登对。
焦荣山脑中“嗡”地一声炸开,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你一个女人打扮成这么一副模样,还同这和尚一起?!这像什么话?!你是因这和尚才装作不认识我的?”
他说得急,旁人一时插不上话,王大郎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
惜翠镇静地望着他,“我确实我不认得,你兴许是将我与旁人错认了。我见你方才提到‘高家’,我确实姓高,但我不叫什么遗玉。我名唤高继仁,家中行六,人都唤我一声六郎。”
惜翠的嗓音冷而清,自始至终面色也未有变化。
焦荣山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地竟有些心虚。
这容貌确实是遗玉未有错,但细细看来,好像和遗玉又有几分不同。
遗玉的眼睛圆一些,这人的眼睛却好像更长几分,面容也没他这么硬朗。
心中一但冒起了怀疑的念头,焦荣山越看,就越觉得不太像了。
是了,遗玉并非这样的性子,她打小就喜欢自己,每次就算吵架,没几天也能和好如初,断不会如此绝情。
除非这人确实不是遗玉。
焦荣山狐疑地想,这人姓高,难道是遗玉的族兄?
再见此人视线未有闪躲,镇定自若又略含不满地同他对视,焦荣山有些慌了神,竟不太敢继续对视下去,目光忙往旁边一让。
这一来,又同那和尚撞了正着。
对上他的视线,那和尚嘴角泛起了抹浅淡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说,“施主确实是认错人了,这位高郎君乃是我之好友,确实不叫什么遗玉。”
焦荣山气焰随之弱了下来,讪讪地道,“是……是吗?”
眼见气氛缓和了过来,王大郎赶紧过来帮忙打圆场。
“小郎许是真的认错了,这世上样貌生得像的不知凡几,认错人此乃常有的事,”王大郎笑道,“我之前还差点将一位娘子错当成了内人,可讨得一顿好骂。”
万幸的是,王氏终于从屋里拿了钱赶回了堂中。
她没看出堂中气氛有异,笑骂着走了过来,“也是我糊涂了,竟把今早备下的零钱给忘了。左找右着都没找到,将屋里翻了个遍,这才在床脚找着了。喏,小郎,这些饼子钱,你可得收好了,倘若像我一样粗漏,这可就麻烦了。”便将些铜钱给递了过来。
焦荣山接过钱,却不敢再待下去了。
这人若真是遗玉族兄,那便也是国公府的。
国公府的人可不同遗玉,个个都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眼前这人神情已露不满,倘若他回过神后计较起来,难免招来祸事,思来想去,还是先走为上。
王氏不晓得前因后果,见茶水没动,还想留他吃茶,见他逃也般地离去了,难免有些疑惑。
“怎么走得这么快,连茶水都没喝上一杯。”不过,她也未曾在意,又笑着将食盒打开,招呼众人一块儿吃饼。
只不过,被焦荣山一打搅,惜翠也没了吃东西的心情。
盒中的饼呈梅花状,金灿灿,热乎乎的,分外好看,但一想到是焦荣山做的,惜翠更没动筷子的欲望。
王氏夫妻俩人都不错,她不愿拂了王氏的好意,这才吃了一些。
卫檀生倒是施施然地吃了两块。
用完茶点,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王氏夫妻拜别。
王氏夫妻本欲留饭,却遭卫檀生婉拒。只说是刚吃了饼,腹中不饿,夫妻俩这才失望地将二人送到了门外。
出了王家,临门不远便是一条宽阔的长街。
此时,正值晌午,日头当空。
街上人来人外,分外热闹。
惜翠望向卫檀生。
面前的少年僧人似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眼睛一弯,笑出了一弯月牙儿,“娘子是想要去吃饭,还是想四处逛逛?”
惜翠道,“先逛逛罢,我不饿。”
惜翠穿越过来后,基本上就是在高家和空山寺两点一线到处跑,就算出门,也不过只去了侯夫人宴请的那一次。
到现在,她还没见识到过大梁的繁华,既然得空,肯定是要好好看看的。
大梁类宋,商业繁荣,中有条类似汴河的大河贯穿京中。
河畔,船工正忙着卸货。天南海北的珠宝、布帛、茶叶、粮食,统统经由这条长河输送至京中。
街角巷口,聚拢了一堆午间歇息的长工,正摆摊帮着算命的道士僧人,商铺鳞次栉比,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摆得琳琅满目,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有老翁正穿梭在繁忙的人流中要和兜售着自家酿的酒。
卫檀生走在她身侧,恰到好处的保持了一臂远的距离。
此时,他没带斗笠,只将斗笠拿在手中,缓步而行。
因顶着个光秃秃的脑门,又是个跛足,兼之容貌甚美,不少人都往他这方向看来,瞧见他微滞的步伐,不由心下叹息。
同情的叹惋本没有恶意,但与卫檀生一同沐浴在这目光之中,惜翠也有些不太舒服。
卫檀生却好似习以为常。
惜翠顾忌到他是跛足,走起路来难免费劲,没逛上两圈,便寻了个茶摊坐下来歇息。
两人相对坐下,店主擦干净了桌子,上了壶热腾腾的茶汤。
“你担心我的身子?”他突然开口。
惜翠没有掩饰,“是。”
卫檀生轻笑,“我自小便已习惯了,后来幸得吴娘子帮我调养,这跛足已好上了不少,你倒不用挂念我。”
只这一句,便将惜翠的话堵了回去。
“倒是你,”卫檀生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绕到了她头上来,“今日碰上那郎君你认得?”
没想到卫檀生竟会关心她的事,惜翠有些惊讶。
毕竟卫檀生的兴趣一直在吴怀翡身上,对她却没什么关注,直到现在,待她的态度才好上不少。
惜翠应道:“是。”
卫檀生淡淡地道,“娘子与这郎君之间似乎是有些私人恩怨。”
惜翠握紧了茶杯,又松开,“我也不瞒小师父,这位郎君是我幼时一位好友。”
他笑道,“没想到,娘子交游倒是甚众,除了我与那褚六郎,却还有一位郎君。”
他恍若未觉,眸光冷冷的,轻声叹息道,“这让我颇为好奇,娘子究竟还认得多少人。”
惜翠身子有些僵硬。
他似乎猜中了她心头所想,一字一顿的,缓缓地说,“娘子曾面色诚恳地说愿与我结交,想来,这话恐怕也对不少人都说过。”
“在娘子看来,什么人都能担得上朋友二字?”他笑道,“便如今日这焦郎君?”
惜翠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镇定地说,“小师父误会了。”
“在我看来,小师父与他二人均有所不同。”
卫檀生笑道,“有何不同?我愿听娘子一解。”
惜翠酝酿着措辞,沉吟着慢慢地说,“这位焦郎君,我自小与他一起长大。虽有些幼时情谊,但年岁渐长后,难免生疏了不少。”
“至于褚郎君,”惜翠道,“这褚家六郎向来仰慕我二哥,我与他之间倒没什么关系。”
对于她的解释,卫檀生却没表露出多大的反应,只是略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原是如此。”
“至于小师父……”惜翠低下声,“小师父是我从小到大以来,第一次真正想要结交的好友。”
卫檀生眸光微闪。
她低垂着头,手指暗暗摩挲着杯面,似乎很是紧张,在腹中努力搜寻着合适的字句。
他唇角扯出一抹笑。
口是心非。
但不知为何,见她这么一番模样,他心情却是好了不少。
他微笑道,“我倒是不知,我竟能得娘子如此厚爱。”
惜翠恳切地说,“小师父天资纯至,邃于禅学,能与小师父结交,是遗玉之幸也。”
她认真地吹着彩虹屁的行为似乎有些用处。
卫檀生袍袖一振,笑了笑,方才冷漠的气势一泄。
看来喜欢听人拍马屁倒是人之常情,惜翠暗暗地记下。
歇息了片刻,结了茶钱,惜翠与他继续向前。
没有目的,只是一路走一路看,偶尔碰上感兴趣的,则停下脚步,相谈两句,多看两眼。
行至中途,正好赶上有一富户娶亲。
铺了十里红妆,敲锣打鼓,歌声震天。车马行进中,道旁行人纷纷往两侧避让。
惜翠还没见过古代的迎亲队伍,这是头一回见。
看他们拿着妆盒、衣匣、灯烛,跟着花担子往新娘家中去,她也感到了些新奇,不由自主地被这喜气洋洋的气氛感染,脸上也带了些笑意。
惜翠转头看向了卫檀生。
他甚至都没看这车马一眼,神色淡然,一副意懒的模样,并无往前去凑热闹的心思。
等队伍走过,两旁的行人这才又回到了街上。
“小师父对这似乎并无兴趣?”
“为何要有兴趣?”卫檀生言语有礼地反问。
惜翠想了一下,说道,“这有人嫁娶,看看热闹本为人之常情。”
被她如此一说,卫檀生却好像提起了兴趣,面露些笑意,微扬的唇角,竟无端透露出些锋锐的绮丽,“你可曾听闻过志公禅师?”
“志公禅师身具五眼六通,通晓今生前世之因果。一日,有户人家正办喜事,他应邀前去,到了那儿,却脱口念了几句话。”
“什么话?”
卫檀生一边往前走,一边朗声念道,“古古怪,怪怪古,孙儿娶祖母,猪羊炕上坐,六亲锅内煮,女食母之肉,子敲父皮鼓,众人皆道喜,我谓众生苦。”
伴随着他清润的嗓音,惜翠腕上佛珠相撞,发出一连串清响。
“其子娶的妻,实乃其婆婆转世而成。而这户人家前世本为屠夫,当初屠戮的猪羊如今投胎转生为亲朋好友,而前世的亲朋好友,则投生为锅中的猪羊,受沸水烹煮之苦。”卫檀生脚步一顿,接着道,“席间吃肉的女童,所食的正是前世其母之肉。这敲鼓的,所敲的鼓面,也是其父投胎为驴所剥下的皮。”
“如此想来,”他牵了牵唇角,眼中沉下轻慢的讽意,“这看人嫁娶,究竟还有何意思?”
见惜翠久久没有说话,卫檀生面上似是掠过一抹歉疚之色,“可是吓着你了?”
惜翠摇头,饶是她,听到这诡异的佛偈,脊背也不由得攀上一阵寒凉。
见她面色不好,卫檀生唇角又是一弯,心情倒是愈发地好了。
第45章 谈婚论嫁
惜翠与他一直逛到了傍晚。
帝京日落后,才是重头戏的开场。
大梁夜市繁荣, 日落西山后, 商铺前点上了一盏盏黄莹莹的灯。河中拥挤地停泊着无数大船小船, 星星点点的船火倒映入水, 与街市上的灯辉连成一片。
嬉笑怒骂, 鼓乐歌声汇聚为一条极富人情百态的声色河流。
月光穿云破雾,下照人间。
京城中里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有三两头戴花冠,腰肢纤袅的女伎, 正沿街卖唱赶趁,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一伙儿人正聚在一起关扑。
察觉到卫檀生在往那儿看, 惜翠跟着止住步子,“小师父在看什么?”
卫檀生笑道,“只是在那货郎的担子中瞧见了我曾经遍寻不得的一本旧书。”
惜翠:“你想要这书?”
她快步走上前。
大梁百姓与宋朝百姓也有些相似之处,譬如, 都热爱关扑这种娱乐活动。
树上挂了个三尺圆盘, 圆盘上绘有各种各样的飞鸟走兽, 有些像后世夜市里的扎气球。
惜翠站在树下,看他们扑了一会儿,就掌握了游戏规则。
那货郎见她衣着华贵,忙笑着招呼道, “郎君可要试一试?一文钱扑一次。”
惜翠:“我要这本书, 倘若我赢了, 可给我?”
“只要郎君赢了, 大可拿去。”
货郎:“郎君可挑好了要射哪个?”
惜翠看了一眼,圆盘上绘的动物大小都差不多,不论射什么都没有太大差别。
“就选这头虎罢。”
她掏出一文钱递给了那货郎,接过攒着五色羽毛的针箭。
货郎转动圆盘。
卫檀生就站在她身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惜翠并不紧张,等看准了,才将针箭丢了出去。
没中。
她又给了货郎五文钱继续。
高遗玉的动态视力很好,她有信心能射中。
一连射了三支后,圆盘停下,针箭险险地扎在了老虎身上。
货郎取下针箭,笑着将担子重的那本旧书递给了她。
这本书在他看来没多大用处,就算给了出去他也不心疼,相反,有人既然扑得了,还能借此机会招揽其他人继续。
惜翠将旧书塞到了卫檀生怀里。
卫檀生低头看了看,抬眼笑道,“多谢。”
但他却没收下,而是将书塞回到了惜翠手上,自己则走到了那货郎面前,掏出了几文钱交予他。
货郎略感惊讶,“小师父想要扑哪个?”
卫檀生随手指了个,微笑道,“便是这个。”
他指的是个云纹木簪。
他自幼习武射箭,准头比她好上不少,只试了两次,便将木簪扑到了手。
货郎脸上的笑已有些僵硬,看到这两人没有再扑下去的意思后,面色才缓和了不少。
云纹木簪落入了左手的掌心。
虽是个木簪,但雕得简单利落,线条流畅。
惜翠抬眼对上了卫檀生的视线,他莞尔笑道,“礼尚往来。”
说着,袍袖一扬,将她右手中的书给抽了出来。
惜翠握紧了木簪,也露出了个笑。
华灯绚烂,映照着她颊上好似泛起了抹淡淡的红晕,眼神明亮如京中的河水,倒映着漫天的星辉,竟也有几分别样的风流。
卫檀生移开了视线。
=
接下来,他兑现了他的承诺,请惜翠吃了顿饭。
走了一大圈,惜翠也确实有些饿了。
知道卫檀生他有钱,她没跟他客气,点的都是自己爱吃的,同时也没忘记为他点上几样素的。
吃完饭,这才结了账,回到山上。
一路上,并无灯火,只能买了盏灯笼,提着灯,在山路上摸索前行。
卫檀生在前,惜翠再后。
“夜里山路难走,娘子请跟紧我。”
就这样到了山门前,卫檀生却突然将灯笼吹熄了。
惜翠刚想问他。
卫檀生却道:“嘘——娘子噤声,小心让寂安师兄瞧见。”
惜翠沉默了一瞬,“你没向寺中告假?”
卫檀生苦笑,“倒是告了假,只是未曾想到会拖到这么晚。”
他话音刚落,黑夜中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签板相撞,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尤为清楚。
寂安手持签板边摇边走,脚步声愈来愈近。
“得罪了。”
就在此时,惜翠耳畔突然响起卫檀生的温润可亲的嗓音。
他一手握住她的臂膀,将她往旁边一拽,靠着墙角,深深地隐入了黑夜中。
卫檀生离她极近。
近到惜翠能瞧见他下垂着的眼角,泛着微光的双眼。
只一刹那,不用他开口,惜翠已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僧值摇着签板,脚步轻而慢。
在漫长的等待中,惜翠蓦地感觉到脖子后面好像落了什么东西,细细痒痒的,正在往衣服里钻。
她面色一变,张了张嘴。
卫檀生已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轻轻摇了摇头。
他凑近了,唇瓣贴在她耳畔,唇间辗转吐出一个低而沉气音。
“嘘——”
他一只手捂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却越过她的头顶,往她脖颈后面伸去。
微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轻抚过惜翠光洁的肌肤。
指尖慢慢地摩挲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冷毒蛇。
而后,顿住,稳稳地一抓,便将方才落在她脖子上的蜘蛛给捏在了手心。
僧值终于走过,签板相撞的声响渐渐远去。
卫檀生这才放开她。
他俯下身,将手上捏着的一只蜘蛛也放了下来。
夜色中,惜翠隐隐能瞧见他的脸。
神色坦荡,并未因刚刚的亲密相触而表露半分尴尬。
“时候不早了,回去罢。”他起身,提了提衣袖,笑意晏晏地说。
=
山下逛了一圈后,卫檀生便开始准备闭关的事宜。
这次寂安让他提前闭关,说不定正与寂尘一事有关。
在他闭关前,惜翠特地去送了送他。
卫檀生瞧见她来,不禁笑道,“不过是闭关十天半个月罢了。”
惜翠一本正经,“卫小师父既是我之朋友,我前来送送也是应当的。”
卫檀生笑了笑,请她喝了杯茶。
寮房轩窗大敞,春风穿堂而过。
“要在石室中枯坐半个月,小师父不感到无聊吗?”
“若想要得到真乘,自然是要行难行之事,忍难忍之情。”
惜翠坦诚地说:“我生性好动,叫我枯坐上十天半个月,我做不到。”
卫檀生难得大笑。
惜翠陪着他静静地坐了半个时辰。
他左腿盘起,右腿垂下,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春景。
其间,两人一言未发。
惜翠看了眼杯中碧影浮花,突然觉得像现在这样其实也不错。
平静悠闲,不用想太多的事。
青年僧人瞧了眼窗外的枇杷树,悠悠地念了一句崇慧禅师的偈语。
“时有白云来闭户,更无风月四山流。”
这才起身。
石室就在空山寺后山。
惜翠目送他步入石室,直至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卫檀生闭关后不久,就到了高老夫人的寿辰,惜翠下了山,暂时收敛了其他的心思,专心致志地应付这次寿宴。
不知为何,山路上,她总感觉好像有一抹视线正追随着自己。
等她回过头去,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