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一百零一、涣然 此地长眠者,旧时姻缘……
白翎陷入了一场清醒梦。
他睁不开眼, 视野一片漆黑,能感受到全身上下,却无法控制哪怕一根手指头。要不是他没有心悸、气闷等反应, 说是遭遇了梦魇也行。更别提说话了, 现在的他连抿嘴也办不到, 只能软绵绵的, 任人施为。
如此状态, 或许是《喜乐诸天奇经》对他的保护机制。
灵台中, 那团金光逐渐扩大, 伸出不尽的枝杈,向他四肢百骸延展。白翎为此十分感动, 因为他并无痛感, 想来都是功法的好处。一人一法,今后可以谈笑泯恩仇了。
可是,一星凉意飘落,滴在他眼皮上。
很快, 又是一滴,打湿了他的面颊。
白翎努力地作出反应,好告诉师弟,他还活着。但此时的他看不见自己苍白的脸色, 也不知自己浑身跟冰块一样, 覆上了薄霜。
所有于己不利的感受, 都被抹除了。白翎还以为他体温正常,就和寻常睡着的时候没两样,不知裴响何故眼泪一滴接一滴,抱他的手都不敢用力,不住地发颤。
阿响。
不要哭。
白翎在心里一遍遍哄, 微凉的水珠却没有停止落下。忽然,他感到搂着自己的双臂一阵发紧,裴响转头吐出一大口血。
好像连脏腑的碎片都吐出来了,浓郁的腥甜瞬间弥漫。白翎心弦一紧,是了,师弟最终还是重现了老祖当年的壮举,不是贾济,而是他。到底是他。
少顷,少年人同样失温的手抚过白翎脸庞,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泪痕。
可是,白翎的身躯完全被寒霜封冻,连同裴响的泪珠,一齐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仿佛是他流下的泪。
许多人登上了红台。
诸葛悟,林暗,从最外环的流水席挤出来的唐棠。还有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慌乱地跑出殿阁,围着白翎呼喊他。
顾怜降至半空,沉默地望着台上一群人。片刻后,他转头与衣眠四目相对,终于也外显分神,挡在了红台之前。
道修与魔修交战,叫醒了整座霁青道场。
刀剑相击,地动山摇,乐修们各操管弦,和魔修的邪音此起彼伏。然而,一切动静都在远去,白翎躺在师弟怀中,困意一波波袭来。
唐棠把双肩竹筐里的东西全倒在地上,翻找能给白翎服用的丹药。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白翎不是灵丹妙药救得回来的。
唐棠无计可施,连连张口却说不出话。直到她的师尊来了,只是看一眼白翎,便叹息摇头。
唐棠着急地抓住师尊袖子,老太太的目光落在裴响身上,骇然道:“这孩子的骨头经脉全碎了,怎地还能行动?”
白翎一惊。
是在说裴响吗?师弟以筑基期修为硬扛魔尊一刀,虽说借来了上千把仙剑,合力迎敌,但……
残念断裂在脑海里。未完成的思绪,静静沉了下去。
白翎蓦地生出了一种预感,他要很久才能再见到师弟了。强烈的眷恋涌上心头,身边的人们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白翎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感到身上一轻。
裴响解下了他的碧落幡。
—
霁青道场的史书所记,已经平淡了上千年。
直到某一年的秋冬之交,陡然生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沉音魔尊发动夜袭,折雨洞天爆发大战。渡尘真人诸葛悟在婚典上半身入魔,失手诛杀师弟,亦即其未婚道侣白翎。
而后,展月一脉的三代末位弟子裴响,凭借师兄遗物,向千年前的妖王献舍。
此人修《太上迢迢密文》,受魔尊一击后实力大增,又逢众仙友云集,万仞归一。不知为何,妖王冤魂似与嵌玉湖下的某物形神融会,助裴响大开杀戒,追袭是非与广寒二位道君。
据知情人士透露,裴响此举,是为再斩一名道君,迫使展月老祖现世,救其师兄还阳。
然而,裴响以下犯上,遭到多名仙友联手镇压。此子见寡不敌众,再度招魂,竟从嵌玉湖引来一具怨灵——此灵怨气无穷,生前便是化神期境界,兼怀先天剑骨!
是非道君早有防备,苟延残喘。
广寒道君的护身符粉碎,身死道消。
在仙印寂灭的刹那,时隔整整一千年,折雨洞天上空的雷云,终于平息。金光照破云万朵,红衣仙祖下高天。沉音魔尊和梦微道君等人缠斗许久,见大势已去,使法宝困住半魔诸葛悟,携其遁走。
听闻,展月一脉的三代弟子白翎,彼时气息断绝,生机泯灭,元神不知何在。纵使老祖神降,亦无力回天,遂将其收入芥子。
而孽徒裴响,不知是走火入魔,还是被嵌玉湖怨灵夺舍,居然犯上作乱,出手抢夺师兄遗体,行刺老祖。
史记至此,被人有意地隐去了后面一段。如此惨烈惊变,不知是何以告终的。
不过,少年人浑身黑雾沸腾、持剑杀向展月老祖的画面,因灵力震荡,定格在了折雨洞天的山林草木之间。
每一滴入夜的露水,皆映出了二人交锋的刹那。两个命运相似、仙途相仿的古今同道者,在那一刻,被凝定在叶尖的滴露里,形成了一抹幻影。
春去秋来,红台变作废弃的战场。
铺地灵石无不黯淡,林间的花灯蒙尘久矣。
但不论岁月流转、光阴似箭,满山的枝叶梢头,总有水珠欲滴未滴,幻象时隐时现。
嵌玉湖畔的一滴清露,每夜凝成,每日露晞。它第三万六千多次滴下去后,和以往的每次一样,砸出了万千波澜。
有人躺在水中,像是睡着了。
青年恢复了一袭白衣,仿佛回到了一切未发生时,无忧无虑,独来独往,与洞天的山水融为一体。他神情安宁,静静地飘在水下一尺深处,金灿灿的湖水色同美酒,不断洗濯着他清新秀美的眉眼。
可是,今朝一滴露坠,正正好点在青年的眉心,是修道之人的灵台所在。
无数圈涟漪向外扩散。忽然,一枚极小的气泡逸出青年唇角,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一只白鹭飞过,似已习惯了水中沉眠的青年,见惯不怪,盘旋着寻找落叶栖身。但它忽然发现了什么,惊啼一声,“呼啦啦”振翅飞去。
只见青年的身后,一具较他庞大百倍的法身,已具雏形。离得近时不易发觉,但从高空俯瞰,湖中青年分明被自己的元婴置于小腹,恰在丹田上。而他的元婴法身同他一样,安睡着双手交叠,保护本体。
在白鹭鸣叫的刹那,青年的本体和法身同时睁眼。
“阿响!”
一声呼喊在湖上回荡,白翎意识回笼,身上似还残留着师弟怀抱的余温。不过,幻觉轻易消散,他正处于水里。
身后的元婴俶尔不见,白翎毫无察觉。不过他发呆到一半,发现自己往下沉,慌忙刨起水来。
不知为何,手脚一点也不协调,像罢工了整整一百年似的。白翎着急忙慌半天,连喝几大口金虹灵泉,总算记起“凌波咒”怎么念,狼狈地冲上了岸。
他浑身湿透,往草地上一瘫。
奇怪,太奇怪了!他刚才竟然同手同脚,跑这两步累得要命。
白翎闭了闭眼,昏头转向。他惦记着裴响,此时一看,却是岁月静好,风平浪定的景象。
师弟呢?碧落幡呢??围着他的一群人、穿紧身铠甲的红毛大波浪魔头呢???
全不见了!
白翎转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只因他跟照镜子似的,瞧见了自己的巨大遗像——不是画作,而是一尊石雕仙像,高约一丈,闲庭信步似的走在岸边,手提一柄斜长花锄。
仙像把白翎“生前”的气质把握得恰到好处,和其他正襟危坐的雕像不同,此刻正含笑望来。
在灵泉无法惠及的偏远凡家,常有为修真界著名道长塑像参拜之事。若仙像上刻了有效的符箓,道长本人又开了灵耳、接收呼召,凡人们遭难祈祷,道长便可能显灵相助。
长此以往,仙家开始给已逝的同门师友塑像。雕像底座上,照样刻个“祈灵符”,寓意魂兮归来,慰藉生者的思念之苦。
白翎记得这个传统,他在老祖笔记里读过。
问题是,他死了吗?
啊?!
僵硬的手脚缓过来一点,白翎立即起身,捏了个“风干诀”祛除水迹,背着手检视自个儿的遗像。
他溜达一圈,发现不仅遗像干净,青苔都没长,显然常受洒扫;遗像的底座上,还供奉了仨瓜俩枣。
供品没贴符却很新鲜,大概常换。并且,今日供的正是白翎此生最爱:神鸟斋出品花糕。
他拈起一块,是桃花的。
一口咬下,甜香扑鼻,白翎幸福得双眼直眯。他余光瞥见,底座上有不少刻字,这也是修真界风俗:把对逝者的缅怀之语刻在遗像上,据说可以传达给亡魂。
白翎边吃边看,果然都是熟悉之人的手笔。
第一个落笔的是师尊,字迹狂放:白翎,无字,无道号。嵌玉湖借尔小憩,逆徒不可贪睡。
白翎耸了耸肩。果然顾怜嘴里没好话,想让弟子复活都说得这么别具一格。
往下按照顺序,应该是师兄的寄语。却不知为何,空出一块,然后是女子的手书:游子迷途莫忘返,观星便可循折雨。不知何日是归期,何日归来何日聚。
白翎默念两遍,明白了林暗的意思。师姐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他能否醒来,只当他迷路忘归,等着他回家再会。
之后又空了很大一块地方,才是唐棠和驾鹤一脉小辈们的留言。
唐棠刻了上百个字,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白翎几乎能想见她埋头苦写的模样,把满腹伤心一股脑倒了出来,并且坚信他有复苏的一天。
小辈们也各具风格,悲观如冯丘,祝白翎一路走好;乐观如田漪,和唐棠一样觉得白翎迟早会回来;以及乐观过头如徐景,刻了个“你徐兄到此一游”,估计挨了打,又老老实实添笔:“来为白师兄上香”。
白翎看罢轻笑,可是他来回绕了三圈,硬是没找到裴响的字。
怎么回事,师弟不想他吗?
唐棠等人的刻字前,分明留了大片空档,明显是给裴响的。大伙儿留那么多地方,估计都认为,他有很多话想跟师兄说。
但不知为何,裴响一字未留。
白翎下意识地回忆,陷入长眠前的情景:师弟接了魔尊一刀——时也命也!师弟身负重伤——可气可叹!师弟拿走了碧落幡——
奇也怪哉!
白翎终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他的幡呢?
神级法器认主之后,虽然能给别人使用,但必须是主人认可之辈,且绝不会一去不回。
但当白翎往下想,试图记起裴响用碧落幡的所作所为时,灵台一片刺痛。他当时睡着了,类似在身躯极度受损的情况下,被《喜乐诸天奇经》强制关机。睡着之后的事,他一点也想不起来。
恰在此时,有人声靠近。
第102章 一百零二、烂柯 纵使相逢应不识。……
一个少男说:“不吃白不吃。我花二十个铜板买的, 不能浪费嘿嘿。”
另一个少女道:“吃吃吃就想着吃,供品也吃,不怕他半夜找你呀?”
“那不挺好吗?大家都很想他啊。”
“……”少女梗了一下, “等白老大醒了, 读你刻的破话, 看他削不削你完事。”
两人来到湖边, 没留意一角白衣闪过。白翎还处于神智和躯干都没适应的状态, 下意识躲了起来, 藏在自己的遗像后。
他修为又涨了, 虽然没探明涨了多少,但是完全没被田漪和徐景察觉。这二人的声音较以前有些变化, 褪去了青涩。
他们是来扫墓的。
田漪念动“定尘法”, 徐景则搓着手,迫不及待要拿桃花糕吃。他手伸到半空,忽觉得哪里不对,指着供品盘子问田漪:“喂, 你是不是偷吃啦?”
田漪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
“不儿,姐!我每次都供了两个时辰才吃的,白老大肯定享用过了……奇怪。不对。有情况!明明叠成小塔的,塔尖那块哪去了?”
徐景和田漪大眼对小眼, 片刻之后, 齐声鬼叫:“白老大真吃了啊啊啊啊啊!”
他们转身就跑, 却听见一记模糊的咳嗽。两个人毛骨悚然,“唰”地拔出各自兵刃,道:“谁在那里?”
“何方小贼混进折雨洞天,还敢偷吃爷爷我买的供品!”
田漪和徐景兵分两路,同时往雕像背后探头。白翎早料到他们如此, 稍一提气,如风起落花,掠步向上,直接越过了自己的遗像,翻身倒吊。
田漪和徐景没发现雕像后面有人,松了口气,但等缩回脑袋,却见一人吊在半空,正对着他们龇牙。
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再度响彻嵌玉湖。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影飞出梦微观,钉在两名小辈身前地上,寒光一闪,破碎消融。
顾怜刚被吵了一次,没想到一而再,耐心即刻告罄。
白翎忍着笑意说:“怎么回事啊,看你们长大不少,胆子倒变小了?”
“白老……白师兄!!!”
田漪和徐景由惊转乐,难抑喜色,忙把他抓下来,兴奋叫道:“你醒啦?什么时候醒的,你感觉怎么样啊!”
“你不会是妖怪变的吧……一百年了,整整一百年了——白师兄!”
徐景左看看、右瞧瞧,想拍白翎的肩验明正身,又不敢动手,生怕把好梦拍醒。
白翎却听见他说“一百年”,惊讶地睁大眼,问:“你说什么?我……我睡了一百年?!”
两人用力点头,一个哽咽,一个傻笑。
白翎被震撼到失语,双目放空。在他的感受里,不过是眼一闭一睁,而后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
怪不得田漪和徐景都发生了难以言说的变化,白翎此时看来,才发觉他们的长相更成熟了,以前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现在年近二十。对修道之人来说,的确经历了漫长岁月的雕琢。
“阿响……在哪里?”白翎喃喃道。
听闻此言,田漪与徐景同时一愣。
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白翎观察,他心生不妙,追问道:“他这一百年过得好吗?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给他的遗像底座刻字?
白翎环顾四周,也没瞧见木屋之类的住所。可他结丹闭关的时候,裴响曾经搭过的,还花大价钱买了法阵,以免错过他出关的动向。
田漪咬了咬唇,道:“说来话长……白师兄,你先回仙去山休息休息?不,仙去山已经没人了……你还是来大罗仙窟吧。等师姐忙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好好跟你讲。徐景,快去,给师姐报个信儿!”
“是是是,我去给师姐说一声……”
徐景拔腿要跑,但人还没动,便被白翎拎住了后衣领。
白翎越发感到他们的反应不对劲,问:“不能长话短说,让我有个底吗?田漪,徐景,阿响到底怎么了!还有仙去山,‘已经没人了’是什么意思,我师兄呢?”
田漪眼神躲闪,迎着白翎的注视,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猛地推了徐景一把。徐景脸都白了,疯狂摇头,不肯讲话。
白翎一阵没来由的头晕目眩,放开徐景,决定自己去一探究竟。
然而正在这时,梦微观上空凝聚金霞,一袭紫衣人影肃立其中,缓缓飘落。
白翎气息不稳,勉强唤道:“师尊。”
顾怜依旧足尖点着剑鞘,凌然于空。他倒是音容一如既往,百年不过弹指一挥。
顾怜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白翎一遍,哼道:“总算醒了。”
“多谢师尊,借我嵌玉湖。”白翎强笑一下,上前半步道,“师兄和阿响都去哪了?”
没想到,连顾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白翎不祥的预感几乎落实,面上的笑意彻底退散。
他道:“师尊都不肯说,肯定是有无数噩耗等着我……没事,我自己去问。这么大的霁青道场……总有人知道,总有人告诉我!”
“带他去见裴响。”终于,在白翎转身的刹那,顾怜对驾鹤一脉的二人下达了指令。紫衣剑修凝眉冷目,半晌又添上一句,“记得拦着他。”
说罢,顾怜拂袖移行,消失在原处。
白翎双手握拳,平复吐息后,向战战兢兢的小辈们露出微笑,说:“原来还能见到阿响,我当是怎么了呢。你们放心,不用拦我。路上,先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吧?”
—
得到顾怜的首肯后,田漪和徐景总算将百年旧事如实道来。
话匣子一经打开,滔滔不绝。但,他们先挑了不那么沉重的东西讲,也就是白翎与裴响的道号。
白翎沉眠之前便晋入了金丹后期,早该取道号了,结果婚典上出了那档子事,现在全修真界都当他已经仙逝。即便熟识之人不以道号相称,拜日神教的史官也必须记他一笔,不能再直呼其名。
在史官的三催四请之下,顾怜不得已,代两名弟子取了道号,白翎唤作“见星真人”。根据田漪的解释,顾怜是从林暗给白翎的遗像寄语得来的灵感,既然在外的游子迟迟不归、须夜观星象识别归途,索性叫他“见星”。
白翎边走边道:“可以,难为师尊的文学水准了。有个不错的寓意还朗朗上口,我谢谢他。”
顿了顿,问,“阿响呢?”
田漪说裴响的道号亦是师尊所取,便让白翎心里一沉。若师弟无恙,自然该他亲自想道号。
而且,道号要入了金丹期才有,白翎记得自己入睡前,裴响刚筑基后期。师弟修为暴涨,必然又受了重创。
徐景说:“裴师弟的道号叫‘还阳’。他的功法太凶险了,老是命悬一线,梦微道君金口玉言,取这道号,包他向死而生!”
“还阳真人……”白翎念了几遍,不觉浅笑道,“比我的道号还大白话呀。不过,平安最重要。师尊取得好。”
三人安静一会儿,眼看到了仙去山下,白翎抬头望去。
抱山的古榕年逾千载,突破寿数极限,垂落的根须竟然褪色成霜白,似满头华发一般。山间的草木苍翠依旧,不过,山腰的弟子廊舍,几乎淹没在了葳蕤之中。
徐景低声交代:“白师兄,渡尘真人半身入魔,已不为道场所容了。沉音魔尊将他扣在魔域,听说……他现在是魔尊幕僚。在沉音剑冢与其他三方魔窟的交战中,所向披靡。”
“啊,没死就行!”
白翎见徐景在“听说”后面停顿片刻,心脏上提,待听完师兄的际遇,才将其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师兄那么优秀,果然到哪都能升职加薪……嗯。”
两个小辈呆呆地瞪着他。
白翎后知后觉,自己的立场觉悟有待提高,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说:“不过我相信,师兄是被逼无奈的。他肯定身在魔域心在道。”
田漪“噗嗤”一声乐了,带着他往折雨洞天的出口走:“这几句才像样儿!前面几句,咱们虽然是那般想的,但只能自家人私下说啊,师兄你千万别在外边讲!”
徐景也说:“就是就是,太微一脉贼心不死,五年十载地提请昭雪司,要遣专人去魔域,把诸葛道长捉拿归案、道场问斩。贾济那厮,当上道君后那叫一个趾高气昂,狗眼看人低啊可恶至极!”
白翎皱眉道:“他?”
“是的……原本的七名道君中,问鼎与广寒两位陨落,所以不仅是贾济,咱们师姐也成道君了。总有些八公八婆,背地里指摘师姐是捡漏的,给她取难听的绰号……冯丘没来扫墓,就是因前些天和蛐蛐师姐的人打架,现在还躺床上呢。”
早在多年前,众人在裴府与裴夫人的怨灵缠斗时,曾有一名师弟,被磨盘打断小腿。当时,林暗果断祭出保命灵药,为其白骨生肉,免去了残废。
白翎忽然想起来,那个师弟正是冯丘。他笑了笑,说:“干得好啊,吾辈楷模。就该揍那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家伙。不过,广寒道君也死了?”
他隐约感觉抓住了关键,问:“怎么死的。”
田漪道:“被裴师弟杀死的。”
白翎:“……”
田漪深吸口气继续说:“他用你的碧落幡献舍给妖王,要再杀一个道君,唤醒老祖救你。是非道君可能算出了会有一劫,勉强保住性命,广寒道君却没那么好运。他们两个,一死一伤,都是裴师弟干的!”
白翎神情凝固,停步在古石门楣前。
徐景干脆也一股脑说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请了你家湖下的怨灵上身!嚯,修真界有史以来的最强怨灵啊——生前化神期修为,攒了一千多年的怨气,而且有先天剑骨!要不是老祖现世,镇压一切,简直……简直要把折雨洞天打烂了!”
他和田漪紧张地盯着白翎,而白翎脸上一片空白,少顷,眼底涌起无数种复杂情绪。
他使劲一闭目,最后道:“阿响现在在哪?”
“他在全性塔……以戴罪之身,在神教任职赎罪。等等、别走啊白师兄,还没说完!你、你要冷静,裴师弟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第103章 一百零三、如故 忘了,但没完全忘(?……
全性塔的中部, 一共二十层,坐落着拜日神教的三大辖司。
昭雪司掌罪罚自不必提,还有却风司、定水司, 一个负责降妖伏魔, 旨在扫除邪风;一个源于水能生财, 意为“稳固民生”。
辖司之下, 又有林立部门。
裴响而今就职的, 乃是却风司之笑忘门。
白翎本以为, 自己睡一觉过了一百年, 已经没有任何事能将他打倒了。得知师兄师弟俱还健在,他更是满怀欣喜。
没想到, 裴响关于他的记忆尽数被洗。师弟记得其他所有人, 除了一个姓白的师兄。
在裴响的记忆里,当初拜访裴府、接他回宗的,只有渡尘真人诸葛悟。师尊梦微道君座下,亦仅二名弟子而已。有位师兄排在他和诸葛悟中间, 不过因故早亡,从未和他相见。
秘境、黑市、兰林,无数个双人同往、并肩齐归的地方,也都变成了裴响独行所到之处。他对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倒是没忘, 唯独白翎, 像被从他脑海里抹去了。
当裴响回忆时, 意识照亮一幅幅画面,有一袭白衣身影,始终藏在照不亮的阴影中。一旦他试图注目,白影便像幻觉一般消散,徒留千疮百孔。
田漪和徐景描述了裴响失忆后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诸葛悟也曾被操控记忆, 以为白翎对此一无所知,所以努力地运用譬喻,助他理解。
然而,白翎明知是怎么回事,仍像被钉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他任由二人细细形容师弟是如何忘记他的,多听一句,脸色就更白一分。
终于,田漪发现他面上血色褪尽,止住了话头。白翎死到临头都能大笑,眼下却盯着远处的空中某点,一动不动。
他轻轻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哦,裴师弟他不是刺杀老祖嘛,之后被关在昭雪司,我们很久没见到他……差不多过了十年,才听说他出来,受到是非道君举荐,进却风司戴罪立功。我们找他的时候,他居然没问起你,我们实在奇怪,忍不住试探,结果就发现……发现他这样了。”
田漪说罢,徐景道:“白师兄,我们问了师姐才晓得,神教会对一些道行高深的罪人,采用剥夺记忆的惩罚,好教他们改过自新。‘笑忘门’全是这种人。”
白翎:“……”
见白翎转过来的神情实在骇然,田漪忙安慰他:“裴师弟和同僚们不一样啊!其他人是把前尘往事全忘了,个个当自己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裴师弟他,他却记得别的东西,只是……呃。”
“只是忘记了我。”
白翎低声接话,终于又皮笑肉不笑地牵动唇角。
呼吸变得艰难,视野突然发花。但他保持沉默,提气继续走,坚持要去全性塔。
徒步太慢了。白翎伸手向背后,尝试御剑。
可他摸了个空,道:“我剑呢?”
“裴师弟带着呀。他没从老祖手里抢回遗体,但是抢到了剑。我们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把你的剑好好背着。虽然……虽然他想不起来那是你的。”
白翎缓了口气,问:“背双剑?”
“不是的,裴师弟自己的剑……在刺向老祖时断了。”
“花谕”断了。
裴响的本命剑。
由白翎带他前往全性塔,手把手教他用塔印抽出的神级剑胆,于两人生死之际自发成形锻成的仙剑……断了。
断在一百年前。
白翎运起神行术,掠往全性塔。田漪和徐景谨记着顾怜的命令,不敢跟丢,在后面猛追。
不多时,熟悉的高塔进入眼帘。白翎径直往里闯,被过会儿才赶上的两个小辈一左一右、使劲搀住。
徐景道:“等等!白师兄,仙友们还不知道你醒了啊——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活了!”
“幸好我带着大师姐的令牌。”
田漪掏出一物,出示给迎上前的神教教徒。一百年过去,塔里服务仙友的教徒们基本换过一批,没人认出白翎。三人走太快,也没撞上哪个相熟的修士。
他们踏上塔中央的莲台,升入天井。
到达三大辖司的楼层后,每层皆是圆形大厅。环状的柜台围绕天井,供神官点卯、访客记名。柜台后面,八条走廊向外放射,通向不同的部门。
却风司位于另外两司中间,眼看已经过了,莲台依然上升。
田漪说:“白师兄,笑忘门个个是神教死士,屠魔狂人,没法直接找谁的。咱得先‘报案’,再小小地付出一点这个——才能见到裴师弟。”
少女把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白翎问:“银子?”
“塔印也行。”田漪往袖中掏了掏,转头问徐景,“你带了多少?凑点儿。”
幸好白翎的芥子袋没丢,他说:“当然不用你们出钱。我还有……这么多?!”
他刚把手伸进袋口,便被摸到的大堆塔印一惊。再摸两下,竟有三百枚之多,根本摸不过来。
白翎记得,自己的存货就小几十枚。可能是顾怜给他“收尸”的时候,多塞了一些“陪葬品”。
他立即给两个小辈各塞了一把,说:“之前辛苦你们了。我还有两百枚的样子,能见到阿响吗?”
话音落下,白翎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喃喃道:“为什么我像个掏空家底只为见花魁一面的穷书生……不是,笑忘门到底什么地方啊,难道有钱就能见他们吗?见他们干嘛???”
“巨款啊——”
田漪徐景却两眼放光,抹着哈喇子收起塔印,见白翎似笑非笑,才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花钱是为了拜托掮客,把裴师弟请来。说到底报案属于求助——仙友们想去某地除魔,或者接到了凡家祈灵,又没把握解决祸事,才会来请笑忘门的门客助阵。平时掮客是随机派人的,要想指定人选,最好通融一下。”
白翎记得掮客的意思,好像是中介。
他问:“……那阿响忙吗?”
“忙的,大忙人。他本来就有点传说色彩,行事又快准狠,一年到头都没空档。我们以前还想告诉他,关于你的事情来着。奇怪的是,讲了一次,下回见面他又忘了。我们怀疑神教搞鬼,师姐也提醒我们,小心弄巧成拙,反害了他。”
白翎心绪低沉,直觉认为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而是由于那则修《太上迢迢密文》之人的传言——此道者皆为情种。裴响的所作所为,肯定给是非道君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所以非要他忘掉师兄不可?
白翎神情平静,但心里一股无名火,无从宣泄,只能盯着莲台。他此时发觉,莲瓣比百年前他带裴响来时,深艳许多。看来莲台不变,只是重刷了好几遍漆。
忽然,脚下停止移动。本层的牌匾刻着“云来馆”,仿佛三大辖司共用的会客区域。
田漪在柜台登记,说明来意,三人被接引穿过长廊,步入一间茶室。
一名中年女子在内间的茶案旁等候,俨然是田漪所说的掮客。因不知笑忘门的底细,为免引起是非道君警觉,白翎没有跟着小辈进去,而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留在外间。
一扇屏风分隔内外,他恰好被屏风挡住。
掮客属于文职人员,修为低微,完全没有察觉。田漪把白翎事先备好的塔印推出,询问裴响有无闲暇。
掮客知道他们和裴响有交情,且看在重金份上,满口答应。内间墙壁挂满铃铛,她摇动其中一枚,说:“裴门客昨日刚回道场,两位来得巧。我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掮客取走一半塔印,笑容满面地离开茶室。
白翎在暗处看着,对于笑忘门的中介分成匪夷所思。但是田漪和徐景都见惯不怪的样子,他不禁皱眉:师弟打工的地方,压榨人太严重了吧?
没想到,茶案向两侧分开,把剩下的塔印也吞了个干净。
原来,“戴罪立功”指的是打白工。白翎以为师弟至少能分到一半,所以把塔印一枚不剩全交了,不曾想,尽数落入笑忘门和掮客的口袋。
那师弟这些年来,吃什么、用什么?他被昭雪司关押十载,可曾与家中联系?他的票折没被搜刮走吧?
白翎渐渐垂眸,未留意田漪和徐景冲他招手。恰在此时,一阵微弱的气流吹过,刚被掮客带上的门,开了。
掮客已走,白翎转出数步,正抱臂倚在屏风架上。他低着头,碎发飘过额前。
一道人影经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者一袭黑衣,在白翎抬眼的刹那,刚好看见他缠满绷带的手。
白纱布缠到了指尖,不再露出一丝缝隙。比视觉先反应过来的,是嗅觉,白翎在闻到熟悉淡香的刹那,倏然心脏缩紧。
他对上了一双漆黑静寂的眼睛。
来人停住步伐,也向他望来。此时此刻,飞渡的百年岁月终于落到了实处。
在目光相接时,白翎紧攥的心突然膨胀,整个胸腔都感到外扩的疼痛。抑或是他呼吸凝滞了太久,心肺一片火烧火燎,半晌后,才蓦地恢复吐息。
眼前人的面容,与百年前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少年人那种雌雄莫辨的漂亮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显露的俊美,肃杀道服映衬着仙姿月貌,黑白分明,更具侵略与压迫之意。
比起少年,用青年形容也愈发合适。如画的五官深藏锋芒,原来的冷冽,转为了凛然。此刻的裴响,神色无波,眼底无澜,目光直直地坠入白翎眸中。
以上视下,淡淡的,却是盯着他。
全然在看陌生人。
许久之后,裴响略带喑哑的嗓音响起。
他问:“你是?”
“……我是你师兄。”白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说道。
他缓慢地直起身子,眉头难以纾解,但还是凝视着阔别已久的师弟,他的阿响,微微笑了。
白翎补充道:“我是死了的那个。”
裴响不动声色,显然没有轻易相信。可是,他一语不发,似也说不出反驳和质疑的话。
裴响的喉结滚了滚,和白翎对视的眼中,流露出片刻迷惘。很快,他察觉了自己的反常,向白翎略一颔首,转身走向内间。
黑衣的下摆在眼前旋过,心口剧烈的酸胀后,只余麻木。
白翎松了气息,往后靠住屏风,回味着直冲灵台的晕眩。他们来之前忘记对词了,田漪和徐景旁观到一半,见裴响走来,立即乱了阵脚。
裴响倒是点了个头当问好,然后沉默地坐下。
少顷,他向外间稍稍侧首。
徐景立即说:“是真的,如假包换。他是你小师兄,今天刚活过来。你……你对他有印象吗?”
裴响转回视线,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忽然,他感到自身异状——背后的仙剑在颤。
裴响握住剑柄,不明何故,不过先制住其躁动。而后,他问田漪和徐景:“什么事。”
田漪绞尽脑汁地说:“我们是来……来……”
“我想追查一案,来请你帮忙。”
温和清亮的声音靠近,白衣青年撩动珠帘,走进内间。
田漪二人正和裴响面对面,裴响听闻此言,并未转动,唯有绷带紧裹的指节,稍微一收。
白翎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侧,也不看他,先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黑衣剑修却无声看来,说:“好。”
他对案子一个字没问,不知是因为自信,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白翎饮茶的动作一停,田漪和徐景也都露出了惊讶表情,嘴巴紧闭。
少顷,白翎两眼微弯,望向身侧。他向裴响凑近了一点,好像只是冲他笑笑,然后便拉回距离,道:“既然如此,就说定了。明天日落的时候吧,请你来折雨洞天详谈。”
他顿了顿,问,“少侠怎么称呼?”
“我的道号,还阳。”裴响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起身。
白翎说:“好,以道号相称不错。我的道号是……”
“我知道你。”
珠帘声动,黑衣剑修已经消失在门外。只剩他低而微哑的嗓音,慢慢传进手拢茶杯之人的耳中:
“白翎。我那位已故的师兄。”
第104章 一百零四、似是 铃铛回来啦^_^……
茶杯滚烫, 白翎却一直用手捂着。直到裴响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蓦地回过神来,“哎呀”一声。
白翎道:“阿响认识我?”
“当然啦白师兄, 你的遗像还在嵌玉湖边杵着呢, 裴师弟想看不见都难。他逢年过节皆要拜会梦微道君的, 还给你上过香。不过他的记忆是神教动的手脚嘛, 估计道君也没有办法……”徐景如释重负地嘀咕, “太好了, 来之前我还担心你接受不了, 会直接杀去找是非道君。”
白翎:“……”
白翎诚恳地说:“一段话里,每句都能戳我痛点, 你进步了徐景。”
徐景缩起脖子, 田漪道:“往、往好处想!一百年不见,裴师弟已经元婴前期了。百年升两个境界,修真界上一个这么厉害的,还是展月老祖。裴师弟仙途不可限量啊!”
白翎说:“首先, 我一直觉得他太像老祖了不好,非常不好,简直晦气。其次,阿响那破功法, 达到这样的升级速度……”
见田漪也缩起脖子, 他无奈道:“没关系, 是我不开的壶太多。不管你们说什么,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谢谢你俩,事已至此……师尊也没办法的话,就让我自己去找办法吧。哦,和阿响一起。”
徐景说:“我已经给师姐传讯了。你今晚来我们洞府住呗, 明天再打扫仙去山,等裴师弟来。”
“问题是我人刚醒,脑子完全乱的,没一点想法……唉,时间会不会约早了?应该再缓两天……不行,要搜罗点人帮忙,我去商行一趟。”
白翎说着起身,决定到霁青商行招兵买马。田漪和徐景踊跃请缨,但事关重大,牵涉到是非道君与神教,白翎是打死不会让小辈掺和进来的,他要对得起林暗。
而且白翎不想在神教的地盘久留,更信不过笑忘门。所以他也没打算再下一单,雇佣裴响的同僚们。
三人出了全性塔,沿大路下山。
白翎重新检查了一遍芥子袋,塔印没了,但银元还在。以前诸葛悟安排了商行的人定期给他送钱,后来买东西都有裴响结账,时至今日,两位埋单之人各有各的难处,白翎须妥善规划家底儿了。
幸好,去霁青商行招募一位靠谱的保镖,凭他的资金还是绰绰有余。白翎又给两名小辈各塞了一锭银子,不为别的,就为他们这些年勤勤恳恳地扫墓上供,不可亏待。
田漪和徐景一点不客气,接来便塞进袖中。
白翎好奇道:“林师姐给你们发零花钱多么?”
“跟别派比起来当然是多的,师姐有好东西都紧着我们。但是……嗐,白师兄,咱们驾鹤一脉有四代弟子啦,你晚上要不去见见?”徐景说着愁眉不展,“我自认为学艺不精,只收了两个,可他们花钱好似无底洞,天啊!我的裤腰带几十年没放松了!”
“啊?”白翎确实没想到这等变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他问田漪,“你呢?你收了几个。”
田漪笑得命苦:“我收了四个,别提了。大师姐当年带我们六个,到底怎么做到的?”
白翎扬眉,三人一路闲侃,转眼来到霁青城内。百年不见,风光依旧,不过在白翎看来,不论山上还是山下,行人都好似换了一批。
他们一进城,便瞧见前方挤得水泄不通,貌似有道场医修义诊,抓药免费。
城中居民排成了长龙,拖家带口来看病。一些野孩子混在队伍里,装作咳嗽,试图蒙混过关,整点甘草片当糖吃。
白翎本没在意,不料在义诊摊位上,瞅见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女修,面庞圆润,聚精会神地把着脉。她不像旁边的同门叮嘱病人,而是把注意事项写在草纸上,一张接一张地发。
印象中的小姑娘忽然抽条了,白翎尚未确认,田漪先道:“唐棠?”
恰好有钟声响起,医修们换班了。唐棠诊完手头的居民,似不想闲着,往抓药之处转,不经意间,撞见了刚下山的三人。
白翎笑着挥挥手,唐棠登时目瞪口呆,冲了过来。
她围着白翎观察一圈,手舞足蹈地比划。白翎见她还是不能说话,心生遗憾,但能感受到唐棠的欣喜,也说:“阿花能给别人看病了,好厉害啊!”
唐棠比了个“等下”的手势,掏出一本书。
白翎见此书极厚,而且由她手写的纸片装订而成,惊得同样微微张口。他接来一翻,目录分作两块儿:“修真界不可错过之事”,和“裴道长的传闻收录”。
白翎“啪”地合上书,郑重其事地说:“太感谢了,阿花。你真的……不行,这个你拿着!”
他二话不说,又取出了一锭银子,眼下除此以外,没别的能给。唐棠却后跳一步,指着身后的义诊摊。那边摆了一个功德箱,接受富户捐赠,帮罹患重症、时日无多的穷人料理后事。
白翎会意,把银两放进箱里。唐棠高兴得很,双眼一亮,又翻出一物,还给了他。
白翎望着眼前旧到黯淡的银铃,一时怔然。
显然,唐棠也知道诸葛悟的境况,轻叹口气,把手写的书翻到开头,示意白翎看。白翎这才知道,在他的婚典当日,问鼎死了。
唐棠冲上红台,试图救醒白翎的时候,被混进折雨洞天的问鼎发现。此人大喜过望,认定唐棠仍是他问鼎一脉的弟子、本派传承未断,试图趁乱把她拐走。
不幸中的万幸是,问鼎作恶多端,习惯了斩草除根。他要将唐棠的师尊师姐全杀了,好让唐棠死心。
医修们被聚集在战场后方,手无缚鸡之力,唐棠却有裴响赠的神级仙剑,关键时刻,“别寒”察觉了问鼎的杀意,为唐棠的师尊挡下致命一击。
其余道修尽在前方对敌,唐棠保护同门,左支右绌。然而,当她勉力抵御问鼎之际,一名魔修绕到后方偷袭,对她出手了。
问鼎纵身上前,替唐棠接招。而唐棠抓住那唯一的机会,趁问鼎背对她时,亲手杀了曾经的师祖。
看到此处,白翎面色微敛。
他看了唐棠一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是明白她为何还是说不出话了。唐棠摇了摇头,让他接着往下看,白翎瞧见了师兄的名字。
原来,诸葛悟被带去魔域之后,铃铛就飞快地结成了一层银锈,通体发灰。唐棠请人修过,经手的器修皆言,是铃铛另一端的人周遭魔气环绕,没有灵气让铃铛传讯的缘故。
唐棠思来想去,决定把铃铛还给白翎。或许某日,他还能以此联系上师兄。
白翎把灰扑扑、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的铃铛握在手里,低头片刻,想再问问唐棠的情况、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女修却笑着扫一扫手,与他们告别,然后转身跑回了义诊的摊位。
田漪不冷不热地说:“她在医修中,算有点名气了。”
白翎道:“真的?阿花在医道也很有天分吗?”
“不是。因为她不管哪一脉轮到义诊,都会下山。一年到头,每天出勤,霁青城的人们称她是‘观棋医仙’。而且,有时候病人无理取闹嘛,她那把剑一亮出来,大家就能好好沟通了。”
田漪说罢,耸了耸肩。白翎知道她心里窈娘的坎没过去,故只是静静听着,把铃铛系在腰间。
此时的他,像是回到了最初:一袭朴素的白麻道袍,腰间悬铃。通往霁青商行的路,也还是车水马龙。
对白翎而言,上回来不过是数个月前。
可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对接的两代掌柜,那个叫钱算珠的老人,以及他更老的、名为钱算盘的父亲。
青年渐渐不再说话,带着两名小辈,来到柜台前。霁青商行效劳于修士已达千年之久,对他这种情况应对纯熟,只听他说“百年前的钱姓掌柜”,立即请来了一个新老头。
白翎见此人面目熟悉,道:“钱掌柜?”
老头乐呵呵地行礼:“回禀仙长,老朽三生有幸,接了家父的班,代为照看贵洞府的产业。虽然家父于四十年前,已寿终正寝,但老朽蒙他教诲,数十年来不敢懈怠。请问仙长此番前来,有何见教?”
“寿终正寝啊……好。”白翎一时间,只听见了这四个字,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事,问,“你叫什么名字?”
老头颇不好意思地回答:“老朽名为金山。哈哈,仙长觉得俗气吧?”
“不。你的名字很好,钱掌柜。”
白翎心头的怅然不知为何,被老头的名字挥散。算盘,算珠,金山,一脉相承又平地起高楼,让他不觉间露出一抹笑意,言归正传,提出了此行目的。
白翎也想起了尹真。散修中拿钱办事、甚至卖命的不少,可惜像尹真那样,真有两把刷子的不多。
尹兄有能力,见识也广博,于关键时刻甚至能力挽狂澜——白翎至今犹记,他们师兄弟三人面对碧落幡放出的怨灵狂潮时,幸好有林暗和尹真招来的散修大军相助,才有命活到今天。
他不禁对钱掌柜描述了尹真的外观,希望有缘重聚。
可惜,钱掌柜对此人毫无印象。据他所言,如果真有那么个红衣胜枫、头戴蓑笠的英俊男子,即便他未曾见过,读来客简录时,也必定会记个大概。
为此,钱掌柜当着白翎的面儿,把简录取出来查询。他的简录从祖辈处继承而来,老头通过扉页的仙印,快速检阅“尹真”、“红衣”、“蓑笠”等最可能被录入的词汇,然而除了白裴二人与之初遇那天,钱算珠记过几人争斗、尹真斩杀一名窃贼,再无旁的只言片语。
白翎略感困惑。莫非尹真和他们分别后,浪迹天涯,再未回过霁青城?
既然无缘于故人,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留下定金,将此事托付给钱掌柜,见天色向晚,终于匆匆返程。
不过,白翎在路上闻香识点心铺子,找到了一家老字号。他买了足量的糖水、糕饼等物,让店家送去义诊摊,请无偿看病的医修们吃点零食。
田漪和徐景也各得了一份,见白翎一头扎进隔壁的杂货店,边吃边问:“白师兄,你还买啥?大罗仙窟都有,你晚上直接住呀。”
“你们不是开枝散叶了么?我也算当师叔的人了。”白翎笑吟吟出来,把换好的连号银票塞进袖子,向两人展示了一下新买的红包,说,“走吧。我现在是真的感觉,原来睡掉了一百年啊。”
第105章 一百零五、而非 即将开启新地图√……
饶是白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 当他走进大罗仙窟时,还是被入目的景象震了三震。
以前的浅滩一望无际,唯有芦花照夜, 融融似雪, 几座精巧的竹楼临水俏立。现在却划分出了三片区域, 左侧学堂馆阁, 当中会武高台, 右边弟子廊舍。一眼看去, 扑面是仙家气度, 壮丽非凡,全然不复旧时的闲野风貌了。
恰值午后, 弟子们三五成群, 刚从廊舍出来。他们身量不高,瞧着是一群小不点儿,结伴穿过练武场,前往书院。
忽然, 报时的道童以力运声,传诵时辰。弟子们忙不迭御剑的御剑、作法的作法,一片狼奔豕突之状,加速猛冲。
白翎三人不赶时间, 信步前行, 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 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 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林暗说,“据传,老祖当年与她和是非道君三人行走江湖,同舟共济。可惜那是两千年前啊,实在过于久远。我潜心追查,只发现了一个地方。确切地说,是一个部落的遗址:旧河郡。”
白翎专心听着,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祖铁三角的扬名之地,也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地。似有修习此道之人,直接将功法内容公开了,供全郡同修。彼时的旧河郡人,甚至因此得了新的名称,搜魂族。”
白翎喃喃道:“林师姐的意思是……我不可能去查神教,也不能找太徵道君,但可以去搜魂族的遗址?”
“对。虽说过去了两千年,旧河郡早已改建成了新河郡,但当地仍流传着不少关于搜魂术的古籍。”林暗见白翎双目微亮,仿佛想即刻动身似的,提醒他道,“不过那地方发生过一件怪事,所以本地人对搜魂一道讳莫如深,你去的话,一定万般小心。”
白翎问:“怪事?什么怪事!”
“旧河郡之所以覆灭重建,是因为千年之前,那里的人忽然忘记了一切。”林暗笃定地说,“世间鲜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太徵道君如此和老祖作对,必定掌握着什么。白师弟,或许你也察觉了,你和裴师弟二人的宿命,紧攥在你家师祖的手中。他钦点裴师弟入门,仅仅因预测到了先天剑骨出世吗?当年裴师弟从嵌玉湖下放出的怨灵,同样是先天剑骨。二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何不去查明旧事?或许你一直处于的立场,并不……”
女修言尽于此,取出一纸地图,递给白翎。
泛黄的牛皮卷上,标注着南方的丘陵环抱之间,一座形似天坑的古城。
第106章 一百零六、枷锁 习惯成自然。
“目标刚过壹号点位, 并无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