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无阙四肢疼的厉害, 血液流出身体的感觉也十分明显。
后来随着阵法启动,一道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照在无阙的身上。
他的灵识里开始闯入不属于他的记忆。
头颅里的剧痛渐渐胜过身体上的疼痛。
无阙想捂住额头惨叫,四肢却被牢牢固定, 动弹不得。
灵识里的场景渐渐清晰。
一位浑身散发神光的神仙,正站在轮回台前。
“你一块死物, 为何会生了情爱这种无用的东西。”
身后人满眼皆是对神的爱恋“我不知道,主人。”
“那便入人世轮回吧。何日磨去你能爱人的心, 何日回到本尊身边。”
身后人很是不舍,可他是眼前神仙创造的,不会违抗他的任何命令, 他也不愿违抗他的任何命令。
于是他站在轮回台前回望,最后说了一句“主人,我是爱你的。”
他的心为他的神明而生。
而后遵从他主人的心愿跳下了轮回台。
昏迷中的无阙无声呢喃着“主人, 别让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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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识中又出现新的场景。
是一位妇人怀抱婴儿冒着风雨, 在身后一群手持火把的山匪的追赶下,奔向山下。
那山路陡峭,妇人滑倒无数次, 依旧紧紧护着怀中孩儿, 用肉身替他遮挡乱石。
惊雷惹得本在熟睡的孩子哭泣, 妇人回望依旧紧追不舍的山匪们, 轻轻晃了晃襁褓里的孩子“会好起来的,等我们下了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爹爹,你外祖父母,你舅舅都会疼你的。”
“不要哭,好吗, 再忍忍。”
孩子停了哭声,妇人却沉默着落泪。
那孩子似懂非懂,伸出小手碰碰妇人的脸颊,而后舔了一口自己的小手,是苦苦的味道,他不喜欢。
可这味道以后他尝了许多次。
妇人擦掉眼泪,继续带着孩儿逃命,路途中失了绣鞋,又失了鞋袜。
那是她出嫁前,一针一线勾勒,还没来得及让新郎官看过。
她出身的白家虽不是顶级望族,却也是灵首城有头有脸的中等氏族。喜欢上了姓宋的竹马,纵使竹马家道中落,她依旧不离不弃。
二人未婚先偷偷煮了米,她想着非他不嫁,早些与他就与他了。
宋郎花言巧语,生米便煮成熟饭。爹爹气得吹胡子瞪眼,娘亲闻讯也晕了过去。
爹娘要赶她出门,她依旧非他不嫁,迫得爹娘一床锦被就将她嫁了出去。
那日大风,她嫁的不风光,没有什么嫁妆,宋郎家境贫寒,只雇得起四人抬的小轿子。
她倔强的抱着锦被,遮掩着显怀的肚子,跨上了花轿。
她以为她要嫁给爱情,即使将来贫穷困苦,可与所爱在一起她从不曾害怕。
可花轿停在了一处山脚,大风吹开花轿的帘门,没有迎亲的宋郎,只有满脸刀疤持刀而立的四五匪盗。
她被截上山,一呆就呆到了她的孩儿宋白玦出世。
刚刚能下地,她便趁着大雨遮掩,抱着宋白玦逃下了山。
她脚下皮肉磨得生血,一个个红脚印走至白府,拼命敲打娘家的大门,却无一人理会她。
最后是她的兄长出面,言说从她愿意嫁给宋锦程起,便不再是她白家人,不顾她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便将她赶了出去。
她又寻至宋府,却见宋府红绸红灯笼高挂,宋郎不情不愿的走出来,施舍般的给了她包碎银。
“此生无缘且别过,来生若逢再成蝶。”
他依旧如往常般,喜欢说些绕口的话,如今出口却再不是缠绵悱恻的情话。
“我已另娶,新夫人是三大氏族之一的赵氏的嫡次女,其父其兄皆是朝中大官,其姐更是贵为皇后。如此贵女,眼里断然容不得沙子,所以你我婚事就此作罢吧。”
宋白玦的母亲白灿秋如何能甘心呢。
她再不顾世家小姐的颜面,抱着宋白玦与宋锦程撕扯在一起。
于是惊到了那位出门查看的赵氏新妇,将要临产的孩子一受惊,竟是要立马出来。
新妇是宋锦程向上爬的天梯,万不可出差错,他着急扶着新妇回宋府寻医,再不愿施舍给白灿秋一个眼神。
白灿秋不服,拽住他的衣袖,不愿宋锦程离开,她怀中所抱也是宋锦程的孩子,凭什么她遭遇如此大难,得到的关心却比不上赵氏一分。
宋锦程却只觉他碍事,将人远远甩出去“你个失节弃妇,休要再抱着你那与山匪私通的野种,在我门前发疯。”
“若是还不速速离去,休怪我无情。”
白灿秋狼狈的坐在雨地里,此刻才注意到四周皆是对她指指点点的人群。
“那被山匪劫上山的新娘子就是她吗?”
“长的确实好看,难怪那些山匪要大肆宣扬自己抢了个美人。”
“诶,这宋少爷戴了这么一顶全城皆知的绿帽子,真是可怜。你看这新娘子走时还是未经人事的少女,回来连野种都有了。”
“可怜什么?这不宋少爷因祸得福,娶了个家世样貌更好的。”
“诶,诶,我说这事情是不是太巧了,前脚新娘被劫,后脚赵家娘子就嫁进了宋府。我看呀,这赵家娘子说不定是买凶抢人故意做局呢!”
白灿秋已被逼至绝境,又想到山匪曾说过有姓赵的送过他们许多银两。
“赵银珠,我不会放过你的。”
若白灿秋能见到宋锦程贿赂山匪与路人的样子,大概两个同被蒙骗的女人就不会敌对数年。
白灿秋弃了脸面,抱着宋白玦讲述宋锦程如何哄骗她怀孕,又如何另娶她人,赵家的小姐又是何等卑鄙,趁人之危。
她饿的连奶水都没有了,在小白玦要和她一起饿死前,她举着小白玦,闹着要滴血验亲。
赵银珠觉得丢人,宋锦程不愿事情再闹大,于是他们以发善心照顾被山匪折磨疯掉的女人为由,将白灿秋关进了后院柴房。
宋白玦的身份也最终定了下来——宋府老爷没名分的妾室遭山匪玷污后生下的小野种。
在宋满盈众星捧月,挑食掀翻桌子的时候,宋白玦已经会搓着小手在冰冷的水里替厨娘洗碗换取一块剩馒头带回去和娘亲分着吃。
便是这样天差地别的兄弟竟然成了朋友。
可能是兄弟间特有的牵绊,宋满盈很喜欢和这个同龄哥哥玩耍,宋白玦也很照顾这个小弟弟。
他们一起手牵手看蚂蚁爬过花园的石子路,一起坐在树下数飘落下来的树叶,也一起去找住在隔壁的崔臻桐玩耍。
可他们的父母不觉得,他们该是朋友。
赵银珠拿出锦帕擦拭宋满盈与宋白玦握过的手,吩咐婢女给小少爷好好洗个澡。
宋锦程则直接闯进柴房,在白灿秋满怀期待的眼神下,恶毒的说出“让这野种离满盈远些,别让满盈染了晦气。”
柴房门被宋锦程闭上的一刻,白灿秋好像真的疯了,一直尖叫到宋白玦洗完碗筷回来。
她伸手打掉宋白玦手里的馒头,而后对着宋白玦又掐又拧,直拧的宋白玦胳膊腿上都是青紫。
“他是我们的仇人,谁允许你去腆着脸和他玩的。”白灿秋恶毒的咒骂着“你身上留着白眼狼的血,你也是个恶毒心肠的。告诉你,想要讨好他们,然后也抛弃我,你做梦。”
“你一辈子都是疯子生的小疯子,失贞女人生的野种。”
小白玦却忍着疼,不叫眼泪流下,迈着小腿将馒头捡回来,剥了表面那层脏掉的皮,又举起来喂白灿秋。
“娘亲说过的,山上什么也没发生,白玦不是小野种。”
白灿秋愣了一下,突然将白玦抱在怀里,委屈的哭了起来。
小白玦擦着白灿秋的眼泪“娘亲不哭,孩儿永远相信娘亲。就算娘亲真的在山上有过不好的回忆,娘亲也是白玦白白亮亮的月亮。白玦就算是野种,也没关系,只要是娘亲的孩子就够了。”
“不是野种。”白灿秋紧紧搂住“我们白玦才该是宋府正儿八经的嫡少爷。”
白灿秋眼里溢出狠毒的光来“白玦想过好日子吗?想让爹爹待玦儿如满盈一般吗?”
宋白玦想说他只要有娘亲就够了,可看着娘亲好不容易恢复的生机,还是点了头“想。”
白灿秋兴奋了起来“你明日带着弟弟去冰湖上画着圈的位置玩,让他站在圆圈正中心。然后你的爹爹就会回来了。”
小白玦问“会对弟弟造成不好的影响吗?”
“没有,他有那么多人宠着,会有什么事。”白灿秋蛊惑着。
小白玦最终点了头,将宋满盈引上了冰湖。
弟弟掉下冰湖的瞬间,小白玦知道娘亲骗了他。
他慌忙四处找人,只唤来了崔臻桐。
崔臻桐急急忙忙将宋满盈捞上来,又将其背回宋府。
等医师背着药箱匆匆而来,崔臻桐跑了出去,拉着宋白玦就要跑。
“和我走吧,留下来,你会被他们打死的。”
崔臻桐见证了宋白玦在宋府过的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被宋白玦坚韧的心感动,时常为他送饭,陪他玩耍。
崔臻桐承诺过,待他有一日能独挡一面,就把宋白玦从宋府接出来,做他的家人。
“如今我提前兑现诺言,你快跟我走吧。”
宋白玦摇了摇头,他不能留下娘亲一个人面对宋锦程和赵银珠的怒火,也放不下自小就体弱总冲他撒娇的弟弟。
他没逃,甚至在下人来报,只有崔臻桐能救宋满盈性命的时候,他劝说崔臻桐回去见了宋满盈一面。
他本以为他们的未来还很长,可那便是他幼时彼此懵懂爱恋的全部。
宋满盈寒气入体奄奄一息,赵银珠气昏过去,宋锦程前来柴房兴师问罪。
白灿秋气势不落下风“死了最好,死了你就只有白玦一个儿子了。”
她想拿子嗣拿捏宋锦程,却不知宋锦程一点也不会在乎宋白玦。
“这样的野种,绝不可能进我宋家族谱。”
白灿秋情绪激动,扑上去要撕咬宋锦程“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嫁给你之前就已经有了身孕,你知道的白玦是你的孩子,名字也是你取的。”
宋锦程满不在乎“那又如何,我需要的是一个贵族女子生的血脉,而不是你个被赶出家门,失了贞洁,毁了名声的疯女人生的说不清孩子来源的野种。”
“你错就错在不该在嫁给我前和白家断绝关系,错就错在不该在我另有良配时出来搅局。你所遭遇种种不过是对你错误行为的惩罚。”
“那那些情爱呢?都是骗我的吗?”白灿秋眼神迷茫。
宋锦程态度坚定“是。”
白灿秋尖叫着伸出长指甲扑向宋锦程,想将他的脸刮花,却被侍从拦住。
“来人,送这疯女人去西山尼姑庵里修行,务必叫她每日抄写佛经三百遍替我儿祈福,再与佛前磕头三百为我儿赎罪。”
一句话定了白灿秋的下半辈子。
宋白玦不舍,扯着娘亲的袖子不愿意放开。
宋锦程亲手将他们母子拉开,而后冷冷的将宋白玦甩在柴火堆里。
“从今日起,停了他的饭食,让他在柴房里自生自灭。”
说罢宋锦程便甩袖离开。
随着众人离去,柴房门窗皆被钉死,唯留白玦一人自生自灭。
亲生父亲竟要将他活活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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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玦捂着饿的发疼的肚子,想着娘亲是否有饭吃。
他紧紧盯着柴房缝隙,祈祷无论是谁,请来救救他。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他在缝隙里看见崔臻桐路过,于是跑到门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拼命摇着房门。
“臻桐哥哥,救我。”
崔臻桐砸碎木门,将他抱在了怀里。
小白玦以为他终于得救,却听崔臻桐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又是谁把你关到这里的?”
他的臻桐哥哥好像不记得他了。
是因为他差点害死弟弟,所以臻桐哥哥不愿认他了吗?
幸运的是,臻桐哥哥还是大发善心向父亲求情将他放了出来。
可令人心痛的是,臻桐哥哥与弟弟定了娃娃亲。
宋白玦作为差点害死弟弟的罪人成了宋满盈房里出气的木偶。弟弟不再对他依恋,每天变着法子的折腾他,挨打受罚,没饭吃。
而崔臻桐只是旁观,甚至眼里带着对他的厌恶。
那日是花灯节,城里规矩举办热闹的花灯会,宋白玦从来没去。
于是崔臻桐邀请他同去时,宋白玦毫不设防,久违的牵到了崔臻桐的手。
他们走在人流里看着各色花灯的小摊,他松了崔臻桐的手在他皱皱巴巴的荷包里掏出几枚攒了很久的铜板,说要为弟弟和崔臻桐买一盏最简单的莲花灯,在上面写上他的祝福,希望弟弟和臻桐哥哥可以平安喜乐,希望他们能百年好合。
他会乖乖走到角落里,默默祝福他们。
可他再抬头,崔臻桐已被人群挤远,只剩个衣角。
宋白玦拿了花灯,匆匆忙忙向那衣角追去。
最后在暗巷子里,他瞧见了衣服的主人,却并不是崔臻桐。
他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如果那算家的话。
“哥哥,我想回家。”灵识里的孩子卷曲在寒风肆虐的街角,无阙的眼角与那孩子挂上同样的一串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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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再转。
宋白玦成了人牙子手中赚钱的工具。
棍棒抽打中,学会一些简单的杂技,拿着个小破碗沿街卖艺乞讨。
与他组成搭档的小孩,比白玦早来,对白玦照顾有佳,带白玦熟悉环境,填补白玦空洞的心,但嘴里总是嘟囔着“我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总有一天,我父亲母亲会接我回去。”
可这小孩长的黑瘦,大家都叫他小黑炭,那有一点富家少爷的样子。
那小孩总是心高气傲,不愿意卖艺。
白玦为报答他,一人乞讨两人份的钱,只是不能答应小黑炭一起逃跑。
他们是搭档,一个人跑掉,另一个人会被打死的吧。
在又一次宋白玦拦住逃跑的小黑炭时,小黑炭情绪激动地指着远处渐渐走远的一对有钱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