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再去卫杨氏那儿疏通疏通,说说这生意场上的凶险,一不小心就是买命的勾当,卫杨氏定舍不得将儿子立在靶下。

不过孙氏到底还是看轻了卫檀生,卫檀生非但没事,反倒杀了回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因为这一段不是特别重要的情节,再加上当时她是熬夜看的,时间一长,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一想起,惜翠心中愈发地沉。

剧情里,那群山匪受了孙氏的吩咐,绝不是像现在这样拼命。

是中间发生了什么才导致这群山匪改变了主意,想要置他们于死地?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6章 马甲要掉

是为了财?

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惜翠旋即就掐了个干干净净。

孙氏应该支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

他们这支车队是去做生意,又不是运货去怀州, 根本没带什么银钱。

他们犯不着铤而走险, 得罪了主顾。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

冷风招摇地往石洞里钻, 像一把尖刀, 往皮肉里钻。

惜翠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脑子里那点想法也被风吹得全散开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卫檀生,不自觉地开口问了句,“你冷不冷。”

从刚刚起, 他一直很安静, 靠着石壁,不多话,也不像在养神。

她之所以知道他没在养神是因为他的目光。

在她费劲思索的时候,他就这么望着她, 目光中好像夹杂了无数种看不懂的情绪。

就像一陂的春水, 透着亮亮的澄碧色。

“我不冷。”听到她问话,卫檀生唇角勾勒出了一抹笑意, 轻声道,“倒是你,看上去不太好。”

惜翠搓了搓已经僵硬的指节。

卫檀生的话没说错,她这具身体生理素质实在太差了, 刚刚把卫檀生拖进来就已经拼了她的老命, 生出了一层薄汗。

没干透的汗让风一吹, 更是钻进心窝子里一样的冷。

“过来。”卫檀生忽然道。

他这是让她坐过来点。

看她没懂, 他又笑道,“我们本为夫妻,早就同床共枕过了,你还在乎这个?”

这个当口,自然是挤在一起更暖和。

惜翠也没忸怩,往他身旁又凑近了点。

刚坐过去,卫檀生就拉住了她的手。

惜翠抬眼看去,他神情从容,手指紧紧地攥着她冰冷的指尖。

他毕竟是男人,手生得大,轻而易举就将她的手掌包裹在了其中。

惜翠动了动指尖,没有抗拒。

他们俩坐得本来就近,她一凑过去,就更近了。

他身上那股旃檀香气此刻也被洞外的冷风给打散了,若有若无地扭曲在半空中。

她没有想到,她和卫檀生第一次牵手是因为这个,而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平淡又好像合情合理。

双手交握,确实生出了些许的暖意。

惜翠低下眼,去看他的手背。

他手上还在渗着血,血肉模糊的伤口看着触目惊心。

好像是察觉出来了她想问什么,身旁的青年淡淡地道,“不疼。”

“倒是你,”卫檀生看向她,“有没有伤着哪里。”

惜翠摇头反问,“我没事,你身上怎么样?”

她身上只刮蹭了些伤口,都是轻伤,能忽略不计的那种。

但卫檀生不一样,跳车前他先是护住了她,又护着她一路往下滚。他腿上本来就有旧伤,伤上加伤,惜翠有点儿担心。

卫檀生的回答让她松了口气。

“我没事。”

惜翠沉默没话了。

不知道为什么,卫檀生他自从醒过来后,给她的感觉就有点儿奇怪。

好像哪里不一样了,具体说是哪里不一样,也说不上来。

他话不多,甚至也没怎么笑了。

也难怪,在这种困境中还能端着个笑意不崩的,那是缺心眼。

往常他嘴角挂着个笑意,和他的人一样,捉摸不透。如今不笑了,澄碧色的眼眸好像蕴藏了沉甸甸的情绪,更让人想不明白。

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火在烧一样,火舌顺着发丝,从头至尾地吞噬着。

在这种目光下,惜翠低头是因为不自在。

少女的手很小,包裹在手心里,像一个微凉的小雪团,衬得他的手愈发的烫,像火一样,将那团雪烫化了,化作雪水。

丝丝缕缕的渗入了他心底,微凉,莫名的触动。

就连卫檀生自己也说不清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不止手烫,连带着他全身上下都跟着热了起来,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阵烦躁。

这是他二十多间很少有过的感受。

青年垂下泛着冷光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翻滚出了一阵暴虐嗜杀的欲望。

自从拜入禅师门下后,他就很少杀生了。一来是因为他不想被这欲望所驱使,二来是脏,处理起来太麻烦。

她的手很软。

只要他使点儿劲,她一定会喊疼。

不止疼,他还想一寸寸地掰断了。

可是再对上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的时候,在他胸中呼啸着的不安与狂躁,霎时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他闭上眼,就像昔日禅定一样,不去看她。

然而一闭上眼,就看到她在车上,努力稳住平衡,哆哆嗦嗦地爬过来,非要和他一起执缰。她力气太小,动作也笨拙,几乎拽不住绳子,手心被磨出了红痕,却还憋着一声不吭。

当马脱缰的那一刹那,他第一反应是先去看她。

她好歹还是他的妻子,是个病弱的女人,他和她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看着她死。

但是,这不像他。

这不该是他。

在他眼里,不论男女,不论老少,都是一具皮囊,那些老人、孩子和女人,对他而言,没什么差别。所谓的老吾老,幼吾幼,他根本不在乎。更不要提因为对方弱了点儿,就要多照顾一点儿。

他们都是人,都是在七情六欲的苦海中挣扎着的人。

他只要站在岸边冷冷地看着就够了。

看着他们沉沉浮浮,他们那些好的或是坏的感受,都与他无关。

有时候,这些水沫也会溅到他脸上,让他感觉出来一点儿喜怒哀乐。但他很快就能擦个干干净净,继续看着他们。

予乐为慈,拔苦为悲。

他们的痛苦让他觉得高兴,高兴了,他能趺坐下来,为他们讲经颂法,拯救他们脱离无边的苦海。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好像有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脚踝,想要把他往水里拖。

他就这么被拽进了水里。

那些未知的奇异的感受,如同一个个浪头,扑面而来。

想要摆脱心底的烦躁而不得,卫檀生再一次闭上眼。

可是一闭眼,那些画面就像扭曲的鬼影,纷纷往脑子里钻。

他眼前看到的。

是那窄窄的肩头,落满了雪花。

她咬着牙,颤抖着背着他。弱不禁风的身子好像马上就能被他压塌。

她不肯撒手,吃尽了一嘴的雪,仍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迈。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碰上的人,都这么自以为是。

那山匪是这样,她也是这样。

还以为他会感激不尽是吗?

卫檀生冰冷的右手掐紧了佛珠,一粒一粒,掐得紧紧的。

而一只手,却被传来的温度,渐渐地焐热了。

雪花自洞外吹过,打着旋被卷入了半空中,高高地飘起,一路飘到了道旁。

道上车架散乱,一地狼藉。

那里,有几十个沿途追来,如狼似虎的山匪。

为首的那个,正蹲在地上看车辙与马蹄印。

车辙叠着马蹄印,马蹄印叠着车辙,乱七八糟。再往前,车辙没了,马蹄印却还在。

男人看了眼道旁的山坡,直起身,吩咐一对人继续往前,另一队人则跟着自己往坡下走。

男人握紧了腰侧的佩刀,嘴角扯出抹冰冷的弧度,微露出的齿面就像森白的獠牙。

这么多年过去了,然而当年惨烈的景象仿佛还历历在目。

卫宗林带过去的兵,杀了他大部分的弟兄。

而他生的那小子,放了一把火,火势迅猛,将寨子烧了个干干净净。老六和其他人的尸体都没给他剩下。

他这六弟,人蠢没脑子,此前还替他求情,哪里知道自己同情的是个狼崽子,最后骨渣都没留。

他那么多兄弟全死在了山上,而他在所剩不多的两个兄弟的掩护下,这才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仓惶地逃了出去。

这么多年,其他兄弟早就洗手不干。

兜兜转转之下,只剩下了他一个。他辗转天南海北,忍辱负重做过很多事,干过很多活儿,重新收拢了一帮兄弟,专帮人干那些见不得的人的勾当为生,直到去年才上了京。

没想到,老天爷这回总算眷顾了他头上,让他找着了机会。

刀鞘中的利刃也好像按捺不住。

鲁深拍了拍刀鞘。

他到底是要报仇的,为了他那枉死的六弟,也为了其他寨中的弟兄。

等着吧,到时候定让你我喝血食肉,痛痛快快。

他动作还要快一点。

鲁深审慎地看了眼京城的方向,目光转沉。离京太近,他始终有所不安。

=

在距离山道不远处的旷野上,正有一队人马。

旷野上显然刚经过一场厮杀,尸体横七八竖地倒了一地,枯黄的草叶尖儿上正滴着血。

“找到了吗?”一个精壮的中年男人越过一地的尸体,走到了另一个年轻男人身侧。

年轻男人生得极俊,像他这么俊的人,是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的。

但中年男人知道,他完全有这个资本。

他今日没穿铠甲,只穿了件墨绿色的箭衣,但依旧肃杀利落,革带掐住了腰身。

高骞默不作声,良久,才开口指了个方向,嗓音低沉得像风吹过战鼓,“去前面。”

中年男人立即传令下去,一队人马重新整顿。

高骞握紧了缰绳,绷着唇角,又想到了半个月前的对话。

“抱歉,翠娘的生辰,我不能告知郎君。”吴怀翡梗着嗓子,故作镇定地说,只是药箱的提绳却死死地勒入了指腹中。

“为什么?”

“此事牵扯颇深,郎君不要在问了。”

“令妹的生辰八字,对某而言,至关重要。”高骞蹙眉,“娘子当真不能告知于我?”

不是她不愿说,只是说出来也没用。

翠娘她并非吴冯氏所出,这生辰八字自然也无处可寻。

怕她的身世揭露后,被人看低,伤了她的心,这件事,她和吴氏夫妇俩都默契地瞒了下来,不让旁人知晓。

平常该怎么对待还是怎么对待。

只说是在她走散后,又生了个女儿,她认回来后,姐妹俩才总算团聚。

这个秘密,她不能说。

但是看高骞的态度,或许是真的有什么要事。他的为人,她是信得过。

吴怀翡迟疑了一瞬,还是问出了口,“郎君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

吴惜翠并非吴水江与吴冯氏所出。

这个答案,虽让高骞惊诧,但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重点不在这儿。

吴家也不知道吴惜翠是何年何月所生,接下来数日,他只能派人四处寻访,总算循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吴惜翠的生父母。

不过,他们都快将这个女儿忘了个干净,更无从谈起还记得她生辰。

幸好,当年为女人接生的产婆还活着。那产婆有一本旧册,上面细细地记录了由她接生的婴儿的出生时辰。

吴惜翠的生辰八字,与遗玉相合。

甚至能称得上天造地设。

这还不够。

了解得越多,高骞的心反倒越沉稳。

他还要亲自去问过她,问个明白。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与卫檀生前些日子就已经离京去往怀州。

当即立断,他告了假,召集了一帮部下,紧随其后,日夜兼程,终于赶上。

却没想到只瞧见了方才那一地断肢残体。

吴惜翠,

或者,应该说是遗玉。

她究竟在哪儿?

高骞凝眸策马,目视前方。

风雪刮得愈紧,很快,就落了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旷野中,这一队人马就像是突兀杀出的黑金利剑,将冷雪硬生生地撕出了一条煞气冲冲的口子。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7章 马甲掉了

于此同时, 石洞中的气氛,一样的凝固。

好像在酝酿即将而来的矛盾与爆发。

被卫檀生握着手, 短短的十多分钟里, 惜翠能感受到身旁的小变态好像经历了全身心的挣扎。至于挣扎了什么, 她没看出来。

就是卫檀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手一紧,使了点儿力气,就在惜翠吃痛的那一刹那,又突然松开, 闭上眼睛靠着石壁不说话了。

惜翠早已经习惯了卫檀生时不时的发病, 她现在也确实累了,没心思再去多关注他的心理问题。

雪还在下,古怪的暗潮却一点一点地在石洞中滋长。

本来冻得像冰一样的手,在握了一会儿之后, 已经开始渗出了一层薄汗。

指尖汗涔涔的, 很不舒服,惜翠想抽回手。

包住她的大掌紧了紧, 不让。

她都觉得汗腻腻的有点儿恶心了,卫檀生却好像没有察觉。他闭着眼,惜翠看不清楚他眼里究竟是什么神情。

如此过了一会儿,卫檀生却突然主动松开了她的手。没等惜翠开口, 青年却已睁开了澄亮的眼。

“外面有人。”

石洞之外, 鲁深已经下了山坡。

横亘着的枯枝杂叶上, 挂了条血迹斑斑的杏色发带, 像个吊死的人。

他指尖挑起那根发带。

就在这儿了。

他要的是这发带的主人的血,光发带上这么点血怎么够。

鲁深发狠地想,他要用他身上所有的血来祭奠他那些死去的弟兄们。

山匪锐利的眼光睃巡,很快就锁定了短崖上的石洞。

将发带往地上一丢,鲁深:“去上面。”

站了血的杏色发带被狂风一卷,飘飘摇摇,不知刮到了哪里去。

听了卫檀生的话,惜翠眉一皱,稍微放松了的神经再度绷到了极点。

她没听见石洞外有什么动静,但卫檀生常年禅定修行,五感比她敏锐得多。

是那群山匪?

他们竟一路追到了这儿来。

惜翠眉心收拢得更紧了点儿。

这个石洞已经待不下去了。石洞太小,没任何藏身之处。再加上裸露在短崖上,目标又太明显,她能一眼看到,其他人肯定也能一眼看到。倘若被逮住了,她和卫檀生只能等死。

这个时候就算要跑,卫檀生他腿上受了伤,也跑不了多远。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惜翠心上好像被绑了个大石头,直往下坠。

坐以待毙向来不是她的风格,事态紧急,也没有再多考虑的时间,惜翠抬起头,“这石洞待不下去了,我扶你,我们去外边。”

再在石洞里待着就是死,她和卫檀生身上都没带多少银钱,这群山匪既然能不辞辛苦一路追击至此,那就是想要杀人灭口。既然横竖都是一个死,那还不如试一试,搏一搏说不定就有一线生机。

卫檀生没有否决她的提议,惜翠扶着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了石洞。

往下,会和循着山坡下来的山匪撞个正着。为今之计,只有往短崖上走。

好在,短崖并不算陡。不过,想要爬上去,对如今两个病号而言也够呛。

刚踏出石洞,往下一瞥,惜翠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确实有人!

那正往石洞的方向而来的人影,是那些山匪。

他们追来了!

惜翠不敢耽搁,忙借着灌木的遮掩,扶着卫檀生,往上走。

生怕弄出什么多余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惜翠口干舌燥,这么冷的天气里,后背硬是紧张地渗出了一层汗。

大雪刮花了眼睛,她的鞋袜都已经湿了,湿沉沉的黏在脚上,每迈出一步,都重若千钧。

惜翠心底苦不堪言。

鞋袜上的雪凝结成了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就像刀割一样。苦中作乐地想,小美人鱼或许也就是她现在这幅模样了。

就算这么安慰自己了,惜翠的心里还是不轻松。

她要坚持住。

她死没关系,她死了还有活命的机会,卫檀生不能死。

而卫檀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像雪一样。

他已经看不懂她了。

他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茫然。

从刚才起一直缠绕他的陌生的感觉令他蹙眉。

那一瞬,他竟然想要为她停下脚步,好免去她身上的负担。

他竟然也会心有不忍吗?青年眼含讥讽地一笑。

在此之前,他断然不会有此念头。

旁人对他的好,他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都是他们一厢情愿,他们要这么做,和他有什么干系。他们要奉献自己,他就心安理得地受着,他们不奉献了,他也不会强求他们。

就算他们为他死,他也不会眨一下眉头。

他就像天际的雪花,薄凉。

但如今落在少女的肌肤上时,却窜出了一小捧的热意。

=

忙中出错,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顿时蹬落了个小石块。

小石块咕噜咕噜地滚下,在这寂静的山谷中,就像一道催命符。

崖下的人,按紧了佩刀,抬头看去。

惜翠忙蹲下身,透过草叶的缝隙,瞧见那反射着寒光的刀尖,血液都好像结了冰。

虽然看不清人脸,但大致能分辨出来了有五六个人。

就算只有五六个人也够她和卫檀生喝上一壶。

“去。”有山匪转头吩咐同伴,两个人缓步慢慢朝崖上走了过来。

惜翠心中焦急,忙扶起卫檀生,想要抓紧脚步赶紧往上爬。

没想到,一拉却没拉起来。

卫檀生:“来不及了。”

惜翠皱眉,继续拉:“来不及也要试试,万一呢?”

卫檀生唇角浮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看上面。”

惜翠抬眼一看,话梗在喉咙里,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卫檀生说得没错,确实来不及了。

越往上草木越稀疏,只剩下杂草与光裸的岩石。她只要和卫檀生穿行在上面,就一定会被发现。

而在崖顶,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个横跨大刀的山匪,正守卫其上。他们就算爬上去了,迎接她和卫檀生的也只有一把断头刀。

上下都没有退路,左右皆是绝壁,逃已经无处可逃。

“翠娘,”卫檀生突然道,“你就在这儿待着,不要乱动。”

“你想干什么?”惜翠蹙眉。

卫檀生不答反问,“这地方十多年来就不曾有山匪出没,你说,为何偏偏让我们撞上了?”

惜翠:“是大嫂。”

卫檀生低声喟叹,对她的称呼旋即一变,“翠翠,你确实很聪明。”两个字,在舌尖滚过,被轻轻巧巧地吐出,似是饱含了无尽的亲昵。

惜翠已经无暇去细究他称呼的改变,死都要死了,哪里还有闲心去讲究这个。

“他们受了大嫂的吩咐,要找的人只有我。”卫檀生又道,“不论是死是活,他们要对付的也只有我。”

卫檀生:“你信不信我?”他接着说,“信我,你在这儿不要乱动,我就能为你带来一线生机。”

“那你呢?”惜翠反问。

她不觉得卫檀生他能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光荣品德。

“我?”他弯唇笑道,“自是听天由命。”

惜翠抿唇:“我和你一起。”

卫檀生的眼里好像有一片幽深的海。

惜翠心脏噗通直跳,迎上他的视线,“我说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嫁给了你,夫妻一场,黄泉路上结个伴也不孤单。”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肉麻,但作用似乎很显著。

卫檀生没再说话,暗色的波涛中倒映了漫天的雪花,也倒映了她。

看上去倒有点儿像被她同生共死的宣言所感动。

“翠翠,”忽然,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她的脸颊,笑道,“在这些人眼里,男人可以死,女人不行。”

卫檀生说得含蓄,一字一顿,意思却很明白。

女人,要留下来泄欲。

“你放心,”惜翠面色不改,“在此之前,我一定会先死。”

活,她活不下来,死,难道也没办法死吗?

一回生,二回熟。死这件事,惜翠敢打包票,没有比她更熟练。

将发髻中那根流云玉簪拔下来,放在手心,惜翠抬眼去看卫檀生。

眼中冷清清的,像冰魄。

摩挲着她脸颊的指尖重重按下。

死,他不怕死,常世已经够没意思了,死后的地狱倒还值得期待。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想要和他一起同死的。

随之而来的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膨胀扭曲的快意。

卫檀生眼中流光轻转。

他是个饿鬼,饿鬼是永远都吃不饱的,既然她愿意陪他一起死,话已说出口,他当了真,就容不得反悔了。

不过,他暂时还没打算死在这种地方。

惜翠看着卫檀生眼中的复杂之意更浓,在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暗沉的好像海面下隐藏的贪婪巨兽,要将她吞吃入腹。

他松开了她的脸颊,站了起来。

惜翠也握紧了玉簪,同他一道儿。

小变态生得好看,就连危机当前,也镇静从容,丝毫不乱,好看得不像是去赴死。

这是他头一次走在她前面,将她护在了身后,挡去了狂乱的风雪。

那两个山匪不用上来,惜翠已经和卫檀生走了下来。

瞧见她和卫檀生,两人面面相觑。

在被带下山前,她脑子里已经预演过了无数种可能性。

然而看到这群山匪的一刹那,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也不由得如遭雷亟,愣在原地。

山匪没什么特别,样貌和普通人无异,看上去就像巷口拥挤着的等活儿干的短工。唯独不同的是,这些人眼中多了几分精光与戾气。

但在这山匪中,有一个人,气质与众不同,像头俊猛的黑豹。

那是……

鲁深?!

惜翠与卫檀生俱是怔愣,谁都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的一个死人。

她不会看错,这张脸,确实是鲁深。

从瓢儿山上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多年,但对她而言,其实也只过了一年多。一年的时间,鲁深的样貌还清晰地刻画在脑海中。就算她记性再差,也不可能忘记鲁深他长什么模样。

那个本该已经死了的男人,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站在了他们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眼睁睁地看着鲁深朝他们缓步走来,惜翠神色陡然一僵,脑中已经疯狂刷屏。

为什么鲁深会在这儿?!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是串片场了?!

系统呢?

再蠢她也能意识到现在这个情况不对劲,可是任凭她如何呼喊,系统还是像之前一样,除非她死,否则绝不现身。

鲁深并不着急和他们说话,而是吩咐手下将他们带回了崖上。

他带下来的人少,上面都是他们的人。

谨慎的性格倒是丝毫未变。

来到崖顶,惜翠愈发不安。

她已经快要理不清这错乱的剧情了。碰上鲁深不比碰上其他山匪要好到哪里去。既然为首的是他,难怪这帮山匪会这么穷追不舍。

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鲁深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眼下,正是为复仇而来。

到了崖顶,鲁深这才好整以暇地缓缓开口,“卫檀生,许久不见。”

卫檀生的反应足够得快,眨眼间,他脸上的惊讶神色一收。

这一次再见,足足隔了有十多年。

当年狼狈的小男孩也已长成了个斯文俊秀的青年。

鲁深爱笑,就算到现在这个地步,昔日的仇敌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他脸上也能整理出一抹文绉绉的笑意。

在他如同丧家之犬,四处流离之时,也正是靠着这笑脸左右逢源,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起来。

他不怒吼,也不去质问。

他不着急报仇,他向来都很有耐性,毕竟人都在眼前了,跑也不跑不掉。

鲁深笑,扯动脸上的刀疤,亲切而狰狞。

卫檀生也笑,“是你。”

鲁深饶有兴趣地笑:“你见到我不惊讶?”

“惊讶,”卫檀生笑道,“死了十多年的死人,突然从坟墓里爬出来,我定是惊讶的。”

“我大嫂找的人原来是你。”卫檀生整了整衣袖,微笑道,“既然是你,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以她的性子,恐怕还不敢对人下杀。鲁郎君,是瞒着我大嫂,前来复仇的?”

“十多年没见,没想到你倒比你那老子有出息不少。”鲁深的目光闲庭信步般地落在惜翠脸上,一寸一寸地打量过,像在评估打量什么货物,“想来,这便是尊夫人了。”

有瓢儿山上的经验,惜翠当然不会以为鲁深会怜香惜玉。

就如同卫檀生所言,落在他们手上,她没什么好下场。

“生得不错,”鲁深淡淡地下了个评语,“只是看着病恹恹了点儿,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究竟是个什么滋味,等你死了,我尝过也就知道了。”

这种话下三滥低损了些,但他是悍匪,不讲求什么仁义道德。

鲁深的兴趣显然不在她身上,三两句之后,就将话引入了正题。

鲁深:“既然好不容易再见了,闲话不多说,我问你几个问题。”

“寨子里那把火可是你放的?”

卫檀生眉毛都没动一下,“是。”

“好,”鲁深赞了句,“有担当。”

“那老六呢?”

从鲁深口中会提到她的姓名,惜翠不自觉地看向卫檀生的反应。

卫檀生平静地道,“我杀了。”

得到这个回答,鲁深似乎并不意外。

鲁深:“我来替老六报仇,你不害怕?”

“若是寻常山匪,我或许还忌惮一些。”卫檀生道,“既然是你,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鲁深心平气和地问,“怎么说?”

卫檀生道,“当年找不到你的尸体,家父怎么会甘心。”

鲁深:“这么说,卫宗林一直没放弃要找我?”

卫檀生:“这么多年来,家父确实没找到你,但找不到你,不代表找不到别人。”

鲁深目光一凛,面皮上的笑意顿收。

“那些曾经护着你杀出重围,如今金盆洗手了的兄弟在哪里,没有人比家父更清楚。”

“你可要杀了我试试?”卫檀生笑道,“用你几个兄弟的命换我一人,是笔不错的买卖。”

鲁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在这儿杀了你,卫宗林恐怕还以为你已经到了怀州。等你老子察觉不对的时候,中间这段日子足够我安置弟兄们。”

鲁深极其看重弟兄,卫檀生用这话刺激他,他是动了杀心的。

他看向卫檀生的左腿,闲话叙旧般地问,“这么多年你这左腿还没好?”

“既然这左腿还没好。”说话间,鲁深横着刀,刀光一现,骤然发难,“那这右腿不如也一并舍了吧!”

像一头扑食的黑豹,刀光涌现之处,眼看就要飞溅出一蓬鲜血!紧要关头,卫檀生却往后退了半步。

堪堪半步,刀尖砍落的是小半块布片。

一击不中,鲁深没留给卫檀生喘息的机会,提刀再攻。

卫檀生他本来就是个跛足,虽然小时候曾经学过些招数,但这远远不能和死人堆里打滚爬出来的鲁深相比。

更何况,他还受了伤。

青年袖中,反掣出一把匕首。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惜翠,见到这一幕,心下顿觉不妙。

这小变态他看上去好像真打算和鲁深硬碰硬,也不看看自己一把小匕首能打得过鲁深的大刀吗?匕首还没插进对方胸膛呢,大刀就能将他捅个对穿。

眼看着刀锋即将落下,小变态马上就能被捅个对穿——

不行!

惜翠瞳孔骤缩。

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在等,然而剧情压根没有因为卫檀生是主要角色,而产生什么偏移。

刀锋落下,卫檀生只能是死。

卫檀生不能死!

事到如今,她管不了那么多。

眉心急跳,来不及多想,惜翠已经跌跌撞撞地抢出了一步,高声道,“大哥住手!!”

霎时间,风停,雪止。

崖顶上,只回响了她这一句话。

鲁深收下了刀,看向了她。

连卫檀生也看向了她。

没人料想到这么一个病恹恹的女人,会突然扑上前。

一声呼喊,用了她这具身体所有的力气,惜翠手都在抖,饶是如此,惜翠还是咽了口唾沫,颤抖着抬起脸,“大哥。”

“你叫我什么?”

“大哥,”顶着鲁深的视线,惜翠道,“我是鲁飞。”

短短六个字,鲁深面色遽变,“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惜翠几乎不敢去看卫檀生的反应,只是撑着一口气,继续道,“大哥,你听我说。”

鲁深显然是不相信她所说的,只当是卫檀生将鲁飞的事也告诉了她。

从陌生的女人口中听到记忆中的兄弟的名字,鲁深收敛了笑意,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可察觉的狠意。

卫檀生不能死。

主动爆马,她也无所谓了。

作为主要角色,他一死肯定会引起整个剧情线的断裂和崩坏。到时候,她从哪里回家?

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没忘记系统曾经含蓄地提醒她,“按理说,宿主是不能主动爆马的”。

按理说,按理说,仅仅三个字,可联想的空间却很大。

鲁深的剧情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眼下还能站在这儿,就是剧情发生了什么变故,这变故不应该算到她头上。

一个妙龄的少女,自称是当年瓢儿山上的黑脸大汉,确实有点惊悚了点儿。

“大哥!我确实是老六!我没死!”惜翠飞快地说道,“借尸还魂,你有没有听说过。”

“你不信也没关系,我一样一样讲给你听。”惜翠特地用上了青阳县的方言,“当年,当年你还记得吗?大哥你和我偷偷瞒着爹,到灶上偷馒头,被我爹抓了个正着,将我俩提到外面的院子里罚站了一整天。”

鲁深眼睛里浮现出愕然之色。

纯正的方言一时半会儿是模仿不出来的。

惜翠知道这是有用了,忙继续说,“还有你要上瓢儿山上之前,问我要不要跟你一起,你讲,我跟着你,你就能保证我日后都能吃得上饱饭。”

“还有小时候插秧的时候,我俩在水田里摸鱼摸虾,我以为摸出来了条黄鳝,结果是条水蛇,当时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田里,还是大哥你抓了蛇,我俩偷偷支火烤了吃了,回去谁都没说。”

她说的越多,鲁深眼中的愕然之色就越重,唇角那抹笑意也就散去了一分。

很多童年的小事,都只有鲁深和鲁飞知道。当年一场大旱,故人都死在了灾荒和瘟疫里,就算有人想要打探,从没法从死人口中打探出来什么,更何况,绝不会有人去费心调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不可能。

鲁深定定地看向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细腰伶仃,面色苍白,楚楚可怜得像一朵日渐枯萎的花。

要他相信这女人是老六?

但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做不了假,这些事,只有他和老六知道。

鲁深握着刀柄的手一松,目光却如同未收入鞘中的刀:“老六?”

“我知道这事挺难让人相信的。”惜翠苦笑,“大哥,我确实是老六没错。”

鲁深看上去好像想要再说些什么。

偏偏在这个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大哥!”一个年轻的山匪气喘吁吁,快步奔到鲁深面前,“后面来人了!”

这回,鲁深无暇再去管惜翠。

“看样子倒像是官兵,不过穿着都是常服。人太多,弟兄们撑不住。”

山匪面色急切。

话音刚落,远方不知何时已聚拢了一队精兵,人马在雪色中,萧萧肃肃,乍一看上去,像一片白中的黑色阴影。

鲁深眸色一沉,知道在这个时候确实不能多留了。他手下人不多,也没持多少弓矢军械。倘若打起来,定要折损在这儿。

他向来是个能审时度势的人。

至于这卫檀生,他早晚是要和他老子一起杀了的。

鲁深冷下脸,神色深思,不知在想什么。

马蹄迫近,他不退反进,忽然拔刀向惜翠砍来!

惜翠一时不察,猛后退一步,摔倒在地,谁料鲁深却忽然收了刀,动作迅速地拦腰抱起,“你究竟是不是老六,待会儿说个清楚。”

就在鲁深收拢部下开始后撤的当口,远处的精兵中,陡然窜出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

马蹄伴着马嘶声高高扬起。

天旋地转间,惜翠身下腾空,落入了一片温热的怀抱。

跨坐在马上的男人,一手勒马,一手捞住她,目光寒傲,乌墨的发在寒风中四下飞舞。

“遗玉。”

高骞沉声道。

而后很快又抬起眼,看向鲁深。

“你带我妹子走,可问过我这个做兄长的意思?”

对上脖颈前的剑光,鲁深反应倒快,朝其他人一招手,“走。”不过临走前,却还是深深地看了惜翠一眼,“我还会回来找你。”

躺在高骞怀里,惜翠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发展,弄得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二哥?”身先于心一步,惜翠下意识地就喊出那个最熟悉的称呼。

这一声呼唤,就像和曾经的小妹重叠。

高骞心头猛地一跳,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低眼看向她,“二哥在。”

对上高骞的目光,惜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意识间喊出了什么。

就在此时,耳畔又滑过一道清朗男声。

卫檀生莞尔看向坐在马上的两人,“高郎君抱着他人妻子,可有问过我的意思?”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8章 修罗场

伫立崖顶的青年, 温文有礼,眉目疏朗, 目光触及他怀中的少女时, 却隐含了一丝凌厉。

目光针锋相对, 毫不相让。

高骞皱紧了眉, 揽着缰绳调转了马头,环着自家妹子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松。

落入他怀中的少女,好像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而微微愣神。

容貌虽然发生了变化,但性格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便是遗玉, 他不会再错认了。

失而复得的喜悦攫取了高骞全部的心神, 压下心头的喜悦与酸涩,高骞不露声色地看向卫檀生。

他和这卫家三郎往日接触不多,两人不是同路人,更谈不上有什么共同话题可言, 除了知晓遗玉对他有几分爱慕之情外, 卫家三郎于他,只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

没有什么接触, 自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起伏。

但这还是头一次,高家二郎高骞,对一人平白无故地产生了些不满和敌意。

这是遗玉如今的郎君。

高骞眉头拢得更紧了。

遗玉如今已经嫁了人,他再抱着她显然已经极为不合适。然而在场的都是他手下精兵, 训练有素, 从不会在背后非议他人。

素日里端正有礼的高家二郎, 在意识到周围都是自己人后, 选择了忽视妹夫还站在面前这一点。

“遗玉受了伤又受了惊。”高骞淡淡道,“我这做兄长的要带她回京疗伤。”

卫檀生眸色更冷了,但唇上还是弯着抹笑,“我之翠娘何时又成了郎君的妹子?”

胸中翻腾着的是一阵微妙的怒意,尤其在触及搁在她手臂上的那只手掌时,更加炽热。

那只手掌碍眼。

碍眼得以至于,他竟动了嗔心与杀念。

“此事容我等稍后再议。”高骞未有相让,嗓音也冷,“崖上风大,遗玉受不得冻。”言罢,吩咐手下一个亲兵为卫郎君牵匹马来。

“郎君,请。”

队伍下了山,在一处小客栈中修整。

马被牵到厩中喂了些草料,至于人,则都进了客栈里歇息。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厚厚的蓝色画布幔一挡,风雪都被隔绝在了屋外。

高骞直接将惜翠从马上抱了下来,跨过门槛,低声问,“遗玉,你可要吃些什么?”

躺在高骞怀里的惜翠,一路上已经全明白过来了。心知马甲已经掉了个干干净净,她也没再伪装的必要。

高遗玉的马甲掉了,正合她的心意。就是鲁深的马甲也跟着掉了,就有点难办了。

神经一直紧绷到现在,骤然一松,头开始有点儿发昏,太阳穴突突地跳。也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么多,她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是感冒的前奏。

眼下惜翠已经彻底佛系了,有什么事都回头再说。可能是之前又跳车又滚下山坡,经历了各种惊险动作大片,又吃饱了一肚子风和雪的缘故,她现在难受得厉害,她就想到床上躺一会儿。

“我不吃。”惜翠默认了高骞的称呼,嗓音中难掩疲倦,“我想睡一会儿。”

自家妹子的嗓音沙哑糯糯的,像只猫儿一样。

高骞捞着她的手臂又收紧了一点,嗓音也压低了一些,像是怕打扰了怀中的少女,“好,你先去睡一会儿,醒来再吃。”

目睹这兄妹亲昵的一幕,卫檀生冷哂。

望之更觉刺眼。心上怎么也按捺不下去的是扭曲的怒意。

便是这么信任高骞?

他眸色更沉。

没关系,她既然是他的人了,这其中缘由,他还有时间好好问个清楚。

来到曲尺柜台前,掌柜瞧见个高大俊美的郎君怀中抱着个姑娘,身侧还跟了个神清骨秀的郎君,忙不迭地赞道,“郎君与尊夫人感情甚笃呢,这位小郎君可是令弟,看着也是一表人才。”

这话一出,面前两个郎君面色都不太好。

高骞:“这是舍妹。”

那尤为清俊美貌的小郎君,笑道,“掌柜说笑了,这是内人,至于那位郎君,是某妻舅。”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的掌柜,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莫名打起了小鼓。

只觉着这一家人当真古怪,哪有妹子嫁了人还让兄长抱着的,可是看着高骞一副不好招惹的冷面模样,却不敢再问。

目光一转,瞧见这另一位郎君。

容貌倒是美得绝无仅有,笑容也温和没架子,但眸色阴沉得好像蕴了一汪墨。比那郎君还要可怕几分。

掌柜不敢再看,忙安排了屋,眼睁睁地看着三人一齐上了楼。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柜,该有的都有,收拾得齐整。高骞弯腰将惜翠放在床上,扶着脑袋枕上枕头。

直起身,对上了卫檀生的视线。

“卫郎君还有何事?”

卫檀生坐在床边,抬手捋了捋惜翠额际的发丝,笑道,“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多谢高郎君送内人回房,若无事,还请郎君避让,留给我们夫妻二人一些相处的时间。”

惜翠能感觉到额头上落了什么,也能隐隐听见卫檀生在和高骞说话,本来还能勉强保持清醒,结果一沾床,她的意识却就开始逐渐飘远,怎么拉也拉不回。这一堆烂摊子她只想养足了精神之后再收拾。

惜翠沉沉睡去,只剩下屋里相对着的两个男人。

“遗玉需要休息。”高骞道。

“翠娘我自会照顾。”卫檀生抬眼。

望着卫檀生的模样,高骞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世人都称卫家三郎乐于禅寂,雅量容人。

眼前这个青年,自己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凌厉地眼神看着他。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护住自己东西不肯撒手的小孩。

遗玉嫁给这种人,简直胡闹。

殊不知自己也像个抢玩具的小孩的高二郎,神色严肃地心想。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高骞先服软。

“先让遗玉好好休息,你身上的伤也要处理,有什么话,稍后与我出去再说。”

高骞先低头,卫檀生收回手,帮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但听郎君之言。”

两人出了屋,轻轻带上门。

虽然不满卫檀生,但遗玉毕竟喜欢他,高骞也只能将个人情绪暂且搁置在一旁,吩咐属下拿伤药来给卫郎君处理。

卫檀生坐在桌前,他坐在卫檀生对面。

瞧着他坦然伸出手,处理伤口面色不改的模样,高骞看在眼里,心里的挑剔才稍微散去了那么点。

倒也有两分骨气与耐性的。

伤口清理干净撒上药末,缠上了细布。

高骞看着那细布,沉声问,“郎君知不知道尊夫人就是遗玉。”

“曾有所怀疑。”卫檀生答。

“你何时发现的?”

“翠娘出嫁前。”

一问一答,一个固执地称作遗玉,一个不妥协地呼作翠娘。

客栈里生了些炉火,在两人中间却好像还有猎猎寒风,暗潮涌动。

“我此前虽怀疑过翠娘,奈何找不到证据,”卫檀生道,“看来,高郎君已经找到证据了?”

高骞:“此事回京后我会与你详谈。”

青年悠悠呛声:“那不知郎君现在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一言一行,看上去真不像传言中那个宽容有雅量的卫家三郎。

高骞:“遗玉是某妹子,就算无事,某也不能过问了?”

伤口已差不多包扎好了。

帮忙包扎伤口的少年嘱咐道,“郎君莫要多碰这伤口,也别揭开看,要换药的时候到我这儿来。”

“多谢。”

收回手,卫檀生掀起唇角,“二哥误会了,二哥既是翠娘的兄长,当然有资格过问翠娘的事。”

他将“二哥”两个字咬得重,像是知道高骞对这个“妹夫”并不满意,有意膈应。

果然被膈应到的高骞,心情复杂。奈何遗玉嫁给了他的事已成定局,总不能叫妹子同他和离再嫁。

望着这看上去温和实则小心眼的青年,高骞拧眉沉思。日后,他少不得要敲打他一番。

不过,眼下这一切还得等遗玉醒来之后再说。

他心中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吐露,包括……他那句来迟了的道歉。不愿再想到自家妹子的死,高骞有意掠过了这个沉重的念头

都过去了。

还好,遗玉已经回来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愿再和卫檀生啰嗦,高骞站起来,言简意赅地辞别,转身去安排同他一起前来的部署。

叫上几个菜,一壶酒,十几个人在客栈内散开,分桌而坐,各自吃酒取暖歇歇脚。

在这群人中,唯独卫檀生他一人格格不入。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坐了一会儿后,提步上了楼。

站在门前,他却没着急进去。

低下头,将手上刚刚包扎好的细布直接揭开。

“撕拉”一声轻响,细布黏连着血肉,卫檀生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又将被鲜血洇湿的细布随意缠上了上去,这才推门而入。

卫檀生进来的时候,惜翠刚醒。

睡了一觉后,精神虽然养足了点儿,不过还是累。四肢尤其是大腿酸疼,喉咙也有点儿疼。

揉了揉额角,抬头就看见了卫檀生推开门,缓步进来。

一看见卫檀生,撞上他绀青色的眼,惜翠就明白躲不过去了,手一放,往床头一靠,态度十分诚恳,“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吧。”

卫檀生倒不慌不忙地走到她床边。

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气焰嚣张的风雪被锁在了窗外,不甘寂寞地拍打着窗牖,几根木板吱呀作响。

高骞特地吩咐在屋里烧了炭,旅店里的炭用的都比较劣质,散发着些煤味儿。惜翠靠在床上,盖着被子,不一会儿,竟被热出了一身的汗。

卫檀生的目光,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摸不准他的态度。

骗了他是她的不对,但这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况且,她之前还被卫檀生抹了脖,一来二去,也算是扯平了。惜翠胡思乱想道。

卫檀生坐了下来,没给她半分薄面,直接开口问,“那个幼年绑架我的山匪?”

避无可避,惜翠沉重地回答:“是我。”

“高遗玉?”

“也是我。”

“那觊觎……”觊觎两个字加了重音,“觊觎高骞的吴惜翠?”

“还是我。”

卫檀生顿了一会儿,没再继续问下去,取而代之地是足足看了她有一两分钟。

就在惜翠觉得她脸上毛孔都要被卫檀生研究了个一清二楚的时候,他又开了口,“翠娘。”

“嗯。”

卫檀生问:“你究竟是男是女?”

惜翠懵了。

这么一瞬间,她竟然想要脱口而出,其实我是个大唧唧美少女。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69章 吻

惜翠细细地看了一眼卫檀生的神色, 发现这个小变态竟然是认真的。

骚也只能在心底骚一骚,这么跌破下线的话, 她真没勇气讲出来, 即使心动, 惜翠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转而问,“我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卫檀生不疾不徐地道:“我们既已成亲,我自然想知道,日日与我同床共枕的, 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本来以为这小变态已经超脱了常人思维, 没想到在这一点竟然还是挺正常。

他这么问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老婆突然变成了黑脸壮汉,是个人都要纠结一会儿,就连有病如卫檀生也不能免俗。

“是男是女不都是一副皮囊,”惜翠道, “你自小就在庙里当和尚了, 难道连这都参不透?”

卫檀生回答地很干脆,“我既已还俗, 自然也是红尘中庸人一个。”

毕竟还要攻略卫檀生,不能给他留个黑脸壮汉的印象,免得这小变态留下心理阴影,惜翠道, “我是女人。”

卫檀生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惊讶。

得到惜翠的回答后, 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

在惜翠回答前, 他心中已有一番计较。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不仅体现在性征,一言一行和思维方式都有不小的差别。就算惜翠不说,他也能分辨出一二。

“那,”一抬袖,调整了个坐姿,卫檀生眼中薄光莹莹,这才引入了真正的正题,“现在能否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要爆马前,惜翠一直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顶着卫檀生的视线也不觉紧张,将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只不过掠过了有关系统、穿书等等细节。

“你们佛门不是有三千世界的说法吗?我原本就是个女人,只不过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们那个世界与你们的世界其实很像,在大梁之前,我们的历史是一样的,但在大梁之后,我们的历史就走出了另一条岔路,”惜翠一本正经地胡诌道,“我所处的朝代叫天朝。”

现代和古代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不想解释得那么清楚。单凭一个天朝,卫檀生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可能还认为和大梁一样是个封建王朝。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早上一睁眼就发现自己灵魂离体,附在了那个山匪身上,”惜翠抬眼道,“然后就遇到了你。”

接下来的话不用她说卫檀生也知道,没多久她就被他抹了脖。不过就算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惜翠还是怀揣着一点儿报复的心思继续往下说了下去。

譬如,刚开始她是多么害怕一类的套话。

抹了她脖子的罪魁祸首卫檀生,听她在说这么一番话的时候,倒也很给面子地露出一副歉疚的表情,他顿了一会儿,道,“当年之事,是我对不住你。”

惜翠:“这也不能怪你,毕竟当初我确实是一个山匪,而你只是为了逃跑而已。”

“在那之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是又换了个躯体,”惜翠道,“我醒过来的那次,是在寺庙上香的路上。在寺里,我看见了你。当时我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你,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惜翠比了个手势,“你也长大了。”

“长大”两个字,落在卫檀生耳中。他眸光一闪,按捺下隐隐的不满。

“所以,回去后我就扮做了高骞的模样,来到空山寺,想要弄个明白。”惜翠面色不改地将自己所作所为全都圆了过去,这样她当初为什么接触卫檀生也都有了理由,“借尸还魂这种事说不清楚,我只能瞒下来,作为高遗玉继续生活下去。”

她在说的同时,卫檀生也在看着她。

她说话的口气很平静,面色也很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微微偏头,眼神微凝,好像在思索过去的事。再一抬眼,嘴角甚至弯出了一抹苍白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眼睛干净地不染纤尘。

越看,他心中越迷茫。

为什么不恨?为什么能这么从容地说出这种事?为什么不在意。

是他亲手杀了她。

看着少女的模样,卫檀生神思略有恍惚。

当初杀了她时的感受,他到现在都没有忘,也不会忘。滚烫的鲜血飞溅在手上、脸上,好像能触摸到生命跳动着的脉搏,就是这种鲜明的感觉,带给了他死气沉沉的人生无边无际的欢愉与意义。

他只能吮吸着别人的痛苦为养料而活着。

卫檀生垂下眼,努力抑制住发抖的身体。

难怪,看着高遗玉他仿佛看到了那山匪的存在,想要看她痛苦,她越是痛苦他越是兴奋。

她所表露出的痛苦,带给他的快感,远非他人所能比拟。

原来所有的源头都在这里。

他的痛苦,他的欢愉,在她死前所感受到的愧疚,那些真正地作为“人”活着的感受,全都因为她一人而起。

可是,她为什么不在意?

思及,他心头涌现出了一阵莫名的怒意。

这个时候,惜翠还没察觉到小变态的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乱麻,继续说道,“在这世上,我也不知道能够找谁,想来想去,只能找你。”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为熟悉的人。”

怒气在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吴惜翠又是怎么回事?”他问,“你为何不同我说?”

“我这一次附身和以往两次有些不同,脑中浑浑噩噩,在前几天,仅仅凭着这具身体的本能而行事,就像梦游。”惜翠看向他,“在此之后,我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意志。”

这么一来,就将为了补全剧情所做的骚操作也圆了回来。

“借尸还魂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即便和你成了亲,我也不敢直说,害怕被当作妖怪,所以,”惜翠道,“我没办法,只好从侧面提醒你。”

比如说,那次梦话。

听完她的解释后,他的怒气消散得一干二净。

山匪是她,高遗玉也是她。

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所熟悉的人只有他。

她是他的。

她这三次经历只有他知晓,她这三次重生都因他而起。

想到那山匪,他既厌恶又恨,想到高遗玉,他爱怜也想冷笑。

那些经年累月的,日日夜夜纠缠着他,不肯放过他的感情,终归于一人。化为一颗树种,深埋在地底,而今,这个念头一起,树种猛地破土而出,越长越快,霎时便长成了一颗参天的巨木,树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

心中鼓鼓胀胀的,快感比任何事物都来得剧烈。

她是他的。

卫檀生新鲜地咀嚼着这一句话。

消散不见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喜悦。

她的一切只有他。

她是这个世界上……

卫檀生若有所思地张开了手,轻轻攥起。

原原本本属于他的。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遍一遍催击着他的心房。如电流般穿过四肢百骸。这比他杀了那些畜生时,还要让卫檀生感到满足。

他兴奋地眼神发亮,那温和的下垂着的眼尾,好像也飞扬起一抹激动的艳色。

他现在恨极,怒极,又高兴极了,想要放声大笑。

不过,一眨眼,他又平静了下来。平静温顺地像温和的白牛,像佛子。从外表上绝对看不出他扭曲的内心。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了。”简单地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惜翠顺便抬眼想看卫檀生的反应。

卫檀生看上去对她的故事接受程度十分良好。

“原来如此,”他换了个姿势,眼睫一动,“我明白了,确实玄妙。”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望着惜翠,卫檀生弯唇笑道,“我的意思是,你真正的名字。”

惜翠一愣。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她的真名,这感觉很奇怪,好像她一说出口,就穿越了真实与虚假,将真正的自己介绍给了他。

“我……”犹豫了一会儿,惜翠还是开口道,“我叫吴惜翠,确实叫这个,和这儿的吴惜翠同名同姓。”

心底的感觉太过异样,惜翠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啰嗦,“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吗?”

“我的确有许多困惑。”卫檀生道,“但是现在还不是谈话的时候,等回到京城,养好了伤后再说也不迟。”

惜翠略感纳闷,她还是觉得这小变态好像有什么变化,但究竟什么变化,她却是看不出来。

能这么轻松地就蒙混过关,就已经够出乎她的意料了,目前而言,她也没那么多精力给自己没事找事干。

卫檀生不追问,她就当不知道。

屋里又陷入了一片古怪的寂静中,卫檀生不说话,只望着她看,看得惜翠头皮发麻,浑身都不自在,只好匆匆忙忙将眼低下。

无意一瞥,却瞥见了卫檀生手背上透出了血色的绷带。

“你的手?”抓住一个话题,惜翠表露出了自己的关心。

“无事。”卫檀生低头看了一眼,抬头笑道,“已经处理过了。”

惜翠:“……”

这细布裹得乱七八糟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好好处理过的样子。

看着——怪可怜的。

想到这伤是为了护着她脑袋才刮蹭成这幅模样的,惜翠抿起唇角,伸出手,“我来。”

青年讶异地看向她。

“我帮你重新裹一下。”惜翠无奈。

纤长而白皙的手指听话地放在了她的手心。

凉得就像冰一样。

惜翠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拎起布头,一圈一圈,绕着揭了下来。

“如果弄疼你了,你就直说。”惜翠嘱咐道。

“好。”嗓音出乎意料地温柔。

她不是大夫,毕竟也不会处理伤口,只能尽量避免接触卫檀生的伤,将细布缠好,系上一个蝴蝶结,确保不会散开。

至于卫檀生落在她发顶的视线,她就装作没有看见。

“好了。”

“多谢。”卫檀生收回手,新奇地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蝴蝶结,眉眼弯弯地笑道,“翠翠。”

她妈都没这么叫过她。

看着自己的成果,惜翠微窘。

=

向卫檀生解释过后,再到高骞那儿就容易许多。

将应付卫檀生的说辞,大致向高骞说了一遍,高骞顾忌到她的病体,没有多问,反倒是安慰了她两句,叫她好好休息。

在客栈中修整了一天,队伍回到了京城。

没想到刚回到京城,惜翠就病倒了。

一个健康的成年女性,在雪地里这么一番折腾也要病倒,更遑论她本身就是个药罐子。

回到卫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卫檀生又是怎么向卫宗林和卫杨氏交代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病来势凶猛,本来喉咙只有点疼,而现在疼得她几乎说不出来话,一咽口水就像一场灾难。鼻塞、咽痛、头痛,流鼻涕,无一幸免,躺在床上,某一瞬间,她几乎觉得自己又要领取一份热乎乎的便当,读档重来。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端来了药,温声道,“乖,张嘴。”

“翠翠?”

虽然对这恶心的中药十分唾弃,但为了保住自己一条狗命,惜翠还是嫌弃地张开了嘴,由人喂着,全都吞了下去。

那人,或许是珊瑚,也或许是海棠,帮她擦了擦唇边的药渍,又帮她调转了软枕,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喝完药,她再一次睡了过去。

而端着药碗的青年,则轻轻地将药碗搁在高凳上,没弄出一点儿声响。

没有离开,卫檀生坐了下来,绀青色的眼,看着窝在被褥中的少女。

还没好全丑陋的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嫣红,比胭脂都要红,像傍晚艳色的斜阳。

失去了血色的唇瓣似乎还停留着些许的药味。

她是他的。

他低头凑近了些,细细地嗅了嗅。指尖顺着脸颊落下,按在唇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低声道,“翠翠。”

“乖。”

“张嘴。”

一字一顿,缠绵悱恻,像饿鬼的低语。

病中的少女不疑有他,张开了嘴。

他真正地如同饿鬼一样,眸中流转着异光,将她口中的柔软叼入了自己口中。

她是他的。

在她愿意与他一起死,在她说出那话的时候,她就别想反悔了。

对他来说,仅仅这么点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只有占有得更多,他才更满足,才更安心。

饿鬼常陷于饥渴之苦恼,若偶尔获食,于将食时,又化作火焰,无法下咽。

卫檀生眼神暗沉,呼吸急促,攫取着她口中的全部,舌尖一卷,全都吞吃入腹,昏睡中喘不过气,她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他紧紧按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逃。

他生颤抖着,唇齿间因为兴奋,溢出暧昧的呻吟,那是杀戮也无法带给他的欢愉。

原来曾经厌恶的事,倒也有如此乐趣。

还想要更多,心头的焦躁这么告诉他,只有更多的,才能满足他。

但还不是现在。

和旁人忌讳疾病不同,他不讨厌“病”,甚至喜欢极了,像枯骨中生出的花。病中的人,垂死的模样,美得令他惊叹。

卫檀生抽回身,舔去唇角的银丝湿意,若无其事地替她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发顶。

不过现在他更想她早点好起来。

眼下这幅模样,美则美矣,却太过无趣。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70章 连朔

三少夫人病了。

听闻郎主安排郎君去了趟怀州谈生意, 才走到一半,不知为何又回了京,回来后不久,少夫人就一病不起。

少夫人一病病得凶险,药汤灌下去,不见起色。

凡是见过少夫人面的丫鬟们, 这会儿都不由得暗暗忖度, 如此病弱的夫人, 也不知能不能捱过这一次, 这才嫁过来没多久, 若是捱不过去,喜事恐怕就要变成丧事了。

“诶,贝叶你不是见过少夫人吗?”正八卦间, 有个小丫鬟随口问了一句,眼睛里闪动些看热闹的光芒。

谁不知道在少夫人病着的当口, 有人心思正热络着呢。

她心下嗤笑,望向贝叶的目光却如常。

在小丫鬟的注目下,样貌清丽的女人拎起食盒, 瞥了她一眼,冷冷地道:“管好你自己得嘴, 主子的事少在这儿嚼舌根。”

言罢,提起食盒转身就走, 只剩下一抹袅娜的身影。

小丫鬟脸色顿时一变, 待她走远了, 不满地啐了一口,“装什么呢,你有几条尾巴真当我还不知道了?”

“谁不知道,这府上就你巴巴地盼着夫人……”

巴巴地盼着夫人的死……

这话太过冒犯,刚吐露出一半又匆匆忙忙地咽了回去,小丫鬟左顾右盼地留意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到这儿才拍着心口,吐出一口气。

想想还是气得慌,往地上又啐了一口。

拎着食盒走在路上,贝叶低着头细思。

这几天府上谁都不高兴,郎主与娘子也没往日和善了,尤其是大少夫人,前几天撞见她,失魂落魄,一惊一乍得像鬼。

也不知郎君与少夫人这趟出去究竟发生了何事。

少夫人这一病,院子里也沉闷得紧,人人做事都憋着一口气,像是怕惊动了病榻上那人。连平常爱俏的几个小丫鬟也不打扮了。

想到这儿,贝叶心中一动,步子一转,端着食盒往屋里走。

屋里没人,她快步走到自己床边,从枕头下翻出个妆奁,指尖在口脂上挑了一丁点,对着镜子抿了抿,用纸轻轻地揩了点,又细细地抿了抿,直到唇上那抹红显得自然了些,才理了理发丝。

将妆奁一合,塞到枕头底下,又端起食盒,这才低着眉眼,匆匆去了。

少夫人虽然还在病中,但饭总是要送过去。

这一病,大夫人重视得紧,特别吩咐厨下熬了药粥,女人恹恹的,粥怎么送过去基本上就是怎么拿回来。

她们只管送到,至于夫人吃不吃这就不关她们这些下人的事了。其他怎么想她的,确实没想错,倘若她一病不起,这才正合她的意。

拎着装满了粥的食盒,刚进院正好撞上了一人,贝叶忙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来人,心中不免砰砰地跳。

“郎君。”

眼前这个容貌甚美,男人除了素有小菩萨之称的卫家三郎还有谁。

“是你。”卫檀生微微侧头。

贝叶抬起脸,提起食盒,温驯地道,“婢子来给夫人送膳食。”

眼前的男人美得像团松林中的晨雾,叫人琢磨不透。又像玉一样,温润中透着些艳色。

虽然已经在郎君身边伺候了好几年,但每每瞧见,贝叶还是不敢细看。

郎君……和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他唇上泛着层薄亮的鄢红,眼睛也弯如两荡的碧波,神秀内敛的光,此刻招摇地泻了出来。

郎君今日……似乎很是高兴。

贝叶心中打起小鼓,昂起脸,唇上红,脸上更红。

然而卫檀生只是瞧了她一眼,或者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食盒。

“翠娘刚睡下,粥你先拿回去放炉子上热着,等她醒来再吃。”

卫檀生嗓音依旧温和,翠娘两个字,落在贝叶耳朵里,她就像被架在炉子上烤的粥一样,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难受得要命。

贝叶垂眸:“也不知夫人的病何时才能好,我们都很担心夫人。”

男人望着她,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弯弯唇角,提步离开了。

贝叶僵在原地。

郎君脾气虽好,但她不敢招惹。她害怕,他已经看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在门前逗留了一会儿,贝叶拎着食盒出了小院,没想到才穿过一道门,又迎面撞上了另一人。

那人正在门前徘徊,踌躇不敢向前。

贝叶止住了步子,诧异地想,她似乎记得这人是个叫连……朔的?

一个马奴她本不会放在心上,但这连朔的名字她倒是听说过的。

贝叶瞥了一眼,确实生得白皙清秀,难怪那些丫鬟提起他总是嬉笑嗔骂。只是她自诩已是三郎屋里的人,和寻常下人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少年也看见了她,起先是吓了一跳,但随即反应过来,忙笑着招呼,笑起来时样貌也好看。

问题是……这个叫连朔的马奴怎么在这儿?

少夫人病了。

他平日里在马厩中,消息不灵通,得到这消息之后都已经过了快两三天。

连朔心中焦急。

他已经有许久未曾见过她了,女人看着小马笑出来的模样,到现在他一闭眼还能想起来。

虽然少夫人冷淡了些,但连朔相信他与她之间倒不是没有可能。她这次急病,一定是路上郎君不上心的缘故。他要是能在这个时候好言安慰一番,不愁没有继续往上爬的机会。

像他这般身份低微的人,好不容易才在贵人面前冒出了点头,要是不加把劲儿,终归会被人忘在脑后,他必须要想办法再见她一面,提醒她,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在。

他对她的感情,其中或许夹杂了两分爱慕,但更多是功利。

除了要在她面前刷波存在感,他也要看看她病得究竟重不重,要真是如传言般垂死,那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另谋出路了。

正当连朔焦急而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刚好碰上三郎君院里的王嬷嬷来找他。她前几天尝过他自己腌制的黄瓜,想要问他讨要一罐,回头轮值的时候吃茶用。

送上门的机会,他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赶忙叫王婆婆回去等着,自己装了一小坛腌黄瓜,抱着青瓷小坛来到了院门前。

只不过,望着院门,一时又不敢进去了。

“也没什么大事。”望着贝叶,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刚刚王嬷嬷寻奴,奴……奴不太认得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儿。”

“王嬷嬷?王嬷嬷寻你做什么?”

“奴自己腌了一小坛黄瓜,王嬷嬷喜欢,就叫奴给她送过来吃茶用。”

今日确实轮到王嬷嬷在外间守着伺候,望着连朔手上的青瓷小坛,贝叶淡淡道,“今日确实是王嬷嬷当值,你快些去罢,记得莫要打扰了屋里养病的夫人。”

连朔忙不迭地应了下来,捧着青瓷小坛迈步进了院子里,走了几步,又回头问,“这位姐姐,奴还有个问题。”

“你问。”

连朔犹疑,“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心中疑虑:“你问这个做甚么?”

连朔道:“前些日子,奴当着少夫人和白桃姐姐的面犯了错,幸得夫人心善没有计较。听说夫人病了,奴……有些担心。”

贝叶:“你都听谁说的?夫人的病不是你能管的,快些做完你的事就走罢。”

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贝叶心中疑虑更甚。

不过送坛子腌黄瓜罢了,大可进去,何必在院子前左顾右盼的,看上去倒像是心中有鬼。

“听说夫人病了,奴……有些担心。”

耳畔还回响着这么一句话,贝叶愣了一愣,心头顿时浮现出一抹她不敢多深究的猜想来。

作为两人谈话的对象,惜翠其实刚醒。

喝了药,又蒙在被子里睡了一觉,出了些汗,感觉终于比之前好了点。

她好像做了个梦,梦里依稀有人给她喂了药。

但再往下想,就没什么印象了,就觉得好像中间有段时候憋得难受,怎么也喘不上来气。

想来可能是她闷头在被子里憋的,惜翠没往心里去。

苦逼如她,在床上躺了足足有两三天,全身上下就像被汽车碾过一遍,哪里都疼,又酸又疼。

不敢作死,惜翠拢好衣服,裹严实了点儿,这才套上鞋下床想要走两步,活动活动四肢和关节。她现在身体素质太差,这么下去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估计她还要找个时间锻炼锻炼,否则恐怕经不起再病一场。

门窗闭得紧紧的,海棠跟着她久了,已经摸清了她的想法,走上前,把那扇窗打开。

庭院里。

将腌黄瓜送给王嬷嬷后,连朔心中怅然。单凭他如今的地位,是接触不到少夫人的。然而,就这么离开,什么也没看到,始终有些不甘心。

这么想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窗下,将目光轻轻投去。

瞧见窗户上那抹身姿,连朔心中漏了一拍,大气也不敢出。那抹身影他熟悉得很,这般单薄,除了少夫人还能有谁?

左思右想之下,他眼睛一扫,瞧见了院里那棵梅树,忙快步走了过去,上下看了看,特地挑拣了一枝长得最好看的,攀折了下来,塞进了袖子里,又回到窗前。

将梅枝轻轻搁在窗台上,他正要曲指去敲窗时——

窗户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连朔吓了一跳,忙矮下身子。

紧跟着,窗户里就探出半个头来。

海棠伸出手测了测温度,没风。

还好天气终于回暖了,也不冷了,给娘子开窗透透气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

正要收回身子时,她眼一低,惊呼出声。

“呀!”

“这是哪儿来的梅花儿?”

将梅花拿在手上,海棠面色讶异。

怎么好端端地窗台上多了枝梅花?

惜翠:“梅花?”

“对啊,娘子,你看。”海棠脚步轻快地走到惜翠面前,将梅花递给她。

在视野盲区,靠在窗户下的少年,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面上露出一抹喜悦之色。

如果窗户上落了一瓣花瓣还能说是风吹,但这一枝梅花明显是人为折下来,再放在窗户上的。

“还挺好看,”海棠道:“许是哪个爱玩的丫头丢这儿的。到时候定要好好教训她们一番。”

“对了,”将梅花放下,海棠问,“娘子可是饿了,刚刚厨下送过来了粥,但娘子还没醒,就搁在炉子上热着了。娘子要是饿了,我这就端过来。”

惜翠看了一眼梅花,收回视线,“嗯”了一声,也没太在意。

躺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她确实饿得有点儿眼冒金星,一听有粥吃,赶紧叫海棠帮忙端过来。

至于那枝梅花,海棠看着丢了也怪可惜的,便找了个细口的瓷瓶插了进去,就摆在了床头前,也好去去病气。

梅花就这么静静地盛开着,红得张扬的同时,也扎眼极了。出错了,请刷新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