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伤成这个样子……”
“都是皮肉外伤,于性命无妨。”
完毕于此的胡泽,再不与她多说一句了。身上的镣铐被插进钥匙,在咔嚓咔嚓声中一副副打开。两个仆人在她赤裸的身上罩了一件长袍,一左一右,架着浑身是伤的米芙卡,一路走出长长的通道,从太子寝宫后的一扇暗门中走出黑暗的地下。天色依旧是朦胧的黑,夜色昏沉,细细的雪点,飘舞在清冷的夜下天空。透过细雪纷飞的庭院,能看到花坛边身着女仆长裙焦急等待的一个身影。随着米芙卡被推过去,她连忙上前将奄奄一息的米芙卡抱在怀里。那是莉莉安,她和九皇子共同进入皇宫,不知道已在这里等候了多久……米芙卡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感受着莉莉安身体的柔软温热,与少女发间的淡淡茉莉香。只有手足无措的莉莉安,手足无措慌张地搀扶起虚弱的米芙卡,看着她浑身的伤痕吓得流泪不止,又不敢大声地焦急呼唤着:
“不,不,米芙卡……你怎么了……天哪,你怎么浑身都是伤……他们……”
“不……”米芙卡勉强提起一点力气,在莉莉安的搀扶下摇摇头。“咱们先离开这里……”
她们艰难走着,走出太子皇宫花坛掩映的庭院,走进一处葡萄藤遮蔽的僻静长廊。莉莉安扶着米芙卡坐下,她心疼地流泪咬着手背,一处处查看米芙卡身上斑驳的伤痕。虽然没有太重的伤口,但那浑身受刑的痕迹看的人触目惊心。米芙卡沉着脸庞,背着身子,任凭心疼的莉莉安查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默默流泪,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细细的雪花落下,藤蔓蜿蜒的阴影掩映夜幕长廊,米芙卡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流泪着的莉莉安,小声地在她背后传来声音。莉莉安她一直都是温顺顺从的,至今为止米芙卡做出所有的决定,她一直都是微笑着遵从的,回忆来只有这一次,是她第一次向米芙卡表露想法。
“米芙卡,咱们走了吧……皇宫险恶,我实在担心你……”
莉莉安她想的,也和胡泽说的一样吗?
米芙卡默默想着,应该说在这一刻,这话语的确直达了她一直纠结的内心深处。她本以为在伴着九皇子与太子争斗时,自己已经对在做的一切有了心理准备。可事实上,直到在地牢里被酷刑加身时自己才意识到,对这一切斗争的严重性,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想象。此刻,浑身隐隐作痛的伤痕,手脚上镣铐的痕迹,都在刻骨铭心地提醒着她。自己明明早就应该有所觉悟了,早在自己懵懂地成为替罪羊,在流放中一朝从公主成为最低贱的性奴隶时,自己就应该对政斗的残酷有所体会,却直到今天,才在地牢的酷刑里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侥幸得脱,可能那里,就是自己此生的终点。
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提醒着她,如果之前的危机感只是不痛不痒的话语,那么现在,这刻骨铭心的痛楚便用最有冲击性的方式警告了她。此刻,她由心底地感到了害怕。
政斗险恶,若继续驻足在这乱流中,恐怕真的可能会被卷的尸骨无存。她发自内心地想要退避了。
“可是……咱们能去哪……”
莉莉安仿佛早得知了什么消息,此刻急切地提醒起来米芙卡。
“不如去投奔伊普丽丝殿下吧,现在是难得的机会啊!”
“你说……谁……?”
这个久违的名字入耳,米芙卡一时间朦胧的思绪未曾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念叨着这有些熟悉的名字。莉莉安见状,焦急地提醒起来。
“是您的姐姐,长公主,伊普丽丝.安瑟佩尔殿下啊!”
米芙卡一时间脑子有些短路,莉莉安见状急得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语气急促地提醒起来:“唉,这事我一时忘了报知。昨夜,我随九皇子进入皇宫时,我们在皇帝原本的办公处,紧急看到了边关传来的军报,因为皇宫内乱被搁置未动。咱们的祖国洛特拉帝国,要和塔尔逊开战了!”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移回米芙卡已经久违了的故国,洛特拉帝国。
米芙卡的表兄,太子安迪米昂.安瑟佩尔。米芙卡的孪生姐姐,长公主伊普丽丝.安瑟佩尔。在成功完成了天衣无缝的“皇权交接”,扫清了一切障碍的安迪米昂,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坐上他觊觎已久的宝座。年轻新君登基的洛特拉帝国,在万众庆贺的歌舞升平中迎来了崭新篇章,而那些隐藏在金殿宫闱下,就如同被最华丽的锦绣覆盖的不为人知的尘封旧事,似乎也将就此永远掩盖在层层粉饰之下。如他许下的诺言,在皇帝长期奸污下不堪其辱,终于壮起胆子和他共谋完成了弑君夺政的伊普丽丝,事成后便得到了安迪米昂的丰厚报偿。不只将与她关系最近的几个外戚家族中的高官悉数提拔,更是在登基分封的第一时间就将她公开册封王爵,赏赐了洛特拉帝国东面的大片封地。这是洛特拉建国史上,还未有过的恩宠殊荣。
仅有二十五岁,握有洛特拉以东直到边境数千里封地,军政一体大权在握,仅在一人之下,帝国史上绝无仅有,洛特拉帝国史上最年轻,也最具权势的王,此刻的伊普丽丝公主,已做到了字面意思的位极人臣。
但这样的和平,是不会持续太久的。安迪米昂这样的人,能够以这种手段夺取皇位的人,是绝不可能容忍有人和自己共享乐的。当坐在曾经自己日夜觊觎的黄金宝座上时,从此对他来说最忌惮的事,就是可能面对和曾经自己一样的威胁,因为玩弄阴谋的人,是永远不可能信任别人的,他们最怕的——就是自己这样的人。
可想而知,此刻已经坐稳了皇位的安迪米昂眼里,曾经助自己共谋大事的伊普丽丝,便已成了他新的眼中钉。
行动如他所想,伊普丽丝坐镇边疆独揽大权的小朝廷并不长了。很快,早有预谋的一桩桩弹劾指控,逐渐出现在了安迪米昂的龙案上,而安迪米昂也顺水推舟,开始向伊普丽丝时不时地下旨问责。皇帝的倾向风声传出,这瞬间成了最明显的信号,明白风向的满朝官员开始唯恐落后地纷纷上奏,弹劾长公主拥兵自重,怠慢君臣,奢侈无度,纵容腐败的各种欲加之罪。安迪米昂看准时机,直接下旨开始逐步削减长公主的封地,连同每年的钱粮物资赏赐,也直接砍了对半。
从领土,到物资,再到军兵,每一项都相互依存紧密相连。封地小了,自给的物资也会逐渐短缺,物资短缺无法养兵,就只能裁军。
这样的软刀子,割人是剧痛而不见血的,很快,原本大权在握的伊普丽丝,就将在这避无可避的一刀刀下肉眼可见地削减衰弱下去,最终无计可施地任他宰割。但伊普丽丝不会坐以待毙,原因很简单,她同样太了解自己这位皇兄了,应该说可能在安迪米昂坐上宝座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已经料到自己未来会有这一天了。
对伊普丽丝的心怀不满,安迪米昂当然也是早有预料的,但此时已然君临天下总掌帝国的他,并未太把她的势力放在眼里,就算已是分封的领主中势力绝尘的长公主,在帝国的广阔幅员面前,也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相信,那个被先皇当玩具一样随意凌辱玩弄,吓得一声不吭的伊普丽丝,会有反抗他的胆子。
边境几块弹丸之地,粮草兵员自然干不过中央。拿捏你,你能怎样?敢真的造反吗?
但事实证明,自以为得计的安迪米昂,很快就会在实际行动中惊觉到大事不妙。继位后直到上半年,他还在优哉游哉地亲身一路出巡城市。直到终于起驾回都,大摆銮驾回朝风光无限的安迪米昂,回到自己的皇宫龙案上时,终于才在猛然发出的一声不敢相信的惊叫中,看清了来自边境的紧急军报。
伊普丽丝,真的起兵反了。
曾经的君臣兄妹兵戎相见,帝国富丽堂皇粉饰的和平转瞬崩塌。为了便于区分,人们把皇帝安迪米昂掌握的分界以西大片疆土势力,称为“西军”,封地在东部边疆的长公主伊普丽丝一部,称为“东军”。昔日无比强盛的洛特拉帝国,就此分裂成了东西二部。
伊普丽丝手上的东军,是驻守帝国东部最精锐的十余万边军,因此一朝起兵便锐不可挡,连续攻破帝国东南十余个大型城市,与西军交锋五战五胜。接到连串败报,安迪米昂恼羞成怒,调动了五个兵团四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双方在一线陷入长达半个月的拉锯战。东军虽然勇悍,但毕竟人数劣势,更糟糕的是,供给前线的后勤也逐渐捉襟见肘起来。陷入了持久战,伊普丽丝控制的区域,根本无法和皇帝手下的辽阔疆域对拼补给。以一隅对抗全国,原本屡战屡胜的东军,逐渐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
伊普丽丝明白,这仗没法打了。
再继续在前线僵持下去,那是等死。随着后勤彻底被西军拖垮,到那时,心态大乱的东军十余万人会不战自溃。
安迪米昂是一点不着急的,你东军的领土控制范围就那么大,本就接济不上更不可能放弃根据地,跑,跑得了吗?
然而,战场虽胜局已定,但安迪米昂还是又一次预料错了伊普丽丝的事先谋划。这位长公主似乎在起兵之前,就仿佛在冥冥中对如今的处境有所预料。她当机立断,既然已经没有胜算,便没有选择徒劳地继续耗着等死。
在长久对峙中已然陷入寂静的前线,某天突然被打破了平静。东军忽地有了动作,在一天深夜只留下少许疑兵虚张声势,全军放弃对抗悄悄拔营撤离前线,开始退却。已经沉浸在紧张对峙,只顾提防对方攻击的西军没有防备,等到探明对方阵地状况,保存了实力的东军已经全军撤走。
安迪米昂当然不肯放过,追击全歼敌方的大好时机正在眼前,更何况东军这不敢对抗连夜撤走的行为,无异于明摆着告诉他已经无力支撑。他立刻下令,指示下属兵团前锋军一路追击,誓要把慌乱撤离的伊普丽丝全军一举击溃。奉命的将军们也兴奋异常,接到命令便等不及地调集精锐沿路穷追不舍,对方撤离匆忙,若被追击必定难以招架,这大功简直是白送的!
然而随着追赶一段时间,原本兴奋不已劲头十足的西军们,开始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东军的撤离做的极其决绝,一路上工事拆掉,城堡炸掉,桥梁烧掉,水井埋掉,真正做到了竖壁清野,连一根草都没给西军留下。本来兴高采烈准备沿途收复城市顺便休整的西军前锋军,一路进军都是寸草不留的空城,只能沿途就地扎营等待后方补给,行军速度瞬间迟滞了下来,彻底是追不上了。
所以伊普丽丝在干嘛呢?
她似乎竟在起兵之前,就开始对今天的窘境做起准备了。一路进军的西军,沿路只看见被东军废弃的一座座空城,直到快要接近边境,竟然还未发现东军主力行踪,直到继续向前探查的斥候回报。居然在此之前,伊普丽丝就在边境以外一路修建了大量兵站,开始向外暗中逐步转移物资。这一次失利撤走后,伊普丽丝毫不停留,凭借着先前转移的物资粮草,东军开始一路向南,在九月份彻底离开了洛特拉国境线,艰难跨越沙漠,攻入了南面的塔尔逊帝国。
既然国内打不下去了,那就转移向南把目标转向国外,毕竟自己手上还有保存了有生力量的十几万东军。她决定试着鸠占鹊巢,如果能攻占部分南边的塔尔逊土地,自立一方,至少还能维持生机。
这样的消息传回,洛特拉帝国的国内瞬间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员们众说纷纭意见不一,洛特拉与塔尔逊,这两个同样幅员辽阔兵强马壮的大帝国,由于中间划分南北的沙漠阻隔,至今为止还未曾有过任何来往,哪怕帝国高层对于彼此的情况也基本一无所知。大臣们认为,伊普丽丝这样的行为可能引起帝国间矛盾的大事。有人提议出使塔尔逊帝国,给予赔偿并阐明情况,请塔尔逊帝国配合他们剿灭长公主叛军。
但安迪米昂却并未采纳这样的建议,他一反常态地竟笑了出来,反而派人向正在攻打塔尔逊的伊普丽丝派去了使者。他干笑着说着:
“怎么说也是朕的皇妹,若是沦落到像个游牧酋长一样四处打秋风,朕于心何忍呢?”
使者向伊普丽丝带来了新的封号,册封她为帝国的“沐特瑞王”,公开宣称皇帝任命她为主帅攻打塔尔逊帝国。只要能征服塔尔逊,伊普丽丝之前的所有罪名都一笔勾销,还允许她在塔尔逊土地上裂土称王,打下来的所有疆域由她治理。
“沐特瑞”,为洛特拉语古称,意为“勇士”。伊普丽丝当然知道,这是一招借刀杀人。
她攻打塔尔逊,本就是别无选择的无奈之举,毕竟在国内放弃了根据地的东军已然无法立足。两国素来没有外交来往,连出兵的伊普丽丝自己,对塔尔逊帝国的实力几何也一无所知。更何况自己已经后勤断绝,只凭着事先运走的储备粮草进攻,能打几天都是未知数,这场战争恐怕只会更加艰难。但对安迪米昂来说,他巴不得看到伊普丽丝选择这么做,如果西军继续穷追,虽然后勤吃紧的东军早晚会败,但主力毕竟尚存,若是孤注一掷疯狂反扑,即使会胜的西军也会损失惨重。
所以他用了这一招,看似宽宏恩眷地给予了伊普丽丝赦免机会,实则就是看到她全军覆没在塔尔逊。退一步说,如果伊普丽丝真的占据了塔尔逊帝国,经过大战元气大伤的她也会短时间无力北顾,再难成为威胁。同时——如果胜了,这一仗还会暴露出对方的真实实力,到时候知己知彼以逸待劳,直接出兵灭掉伊普丽丝,将塔尔逊也纳入版图,渔翁得利!
伊普丽丝当然明白安迪米昂的算盘,但是,她没得选了。虽满腹怨言的长公主伊普丽丝,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册封,明明之前她还和皇帝打的你死我活,但现在她却不得不继续以皇帝的名义,开始进攻塔尔逊帝国。
就这样,十月七日,东军正式出兵塔尔逊。
米芙卡听完了莉莉安急促的讲述。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她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自从米芙卡沦为奴隶,流落异国至今,已经快第三个年头了,在心里却仿佛比一辈子都要长,那些故国久违的人们,已然在她内心里模糊。在十四年里,抛开了那些虚伪逢迎,真正爱自己和自己亲近的,只有这个孪生姐姐了,虽然她没能保护住自己。姐姐,毕竟是自己内心里,唯一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人了。
但此时的情势下,前往投奔伊普丽丝,意味着走向另一个对立面,从此与艾瑟亚为敌。
米芙卡抬起头来,看着雪花簌簌飘落的一片迷蒙夜空。望不见星星与月亮,自头顶笼盖延伸到不可及的远方的天穹,只有千万细碎的白飘舞的一片混沌。不知道隔着多远的距离,何样的眼睛也无法望穿,就如同她飘舞般随波逐流,永远身不由己亦不可知的命运一般。仿佛置身于其中的孤寂与悲戚,包围了她。她自己对这残酷的宫廷政斗心生惧意,想要急流抽身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胡泽向她的那番话,的确戳到了她内心一直逃避的东西。
艾瑟亚,他是要坐上皇位,站在无数顶礼膜拜顶端的人。他必须至高无上,必须纯洁无瑕。
自己这个曾出卖身体无比低贱的性奴隶,要以何种姿态留在他身边?以何种面目沐浴在他的辉光里,面对所有仰望他的人们?自己,的确无法留在他身边。即使他不在意,也改变不了千夫所指,那只会为难他,只会为他徒增烦恼而已。
原来,她们一起走了这么久……终究要走向殊途,既然在此迎来了歧路,那么,就在此分手吧。
但,她想过要出走,却从未想过要被推动到这种地步。从一方走向另一方,从此被迫与他为敌。米芙卡抑制不住地心颤起来,她不愿面对这样的对立,更不知道未来该如何面对艾瑟亚。明明她们还曾共患难共出生入死,明明在这最后的决战里,自己已即将陪他走向一直追寻的顶点,明明……他送自己的那条项链,自己甚至都没有戴给他看过……她心神摇曳地,在翻涌难言的情感纠缠中不住颤抖起来,直到身后的莉莉安,以温柔的动作拥抱住她疲惫的肩膀。
“米芙卡,你无需感到压力。一路至今,你做得够多了,你不亏欠任何人,无愧于任何人。”
“是么……”
“去吧。毕竟那边是你的家人。从城主,到九皇子,现在你该为自己做一次了。”
米芙卡的双眼闭上,在长久的沉默中缓缓睁开,这一瞬间,那眸子里似有千万个画面身影倏忽划过。她如同下定了决心般,不再有疑虑地淡然开口。
“我想过了。即使离开,我也要有始有终。是我陪他鼓励他踏出了这一步。那么这最后一步,也要由我辅佐他最后完成。”
“在离开之前,我要亲手助他登上那最后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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