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

其实比起女儿, 惜翠倒更愿意是个儿子。大梁毕竟是一个封建王朝, 即便民风较前朝更为开放, 但女人总有些束缚, 婚事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日后嫁了人, 更要侍奉丈夫和公婆,如今的时代,对女人而言太过残酷,相较而言,不如生一个儿子。

这个时候,惜翠又难免犹疑,自己做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那日在昏黄的佛堂里,瞧见他满身的伤疤时,她的确是心神微动。她对卫檀生的感情和愧疚还不足以支撑她放弃回家的步伐,她只是担心。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卫檀生性格的缺陷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仅不能回应他的爱,甚至。是她将他引上了一条歧路。一旦她离开了, 惜翠也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偏激的事。

或许是她自私, 她希望这个孩子能陪伴他,不至于他在以后的日子中泥足深陷。

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一如原著那般的发展, 对卫檀生而言,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在被吴怀翡拒绝后,不恨也不痴, 往后的岁月中潜心修佛,平稳地度过了一生。是她为了回家,打乱了他的人生。

第二日,惜翠照常去向卫杨氏请安的时候,卫杨氏担心她初为人母,恐怕会紧张,特地拉着她,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安慰道,“我与你爹虽希望你能生个儿子,但未打算逼你,你与檀奴年纪尚轻,头一胎若是个闺女也无妨,翠娘你莫要害怕,安心养胎便是。”

又免了她日日的请安,叫她好生休息。惜翠回到屋里的时候,正看见卫檀生正对着桌上的纸墨,似乎在想些什么。

瞧见她拂帘踏入室中,青年莞尔一笑,叫她过来。

“翠翠,我在想,要给我们女儿取个什么名字。”

卫檀生笃定地认为会是个女儿,直接略去了儿子的可能性,惜翠已经懒得再纠正他。

“你想到了什么?”

惜翠走到桌前,低头看了一眼,直看到了洁白的纸面。

幼时以聪慧名动京师的卫家三郎,却在取名一事上,沉思许久,始终没拿定主意,

卫檀生坦荡地笑道,“什么也没想到,倒是想了个小名。”

左想右想,到底也想不出来,卫檀生干脆搁下笔,“翠翠,你说叫妙有如何?”

惜翠本来也不擅长取名,“妙有”具佛性,寓意也不错,男女都可叫这个,便同意了下来,传到卫杨氏与卫宗林那儿,都没什么异议。

如此,便定下了妙有这个小名。

得知她怀孕之后,吴水江与吴冯氏也来看过她一次,吴怀翡虽然惊讶,但也不甚意外。

她与卫檀生成亲已有一段时日,有孕也实属正常,由于吴怀翡懂医术,又是大姊,吴冯氏便常常叫吴怀翡来看她,帮她安胎,吴怀翡欣然地受了。

高骞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也送上了一份贺礼,但碍于如今的身份,却不好当面再见。

小妹已经怀孕,高骞心中说不上来高兴,也说不上来不高兴。

无法再相见,只能从旁人听说她已作人妇,已为人母。

高骞浮浮沉沉,心绪复杂,其间滋味难以道明,只沉默不言地备下一份厚礼送了过去。

他如今能力与地位还不够强大,还不至于能像从前那般护住她,为她遮风挡雨,日后,他还会继承高家,一步一步往上继续走,直到足够强大为止。

吴怀翡来了两三次便发现了她身体上的古怪之处。

有卫府与吴府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她脉象却还是一点一点地弱了下来,这变化很细微,更像无声的蚕食,但吴怀翡为人细心,依旧是察觉出来。

不过,她只当是她从小体弱的缘故,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身子。

收回手,吴怀翡柔声道,“药是三分毒,你有孕在身,我待会儿为你写上几幅药膳,便照这个调理。”

她的身体,她最清楚,吴怀翡看见的正是系统所说的日渐衰竭。惜翠真心实意地谢过了她。

吴怀翡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间不早,起身告辞。

出门时,正好撞上了卫檀生回来。

她颌首打过招呼,各自镇静自若地道了别。

时至今日,吴怀翡自然是乐见卫檀生能与高娘子举案齐眉,和睦相处的。

往日种种,两人都不甚在意。

惜翠看卫檀生进来,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檀奴……你能否帮我一个忙。”

顾小秋那儿她不能再去,也不知于自荣会不会再为难于他,只能托卫檀生有意照料他几分。

卫檀生凝视她良久,将她揽入怀中,终究是轻声叹了口气,“好。”

回想吴怀翡的叮嘱,又想到古代的生产条件和她的身体素质,惜翠心里也有点儿忐忑,为了到时候能少吃一些不必要的苦,也为了孩子,她开始有意识地多多锻炼,这具身体太单薄了。

于此同时,更重要的是,她也要想办法培养卫檀生与他(她)的感情,培养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心,在她回去后,不至于走上极端。

日子突然变得极慢,于春光中漫不经心的滑过。

惜翠有意叫卫檀生问空山寺要来一颗菩提树苗,在院中辟了一处空地。他在空山寺的时候做农活做惯了,种起树来倒颇为趁手。

春天快尽了,天气转暖,青年揩去脸颊上的汗水,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日头,转头对她笑道,“等日后长成了,到了夏日,我们便能坐在此树下歇息乘凉,偷得浮生半日闲,也不过如是。”

过了几天,晚上又下起了暴雨。

惜翠当时正临窗伏案写着笔记,虽然不能陪伴他(她),但她还是尽量减少他(她)日后没有母亲相伴的孤寂。她写的大部分都是日记,也间杂着些现代的童话或科普知识,分了他(她)不同的年龄和时间段。

一年的时间,足够她写下不少东西。

春雨来得突然,霎时间狂风大作,雨水如鼓点般落了下来。

想到两人亲手种的菩提,惜翠搁下笔,赶紧叫上卫檀生一起,披上衣,提着灯笼,撑着伞去看。

树苗被那一团薄黄的光照着,在暴雨中耷拉脑袋,怏怏的失去了精神。

惜翠赶紧去扶,一边叫小厮们过来一起帮忙。一大帮人折腾到了深夜,待到风雨停歇,才堪堪松了口气。

“为何这般着急?”回到屋里,卫檀生帮她脱下微湿的裙摆,问道,“若是死了,我再去向寺里要一棵树苗便是。”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灯光下,他面色确实有所不解。

惜翠知道他没有生死观,并不着急,只是说,“再换一棵,就不是这一棵了。”

卫檀生虽不认同她的说法,倒也没多说什么,还是尽心尽力地与她照料这一棵菩提。

没多久,惜翠就开始出现了妊娠反应,早上起来头晕恶心,吃什么都没胃口,睡眠极浅,常常被庭院里叽叽喳喳的鸟雀吵醒。

卫檀生就仿照着唐人的习俗,在庭院中的花树上,扭红丝为绳,缀上金铃,做了个护花铃,每天当鸟雀飞临的时候,就掣动护花铃,将鸟雀惊飞。

每当风来,惜翠披衣起床,一眼就能看见窗外红绳金铃在春风中泠然作响,铃音阵阵,菩提树也于铃音中日渐成长。

刘大夫特地叮嘱了头三月勿要行房。

可耻的是,在激素的影响下,惜翠发现自己也有了些难以启齿的需求。卫檀生倒是每晚乖乖地搂着她一同入睡。

青年乌发散落,胸膛袒露,灯光下,细细凝望,竟有种惊心动魄般的奇异美感。

听到她的动静,卫檀生支起手臂望向她,不解地笑了笑,清心寡欲起来倒像是还在空山寺时。

直到有一天,惜翠不小心撞见他独自一人跨坐在床上,层层堆叠的衣摆下,微昂起脸,对此,惜翠选择默默地掩上了门。

等到第三个月能同房时,卫檀生唇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来,笑起来时,色若春晓,如珠似玉,满帐生辉。

丹色唇瓣间吐出压抑的喘息,汗水润湿了眼睫,腰腹动作刻意放缓了些,憋得眼尾甚至也染上了抹海棠红。

惜翠伸出手,环住了他脖颈,与他额头相抵,紧密相贴。

或许是知道自己太过欲求不满了些,事毕,青年眨眨眼睫,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找了个借口,笑道,“修行佛理本是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与修行而言才是大忌,修行,讲究的要随心自在。”

昨晚放纵了些,早上醒来时,全身上下还有些疲惫,惜翠看了眼空荡荡的枕侧,套上鞋,下床走了两步。

只瞧见熹微的晨光中,卫檀生早早地醒了,正临窗坐着,低敛眉眼,拿了把银色的小剪刀在剪纸。

银光翻飞之间,已剪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彩燕。

看见她,青年笑着站起来,绕过肚子,将她抱在膝上,拿起桌上的剪纸,一样一样的往她鬓发间戴。

乌黑的发髻上落了些彩燕,彩燕伸展着羽翼,振翅翩翩欲飞。

剪彩为燕,本是荆楚之地立春的习俗,但让卫檀生做起来却是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将今春两人没来得及做过的那些风俗,一一地补全了。

“我初剪这些,还不甚熟悉,”卫檀生捋去她额角散落的发丝,笑道,“等明年开春,我再剪为你和妙有剪上一些时兴的,到时候手艺想来会比今日好上许多。”

见她整天没什么精神,每日都困倦欲睡,卫檀生便带她出去踏青。

趁着春还未落,她身体还支撑的住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京郊有一片竹林,盛产竹笋,卫檀生带着她,在竹林里慢慢挖。

看笋尖钻破土壤,绿意莹莹,鲜嫩可爱,爆发出顽强蓬勃的生机。

又提着扫帚,扫清了竹叶,留出一片空地,就地煮了一锅笋汤。

汤色微白,撒上了些翠绿的葱花,看上去赏心悦目。

卫檀生拿着木勺搅拌了一会儿,他端起碗,盛了一碗汤,凉了一片刻才递给她,顺便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瓷白的碗中,微黄的竹笋漂漂悠悠,像横卧在江中的小舟。

卫檀生在山寺中待得时间长,惜翠记得他不吃葱蒜等五辛。

但他却端起碗,神色平静地喝了一口。

惜翠微有些诧异。

卫檀生见她惊讶,眉眼弯弯地笑道,“若是你一个人喝笋汤,未免太无趣,两人同享才能尝出些滋味来,还是说,翠翠你并不愿分我这一碗?”

春日看晓山最佳,空山寺所处的空山不高,但想要到山顶,也需得些费力气。一大早,卫檀生与她便驾车去了空山,天色未亮,打着灯笼一路往上。

“此时山中雾气深重,”卫檀生将车上那件小斗篷罩在她身上,低头系好了脖颈前的系带,附身落下一吻,笑道,“你有孕在身,不能着凉。”

或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也或许是真如系统所说的那般,才往上走了一截,惜翠就觉得体力不支,气喘吁吁。

明年,或许明年这个时候她就能回家了。

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惜翠心想。

但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卫檀生说起这件事。

卫檀生看她累,提起袖摆帮她揩去汗水,轻声道,“若真走不动,便不上去了,山腰也别有一番景致。”

惜翠摇头,“来都来了,不上去太可惜。”

还没到完全支撑不住的地步,惜翠不愿卫檀生背她,一路走走停停,总算顺利地走到了山顶。

此时,山雾还未完全消散,淡淡的峦气浮在林间。

卫檀生将带着的坐具铺在地上,悬崖绝壑,云蒸霞蔚,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如生长在天际,隐隐约约,只能瞧见一抹淡青色的弧,慢慢地,曙光半掩,一轮红日自山顶吐出,霞光万丈,雾渐渐地散了,显现出爽朗明媚的林间之景。

遥遥地往下看,松涛万顷中,还能瞧见满目的新黄,那是山脚人家种的油菜花田。

是春日,是新生。

是四季轮转,稻谷更迭,繁衍生息的尘世之景。

天地万物,山川江河之美,她都想带他一起感受。

第102章 夏秋

虽说要带卫檀生一起感受世间之美, 但一入夏, 季节交替之际,惜翠就病了一场。

这一病,病得沉重,再加上有孕在身, 刘大夫也不敢给她开什么药, 只能慢慢调理。好在有吴怀翡帮着, 调养了一段时日,总算养了回来。

只是,从暮春到初夏那些日子,她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

一晃眼, 就到了盛夏。

入了夏,惜翠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地狱生活。

堂阁的四面隔子门都卸了下来, 藤床薄被都搬到了屋里, 清风入室,也抵不过炎炎暑气。

心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惜翠,头一次希望时间能走快点, 自己赶紧领了便当回去,至少在家里有空调有wifi和冰镇西瓜。

大梁也并非没有解暑的冰镇小吃, 只是她有孕在身, 卫杨氏担心伤身,格外忌讳她吃冰寒的,凉水也不准多喝,只安慰她多忍耐一会儿, 再将自己份例内的冰块多拨了一些到她房里 。

吃惯了现代各种糖精、奶油、添加剂的雪糕冰淇淋,大梁的凉水,算不上多美味的东西,没有办法,也只能硬生生地熬着了。

穿着件白纱无袖的暑衣,惜翠躺在藤床上,还是热得怀疑人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卫檀生坐在她身侧,眉眼低敛,帮她打扇。

扇面微扬,携来徐徐廊外的荷风,护花铃荡出铃音清响。到了酷暑,麻雀似乎也被晒蔫了,没了叽叽喳喳唠叨的心思,倒是蝉在疯狂求偶,滋哇儿滋哇儿的乱叫。

瞧见她宛如一条咸鱼一样瘫在藤床上,他眼里带了点笑,轻声问,“可还是睡不着?”

藤床上的凉席被体温捂热了,惜翠将自己翻了个面,贴着凉快的那一面继续咸鱼瘫着。

怀孕之后,她不论吃什么都没什么胃口,躺在藤床上时,倒特别想吃街上卖着的冰雪冷元子,冰雪冷元子是大梁随处可见的小吃,用黄豆和砂糖、蜂蜜团成一团,浸到冰水里,用来消夏解渴再合适不过。

“我想吃冰雪冷元子。”终于还是按捺不住热意,和舌底生出的口水,惜翠坐起身,默默地抗议。

卫檀生摇着扇子的手未有停顿,耐心地徐徐地说,“但你如今有孕在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些,看不出像是怀孕的模样,下颌更尖,衬托的眼也更大,在身孕和酷暑的双重折磨之下,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黑。

每日清晨,他帮她梳头的时候,她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向来乌黑的发也失去了光泽。

卫檀生只当她是因为怀孕在身胃口不好,前些日子又大病了一场的缘故,并没怎么深想,转瞬,注意力又集中到了惜翠口中刚刚提到的冰雪小元子上。

按理来说,她吃些冰的是无妨的。娘他那儿有他帮着说话,少吃一些,她想来也不会多说什么。

略一思索,卫檀生搁下扇子,亲自去叫厨下做了一份冰雪小元子端了上来。

等到小小一碗小团子端上来的时候,惜翠吃得极慢,半点也舍不得浪费,尽量想留住口中淡淡的冰味儿。一碗吃完,意犹未尽。

眼看着卫檀生将那碗冰雪小元子端走了,放回桌上,惜翠虽然不舍,到底还是没做出舔碗底这种事,吃到了就算满足了,她还挺知足常乐的。

不过,如果给她回去的机会,她保不准会不会打开她家冰箱舔柜门。

“明日,我带你回寺里避暑罢,”卫檀生重新拿起桌上的小扇,坐回到她身旁,莞尔说,“你这几日一直没什么胃口,吃些寺里的素斋或许会好上一些。”

“翠翠。”看了她一会儿,卫檀生冷不防地问。

“嗯?”

青年倾身,修长的五指捏着扇柄,将扇面一扬,挡在了脸颊前,低下头舔了舔她唇角,舌尖含入了一丝淡淡的甜。

清风徐来,扇面上的芙蓉图样好似活了一般,舒展着鲜嫩的花瓣,在风中轻颤。

白绢扇面下,映出模糊的交叠的人影。

他阖眸倾身亲吻,乌发都扫落在了她脸上。

惜翠的心仿佛也跟着芙蓉花颤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别过了脸。

第二天,卫檀生就收拾行装,带她一起上了空山寺。

抱着她走下马车时,感受到臂弯中的重量,卫檀生一愣。

怀中的少女,虽有身孕在身,体重却未有什么变化,似乎还比前两日轻了一些。

一路上在马车中颠簸,她神色疲倦地将头靠在他胸前。

她这几天总觉得累和困,好像怎么也睡不够觉。

他一低眼,就能看见她枯黄的发梢。

卫檀生收敛心神,将双臂紧了紧。

他回到空山寺后,从前的师兄弟们少不得要前来迎接。

瞧见卫檀生一如处事不惊,从容度日的模样,其他几个寂字辈的僧人,虽不言说,心里却不免有些惋惜,若是寂空未曾下山,说不定多年之后,当由他来继承主持的衣钵。

眼看着卫檀生甘愿饱受俗世间五蕴之苦,众人惋惜虽惋惜,但这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们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慧如呢?”眼看人群中少了一个小光头,卫檀生略显讶然,“他如今还未回山吗?”

惜翠当初陪卫杨氏听俗讲的时候,没看见慧如也是正常的。在卫檀生还俗后没多久,他就随着一位师兄北上云游修行去了。

但到现在,算算日子,也是时候回来了。

“慧如的确回来了,他前几天才回,昨天不知忙些什么又下了山。”其中一位僧人笑着解释道,“如今还尚且不知寂空你回了寺里,倘若让他知道了,肯定是要过来见你的。”

卫檀生从前的禅房还保留着,将行李放下后,正好就听到门外传来了动静,是慧如听到消息飞也似地赶了回来。

“师叔!是我!”门一开,只见慧如兴高采烈地站在门外。

小和尚长大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些,看上去比之前更健壮了点儿,性格倒没什么变化。

“我听说师叔你回来了,”慧如笑道,“还带着吴娘子回来了!”

“我前些日子便想去找你,但师兄们不让我去,怕我打搅了你。”多年不见,慧如一点也不觉生疏,提步往禅房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道,“当时听说师叔你成亲后,可吓了我一跳。”

他从未想到,他那师叔竟然也会成亲,当时得到消息后,他还在路上,心里虽然跟猫爪子挠一样,无奈不能赶回来看看。

虽然得到消息那一瞬间,他是吃惊了点儿,但一想到是娶了吴娘子,慧如也不觉得惊讶了。当初在寺里的那时候,他年纪虽还小,但还是能看出些师叔对待吴娘子,和对旁人相比有些不同。

慧如年纪小,尘心未灭,想的却没其他人想得那么多,吴娘子性子好,医术又巧妙,师叔能娶吴娘子为妻,他是极为乐意的。

“说起来,我也好久未曾见到吴娘子啦!”

刚刚站在门口,他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身影坐在桌前,想到吴怀翡,慧如颇为期待地看向了桌前坐着的人。

待看清是一个陌生的相貌之后,小和尚不由得愣住了。

“吴……”半截话卡在了嗓子眼里,慧如呆呆的,看着惜翠,不由自主地便脱口而出,“师叔,你娶的不是吴娘子吗?”

小和尚嗓音脆生生的,但霎时间,整间禅房都安静了下来。

卫檀生下意识地看了惜翠一眼。

惜翠知道慧如是误会了,她倒没觉得冒犯,卫檀生他喜欢的确实是吴怀翡,这是原著中无可争辩的事实。

话出口没多久后,慧如总算是反应了过来,自知失言,登时涨红了脸,慌忙想要解释。

“抱……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师叔……从前与吴娘子明明是……”说多错多,慧如窘得从脖子到光溜溜的脑袋都红了个透。

“慧如,”卫檀生看似平静地回答,“你误会了,我的妻子是吴家二娘。”

只是,隐藏在袖中的五指,却不由得又握紧了腕上的佛珠。

正是慧如年纪小,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言,才更戳中了他心中难以言说的隐秘之处。

慧如臊得直跺脚,不敢看惜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飞也似地来了,又飞也似地胡乱找了个借口,匆忙地飞奔而去,离去前,还是没忍住,心虚地看了惜翠一眼,悄悄地帮忙将门带上。

慧如的惊讶并不稀奇,实际上,在卫府上,也有不少人以为卫檀生他本来会娶的是吴怀翡。他平日里与吴怀翡走得更近一些,关系也明显更为亲密。

但不知是何缘故,最终娶了吴家二娘,想来或许是因为求娶大娘不得的缘故,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她妹子。

每每吴怀翡到来时,府上难免有些悄悄留意两人神情反应的。

这些惜翠都未曾在意。

慧如走后,卫檀生按捺下胸前中传来的滞涩之感,弯唇看向她,本想解释什么,“翠……”

却在看清她神情后,戛然而止。

她还看着慧如的方向,脸上隐隐含笑,好像为再见到慧如而高兴,却丝毫没有在意他话中的疏漏偏颇之处。

不该如此,

本不该如此。

她太瘦了,似乎连轻薄的月白色夏衫也撑不住,乌发披散在肩侧,更显得面色白的惊人,明明是夏日,脸上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血色。

当初,她刚上空山寺的时候穿着的可是蓝白色?

青年唇角的笑意也顿住了。

他记不清。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紧紧地攥住,卫檀生呼吸一乱,那股滞涩之感愈来愈浓,不到片刻,便化为了一阵颓然。

站在禅房内,屋外蝉鸣声声,骄阳似火,正是那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态度,却让他好像坠入了冰窖之中。

“卫檀生?”惜翠看出了他的古怪。

他摇首,提起嘴角,笑了笑,“我无事,翠翠。”

惜翠走上前去,却被他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顺着她脊背一路往下。

除了小腹有些弧度,她其余地方一如既往的纤细。

他忽而想到佛堂那日看到的那一幕。

春花已经谢了。

她似乎也随同春花,走进了一场无可避免的衰亡。

=

在空山寺度过了最难熬的一段夏日,秋天又来了。

他与她从春看到夏,又从夏看到了秋。

惜翠临窗梳头的时候,窗外正下着一场冷冷的秋雨,夏日盛放着的荷花已经尽数凋谢,枯荷伏在浅浅的池底,在秋日的霜雨中日渐卷曲腐烂。

前几天,他们一起去了京城不远处的郭溪。

冷冷的一汪秋水中落了些晚霞,郭溪多芦苇,秋风乍起,芦花深处荡起雪涛,荒凉的芦苇荡中惊起水鸟无数,栖息在此处的大雁与黑颈鹤纷纷振翅而起,直冲天际,悲声切切。

惜翠似乎从未见过如此景致,想要涉水看个仔细。

不知是何缘故,卫檀生一把拉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深深地凝视着她。

在那么一瞬间,他恍惚有种错觉,她会随着这群雁直往南去。

发顶的微黄的发丝总冒起,她拿梳篦梳了一遍又一遍都压不下去。

卫檀生接过梳子,取了一捧发握在了手上,她头发日益枯黄,握在手中,粗糙得像秋草。

夜深露重,枕簟渐生凉意,即便多铺了一床被褥在上面,晚上搂着她入睡时,他还能感觉到她身上冰冷的温度,就像搂着一块冰,仿佛怎么捂也捂不热。

半夜,她又从睡梦中咳醒。

她睡得不安稳,又要常常起夜,再上床时,又睡不着了。

卫檀生见她睡不着,点了灯,抱着她给她念佛经。

他嗓音清润,就着窗外萧瑟的夜雨,很有助眠的作用。

夜雨秋风将窗户吹开了些,如豆的灯火飘摇了一瞬,苟延残喘了一会儿,灭了。

第103章 冬冬

惜翠起身去将灯重新点上, 回到卫檀生面前。

看她眼神清醒,毫无睡意的模样, 卫檀生也不再打算继续念佛经, 而是伸手将桌上的纸面铺展开, 偏头笑着问, “翠翠, 我帮你画副画像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的模样,好像要将她的容貌深深地,一笔一划地刻在心底。

惜翠虽然有些意外,但她现在确实睡不着,也很好奇卫檀生他究竟能画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 卫檀生根本没打算照着她现在的样子来画。

“我想知晓, ”他说,“翠翠你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你, 究竟是何种容貌。”

从山匪,到高家三娘, 再到吴惜翠,那都是她, 也都不是她。

他想看见的是真正的她。

惜翠有些犯难。

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到底长什么样, 只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和卫檀生描述她的长相。

“凭空画出来太难了, ”惜翠摇头, “就算能画出来应该也不像我。”

卫檀生却很固执,垂下眼帘说,“不试试怎么知晓。”

“那你觉得本来的我, 究竟长什么样?”惜翠反问道。

卫檀生又是一怔,刚刚握了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

他看向灯光下的她,不过短短数月,她好像和从前相比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才说了一句话,又轻轻地咳嗽起来。

她现在的病容,称不上多么好看,唯独一双眼,依旧是清凌平静的,黑白分明。

他似乎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她究竟是什么模样。

在此之前也从未有过为她画像的念头,或许那时候他对她的爱还不够深,或者说,还称不上是爱。

她出生在哪儿,家里都有什么人,她过去的生活,他都不曾在意。

他竟然连她的过去都没兴致探究。

卫檀生的面色看上去依旧没什么变化。

在她无心之问下,卫檀生抽了一卷画纸铺开,第一次试着一点点勾勒出她曾经的模样。

下笔前,他阖眸,努力压下脑中那片空白,慢慢地回想她现在的模样,与高遗玉的容貌渐渐重合。

一个人的容貌虽会发生变化,但性子与神态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幼年曾经学过画的缘故,青年垂眸运笔时,手腕很稳,落笔处不偏不倚。

惜翠捂住嘴唇咳嗽了两声,好奇地看向墨色浓淡间转出的大致轮廓,想看看在卫檀生心中她究竟长什么样。

在那沙沙的芭蕉夜雨中,他寥寥数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一个倚着栏杆的女人,微黯的秋色下,她身着银红色的裙,腰系螺青色的裙带,层层的裙裳垂落在地,眉弯嘴挠,脸色用胭脂粉衬,再笼上了一层薄粉,意态悠闲慵懒。

惜翠一看,没忍住顿时就笑了,她一笑,就不住咳嗽。

卫檀生搁下笔帮她拍了拍脊背,惜翠喘了一口气,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又重新看向画纸。

虽然纸上的人很美,确实是寻常的仕女美人形象,但和她实际上长什么样根本就是差出了十万八千里。

误会这么大,惜翠也不意外,毕竟她只告诉过他,她来自天朝,这小变态误以为她口中的天朝和大梁一样,画出这么一个意态娴静的仕女图,也不是他的错。

“我不长这样。”惜翠指着纸上的人发髻,说,“我没有发髻,我头发是卷曲的。”一边说着,惜翠一边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长,就这么披散着。”

她倒是曾经留过一头直发,但熬夜使人秃头,卷发好歹显得头发多一点,也能柔和气质,看上去更加温和。所以,工作后没多久,惜翠就去烫了个卷发。

卫檀生目含讶然。

惜翠想了想,光说似乎也说不出什么个所以然,便拿了支细笔,重新铺开了一张纸,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比起斜倚栏干的仕女,瘫倒沙发的宅女,明显更符合她的形象一些。

“大概就是这样了。”

说着,又在另一处空白的地上,画上了个圈,接了个短短的四肢,“这是你。”

瞧见纸上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人,卫檀生也忍不住弯唇轻笑了起来,“这倒是新奇的画法。”

“但我何时生得这般丑了?”

她画得确实不好看,卫檀生笑着痴缠她,“明明,这京中人都说卫家三郎生了一副天人之姿,我这般美貌,在你眼中便生得这么丑?”

“翠翠,你看看我。”

惜翠已经习惯了这小变态对自己容貌的看重,答道,“好看,天底下你生得最好看。”

凭空描述,偏差太大。接下来不论卫檀生怎么画,惜翠看着纸上的人都觉得不像自己。

纸上晕出了浓重的一团墨渍,他收起仕女画,同其他废稿一起,团作一个团,毫无怜惜之意地丢进了废纸篓中。

惜翠有些惋惜,“画得好看,留着多好。”

他洗干净了手,听到这话,抱紧了她,将下颌搭在她脑袋上,蹭了蹭,“但这不是你,这只是个死物。”

秋雨潇潇,冷侵单衣。

窗前点着的一盏如豆青灯,照见了池中的枯荷。

第一次,他望见枯荷,觉得碍眼,像是象征着衰亡和病死。

惜翠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收紧了一些,“翠翠,明日我便差人将那池中淤泥枯荷清理了罢。”

惜翠看看向卫檀生,笑道,“现在看着虽然不好看,但明年还能长出荷花。”

毕竟,死亡与新生总是相对的。

望着低伏着的枯荷,她就想起了夏天去空山寺避暑的时候。

当时,她和卫檀生想下山去卖些零嘴吃,正好碰上了一场暴雨,身上没带雨伞,只能慌忙摘了两面巨大的荷叶,顶在头顶上,慌慌忙忙找人家屋檐下躲雨。

那天雨可真大啊。

街上人潮盯着伞拥拥攘攘的,雨水顺着伞面直落。在满长街的伞面中,唯独冒出了两面圆圆的绿意,穿梭在人潮中。

秋天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转凉了,惜翠的胃口好转了不少,之前基本上吃了没多久就觉得恶心反胃,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多吃些猪肝一类的菜来补血。

秋天正是鳜鱼肥美的时候,她和卫檀生一起去钓了不少鳜鱼,拿回府里交由厨房煮了,一顿难得吃了一整碗的饭。

秋天过下来,她身子似乎也养好了不少。

或许只是因为有孕的缘故,她才这般衰弱。

卫檀生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的少女,吹熄了灯,满含希冀地,缓缓地想。

等到孩子生下来,开春便好了。

等到开春,他就能与她一起坐在廊下,听着护花铃响,看着庭中的菩提,再剪上许多时兴的彩燕。

掐指一算,就到了预产期。

生产前惜翠心里也没有底,毕竟古代生育条件这么差。

卫府和吴府早早地就准备妥当,高骞也婉转地帮忙找来了京中接生经验丰富的稳婆,再有吴怀翡帮忙照料着,这一胎生下来倒也算顺利。

各种最差的情况,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痛是痛,但出乎惜翠意料的是,系统就像给她开了金手指一样,生产过程中竟然没出什么差错。

瞧见襁褓中的婴儿时,惜翠微有些懵逼,一时间竟然没能接受自己这就当妈了。

这就是她和卫檀生的女儿?

她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名字也已经定下来了,叫悦行,卫悦行。

见不是个儿子,卫杨氏虽有些遗憾,却没说什么,安慰她叫她放宽心,好好养身子。

“你与檀奴还年轻,”卫杨氏笑道,“日后还有机会的。”

毕竟是自己亲孙女,看着看着,卫杨氏也觉欢喜,不禁眉开眼笑地说,“你看,妙有长得多像你与檀奴。”

刚出生的孩子都不太好看,五官都没张开,惜翠细细地看了,也没看出她究竟像谁。

如卫檀生所愿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他倒是格外的欢欣与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