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十一、说穿 坦白局!
相思林一事, 尘埃落定。
记忆中的夕阳落山了。白翎一眨眼,也从画面中抽身,回到现实中来。
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让他说不出话。
明明是被算计来这出生入死的, 此前和萧缘衣寐都没有半点情分, 但几经曲折之后, 最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废墟下。
短暂的命运交错, 如朝露日晞, 还来不及让人酝酿出更多的感情, 露水已经消散了。
几缕微凉的发丝由风拂来,轻轻地贴上白翎面颊。月华受到遮挡, 丝状的光影落在他脸上, 明明灭灭。白翎抬起头,与裴响咫尺相对。
师弟双臂抱着他,平静地垂眼看来,一样没说任何话。只是风吹着两人长发, 绞在一起,他们同时移开了目光。
白翎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响。”
裴响无言照做,两人重新落地。唐棠本想用衣服擦干净“拂钧”再还给白翎, 可是拈起衣角, 想起是衣寐的外衫, 又愣住了。
“拂钧”自动升起,飞回了白翎的剑鞘。白翎像挠猫下巴似的,握了握剑柄,看唐棠没有受伤,最后面向连珠真人。
阿纲蹲在姑姑身边,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胆怯地看看仙姑,又看看众人,明明是很大的块头,却缩成一团,像个意识到家里发生不幸,怕被心情恶劣的家长迁怒的孩子。
白翎小声说:“我们给萧大哥和公主殿下……立个碑吧。”
他找到一块形状还算规整的石板,拖来竖着,自知写字的水平上不得台面,与裴响嘀咕几句。
裴响默默听罢,用“花谕”作笔,在石板上刻字:“问镜一脉萧缘与散修衣寐之墓。”
江湖散修本来是修真界的浮萍飞蓬,此时为衣寐冠名,倒像祝福。连珠真人抬起昏花的老眼,盯着墓碑,始终没有吭声。
因为铃铛联系不上诸葛悟,几人暂且在相思林守候,等着与师长汇合。
白翎本还担心,连珠真人会继续向唐棠发难。不过仙姑像木雕泥塑一般,好像没有心力,再添一段孽缘了。
即便如此,白翎还是找了个梳理经脉、巩固修为的借口,带上裴响和唐棠,步入山林。
而唐棠走到连珠真人看不见的地方后,便没再跟着他们,默默地停在林间。
幽蓝的微光再次取代月色,林地上只余芳草,以及零星的野生兰花。
空气静谧,连鸟鸣声也不曾有,白翎与裴响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听着对方踩上草叶的细响。
终于,离花谷很远了,白翎长出一口气。他背着手回头,裴响便站住,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白翎有很多话想问,那些在混战之际无暇理清的思绪,此刻一同涌上心头。
不过他怕吓到裴响,或是一下子问得太直、惹师弟生气,斟酌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阿响,谢谢你御剑载我。”
裴响似也察觉了他有话想问,略带戒备地蹙起眉。不料白翎说的是这个,裴响片刻后道:“没什么。”
“嗯……毕竟挨得很近,还是挺难为你嘛。我都担心你飞着飞着受不了,又把我丢下去……哈哈。”白翎目光偏移,心里骂自己好蠢。他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为什么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胡言乱语?最后还尬笑两声,有够离谱的。
裴响愈发皱眉,道:“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把我丢下去吗?师兄说得对呀,咱们情同手足,林真人也知道,我们俩…………嗯。”
白翎习惯性地露出弯弯笑眼,一时嘴快,又吐出喋喋不休的废话。
但是根本没说到点子上!最后一个字冒出来,白翎绝望地敛起笑意,两手在背后互相抠指头。
他脚边有一颗石子儿,白翎胸膛起伏,一脚把碍事的石子踢开。
裴响的脸在微光勾勒之下,神色难明。
白翎抬眸瞄他,视线滑过少年人乌黑的鬓发,霜白的面色,冷浸浸如寒潭映星的眼睛,最后是轻抿的淡朱色薄唇。积攒在胸口的头绪忽的散了,白翎自我宽慰,寻思也不是非问不可,有意退缩。
他强笑道:“我们走太远了,要不回……”
“不回去。”
裴响却一反常态,拒绝了他的提议。
少年人的黑色道服染上幽昧光晕,他拔剑出鞘,屈指一弹剑身。“花谕”轻颤相应,发出悦耳的低鸣,不过久久未曾平息,仿佛泄露了主人的心境。
仙剑雪亮,裁冰折光。一条白影恰好照在白翎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变化分毫毕现。
白翎略呆滞道:“啊?不回去……在这待着干嘛?”
“师兄为什么觉得,我会受不了你。”裴响停顿须臾,道,“不说说吗?”
白翎语塞,反问:“有、有什么好说的?你之前一直挺受不了啊……随便开句玩笑都要死要活的,我跟你勾肩搭背你也不乐意……呃虽然进步很大哈,现在好像学乖了。但是这方面其实不强求!你、你反抗的话比较有意思……不是,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你百依百顺的话,我倒是……”
他倏地收声。
好像心里话吐得太快,一时没刹住,冒出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东西。
裴响问:“倒是什么?”
“我……”白翎张嘴半天,最后自暴自弃地道,“我会不习惯啊!你是不是被我改变了……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你的脾气呢?你现在是不是对我太好了?你真的开心吗?我知道凡家总是扯什么尊师重道啊、逆来顺受啊,可是我们俩没必要管那些的对不对?你对我好我很高兴,可是……可是你呢?你是不是觉得外面太危险,所以……所以一直忍着我让着我什么的。”
白翎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说完抿抿嘴,总觉得词不达意,但也只能指望裴响意会了。
魔域此行走来,他把师弟的变化看在眼里。虽然每次感到裴响向他靠近、渐渐收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白翎都会雀跃一阵,并且颇有成就感,但是事情告一段落后,他逐渐冷静,不知怎的又有些忐忑,疑心自己真的让小师弟喜欢吗。
一片落叶打着卷飘飞,林间景色如同幻境。
白翎见裴响半晌不语,勉强笑了下,低头道:“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去,免得等下师兄他们找不见人。”
他往来时的方向走,可是直到裴响近前,对方仍无半点挪动的意思。
白翎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明白,裴响肯定更觉得莫名其妙。思及此,他重整旗鼓,清了清嗓子准备补救一下。
没想到裴响先发了话,他道:“你曾说要依靠我。”
“啊?哦,你说入门的时候啊。”白翎不禁微赧,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也没有很认真哈哈哈……那时候和阿响还不熟,我终于有师弟了特别兴奋,就、就……总之是兴奋过头了!阿响不用在意。现在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你别管我说了什么。”
“不管?”裴响缓缓地转向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在齿间轻轻地磨出。寂静持续了许久,他继续道,“没有很认真?”
不知为何,白翎浑身发毛。
他有种“不好好回答这个问题,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感觉。白翎睁大眼,眼珠滴溜溜转,可是裴响头回很没素质地站在路中间,不放他过去。
林间小道狭窄,白翎总不能将身一扭、反从他胯下逃走……不。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此举的可行性,顶多是丢脸丢得要死罢了,总比现在尬聊尬得要命强。
白翎试着侧身而过,道:“哈哈哈哈哈……”
裴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说:“讲清楚再走。”
“喂!”白翎惊呆了。
这副刑讯逼供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师弟的手指像铁箍,没有捏痛他,但是他想挣脱逃跑是万万不可能的。
白翎意识到自己开了个坏头,眼下完全是自作自受。
他不得不祭出了糊弄大法,仰望着师弟双眼,发自内心似的诚挚说道:“阿响愿意管的话,也可以管。你要是认真了,那,我也可以认真。”
责任全部推到对方头上!神来一笔!
白翎在心底为自己的机智喝彩。
他当初想抱师弟大腿,本来也是死到临头了人来疯而已,顺便欺负欺负小孩玩儿。没想到现在修为进境,他又能苟上个两三百年,还是默默把散出去的节操捡回来好。
但要是师弟对他的迷惑发言上了心,还认可了他这位不着调师兄,白翎自然不介意将计就计,顺其自然。
有大腿不抱是傻子!
堪比展月老祖的稀世奇才、初露锋芒的天命传人,是他的宝贝师弟!如果裴响能消除他的顾虑,表示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确实对师兄改观了,白翎能快活得飞起来。
他想着想着两眼放光,这回是真心笑得两眼弯弯,情不自禁地倾身问:“所以师弟愿意让我依靠啦?你想通了?不讨厌我了吗!”
“我没有讨厌过你。只是你之前……我一时没有习惯罢了。”
裴响迎上他闪亮亮的双眼,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似美玉染色,看得白翎更是欢喜。
师弟还承认了,从没讨厌过他!白翎简直要心花怒放。
他两辈子交的第一个朋友,终于能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明确两人的关系了?
或许,他们不只是朋友——白翎忽然诞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可是除了朋友,还能是什么?难道他对师弟已经重视到了把他当亲人的地步?没那么老气横秋吧!
然而不等白翎揪住这一瞬间的思绪,裴响接下来一段话,骤然冲得他头脑空白。
少年人眉峰轻皱,衬着微红脸色,略显迷蒙地垂睫凝视他。裴响的喉结轻轻滚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慎之又慎,终于从白翎的腕骨握到手,慢而笃定地说:
“我不会忽略师兄的任何话。我也一直,是认真的。你说功法要依靠我修炼,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作出何等承诺……但是。”裴响一眼不错地望着他,下了最后通牒,“我现在认为,世间并无绝对之事。彼时若五雷轰顶,而今……倒像是习惯雷声了。”
裴响蓦地松手,疾退两步,背靠树干。
他几乎是撞上去的。更多落叶坠下,砸在白翎脸上身上,可是他浑然不觉。
等等——
裴响刚才说什么?
功法,要依靠他,修炼?
功法?!
刹那间,五雷轰顶。没有任何词更能形容此刻感受——白翎的所有想法全部似狂潮退去,只剩下两个天崩地裂的大字:
完!了!
两个人阴差阳错,一直在如此天大的误会上交往???他确实要依靠师弟,但不是依靠他练功啊!
他的功法是什么?
是见鬼的双修!!!
第62章 六十二、同乘 师兄弟就是再怎么别扭也……
白翎骤然明白了, 为何师弟对他,总是生出波澜。
明明是个冷淡自持的人,却被他轻易惹得面红耳赤, 话也逼出了许多。
更别提两人每每发生争执时, 裴响眼底流露出的羞恼、幽怨、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甚至暗藏其后的无助至于无奈……天哪。
天哪!
白翎的三魂七魄全飞出体外了, 每一个都在抱头惨叫。
他怎么现在才发现?裴响一直以来, 抱着师兄邀请双修的误会, 面对师兄的混账言语和手欠导致的肢体接触, 居然强忍着不曾发作,还……还疑似调理好了?
不不不千万不能调理好啊!!!
白翎大惊失色, 慢半拍地咂摸出了裴响刚才话里的意思。
什么叫习惯了雷声, 莫非裴响能接受和他双修了?白翎确实想得到师弟的认可,也一直希望师弟对他改观,但他想要的不是这种认可、这种改观!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凝冰一般的氛围。
诸葛悟道:“阿翎,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和小裴现在何处?”
“师师师兄!”白翎一个激灵,心脏差点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他连忙背过身去,收拾裂开的表情,道, “我们在树林里, 你、你们回来了吗?”
“嗯。”诸葛悟的语气较以往低沉, 似乎受了伤,不过仍温和道,“你们没事便好。回花谷吧。”
“好的我我我们马上到……”
白翎握住铃铛,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刚才的对话。幸好,他所有的崩溃咆哮都在心里爆发, 没有宣之于口。其他话虽然也不太能见人,但好歹没把“双修”二字讲出来,诸葛悟应该什么都没听见。
可要白翎现在转身面对裴响,还不如一头往树上撞死。
他满心惶恐,不敢想自己嘴贱又手抽的是不是把师弟掰弯了。苍天明鉴啊,他的目标一直是交朋友!交朋友!绝没有勾引纯情少男的企图!
想当初,裴声摒除偏见,把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他。他难道要这样报答裴声吗?万一东窗事发,怎么想都觉得裴府地下要多一个拉磨的了……
白翎露出绝望的微笑。
如今的权宜之计,是先把裴响稳住。幸好,事情仍有挽回的余地,裴响没有直接说“我们来双修吧亲爱的师兄”,他依然处在万分动摇之中。
现在只是崩坏的初始阶段,尚有操作空间。白翎下定决心,潇洒地一转,对裴响道:“师弟连这种事都能包容我……实在是太让师兄感动了!”
其实他不敢动,再也不敢动了。动手动脚的下场,是被当成开屏求偶的孔雀拖上床,实在是天怒人怨岂有此理!
裴响道:“……你的声音何故如此颤抖。”
“因、因为人间自有真情在啊!但是师兄他们回来了,我们……我们先走吧!!其他事以后再聊!!!”
白翎面上灿笑,心底飙泪。此地的风水肯定有问题,他待不下去了,他要快点开始思考矫正师弟性取向的人生大计。
裴响却看着他不语,那双深黑的眸子被眼睫掩去清光,像能把人溺毙。
白翎心虚地一低脑袋,落荒而逃。身后久久没有踩踏草叶的声音响起,他的心越来越悬。直到拐弯的路口,他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幽暗的林中小径,两人一个在头,一个在尾。
蓝盈盈的微光染得一切光怪陆离,连对方的身影也扭曲了,融入夜色里。薄冰似的仙剑垂落在地,再未发出低吟,安静像潮水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一切亦真亦幻,亦幻亦真。
白翎一直往上浮的心倏地空了,胸腔隐隐发疼。他不知为何,滋生了刹那的后悔,好像不该就这样跑掉,把裴响丢在身后。
刚才的演戏和借口都太拙劣,裴响不可能没看出来。可是白翎没办法,他要补救的东西太多了,究竟该从哪一件开始?
忽有人轻轻地拽他,白翎一看,原来是唐棠。
她之前跟到这里,就自己发呆去了,也不知在想什么。
小姑娘从宁雪消散后,再未说过话,白翎感到了一丝反常,但他自己也是心力交瘁,看唐棠神色担忧,知道他现在的表情肯定太差劲了,忙双手拍拍面颊,道:“没事的阿花,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只是聊了会儿天。”
话音落下,白翎两眼一闭——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为什么像爸妈闹离婚的时候被孩子撞破,不得不糊弄孩子似的!
两团鬼火争先恐后地飞出碧落残幡,飘到唐棠旁边,鬼鬼祟祟不敢说话。
白翎更是两眼一黑。完了,他忘记随身带着徐景和冯丘了。这俩家伙把他和裴响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刚才搁幡里吃瓜吃得快憋疯了吧?
徐景小声道:“确实没有吵架。”
冯丘也言有尽而意无穷地说:“真的只是聊了会儿天。”
白翎几乎能想象出他俩眉飞色舞、疯狂暗示的模样,连忙展开碧落残幡,把两团鬼火捞回来。
他不敢面对唐棠困惑的神情,保持着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笑容,二话不说,奔向花谷。幸好,两道熟悉的身影立于衣寐和萧缘的墓碑前,正在无言凭吊。
月影横斜,照出二位真人墨蓝与水红的法衣。
当看清他们姿态时,白翎顿时明白,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诸葛悟衣上的金纹凌乱,山纹横斜水纹无波,显然遭到了重创。而林暗眉心的花钿不再闪烁,黯淡似一粒砂。
不过他们并无明显的外伤,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等白翎呼唤,两团鬼火率先窜出,扑到了林暗跟前。
“大师姐!你可回来了——”
“咱们、还能见面、真是呜呜呜、太不容易了啊呜呜!”
他俩一个鬼哭狼嚎,一个抽抽噎噎,林暗也眼眶泛红,指尖碰了碰鬼火,向白翎道:“多谢白师弟了。徐郎和冯郎脱险,必然耗费你诸多心力。裴师弟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诸葛悟亦道:“刚才传话时,便感到阿翎的语气有异。怎么?莫非你二人有所不合。”
“我、我们是有点小问题!但我会处理的!你们都没事吧?”
白翎说着忍不住回头,正好看见裴响缓步走出山林。黑衣少年的面上一派静寂,眼睫低垂,望着地面,大概也收拾好心情了。白翎松了口气。
他转回来道:“沉音魔尊没追来吗?他要是看见衣寐的坟,肯定会发疯。哦,衣寐是沉音公主的名字,她和萧大哥都……”
言尽于此。两名真人看见墓碑,便已经猜到结果。
诸葛悟颔首道:“偃鸣道君及时助阵,我们三人合力,暂且将沉音魔尊击退。可惜让他留得命在,日后还需多加防范。”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唐棠身上,记得她是问鼎一脉的五代弟子,道:“这位……”
“回去再说吧师兄,情况比较复杂。”连珠真人还在边上,白翎不想刺激到她,打断了诸葛悟的问话。他说,“我们怎么回去?”
身后有人靠近,默默站住了。白翎知道是谁,根本不敢回头,自欺欺人地弯了下唇角,佯装无事发生。
但诸葛悟和林暗看见裴响,欲言又止,本来也该问候两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林暗化出数驾鹤车,让众人入座。显然,她和诸葛悟消耗的灵力太多,既然暂且化解了危机,便没必要御剑赶路、费力费神了。
白翎问:“偃鸣道君不跟我们一起吗?”
林暗说:“道君所修的功法,恰好被沉音魔尊克制。所以,他自去寻洞天福地疗伤了。连珠真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仙姑扯着阿纲的领子,闷不吭声地钻进车厢。林暗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准备返回黑市飞宫。各位随意。”
两团鬼火都不想与她分开,想必有一肚子话要讲。白翎便把碧落残幡交给了林暗,免得徐景冯丘在外太久,受到损害。
林暗发现幡上已无宁雪,却是一时怔住。而后,她向唐棠叹道:“你先跟着我吧。”
小姑娘听话地上了林暗的鹤车。
只剩最后一间车厢,诸葛悟率先入座。车内倒是宽敞,容纳阿纲都绰绰有余,坐他们展月一脉的三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不过,诸葛悟坐好以后,挑起一侧门帘,静静地看着外边二人。
白翎不想被师兄发现破绽,深呼吸一口气,终是转向身后说:“阿响,我们也……”
他的话断在口中。
裴响原本安静地望着远处,此刻垂下目光,向他看来。不过,少年人的眼尾泛红,是他此时面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明明他神色无悲无喜,依旧似镜花水月,清冷淡漠,但是黑琉璃似的眸子,显然被水洗过一遭。
白翎脸色变了。
是啊,裴响素来敏锐,怎会看不穿他?他的震惊落进裴响眼里,如斯聪慧之人,岂不明白两人间发生了什么?
短短半刻钟内,于裴响而言堪比锥心刺血的剖白,变成了自作多情的证明。他知道自己对白翎的误解了,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自作多情”四字,伤人最深。白翎几乎要脱口而出,告诉裴响,不是这样,没这么严重,错都是他一个人的,是他当初没讲清楚——
可是两人照面,数驾鹤车在等他们起飞,现在怎说得出口?
白翎挂不住笑了,无措地抿起嘴。
他甚至想去驾鹤一脉的车上避避风头,连珠真人那儿也行。
怪不得两位真人看到裴响时,反应是那般古怪。任谁见他俩一反常态地先后出小树林,还一个坐立不安、一个泫然欲泣的,肯定都能猜到出什么事了。
裴响却已走到鹤车前,挑起了另一侧门帘,停步侧身,面无表情地望向白翎。车门冲白翎大开,他简直无路可退、无处可去。
诸葛悟察觉了什么,将他挑的那侧门帘放下了。可是,白翎对上师弟凝定的视线,最终上刑场似的钻进了车厢里。
诸葛悟问:“是否要我去……”
“别别别!”白翎不能再受到更多压力了,连忙挽留师兄。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裴响不可能跟诸葛悟挤在他对面,白翎只得往边上靠,留出师弟的空位。
他盯着前方的茶案,浑身僵硬。
光影轻动,门帘声响。短暂的窸窸窣窣过后,故人暗香袭来,裴响在他身旁落座。
第63章 六十三、脱缰 我不说了你们自己看吧X……
灵鹤清唳, 车厢顶部的灵石放亮,灵光游走成维持平衡的法阵。对坐的三人皆纹丝未动,转眼已飞上长空。
没有一个人讲话。
饶是能说会道如白翎, 现在也跟灌了哑药一样。车厢的左侧是门, 右侧是窗, 透过窗纱, 外面的夜幕一览无余。
三驾鹤车先后飞掠银月, 明明是毕生难得一遇的奇景, 白翎却满怀酸楚, 连恐高症都没发作。因为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景象上,只恨不能跟前面拖车的灵鹤换个位置。
能装死装到目的地吗?
师弟的眼睛还红红的呢, 他这个当师兄的作为始作俑者, 一味逃避岂不是太造孽了。
可当白翎稍微转头,立即对上了诸葛悟若有所思的目光。诸葛悟的体表覆着一层浅晕,估计是服用仙丹不久,内伤未愈, 不过一直看着他俩,等着谁给他一个解释。
白翎更羞愧了。
他仓促地瞥了旁边一眼,却见裴响始终目不斜视,垂眸看着茶案。少年人的神情如死灰一般, 平静得可怕, 白翎心底“咯噔”一声, 感觉逃不过去了。他必须说点什么。
不料,诸葛悟先开了口。
他别有深意地道:“修行之路漫漫,须持一方皎洁心境,方能守得云开见月明。若是种下心魔,日后每次进境, 皆是刀山火海。”
他停顿片刻,道:“阿翎已突破至金丹前期了,兼成上上品灵根,很不错。小裴亦面临育灵根的关窍,莫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不愧是诸葛悟,如此关头还能从修行切入,提点二人。白翎险些走火入魔过,深知此事开不得玩笑,立即招了:“师兄,是我和阿响讲话出了些问题。”
诸葛悟:“哦?哪方面的问题。”
白翎僵硬道:“我……我嘴上没把门的,冒犯了阿响……”
诸葛悟道:“你不是一直如此吗。看来,此番格外冒犯?”
确实没有比双修更冒犯的话题了。白翎心虚地笑了两声,身旁的裴响忽然说:“不。是我多虑,误会了师兄。”
他声音轻轻的,还有些沙哑,说罢便撇开头。
白翎忙道:“不是的!真是我的问题,我……”
“停。”诸葛悟略一抬手,道,“将你冒犯小裴的话如实招来,我作评判。”
白翎:“……”
白翎垂头丧气地说:“是头回和阿响见面的时候,我说我修为低微,日后要多多倚仗他……阿响问我为何。”
诸葛悟:“然后?”
裴响仍面朝门帘,不过伸手攥住白翎的袖摆,显然不愿他说下去。
但白翎急于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疏通师弟的心结,继续道:“阿响是问我为何要倚仗他的意思,但我理解成了为何修为低微。所以,我告诉他,是我功法的缘故。师兄啊,以前一直没跟你讲,因为我的功法太奇葩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诸葛悟:“奇葩不是赞颂之辞么?”
白翎:“……”
诸葛悟道:“明白了。你自有一套文言体统。我记得阿翎抽到的神级功法,名为《喜乐诸天奇经》,古今罕见。其有何特异之处?”
白翎张口,又张口,面色难得涨红,艰难地说:“我要进境的话,必须……必须……”
“必须与他人相恋。”
终于,裴响转了回来,骤然插话。
白翎浑身一松,当即顺着往下讲:“没错!必须有人和我互相喜欢!这不是很奇葩嘛!!!我跟阿响说了之后,他以为我要靠他练功——那可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啊,我一个师兄,居然邀请师弟行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诸葛悟:“断袖?”
白翎:“……这你又知道了?!”
两个世界有些相似的典故,比如断袖,在修真界就是一位魔尊和同为男性的炉鼎发生之事,广为流传。
诸葛悟略一挑眉,说:“确实是大逆不道。小裴,你受惊了。”
裴响:“……”
裴响深深地扫白翎一眼,一语不发,又负气地转了回去。
如此一来,诸葛悟自然联通了前因后果,道:“所以,小裴秉持着对师兄的敬爱与包容之心,一直尝试以对待爱侣的方式对待阿翎?”
裴响面朝车厢壁说:“没有!”
诸葛悟道:“你对阿翎,与对我等完全不一样。”
裴响:“我……我只是勉强顺应他罢了。并未……并未将师兄当作、当作……”
“爱侣”二字烫舌头,他死也说不出口,最后隐隐怒道:“总之没有!”
诸葛悟向白翎露出微笑,说:“我明白了。如今将误会解开,小裴平白承受了如此之久的困苦,阿翎,你是该好生安抚他才是。不过你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抽中的功法与情思相关,亦不算稀奇。”
诸葛悟就是诸葛悟,不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回修行上面。白翎一边欣慰于师兄善解人意,依靠打码的信息完成了推理;一边担心裴响被揭伤疤,更想不开。
他习惯性地挽了下裴响的胳膊,又触电似的松开,甚至把两手背到身后,尽力恳切地说:“阿响,你放心。我以后一定跟你保持距离!我、我是想跟师弟打成一片,所以对你毛手毛脚的。我以后绝对不会了,保证不再让你误会!”
“……这么说,师兄是不打算把我当师弟了?”
不料,裴响一声冷笑,幽幽地看向他。少年眼尾的红晕不仅未褪,还有愈发浓烈的迹象,他道,“师兄总是随心所欲。或与我亲热逾矩,或与我划清界限,皆在你一念之间!又何必问我?”
“等等等下,你说慢一点,我怎么就不把你当师弟啦……我是不想你变断袖啊!”
白翎急得直抓头发,发现裴响钻牛角尖恐怖如斯。两人不能当成勾肩搭背的密友是很遗憾,不过总比变基佬强吧?!
他努力向诸葛悟使眼色,希望师兄说句公道话。
诸葛悟沉吟片刻,却道:“你二人之间,确实是阿翎说风便风,说雨便雨。长此以往,不利于师兄弟之情。”
……太公道了!但不是重点好吗?
白翎欲哭无泪,希望眼前两人快点意识到搞断袖才是关键所在。平心而论,他对断袖毫无看法,自认为与己无关。
可是,由他领进门且带在身边的师弟,因为他造成的误会差点断袖断到他头上……
赶紧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拜托!
幸好诸葛悟接着说:“阿翎担忧之事,也非同小可。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依小裴所言,他并未对阿翎你生出大逆不道之心。”
言毕沉默许久,白翎和诸葛悟都看着裴响,等他表态。
然而黑色道服的少年把后脑勺留给白翎、侧脸对着诸葛悟,竟是一个字不肯说。
诸葛悟迟疑道:“并未生出那般心思,对么?”
白翎紧张得心如擂鼓,也追问道:“阿响刚才说了一堆‘没有’,肯定是没有的,对吧???”
一片安静。
太安静了。
车厢里没有任何杂音,白翎的心越跳越快。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显然,连外人都听见了白翎的心跳声。他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连忙捂住胸口。
终于,裴响又是一声冷笑。
他回眸望着白翎,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语气亦难掩激烈,满含嘲讽道:“如师兄所愿。没有。”
少年的声音依然很冷,但没了以往的清色玉质,变得一片沙哑。他眸中微亮,蕴含水光,片刻后,将眼睫一低,一滴闪烁悄然消失在坐席间。
白翎如坠冰窟。
完了——真完了。
什么叫“如师兄所愿”?那就是不如他自己所愿呗。
白翎再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劝服自己:裴响是因为误会的内容太过羞耻、一直遭受要双修的困扰,所以才反应如此严重云云——能让他在众人面前失态,难抑泣红的双目,唯有一种可能。
裴响知道,事态已万劫不复。
一时间,白翎呆愣愣地不动。
他早该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的。在裴响说出林间那番话时,他就要明白过来啊,根本挽回不了。
裴响是何许人?
养在门阀名家,老祖钦定传人,自小被众星拱月地长大,从来是说一不二。他自我煎熬了多久,终于决定走出一步,难道现在白翎把诸葛悟搬来,就能靠寥寥数语、令他回心转意吗?
荒谬得像要他信口雌黄。
白翎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他恍然地看看裴响,又看看诸葛悟,片刻之后,恍然变成了惶然。
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剩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跟师弟搞断袖,会不会被师尊的天外飞剑抽死?
去裴府提亲会被乱棍打出家门吗?他攒一辈子钱也拿不出裴家能看上眼的聘礼吧。
不对。他跟裴响比起来,他肯定是屁股开花的那个……
白翎突然抱头惨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都在想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
此声惨叫直冲九霄,在车厢内回旋。
诸葛悟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三代第一人似在此刻经历了他本不该经历的沧桑,单手支颐,低声道:“阿翎,我的头好痛……”
而裴响听见白翎见鬼一般的叫声,如同被宣判了死刑,面色彻底煞白。
他游移的视线飘往门帘,大概在想直接跳下去,不带“花谕”。
诸葛悟很有先见之明地驱动了“万怜”,把车厢门挡住。
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亦有无能为力之感。左右各看一眼后,最终,诸葛悟决定道:“……我要上报师尊。”
第64章 六十四、三人 誓言立下就是注定会破的……
听诸葛悟提起梦微道君, 白翎背后一凉。
他脱口而出:“不不不不不……师兄别啊,师尊会抽死我的!他又不是没抽过!!”
诸葛悟耐心道:“师尊施教的手段不可取,但谆谆教诲之心, 不亚于道场的任何一位前辈。”
“真的假的?他揍我不就是因为我取笔名叫‘展月老祖的宝贝’嘛, 何至于毒打一顿!”白翎不服。
诸葛悟:“你又更名为‘梦微道君的心肝’……”
白翎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已经是‘渡尘真人的祖宗’了!”
诸葛悟:“……”
诸葛悟道:“反正我要上报师尊。”
白翎悲从中来, 又一阵抱头痛呼。
要说他在霁青道场待了三百年最怕谁, 那无疑是师尊梦微道君。早年白翎长大成人后, 被诸葛悟领去行拜师礼、受护身符, 之后跟着梦微道君, 当了十几天的道童。
为何才当了十几天,自然是由于师徒二人彼此看不顺眼, 而且看哪哪不顺眼。
他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 还都想给对方治。梦微道君的办法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白翎的办法则包括但不限于公开为师尊征婚、见到其他派系的大能统称师娘、写话本子编排梦微道君其实是电眼美少女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他没有一顿打是白挨的。
诸葛悟每次听闻师弟被揍得下不了榻,连夜赶回折雨洞天,问明情况后都无话可说。最终为了师尊不被气死、师弟不被打死, 诸葛悟把白翎拎到了离师尊的嵌玉湖最远的仙去山。
白翎当然没忘了他的光辉事迹,年轻时因为无聊跟师尊对着干,现在想来多少有点抱歉。
不过,越师尊的雷池劲舞是一回事, 跟新入门的师弟搞断袖是另一回事。白翎担心自己挨揍尚在其次, 他主要担心的, 其实是梦微道君那人气得狠了会丧失理智,连裴响一起抽。
思及此,白翎又悄悄地觑师弟。
少年人听见大师兄要上报师尊,神情也是愈发破碎,兼具破罐子破摔的凄然。
白翎心软了, 向诸葛悟求情道:“师兄,你了解师尊的,他成日里疯疯癫癫,哪里会真心爱护我们?你把这事捅给他,我俩不就是死路一条了吗?”
诸葛悟捏着眉心,说:“放心……我们三个都是死路一条。我身为大师兄,万死难辞其咎。”
白翎:“……”
裴响哑然道:“反正我未行拜师之礼。不劳两位师兄为难,且将我逐出师门便是。”
他抱膝而坐,下半张脸埋在双臂上,踩着脚踏收拢腿,仿佛把自己的一切都缩了起来,避免碰到旁人。
白翎忙道:“这怎么行?你已经是我们展月一脉的传人了,你还想去哪!”
“既然师兄与我回不到从前,你再也不会像待师弟一样待我,我去哪里又有何所谓,与你何干?”裴响稍侧过头,只露出一双寒潭似的眼睛,阴恻恻地望着白翎。
白翎的后背比听见师尊芳名的时候更凉了。他讪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要是还像以前一样对你,又不利于阿响的道心了怎么办……咳咳咳!”
再说下去他的脸要烧起来了。
白翎生硬地扭转话题,道:“师兄啊,师尊闭关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来,也不一定出得来……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展月老祖在上,梦微道君神寿如龟!总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让阿响回心转意。”
“果然。”裴响又冒出幽幽的声音,说,“师兄把我当一个物件吗?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即便是此等难以由衷之事……我偏不想如你所愿了。”
白翎惊道:“你、你不回心转意,还能怎样?!”
不要在这种时候开启叛逆期啊师弟!
裴响却冷笑道:“就去上达天听好了。告诉师尊,我对师兄心怀不轨,铸成大错。依照昭雪司律令,废我所学,遣我还俗,像师兄您期望的那般,一切回到未发生时。岂不快哉?”
白翎目瞪口呆。
他“你你你”了半天,然而,终于轮到他对裴响“你”不出个所以然了。裴响眼底流露出与快意交织的复杂情绪,哼笑一声,仍以后脑勺对着他,单方面切断了对话。
诸葛悟一声长叹,面露乏意。事已至此,他亦只能安抚两位师弟为先,尽量缓和剑拔弩张的气氛,道:“阿翎,难道真要遂了小裴的一时冲动,送他离开展月一脉?”
白翎失声道:“当然不行!”
“是了。所以,还是交由师尊定夺罢。我等勿再多言。你也不必露出如此见鬼神色,其实师尊待我等,亦有优厚之处。比如……六百年前,我初入道场。”
白翎听他要自曝黑历史,睁大双眼。六百年前,那时候的诸葛悟才一百来岁,正是青葱岁月、鲜嫩年华——比起现在的渡尘真人来说。
裴响一动不动,也在听着。
诸葛悟道:“说来惭愧,彼时我刚拜入师尊座下,尚不知收敛锋芒。于是乎,被另一脉的道君瞧上了。”
白翎:“哦……他想从梦微道君手下抢徒弟啊?活得不开心吗。”
裴响依然不动。但他也是被展月老祖钦点过、仍有驾鹤一脉来抢的,对此略有共鸣。
诸葛悟沉默片刻,说:“不是那种瞧上。他欲抢我去当的,亦非传人。”
白翎:“啊?”
裴响的脑袋微不可见地转动了分毫。显然,他俩都短暂地困惑了一瞬。之前破裂到几乎无可挽回的氛围,仿佛被弥补了少许。
片刻后,两人同时反应过来。白翎猛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发出一声:“啊哈?!”
裴响则一脚滑出,身子微顿。
诸葛悟道:“没错,正是你们猜测的那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即便你们日后真的断袖了……当我没说。总而言之,这位其他派系的道君作风不正,被我严词拒绝后,处处为我设绊。师尊修习《法眼遍历秘典》,纵观修真界。此事自然逃不过他视下。最终,师尊锁定了奸佞所在,即刻发动仙剑、千里夜袭此人,将其形神俱灭。”
白翎:“……”
裴响:“……”
他们习惯性地对视了一眼,皆是一愣,旋即把头转向两边,跟过电一般。
诸葛悟总结道:“由此可见,师尊对弟子是有所关怀的。你们不必过于忧虑,应该信任师尊。凡事待他出关再议,我们以潜心修道为先。”
“但我有个问题。”白翎举手道,“师兄你不可能只被老头看上过吧?我听说很多婆婆姨姨都对你青眼有加啊,还是说她们没这个老头下作,对你的欣赏都很健康?”
诸葛悟略一沉吟,说:“言行出格者亦偶有之……师尊或觉得在容忍范畴以内,置之不理。”
“那你的例子就没法证明师尊关怀弟子嘛!”白翎叫道,“只能证明他对断袖深痛恶觉啊!更要命了!!”
诸葛悟:“……”
诸葛悟见断袖之事彻底绕不过去了,沉默良久,最终语重心长地说:“阿翎,你二人之事归根结底,你有两错。先错在言辞不明,没能体察师弟的惶惑,此为师兄失职。后错在急于求成,忽略了小裴的感受,虽是为了补救,但你不能把小裴当做随你摆布的绒布偶。你可明白?”
白翎蔫蔫地点头。
他先前的受的冲击太过,此时回想,确实有很多疏漏。不能怪裴响出尔反尔不配合,他受的冲击更重,还见白翎着急忙慌地撇清关系,自然会心碎神伤。
不料,裴响竟硬邦邦地出声了:“……孤掌难鸣。”
“是的。小裴,你亦有错。”诸葛悟转向他,说,“你既然入展月一脉门下,即便未行拜师之礼,也是我们三代传人之一,岂能轻易言弃?当然,我知你是一时失言罢了。不过修仙之人,易成谶纬,往后还是注重自持为妙。至于罪过最深之人,则是我这个大师兄。往年专注修道,我疏忽良多……如今酿成大错,纵使师尊降罪,我亦会一力承担。”
他说罢低咳数声,显然伤势未愈。
白翎和裴响都坐直了,神色松动,望着诸葛悟不再说话。
“好了。修仙所求,无非长生。或许千年之后,尔等回顾此刻,皆一笑耳。”诸葛悟向两人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再度微露笑意,道,“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此立誓如何?就借今日之教训,承诺永不再犯之事。”
白翎率先握住师兄的手,紧张地抿嘴盯着裴响。幸好,裴响终也慢慢伸手,与诸葛悟相握。
诸葛悟含笑道:“你们呢?”
白翎立刻把准备好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果不其然,裴响面上又泛红了,蹙起眉不肯瞧他。不过,少年人置于身侧的手动了一下,稍微往白翎这边挪。
白翎眉开眼笑,仅因如此细微的动作,诸多忧虑一扫而空。他把师弟的手攥在掌心,冻得一颤,但牵得更紧。
裴响的手很冷,跟失血过多似的。白翎没忍住摩挲他的手背,喃喃道:“我发誓,以后凡事与阿响商量,我们一起决定。好吗?”
裴响任他搓弄指节,也缓缓道:“我发誓,永远是展月一脉的三代传人之一。永远是……师兄的师弟。”
白翎问:“就不能发誓抛却杂念一心修行吗?”
裴响看向他满怀希冀的脸,面无表情地说:“下次一定。”
白翎:“……”
白翎反思了一下自己又急于求成的毛病,向诸葛悟笑嘻嘻道:“师兄,轮到你啦。”
身着墨蓝织金道袍的剑修注目于他二人,微微笑道:“渡尘在此立誓。我手中剑,永不向两位师弟而出。我在一时,你二人安生一时。我在一世,你二人太平一世。若违此言,天诛地灭。”
第65章 六十五、共饮 懂不懂循序渐进的语言艺……
抵达黑市之后, 徐景与冯丘终于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驾鹤一脉重聚,尹真亦得到了他应得的报酬。
然而因沉音公主之事,黑市戒严, 加上两位真人皆有伤在身, 道场诸人遂不再逗留, 稍作修整便离开了魔域, 穿过秘境, 提前回归道场。
于白翎而言, 上一届道会简直糟糕透顶。
这一届也不遑多让, 险象环生。但与他相熟相知的几人,皆好端端回来了, 所以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不过, 自从在鹤车上,师兄弟三人互相承诺之后,白翎和裴响便一直处于不尴不尬的关系中。
裴响的话越发少了,每日静静的不知在想什么, 多数时候待在白翎身后。白翎没法观察他,但也不敢和以前一样,心情好或不好都招惹师弟玩儿。
两人就这么处着,白翎稀里糊涂地认为, 或许要给师弟一点时间。当然, 他自己也很需要时间。
平心而论, 白翎绝不认为裴响在兰林间说的那段话是表白之类的——他们远没有到情深意重、两心相许的程度。
他坚定地说服自己,只是因他的进境和小命挂钩,而师弟人美心善、见不得身边人去死罢了,才艰难地迈出了错误一步。仅仅一步。
只要白翎装作一切照常,待时日过去, 师弟定能把走岔的路绕回来。因此,白翎怀着诸多愁绪,效仿起了诸葛悟,试图扮演一名合格得体的师兄。
裴响则一头扎进了修炼。他比以前更刻苦了,白日排满了讲坛听书,夜里独自在仙去山的某根枝条上静修,再没回过西厢。
白翎好像恢复了独居生活。
只是屋里越来越淡的香气,提醒着他以前有人来过。
—
“白仙长!”
才回了道场七天,距新任道君大选还有三个月,道场内部已是暗流汹涌。
今日天晴,一少女领着几名少男,来叩折雨洞天的山门。
草木葳蕤,掩映着古石搭建的门楣。说白了只是一副入口处的门架子而已,但若没人应门,纵使是大乘期修士也无法过门踏上山径,因为此处是展月老祖的手笔。
透过门框,隐约可见远方高天上的雷云漩涡。
据说老祖在彼处冥思了上千年,田漪敲敲古石,又冲里面喊:“白仙长起来没?快开门!”
徐景等人手提登门拜访的礼品,什么百年药酒、千年灵参,还有林暗亲手煮的松花茶酿。
他们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音,随口道:“都日昳时分了,不能还在睡吧。”
“谁晓得呢?咱还是知道他晚起,特意午后来的。他是不是通宵更厉害啦,奇也怪哉。不应该好好修养、巩固境界吗?白仙长是怎么了。”
几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其中一人用胳膊肘碰碰同伴,说:“哎,你们没发现吗?白仙长从相思林回来就不对劲啊。我感觉他心里有事儿似的,裴师弟也很古怪……萧缘没了,是蛮可惜,不过他们和萧缘不熟吧?徐景,你和冯丘跟着他俩的,他俩是不是吵架啦?”
“吵、吵架?呃这个嘛——”
徐景面露心虚之意,立马又被怼了怼肋下。刚才问话的师兄道:“说呀!你不讲清楚,咱以后不小心触了人家霉头咋整?”
田漪点点头:“我也发现了……白仙长回黑市就蔫嗒嗒的,我还以为他是累得呢,或者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不过他有事没事总偷看裴师弟,所以是他俩发生了什么吧?”
“我哪有偷看阿响!”
忽然一道没好气的清亮嗓音,从门框里冒出。不过并未出现人影,只是古石上的符文显形,供双方传音。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倏地全站直了,徐景道:“白仙长!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给我们开个门儿呗。”
“开了开了……能进来了么?”
“可以啦!”符文闪亮几下,脱离古石门楣,跟着几名小辈,指引他们前往仙去山。
与此同时,符文中响起哗啦啦的盥洗声,紧接着一道撑得极满的呵欠。
田漪惊讶地问:“不是吧白仙长,真的睡到这个点啊?”
“嘘——这么大声干嘛!我师兄忙着参选道君,师弟他——唉,反正现在没人管我。我……我晚上做点手工打发时间呗。”
白翎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分他本人并未察觉的低迷。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面面相觑,挤眉弄眼,纷纷在彼此脸上确认了同样的想法:
白仙长和裴师弟果然有鬼。
田漪踩了徐景一脚,压着声音道:“真是的。你刚才快点讲的话,我们都听完了。”
徐景:“啊呀!痛痛痛……”
白翎疑惑道:“你们聊什么呢?喂徐景,还有冯丘,你俩不许乱传啊!是不是在蛐蛐我和阿响?”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个劲咳嗽,没人接话。符文里响起掩门的动静,那端的人似是出门来接他们了。
折雨洞天的美景闻名于道场,如今背剑步行,别有一番逸致。
时值初夏,上空的雷暴远在天边,余出大片留白,铺展湛蓝的晴空。山径已在较高处,山林便似万顷碧涛,伏于脚下。几人前后走着,好似踩着一线田埂,在世外桃源踏青。
风光甚好,不远处的山脚草木葳蕤,一袭白影飘然落在其间。
青年数日不见,蓬松的长发已完全恢复棕色,勾勒着毛茸茸的光边。他面带微倦,显然几天没睡好,不过恰巧中和了他鲜妍灿烂的神态,流露出清新与柔和的底色。
青年噙着一丝笑意,眉眼舒展,望着几人走近。
双方会晤,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快步奔来,高呼道:“白仙长!”
“哇塞你的黑眼圈快赶上尹真了——”
白翎也向他们打招呼,抬手间又打了个呵欠。诚然,他近几日总失眠。被褥间没有熟悉的暗香了,他竟睡不着,夜夜翻来覆去,只能爬起来做手工做到鸡鸣。
不过瞧见精神抖擞的小辈们,白翎也提起劲头,带几人往山腰的弟子廊舍去。
一边走,他一边问:“来找我玩儿啊?”
徐景嘿笑道:“不是不是,不完全是。我们是来找你去找我们玩儿的。”
白翎:“啊?”
冯丘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师姐说,是时候商量新任道君大选的事了。明天上巳节,仙友们有谈玄论道的传统,她会在洞府摆下青食宴,邀请几家交情好的派系见面。”
田漪道:“白仙长忘啦?大师姐之前答应过的,会扶持诸葛道长赢得第七席道君之位,已经跟师尊讲了。此事一定要早早计议,好多派系都盯着呢。我们是来下请帖的。”
她掏出一封请柬,上书“渡尘真人亲启”,交给白翎。
白翎明白过来,原来是因大师兄的道君之位。林暗果然是个一诺千金,一言九鼎之人,估计伤势未愈,便开始为三月后的大事筹谋了。
“多谢林真人,信一定送到。你们来都来了,要不坐会儿?先说好啊我屋里很乱。”
白翎把信件收起来,说话间纵身飞跃,领着小辈们踩踏古榕枝干,掠至山腰的屋宇庭前。
小辈们却是自来熟,一个个不等他引路,叽叽喳喳地挤开他涌到堂上。
白翎头回请伙伴来自家山头做客,全无待客的头绪。他因睡眠不足而困顿的脑子转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慢半拍地翻出另一套茶具,给众人倒水喝。
白翎刚施了个“吹火术”烧水,田漪等人已经参观完西厢出来了,纷纷发表高见:“白仙长,你房里确实乱啊,不过乱得很有水准!”
“那个灯哪买的?太漂亮了吧看起来好贵。”
“最贵的应该是床。我都没敢碰。世间竟有这样的床?咱们从小睡的啥啊,是木板吗?”
听见关于自制水晶灯与白鹭绒大床的评价,白翎总算恢复了自得的神采。
他道:“不贵,是我自己做的。你们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们……那边不能进去,东厢是师兄的房间!”
听见是渡尘真人的雅居,徐景推门的手立刻缩回来了。几个人对着紧闭的房门边鞠躬边后退,嘴里道歉连连。
白翎把信从门底下塞进去,又透过门缝瞄了一眼,宣布道:“没事,师兄不在。我们随便玩。”
小辈们好奇道:“裴师弟的屋子呢?他住哪儿啊,能看看吗?”
“你们已经看过了……”白翎的笑意微微凝住,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说,“他和我住一起呀。”
“啊?!”
小辈们又“噔噔噔”连退数步,差点翻下内廊。
白翎问:“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我们房子都靠自己建,师兄闭关没空,就让阿响先睡我屋嘛!……不过,他已经……”
白翎顿了顿,终是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道,“他很久没回来睡了。”
白翎吐出一口气,自认为说得轻巧。
师弟住不住宿舍什么的,又不重要。
但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刷刷抬眼瞧他,片刻后,徐景率先把手搭在白翎的肩上,道:“节哀顺变,白仙长。”
田漪也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裴师弟以后肯定会回来的。”
冯丘说:“其实我们以前老吵架,十天半个月的不理对方……”
还有人道:“虽然不知你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相信假以时日,裴师弟定会回到你的怀抱……不是,回到你的……呃,床上?”
“阿响一直睡地铺的好不好!”白翎被他们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一把拍掉徐景的手,问,“你们是不是瞎猜什么了?我、我跟阿响是闹了点别扭,不过……哎呀别站着啦,喝茶去啊!”
他挥手轰走小辈们,脸颊发烫。
可是田漪和徐景都频频回头瞄他,其表情之怪异,神态之鬼祟,还有欲言又止的嘴,都昭示着小辈们的熊熊八卦之心已经按捺不住了。
白翎顶着个大红脸坐下,端起茶杯闷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