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第 71 章
陡然, 似夜色落了下来,罩住莺然的眼。
莺然愣了下,旋即听到炸耳的轰鸣。
她动了动手指, 感到自己回归了现实, 指尖触到了冰冷地面。
忽的身子一轻, 有人将她抱起。
她尚未睁开眼,便听有人歇斯底里:
“徐离陵,你这个疯子!你怎么敢!”
莺然睁开眼,随着抱她之人身子轻旋避开术法, 将整座大殿环视。
映入眼帘的, 是满地死相各异的尸体。
他们仍在阵法之位,凄惨的死状, 似有天地异力从他们体内爆发。
独剩神女还活着, 不知经受了什么, 狼狈不堪, 不要命地使出极招攻向徐离陵。
莺然听见急急脚步震动,似有大批人往上冲来。
未见人影,便听人声。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在哪儿?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他肯定还在殿里,先前陷入幻阵之前, 我听到动静就是从殿里传开的。”
“大家一起上,就不信弄不死他!”
……
许许多多的声音嘶吼着, 愤怒着。
黑压压的修士从下方冲来,目光一定,锁住莺然的方向, 提武施法, 直向抱着她的徐离陵袭来。
他们身后不断有修士前赴后继跟上, 满目怒火。
莺然心头一紧,问徐离陵:“你做了什么?”
徐离陵:“破了幻境。”
他语调十分平静,反倒显出几分无辜。
什么幻境?
莺然没入幻境,甚是云里雾里,但眼下顾不得问——神女发了狂,那些修士亦然,战局紧张。
她只得想:难不成他们得知了神女与徐离陵的身份,皆是受神女之召而来?
思量间,神女已数道杀招齐发,待众修赶到,立刻与她一同围杀徐离陵。
徐离陵抱着莺然,身形翻转间躲过数道极招。
他动作太快,莺然在他怀中头晕目眩。
四面八方皆是铺天盖地的杀招,大殿被炸得千疮百孔。
徐离陵恢复了凡身,双手护着莺然,腾不出手反击,只凭道珠招架,向森罗剑匣而去。
混战间,亦有人发现剑匣。将围杀徐离陵的气势,暗暗投在了夺取剑匣上。
徐离陵一个纵踏,一脚将夺取剑匣之人踢开。
随后旋身踢向剑匣,剑匣直从地中飞出,凌空而转。
众人屏息,思量之间,暂弃徐离陵,直奔剑匣而去。
徐离陵却是脚尖点地,身如云鹤,轻若游鸿,一脚踩在剑匣之上。
他脚踏剑匣,怀抱莺然,袖袍翻飞,若杀神从天而降。
轰然一声剑匣落地,荡出撼天之威震退众人。
只听众修痛呼飞出,神女亦痛吟一声,撞在神柱上。
森罗白玉匣开,六剑自匣中而展。
在破窗日曜的辉芒之中,圣威震动尘寰。
众皆怔然,凝望那辉光中的六剑。
徐离陵再踢剑匣。
剑匣飞转,六剑齐出,横扫众修。
众修连忙爬起,各展其能抵挡。
徐离陵在此时机,纵身跃过众人,将莺然放在神殿九层的出口处。
莺然脚落地,勉力站稳。自知修为无力应对这样的局面,在此只会叫徐离陵束手束脚,果断道:“你去吧,我下楼去找大花他们。”
徐离陵应声,回身,在剑匣落下、众人将杀向转到出口之时,重回杀阵杀招之中。
莺然手撑阶梯残破的栏杆,正要下楼,迎面撞上关熠同其两位好友与赵衔月四人。
四人见她,尽皆错愕。
莺然面有喜色:“关熠。”
关熠回神,冲上来欣喜道:“莺莺,你没事!”
莺然不解:“怎么了?我能有什么事?”
关熠神情复杂:“此事稍后再说,楼上这动静是?”
莺然简单说了情况:“咱们先下楼去。免得刀剑无眼,受了连累。”
关熠应“好”,扶莺然下楼。
赵衔月却眉头一皱,堵住阶梯:“你不能走。你若走了,上面那些修士全都会死在徐离陵手里的。”
莺然温言道:“赵姑娘,你不会觉得,我好心到会去要求怀真对要杀他之人,以德报怨吧?”
赵衔月:“他们要杀徐离陵,是因为徐离陵先在幻境里折磨他们。”
莺然一愣:“什么幻境?”
赵衔月喃喃:“你竟不曾入幻……是了,徐离陵既能在幻境中保持清醒,也定能在神女的天衍集杀阵引你魂魄入幻之前,想法子护住你。”
莺然若有所思,顷刻间明白了她为何会在徐离陵的魂识中——
徐离陵竟将她的魂魄护在他的神魂之中,以阻止她被引入幻境。
莺然难掩讶异,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
不过这些不必对赵衔月言明,她恢复寻常之色,请赵衔月说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关熠瞪着眼,冷了脸,警告赵衔月闭嘴。
但莺然把他推到一边去,斜他一眼。
赵衔月也不怕他:“是神女,联合化身成天枢弟子的天霄众仙,以神女异力和众仙仙力,造出天衍集杀幻阵。此阵波及范围极广,能在顷刻间,将所有受幻阵威能影响之人的神魂,统统引入幻杀阵中。”
“此杀阵与寻常杀阵不同的是,既名天衍,便是杀阵所造幻境,非人力所为。而是有天命衍生出的,每个人的另一种人生可能。此阵又为杀阵。这种人生可能,便会合乎人生最圆满的情况,将人困杀其中,不知不觉永眠于幻阵。若死于幻阵,现实中便也死了……”
莺然不解:“照这么说,怀真破幻阵,是救了你们才对。”
赵衔月:“可神女创出的幻阵。只针对徐离陵一人。只要他不在幻阵中开杀,其他人都不会死,只当是做了一场美梦。”
莺然眸色微凝,只觉可笑:“幻境要杀我的夫君,他不破幻阵,难道要为了你们等死吗?”
赵衔月喉头一堵,反应过来自己的偏颇,避开莺然视线。
莺然没有接着讽刺。
她知立场不同,人就是很难公正。大多时候,第一反应都是为己方辩护。
她道:“请继续说吧。”
赵衔月轻轻“嗯”了声:“徐离陵在幻境里,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他没有再入魔,他还是那样威震三界,举世无双的天之骄子。但他并没有失忆,他记得这是幻境。所以,他一睁眼,回到他十五生辰那天,便直接开杀……”
赵衔月那时不在屠杀现场,但因特殊机缘,知晓了情况——
徐离陵被迎入生辰宴上,旋即出剑,目之所及,但凡活物,一律斩杀。
他的爹娘胞弟亲族,一个都没能逃出。
他屠了徐离城,启了护城大阵,将得知噩耗、前来围剿他的地仙也一律杀尽。
这次杀不尽的,那便歇息完了继续杀。
杀完徐离城,就趁还未绝地天通杀上天霄,从天霄杀到琼宇,从琼宇杀到云州,再从云州杀到曜境。
神女时年九岁,早早地去了曜境寻到师父师妹,请求她的神帝父亲允许她将师妹带回天霄无极天陪她,静待幻境发展。
听闻徐离陵发了疯似地屠戮众生,她瞬间猜到,这幻境没能蛊惑徐离陵。
徐离陵知晓她的身份,知晓她此刻必躲在无极天,便以屠杀之法逼她现身。
神女虽知道自己的幻境波及了秘境中的修士,徐离陵这样杀下去,定然会将那些人也一同杀死。
但,为了能困杀徐离陵,她再一次选择了舍弃无用之人。
幻境中徐离陵十五岁,修为尚不及现实如今。
无极天有神帝布下的天地结界,非常人能入,便是天霄众仙也无法轻易踏足。以徐离陵现在的情况,他杀不上来。
神女召集一同入境的二十八上仙商量对策,决定干脆就利用幻境中的一切,耗死徐离陵。
毕竟幻境是针对徐离陵的。
徐离陵待在其中越久,神魂受损越重。他如此疯狂开杀,更是损耗魂力。
谁知徐离陵似知晓了她的盘算,杀到一半停了手,闭关练功去了。
这可又把神女气得够呛,只觉徐离陵在戏耍她。
且天衍集杀阵因幻境真实,源自天命衍生,虽能损耗徐离陵神魂,但徐离陵在幻境中的修为,却是当真可以日益增长的。
“这原也是天衍集杀阵的妙处,可让人在登上巅峰的美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
赵衔月道:“可按照徐离陵的发展,若他不入魔,以他的天资,他可能会在十年内便登上无极天。”
“幻境中的十年,根本耗不死徐离陵,甚至对他神魂损伤也寥寥无几。而让徐离陵成长至那样的境地,神女同二十八名上仙反倒可能被徐离陵在幻境中杀死。”
“神女无法,只得再出奇招,逼徐离陵开杀。但这次,她出了个昏招。”
莺然沉了眉眼,既奇怪赵衔月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好似与神女为伍似的。
又为徐离陵担心,他在幻境到底经历了什么。
赵衔月:“神女放出消息,说你被她抓了。”
“徐离陵虽记得自己身处幻境、记得你没入幻境,但不知为何,还是因此消息出了关。但这次他出关后,竟直接入了魔道。”
莺然错愕:“怎会……”
她亲眼见过他被迫入魔的痛苦,无法想象,他怎会选择再一次经历。
赵衔月:“他练了魔功,一座城一座城地屠杀,所杀之人,难以计数,皆用来炼化提升修为。不过短短时间,他的修为便增长到可怕的地步。”
“世间存活之人,皆对他畏惧至极。纷纷拜仙神,请求他们出面救世。可他们不知道。琼宇与天霄,也早已在被徐离陵赶在绝地天通之前,拿来练了魔功,成了死地,只剩下满地尸骨。”
“唯剩曜境,徐离陵许是有意,迟迟没有打上去。但神女承受不住,终于带着众仙下界,迎战徐离陵。”
结果,可想而知。
二十八上仙惨死,故而现实里,他们呈现出有异力自体内爆出的死状。
神女身为幻境操控者,又身为曜境神女、天外任务者,有异力加持,勉强撑到了最后,却也是受尽了折磨。
终于难以忍受,主动解了幻境。
“这之后的事,便是眼下这般了……”
赵衔月道,“因天衍集杀阵,给予入幻者是圆满的天命。徐离陵在幻境里虽几乎屠遍三界,但唯独没屠过懿王洲。故大多修士最终躲到了懿王洲,避过了杀劫。”
“可死是免了,活着也痛苦。徐离陵在屠城练魔功时,没少折磨他们,对他们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与屈辱。且他们并不知道徐离陵的身份,只以为他的魔身是幻境赋予的,这才一觉醒来,便大胆地冲上来报仇。”
赵衔月若有所指地睨了眼陈训与周甫,二人脸色颇为难看,避开她的视线。
若非关熠是他们的好友,他们不知晓徐离陵真实身份,他们也必然是神殿九层上,围剿徐离陵的一员。
莺然望向关熠和他们,眼中是歉意与关切。
关熠忙道:“我没事,我是有记忆的。一开始听闻消息,就躲在了懿王洲没出去。”
莺然讶异。
赵衔月:“他天运极好。”
莺然想起大花也说过,关熠是男主命。
莺然对他笑了,转面又问赵衔月:“那你……你说的这样详尽,好似布局之人般了解一切。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赵衔月心知莺然嘴上问真假,实则是试探她的底细。
她也不遮掩,因为她的底牌已经因在幻境刚启时,为护她而毁了。
她拿出一块龙骨玉环,正是先前容纳弦花的那块。
只不过上面的护魂之花已经消失,玉环也碎成了两半。
她低垂眼帘注视着玉环:“我同你说过,我有奇遇。这便是奇遇中的那位,赠我的礼物。我被牵扯入幻后,它让我保持了魂体之状,不知怎的,跟在了神女的身旁。”
神女察觉不到她。
但她却能通过神女纵观全局。
莺然心猜,若是如此,那位任务者,肯定是给赵衔月留了能量护身。
因能量不能直接给予留存,故而留在了玉环上。
任务者的能量都是出自总部,是一样的。赵衔月才会被幻境认成神女,同神女绑在一起。
原来护魂之花,护的不是弦花,而是赵衔月。
莺然脸上流露出一丝可惜。
那人留给赵衔月的护身之礼,就这样毁了。
在场之人中,只有莺然知晓赵衔月的奇遇是什么。
她出言安慰:“你没事,便是他最大的期望了。”
赵衔月呢喃:“我倒希望能入幻……”
幻境中的世界是圆满的,如此,她也许还能再见到他。
莺然愣了愣。
她没听清赵衔月的话,但从赵衔月的神情中,看出赵衔月对那人的感情不一般。
赵衔月收起玉环,倒是很坦然:“不必担心我。他真正留给我的,不是玉环,我都知道。”
说罢,她又肃色,对莺然请求道:“恳请你回去,劝徐离陵停手。那些修士大多是无辜的,若非徐离陵折磨他们,他们也不会冲过来报仇。”
莺然思量须臾,对他们道:“那你们先走,莫要让人发现我们认识。否则有麻烦的,便是你们。”
关熠眉头紧皱,不愿丢下莺然。
莺然对他笑:“有怀真在,你还怕我出事?”
正是因为有他在,才怕啊!
以前关熠只觉徐离陵是个有风度有底线有教养的魔,对莺莺又很好,这才渐渐安心莺莺同他在一起。
但如今——
他虽不在徐离陵的屠杀范围内,却也算半个亲历者。
徐离陵……
根本就是个伪装成正常人的疯子!
怎么会有人杀人如呼吸,炼人如喝水。手段那样残忍暴戾,城府那样狠毒奸恶,对世间的一切都没有半点恻隐之心?
莺莺和这种人在一起,他怎能不怕?
关熠想说些什么。
赵衔月提醒他:“再不走,上面的人怕是要被徐离陵杀光了。”
关熠沉了口气,对上莺然含笑的温意眼眸,倏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就算说了,她也不会跟他走的吧。
就像在云水县那样。
关熠抬手,无奈地想敲下莺然的头,终是没敲,只道:“妹夫若是对你不好,你可要赶紧跑。别指望我为你出头啊,我打不过他。”
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豁出命也会护她周全。
自爹娘死后,在这世上,他最在乎的,唯有先生、师娘与莺莺。
三人不分先后,都是他心中的至亲。
就连他所修之道,都只能排在他们之后。
莺然被逗笑:“别担心了,快走吧”
关熠应声,与好友、赵衔月一同疾步离开。
见他们御剑飞走,莺然快步走回神殿九层,深吸口气,抬高音量:“怀真,住手。”
霎时,世间为之一静。
眼下场景,徐离陵不用化出魔身,也凭借森罗剑匣按着在场所有修士打。
就连神女也因幻境被破,身受重创、又精神受折磨,此刻疯癫混乱,发挥不出真正实力。
至多高过在场众修,却也全然不是手掌森罗剑匣的徐离陵的对手。
徐离陵一停,正与之厮战的众人也都停。
他们早生退意,奈何逃不出徐离陵的控制,跑不掉。
这会儿终于得了空,有的暗暗喘息,有的瞥见地上尸体,已经想溜。
神女转眸,发髻散乱不堪,一双上挑凤眼盯着她,好似也冷静下来了。
莺然对众修道:“我知你们是因幻境中受辱、或是别的仇怨,前来讨伐我夫君。但你们当清楚,连累你们入幻的,不是我夫君。”
“若真要寻仇,当溯其根源,而不是滥伤与你们同为受害者之人。”
只不过徐离陵这个受害者,可怕得令人忘了他是受害者。
众修若有所思。
仍有些愤恨的,因同门或道友被徐离陵所杀,但冷静思量,也知寻不了仇,反可能葬送自己性命。
莺然冲徐离陵伸出手,示意他过来。
徐离陵拂袖收起剑匣,泰然自若地从自动让开条路的众修间走出,走向莺然。
莺然牵起他,对众修颔首:“为诸位所受之伤,我深表歉意。”
见她如此好说话,有人眼珠转动,欲趁势得些补偿。
莺然又沉声道:“但我已提醒诸位,真正的仇人是谁。若诸位仍纠缠不放,我不介意我的夫君,大开杀戒。”
众人神色一凛。
原本想要补偿或是责骂的,也都憋了回去。
他们余光里时时刻刻留意着徐离陵。
先前还一剑杀倒一片的疯子,这会儿乖乖站在那娇小的女修身边,倒像个斯文温润的书生了。
正垂着眼眸,认真听她说话。
她说如何,便是如何,半点不满或不情愿也无。
莺然在众修的安静中,向他们行礼告辞,牵着徐离陵的手下楼。
神女眼神一沉,想追上。
一具男尸从她背后拉住她,低声道:“走。”
神女蹙眉回眸:“你又……”
随后在众修尚未反应过来时,系统带她离开。
神女消失原地,只剩男尸倒下。
另一厢,离开众修视线,莺然不复先前威严镇定,拉着徐离陵往下跑。
直跑到门口,骑上飞驹,带上大花与小黄飞走,才舒出口气。
身子放松,仰倒在徐离陵怀里。
神殿九层的尸体真多啊。
她似乎能够想象,那些人在幻境里,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场景了。
徐离陵一手拥她身子,一手安抚地抚慰她,纵飞驹往秘境外去。
这会儿秘境内的消息尚未传出。
飞驹飞出秘境,守在门口的弟子们也没多问。
一出来莺然才发觉,外界竟已是春日。
四野积雪尽消,碧草莹莹。
早有受牵连的弟子因恐惧先跑了出来,他们也提前出来,倒不算显眼。
听到四周有人议论秘境之事,莺然忙催徐离陵快走,低声道:“待消息传出,想走可就麻烦了。”
徐离陵老神在在。
于他而言不麻烦。
麻烦的是要寻仇之人。
但莺然可不想再妄添杀孽,直飞出营地之外,一路直往飞霄去,要趁徐离陵身份未传开之前,去赴岳朝秋的比剑之约。
神道秘境的入口在荒原深处,离北境城尚有一夜距离,要直接奔出荒原,那更是得在荒原之上过一夜。
好在这会儿虽有春寒,但已能应付。
碧野茫茫,可见有异兽在碧草间成群结队,或吃草、或捕猎。
倒也别有风致、开阔旷达。
碧草间有花盛开,莺然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湿润草香,身心放松许多。
转念想到幻境之事,她倚在徐离陵怀中,轻轻问:“你入幻境时,怎么将我放魂识里去的?”
徐离陵:“她启了幻境。”
莺然不是这个意思。
她心道问徐离陵话总是这么麻烦,无奈:“我是说你怎么做到的?”
徐离陵:“引出你心魂,将其纳入魂识之境中。”
说的好轻巧,但当世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
莺然:“那你可知我在你魂识里看到了什么?”
徐离陵:“知道。”
他不在意,随便她看。
莺然:……
他太平静了。
她想与他聊聊魂识中所见他的过往,都觉得自己像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算了。
他既如此,她便不聊了,只最后问一句:“那我做了什么,你也知晓?”
徐离陵:“知晓。”
莺然莞尔,柔柔地望着他。
她想的,是最后她凝化实体抱住他的事。
想他知晓便好。就算改不了他的记忆,也能给予几分安慰。
却听徐离陵道:“寻常给你看时,你不看。待我受伤之时,你眼也不眨地看。”
莺然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他神殿脱衣之事,霎时脸上红热。
徐离陵:“你原是有特殊癖……”
他话未说完,莺然羞恼地轻打他嘴:“你闭嘴!”
????????
作者留言:
某不愿透露姓名提前逃出秘境的修士:什么?你是说在幻境里杀穿整个世界,把我杀出心理阴影从此看到血肉就想吐的魔头,就这么被一个姑娘打嘴还一声不吭吗[问号]那被他吓成这样的我算什么[小丑] 小黄:过分了[愤怒] 某不愿透露姓名提前逃出秘境的修士:就是[求你了] 大花:[吃瓜] 小黄:她哪有打魔头嘴,她只是用她的手去亲魔头的嘴而已啦[好的] 某不愿透露姓名提前逃出秘境的修士:……[小丑] 大花:意料之中,走狗说话是这样的[吃瓜] 88个小红包[抱抱]
72. 第 72 章
他又在戏弄她。
她那时分明是心疼他。
徐离陵神色平平, 眉尾轻抬,似看穿她在恼羞成怒。
莺然念及他记忆里的苦,忍了忍, 照寻常与他说话:“你既能感受到我的动向, 为何神女骗你, 你还是去了?”
先前她在殿中说了她已知幻境之事。
徐离陵料想是关熠等人告诉她的,倒也不为自己杀人屠城的行径辩解半分。
他道:“乱吠的狗,总要打过,才会连吠叫的念头都不敢有。”
马屁股上的小黄闻言夹紧尾巴。
莺然无奈又好笑地倚入他怀中。
说话间, 天色已由明转暗。
春日荒原的天际与冬日不同, 绚丽温吞的霞云,若锦缎在天际翩飞。
于霞光中, 徐离陵忽纵飞驹落入草原。
莺然问:“下来做什么?”
徐离陵:“今夜有雨。春日晚间, 不少异兽也易暴动。”
莺然“哦”了声点头。
徐离陵落下但不下马, 让飞驹继续奔驰了两三里路, 在一处爬满青翠藤蔓的小白塔前停下。
这白塔只到莺然腰间高。冬日里,碧草皆枯,隐于白雪皑皑间, 根本看不见,一到春日便显现出来了。
莺然问:“这是什么?”
徐离陵在塔周绕了一圈, 寻到一处地方,用力踩了两下。
霎时草地塌陷, 莺然转过去,见地下一处小室显露出来。
小室中床桌凳篝火锅炉等物,一应俱全。
角落里还有几个布袋, 若非室中满是尘土, 就像有人生活在此似的。
徐离陵:“游荒族为防族中之人独自迷失荒原, 特意设下的安歇点。”
莺然新奇,眼中晶亮。
徐离陵反身让大花与小黄先下去,将室内尘土清干净。
大花与小黄一声不吭地跳入其中,各凭本事将尘土吹出。
徐离陵则领莺然在附近转一转,莺然欣赏风景,他在她身边草间摘些野果与野菜。
这些东西莺然从未见过,他摘一个,她便问是什么。
他一一答她。
有熟透了的、不需要煮就能吃的果子或花草,他会擦干净,喂她尝一个。
味道各异,甚是新颖,是莺然从没吃过的。
有些虽不合她口味,但她还是尝得欢喜,从他袋里也拿出一个果擦干净喂他。
就这般摘了一小袋草原之物,他又带她行百米,走到一条河边。
冰雪刚融,奔腾河水清澈见底、如山间灵泉。
他取了水,坐在岸边钓鱼。
因水很冰,莺然没与他玩水,只同他坐在一起,依偎在他身侧,遥望无垠原野、渐挂繁星的夜空。
苍穹浩瀚,大地安宁。
此时此刻,莺然轻轻道:“若是能在这儿多住一段时间也不错。”
无人能来打扰他们。
徐离陵:“那便住。”
莺然:“但你还要去赴岳朝秋的约。”
徐离陵:“不去就是。”
怎能不去呢?
关熠还在岳朝秋手下做徒弟,他们也还得将客卿令还给岳朝秋。
最重要的是,徐离陵既然应了,莺然便不想他因她而失约。
且就算不去,神女已回归现世,他的身份,定然不日便要昭告天下。
去,还能趁此时机打赢岳朝秋,威慑众人。
总能吓住一些胆小的,让他们不敢轻易来寻事送命。
莺然握紧他的手:“去吧。待比完了剑,我们就去圣魔城。”
她感到他手顿了一下。他道:“圣魔城不适合你。”
但适合你。
莺然:“可我想去。”
徐离陵沉吟,忽的抬手。
莺然一愣,见是鱼上钩了。
他解下鱼,她还在等他回答。
他将鱼处理干净,用草绳穿上,牵起她的手,同她回去:“想去便去吧。只是那地方,没什么可给你玩的。”
莺然笑:“但是有你。”
徐离陵:“你不会想玩我。”
莺然:……
他神态如常,淡泊如月。
莺然无奈,笑吟吟地与他回白塔。
大花与小黄已将白塔打扫干净,还将飞驹领了进去,说方才有野兽经过,故而擅作主张。
莺然暗暗诧异,它俩今日竟这样安静又乖巧。
徐离陵没搭理它们,将屋中重新擦拭一遍,从角落的布袋中取出木炭,点起篝火。
又从储物袋里取出他们自己的锅碗架上,洗了菜和鱼,给莺然做饭。
他忙活间,莺然从储物袋里取出旧床褥铺上石床。
还没铺好,徐离陵处理完手上事就过来。莺然便到一边歇着。
这才发现,这小室里有窗,正是白塔上的窗口。被藤蔓半遮着,很隐蔽。
她透过窗口向外望,又发现其中嵌有机关,视野意外的开阔,能纵观周围情况。
外面已飘下雨丝,也没有半点影响。
莺然不禁赞叹:“这设计真精妙。”
徐离陵“嗯”了声,以应她。
大花偷偷告诉她:“这是你夫君成魔前到北境时设计的。”
莺然讶异,不过又有几分意料之中。更令莺然惊讶的是——
“你怎会知道这个?”
大花一脸沧桑:“在幻境里知道的。幻境的时间点,云水县到处都还是他的传说呢。”
莺然惊叹:“你也入了幻境?”
大花:“所有受牵连的生灵,全都入幻了。除了你。”
莺然面露些许遗憾:若是她也入幻境,是不是也能像大花那样,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徐离陵的事?
可若入幻,也就看不到徐离陵的过往了。
大花看出她心绪,轻哼一声:“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根本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地狱。”
莺然故作沉思片刻,对大花调侃:“我虽然想象不出,但看你和小黄今日这么乖,也大概能猜到了。”
大花哼她一声,委屈地转身拿屁股对着她。
莺然不再看窗外,跑到它和小黄身边蹲着,与它们聊幻境里的事。
徐离陵不阻拦,铺好了床褥在做菜。
烟气沿着小室设计飘出,除了让室内变得温暖,对室内没有半点影响。
小黄怕他,不敢说,只道:“我去了之后就和傻猫、飞驹会合了,我们一起躲到了山里。”
大花则在莺然脑中吐槽,幻境中有多乱,徐离陵有多可怕。
“他杀得那样疯,所到之处没有活物。我都怕有一天他杀到懿王洲,六亲不认,连我们也一同杀了……”
大花沮丧着脸。滔滔不绝地抱怨。
莺然微肃了神色。
照这么说,徐离陵似乎没有灭世的意向。
否则以他幻境里的本事,他早就已经灭世了。
那灭世是怎么回事?
莺然思索,忽脑中一闪,想起赵衔月说过的话——
徐离陵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圣魔之灵。
可圣魔之灵虽然确实夺舍,但现在这副躯壳里活着的,莺然很确定就是徐离陵。
难道灭世,与圣魔之灵有关?
莺然知道的信息太少,心想还是得找个机会从神女处打探消息才行。
这边同大花说完,莺然关心了下被忽略的小黄:“那抛开被吓到不谈,你喜欢那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吗?”
小黄用力摇头。
莺然小声:“不用怕怀真,和我说实话呢。”
小黄更加用力地摇头:“在山里,傻猫有鱼吃,大白有草吃,只有我每天捕猎还吃不饱。”
说白了就是它喜欢饭来张口、啥也不用干的日子。
莺然被它逗笑,伸手要摸摸它和大花。
忽听身后徐离陵道:“来吃饭。”
悻悻收回了手,到桌边去。
徐离陵给她煮了鱼汤饭,炒了野菜。
莺然与他一起分吃了,而后徐离陵给她打水漱口,顺带一并洗漱了,再去收拾屋中锅碗等杂物。
莺然又陷入无所事事。
大花与小黄啃了干粮,和飞驹挤在一起睡过去。
她便重回桌边,坐在桌上看窗外。
外面雨停了,天空黑蓝,星斗璀璨。照得荒原笼罩在冥光之中,四野皆是蓝莹莹的。
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暴雨,碧草间多出不少水坑,有的地方已如水潭一般。
白塔的设计妙处也在此时显现,如此大雨过后,也没被水倒灌屋内。周围除了湿润泥泞些,亦并无积水。
莺然暗暗感慨,欣赏着雨后之景。
忽见两头狼一般的异兽在草间奔跑,互相追逐嬉戏。
一头身形较大的追上前面那只,将其扑倒在地,咬住对方的喉咙。
莺然心头一紧,却见它只是轻轻咬着,很快被体型小的那只用爪子打开脑袋。
莺然松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
两只异兽便这样互相玩闹着在草间打滚,忽的,体型较大的又将小的那只按在身下,趴在对方背上。
而后——
看着两只异兽突然地抖动。
莺然震惊地瞪大眼睛。
耳边忽响起徐离陵的询问:“好看吗?”
莺然一惊,下意识避开,却刚好撞入站在她身后的徐离陵怀中。
莺然心怦怦跳,有种干坏事被抓包的心虚与尴尬,脸上颇热。
猜想徐离陵应该没看到,她敷衍地点点头,转身要下桌拉他去休息:“时辰不早,我们睡觉吧。”
徐离陵站在原地不动,高大的身躯将她困在了桌上。
他倾身,要去看她方才看的窗口。
莺然不知外面那俩有没有结束,在他眼睛靠近窗口之前,忙抬手捂住了他的眼。
徐离陵“嗯?”了声。
狭小的空间,极近的距离,湿热的气息落在她颈间,莺然不由得身子颤了下:“没什么好看的,明日还要赶路,睡吧。”
徐离陵任她捂着眼,也不拿开,反将下巴架在她肩头:“春日,荒原万兽发·情的季节。”
莺然一默,霎时有几分窘迫。
徐离陵侧过脸,唇齿开合间,贴着她的面颊唇瓣厮·磨,轻声问:“是不是?”
他没看见,但一瞧见她的表情,他便知道了。
他可太熟悉她的神态了。
莺然别过脸去,低声:“好了,去睡吧……”
徐离陵仍是没松开将她困在桌上的手,身子往前贴近了些,挤开她的腿,全然贴上她。
莺然往后仰,气息微急,娇声低喃:“此处……”
不方便。
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徐离陵托住她的腰臀陡然将她抱起。
她忍住一声低呼,下意识双腿缠在他腰间,一只手臂勾在他脖颈上抱稳他。
她极近地面对着他,不知该不该拿开捂他眼睛的手。
若拿开,她就要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可太了解,他那双眼此刻会让她多么羞恼又无可奈何了。
她唇间轻动,想说些什么。
还没吐出一个字来,他便将她抱上了床,而后和她一起,躺下——
“睡吧。”
他拉开她的手,为她盖好被子。
什么也没干。
莺然:……
她斜着徐离陵双目轻阖,神色平静的脸,终是没忍住捏了一把。
徐离陵:“嗯?”
莺然一言不发,咬他一口。
他脸上留下她浅浅的牙印。
徐离陵唇畔漫开浅浅的弧,拍拍她的背,哄她睡。
*
翌日一早,起床洗漱,吃了些东西。
将飞驹与大花小黄从洞中带出,莺然和徐离陵继续出发。
暮时飞出荒原。
一路不紧不慢地往飞霄城去,速度比来时还慢了些。
莺然起先颇有急迫之感,怕秘境中的消息传出。
但见徐离陵从容以对,且某日于客栈吃饭,真切听到有人讨论秘境之事,她倒没那么紧张了。
因事先传出,没有画像。
世人只听闻那人化作了一名书生,都默认是儒修。故而莺然与徐离陵一路挺安稳,反见有几位儒修因此被找麻烦。
莺然心底对那些儒修有几分惭愧与歉意。
徐离陵:“今日的儒修,往日的魔修。是谁挑起了纷争?非是你我。”
莺然心知——是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是那些趁机因私心而报复的人,是那些情绪无处发泄、便发泄于此的人。
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为恶是他们,担罪的却是别人。
到最后他们只需一句轻飘飘的“我也是好心”“我也是不知”,便推卸了责任。继续过他们的安生日子,继续将自己的私心打着仁义道德的名头,发泄给下一个人。
莺然沉了眉眼。
原本不管闲事最好,但斟酌间,还是出了手。
管他呢。
反正不日徐离陵的身份就会天下皆知了。
也刚好,神女不知为何,只传了徐离陵的身份。
对于她的消息,反倒按下了。
莺然心知神女对她或许另有盘算,暗暗小心提防。
这般行路大半个月,于三月初到达了飞霄城。
因岳朝秋惦记着比剑之事,早早在各城门安排好。
在如今飞霄加强防守的情况下,莺然与徐离陵进城仍是畅通无阻。刚入飞霄,关熠便赶来,将他们带往寄剑峰。
莺然讶异:“你这么早就从秘境里出来了?”
关熠:“你们走后,我在里边呆了七日。寻不到更好的宝贝,又心心念念妹夫的剑,便出来了。一路疾飞,比你们早到两日。”
莺然心知他或还有几分担心自己的缘故,感慨万千。关切了他几句:“日后多顾着些自己。”
关熠也知此番比剑后,徐离陵的身份传开,莺然怕是也要被当作魔了。
而他要顾及先生师娘,不仅不能与莺然同行,还得与她在明面上彻底划清界限。
他应了声,便嘻嘻哈哈同莺然聊起秘境趣事,还有秦焕许秋桂的消息。
莺然认真听着,时不时与他说笑。
徐离陵静陪着,并不打断他二人。
这般行到寄剑峰,岳朝秋负手立于风雪间,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旁,还有一位白发老者。
莺然认得,是玉虚风。
想到玉虚风与徐离陵的渊源,她向玉虚风颔首示礼。
玉虚风慈蔼地笑着回礼:“让比剑的人留在此地,夫人请随在下去逍遥峰喝杯茶吧。就在一旁,也可边品茗,边观剑。”
莺然与徐离陵对视一眼,应下。
骑上飞驹,带上大花与小黄,随玉虚风往逍遥峰去。
关熠要观剑,又是岳朝秋弟子,便留在寄剑峰。
逍遥峰苍翠欲滴。
景致令莺然忆起云水县的山野。
玉虚风与徐离陵相逢于千年前云水县的山野间。她想,这份情谊,时至今日,玉虚风似也没忘记。
她对玉虚风颔首,在逍遥峰至高处的不知台落座。
大花小黄飞驹守于台下。
在此台,可望见寄剑峰上,岳朝秋与徐离陵正相对而立。
玉虚风拂袖,布下茶水与点心:“听闻夫人与关熠同出云水县,在下亦然。这些点心,都是云水县的口味。”
莺然点头道谢,拿了块云水酥饼尝。
她很久没吃过正宗的云水酥饼,有些忘了味道。
此刻一尝,心中感慨正是此味。
玉虚风忽朗声大笑:“夫人不怕我下毒?”
话音落,大花小黄立刻警惕炸毛。
莺然并不惊慌,继续吃着:“长老很会说笑。”
玉虚风哈哈大笑,抚了抚白须:“不知夫人的鹤霄九冥诀,练得如何了?公子是否为夫人补上了后四卷半?”
莺然一愣:“你知道?”
她知晓,《鹤霄九冥诀》是徐离陵从乙玄道一所取。关熠也说过那不是正经手段。
此时惊觉,他们竟早就知道是徐离陵要取给她的。
不,或许,只有玉虚风知道。
是他有意将秘籍给徐离陵派去的人带走的。
玉虚风将那时魔取秘籍之事娓娓道来,笑呵呵道:“在下虽老,幸而有奇遇,得以修道,尚未糊涂。”
毕竟是千年大修,怎可能那么轻易被蒙骗?
莺然也笑:“多谢。这番恩情,我定会告诉怀真。”
玉虚风“诶”一声,“夫人多礼了。以公子的才智,他必定早就知晓老夫的所作所为了。”
他虽苍老但炯炯有神的眼,望向寄剑峰。
寄剑峰上,徐离陵与岳朝秋仍是不言不动,尚未比剑。
玉虚风悠悠道:“况且那秘籍,本就是公子的东西。”
莺然沉默。想到千年前的玉虚风,看着眼前的玉虚风,敬了他一杯茶:“这世间,已鲜有人如此称呼他了。”
玉虚风:“在下心中,公子,永远是公子。”
又问,“夫人不好奇,在下为何如此说吗?可是公子提到过在下?”
他从未提过。
是千年前,你告诉的我。
莺然看出他眼中的热切,思量着,并没正面回答:“长老与他的渊源,具体为何呢?”
她担心,若骗他徐离陵提过,是否安了他的心,却会令他选择麻烦,去助徐离陵。
玉虚风沉吟须臾,微微笑着讲述,过往那段他为老樵夫,山间遇仙君的故事。
“他问我,何处观景之最?我告诉他金水尽头青云崖……”
另一边,寄剑峰上。
岳朝秋同徐离陵正说这数百年来,他研究《君源百端》的心得。
岳朝秋非是只学习,亦研究出克制君源百端的剑法。
此刻并未与徐离陵真正拔剑比试,而是口述剑招。
关熠听得聚精会神,在脑中演练岳朝秋所言之招,深感精妙。
徐离陵虽神情依旧,但姿仪威正,也认真听着。
当岳朝秋道出最后一招决杀之招,将君源百端全篇杀招化解。他不由昂首挺胸,早已成熟的面庞,迸发出少年人意气蓬勃的光彩。
岳朝秋:“不知仙君认为,我所言之剑招,可有疏漏之处?”
徐离陵:“没有。”
岳朝秋素来严肃的脸上不禁有笑:“此乃我百多年前所想出的剑招。而我所练秋风切玉剑,远在其上。不知,我可有资格,一观当年仙君使森罗六道剑的风采?”
徐离陵仍道:“没有。”
霎时,岳朝秋面皮一僵,沉了脸色,祭出剑来:“有没有,还得一观才能知晓。那日尊夫人所使三招森罗六道剑法,我听旁人转述,已想出克制之招,仙君不妨一试。”
徐离陵仍是淡泊:“你赢不了。”
岳朝秋神色更严肃:“不试怎知?比剑,亦是你我之约。请显修为,出剑吧。”
徐离陵本为此而来,无意临时变卦,素手凭空一握。
一把雪剑凭空出现。
剑溢流光,宛若最无瑕的白玉,光暗之处,又可见其布满宛若碎冰般的裂纹。
剑柄之处,坠着两条玉环流珠剑穗。珠光灿灿,似华贵又极致清绝。却与雪剑相得益彰,彼此相辅相成,更添风采。
关熠睁大眼,仔仔细细盯着那把剑。
岳朝秋:“这便是传说中的人之剑。”
徐离陵手腕轻转,剑威震荡,魔威渐起。
岳朝秋立时凝神,蓄势待战。
徐离陵魔威冲荡寄剑峰结界,似要破开结界,又收敛着,尽凝于他足下。
他足下灵山之地,被魔气渐侵蚀,化为魔地。
岳朝秋沉喝一声,口吟剑诀,提剑迎上。
徐离陵岿然不动,在剑气袭来时微微侧身。
浩荡剑气恰恰擦身而过,未能伤他分毫,却炸得他身后寄剑峰空山爆裂半个山头。
另一边,逍遥峰上,莺然正听玉虚风讲述过往。听到动静,转眸望去。
便见岳朝秋剑招频发,招招精绝,灵威撼天动地。引得山云震荡,天显异象。
有天地之华,若日光尽落他身,随他剑势,不断袭向徐离陵。
而徐离陵在此急招之下,只频频躲避,未发一招。
大花惊叹:“岳朝秋不亏为剑仙。若非此界绝地天通,他怕是早登天霄,成为威赫一方的上仙。”
莺然凝眉,虽知徐离陵应能应付。
可这局势,瞧着令人紧张。
玉虚风话音止,捋须观剑,但笑不语。
他能看出,岳朝秋虽看似剑占上风,心绪却越发凌乱了。
剑局中的岳朝秋,也确是如此。
身在战中,只有他能察觉到,徐离陵非是无力发剑,而是在给他机会,任他使出他所有可用之招。
何等嚣张,何等狂妄。
岳朝秋沉喝一声,剑华凝如半山,向徐离陵挥斩而去。
他道:“若真有比试之心,还请出剑。便是一招将我斩杀,我亦绝无怨言!拿出真正实力比较,才是对剑者的尊重!”
徐离陵仍是侧身一闪。
剑气如秋风横扫,惊飞他一缕长发,击碎他身后结界。
关熠连忙启动机关补上结界。
但已来不及。
此番动静,早已惊动他峰之人。
连乾山各峰之上,正有无数长老、无数弟子,凝神观剑。
徐离陵身上魔威,一袭儒衫,已令他们结合最近消息,猜到他的身份。
眼看岳朝秋浩瀚威能无可匹敌,皆是群情振奋,期盼岳朝秋拿下徐离陵。
毕竟,岳朝秋在他们的眼界中,已是巅峰。
便是玉虚风这位此界的另一位太上长老与之相比,若真打起来,也绝打不过岳朝秋。
然战局中,徐离陵淡声道:“战者,以神观局。剑者,以心观剑。你的心,太躁。”
岳朝秋一怔,听出徐离陵在提点他。
若是千年前,他少年意气,必定恼怒不已,不甘听徐离陵教诲,不甘屈于他下!
此刻,却是凝目静心,放缓剑势,将与徐离陵比剑的心思,更倾注于自己手中这把剑。
岳朝秋虽是此界巅峰,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已入瓶颈。
他一直觉得,这是绝地天通限制了他。
此刻听徐离陵一言,由战思己,不由再度自省自己的心、自己的剑。
或许,是他真的太躁。
太执着于外物,太执着于他与徐离陵的比较。
岳朝秋闭目凝神,冥冥之中,竟再有突破的迹象。
徐离陵并不趁机出招,负手凌空而立,静待岳朝秋悟道。
观二者之静,他峰之上却反躁动起来。
有暴脾气的长老率乙玄道一百名精英武道弟子杀来。
莺然听大花提醒,回眸神色一凝。
玉虚风起身,袖袍一拂,逍遥峰上碧树瞬间化阵,拦截众人去路。
众皆惊疑:“太上长老?”
玉虚风慈蔼的声音,浩浩传出:“既认己身为正道,便应有正道的品格与风度。他人战时,趁机偷袭,乃小人行径。”
有长老高呼:“他是魔!魔道作恶多端,杀魔,怎算得小人!”
玉虚风哈哈笑道:“你杀魔,是为立你威名,还是为除魔?你想杀魔,却要无知弟子与你一同前来,你是杀魔,还是害人?如此行事,你同魔,又有何分别?”
“这……长老,这怎能……”
玉虚风打断:“你若不醒悟带弟子们回去,真真比魔还可恶。”
玉虚风抬手,碧阵起风,顿将他们四散零落吹至各山。
玉虚风大笑:“连老夫都打不过,更何况他呢?莫要白白送命,真到玄道需要你们之时,再挺身而战,也不迟。”
声音传遍各山峰,蠢蠢欲动的人暂且按下。却都随时准备布阵,只待战势有变,便立刻围杀而上。
莺然静静观之,想到徐离陵魂识中那句“圣魔之劫,与世人无关”,默然叹息。
战局中,岳朝秋倏然睁眼,气沉灵海,大静无波。
剑起,挥斩。
剑风似静,却携雷霆万钧之势。
竟是战局之中,又悟出新的剑境。
关熠连同众弟子无不感叹:不愧是千年来,纵天才无数,也无一人能赶上的岳朝秋。
而徐离陵在此时,也终于出剑。
雪剑如华,引风而动,剑上玉环灿珠耀耀,动中耀中,剑化无形。
众人无不睁大眼。
便听他道:“人之剑,剑招其八,白雪落梅。”
这是他曾教过莺然的剑招。
不少人亲眼见过莺然使此招,亦有更多人听闻。
然他所使,竟与莺然所使截然不同。
莺然也凝神观之。
这是真正的人之剑。
但听珠玉之声,恍若山间林风入水。
清脆一声,天地归于一静。
天茫茫,风静,云止,忽如飞雪欲来。
岳朝秋参悟此招精髓,在于剑化万千,铺天盖地,令人避无可避。便以自己所思克剑之招,剑气护身,剑风欲乱碎剑之阵。
然无声之中,骤听一声靡音,不由令人想起风雪拂枝。
霎时岳朝秋眼见自己剑气化散、剑风止。刹那之间,他眼中倒映出天地。
白茫茫一片,似飞雪飘飘自天而落,从他身侧拂过,只感一阵凉意香风,若雪风中携了梅香。
不觉半点杀意,只觉诗意。
恍恍然,如身处雪中梅林。
白雪纷纷,红梅艳艳。
不觉痛。
但他抬手拂过脸侧一道微凉,只见指尖一抹朱红。
若徐离陵真有杀意,这点朱红,应绽遍他全身。
忽听身后一阵巨响,大地似在震颤。
四野一片寂静。
岳朝秋回身望去,见身后连乾山主峰上,为刚入门的内门弟子们讲解玄道之道的百道殿,化作尘烟,碎碎倾塌。
殿中尚有无数年幼的弟子,正惊愣呆滞地坐在尘烟中,仰头望天,不知为何大殿突然间崩碎。
然,却没伤到他们分毫。
是伤不了吗?
是没有伤。
岳朝秋亦眼神怔怔。
有人喃喃:“这才是真正的,人之剑,剑招其八,白雪落梅。”
徐离陵毫不吝啬地指点:“白雪落梅之精髓,不在于铺天盖地的利刃叫人避无可避,而在于每一片剑刃,皆在掌控之中。而掌控,亦应做到念起剑随。”
“天纵白雪落梅蕊,人纵万剑点微尘。”
天地何其辽阔,却可令飘飘白雪,自天而落于微小梅蕊间。
此乃天地造化。
人亦可令利剑万刃,随心而动,做到只点微尘而不惊尘。
此乃人之造化。
即便他点明要义,这世间除他,也无人能做到。
岳朝秋蓦然笑起来:“我输了。”
明明输了,压抑心头千年的浊气,却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吐出。
倏然间,天地开阔,心境豁达。
他转过身,向徐离陵行了一礼。
徐离陵拂手收剑,颔首回礼。
岳朝秋:“你此时的修为,非你真正的实力。”
徐离陵:“这是我入魔前的修为。”
岳朝秋面色凝沉:“与你此时实力相比,如何?”
徐离陵:“魔身三重。”
魔身三重?
魔身三重!
岳朝秋错愕。一时不知该震惊千年前的徐离陵,竟已有他如今魔身三重的修为。
还是震惊徐离陵这一剑几可荡平下界一城的实力,仅仅是如今的魔身三重。
他这般的实力,当年怎可能阴差阳错被魔灵灌体?
岳朝秋闭了闭眼,再次意识到,上界之人,对下界隐瞒了太多。
他严肃道:“比剑之事已了,圣魔之威,名不虚传。我已知圣魔之劫,非下界之劫。请圣魔放心离去,我岳朝秋以乙玄道一太上长老之名作保,此后定当竭力劝阻下界之人莫再不自量力,妄图挑战神威。”
“也请日后下界的玄魔之争中,圣魔不再插手。”
此番比较,除满足一番心愿外,岳朝秋也有这般意图——
让下界之人认识到,他们与徐离陵真正的差距。
打消他们不自量力,被上界操控意图弑神的妄想。
徐离陵:“井底之蛙,从不认为自己在坐井观天。”
岳朝秋一愣,“您是何意?”
徐离陵不答,转身往逍遥峰去。
莺然站在逍遥峰顶等他。
山风猎猎,扬她裙摆长发。
她望着徐离陵,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
待他落在她面前,对上她的视线。
她莞尔:“我知道。”
不必多言,她一直知道。
徐离陵本也不欲多言:“嗯。”
他亦知她知道他是圣魔。
莺然笑嗔他一眼:“你是何时知道的?”
徐离陵:“临关城中,你对我格外自信。”
莺然沉默须臾,又笑起来。
她是在千年前,他祓魔圣印第一次发作时开始怀疑。
那会儿大花虽对她做出了解释,可她还是起了疑心。
后来的一切,也都成了他身份的验证。
可她不在乎。
他只是她的怀真。
说话间,徐离陵未敛魔身,将先前恩娘子给的灵缎,披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裹好:“去圣魔城?”
莺然:“嗯。”
徐离陵抱她上飞驹,大花小黄跳上马屁股。
他手臂环护着她,驭飞驹,往圣魔城去。
白马凌越连乾山脉,踏长空。
山上众修有的凝眉沉思,有的率众弟子要战。
岳朝秋提剑而来,威慑众人。
有人愿与他为同党。有人若有所思,静立一旁。然也有人不听,斥他被称剑仙,便狂妄自大,竟敢不敬天霄!
三方割据。
岳朝秋按捺心头怒火,看着对面那群人眼中迸发的激愤,倏然明白了徐离陵的话——
井底之蛙,从不认为自己在坐井观天。
????????
作者留言:
可以的话,希望宝贝们能看完这段作话,因为和这本文的重要剧情设定有关。[比心] 关于上章,文里写了幻境是神女拉玄道那些人入的,他们也是受连累。他们是云州修士,入了幻境也在云州,以为自己在做美梦,没去杀魔头,结果魔头杀来了,后来因为幻境天命加持他们才最终逃往懿王洲。 他们就如赵衔月说的那样,没有去做什么就因被神女拉入幻境牵连了,现实里魔头受迫害的时候他们很多人也都还没出生呢,当然是无辜的。 小鸟不会因为玄道一些人不好,就把整个玄道打死。否则不就跟之前的玄道“不管你是好是坏,只要你修魔道与魔有关,一律打死”一样了吗? 在她心里人就是人,修玄道修魔道只是个人出于不同原因的选择罢了,人的好坏不能完全以修道来判断。 还有为什么不杀神女,这种情况下要杀神女,必然又会伤及无辜,耽误出去的时间等别人围剿来,又要大开杀戒杀一批人。 小鸟很珍惜生命,她有着凡人朴素的观念认为生命很重要,如果她也不顾别人死活,那她和只顾自己爽,选择性舍弃“不重要的人”的人还有什么区别? 人的善恶以人而论,而不是因他们修什么道就断定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点对小鸟对这本文来说都很重要。 前文不止一次地表明过小鸟这样的态度。 她永远不会因为魔头受了苦就觉得全世界都该死,支持魔头去灭世。这世界还有关熠有她爹娘有她在云水县生活时遇到的平凡善良的人,有她这一路走来遇到的美好的人事物。 她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立场,自己的善恶观和人生经历。 她会心疼魔头,会为魔头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甚至可以陪魔头死,因为她可以决定她自己的生命。 但小鸟绝不会因为魔头很苦就去牺牲其他无辜的人。 小鸟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也永远不会变成那样。 以及,从来没有两条线也没有平行时空,正文里从来写的都是一条线,千年前千年后徐离陵就是同一个人。 时间线问题请看正文第十八章神女说的话,原文: “这是过去的时间,在这里发生的事,会影响到未来吗?” “会,但不是立刻。要等到过去所有的任务完成,到了规定的节点,才会时空合道。” 这相当于一条时间线在某个节点被截断,截断解除时空就开始融合,未来开始产生变化。 评论区有些宝说的一些设定和剧情我从来没写过,那都不是这本文的设定和剧情,请宝们以这本文的文中剧情为准来看待这本文。我说过很多遍也回复过很多遍了,这本文有这本文的剧情走向和设定,请不要把别的文的设定和剧情走向套入这本文。 别的文不是这本文,那些设定和剧情套进这本文必然不可能合理,我也不会去圆那些这本文里从来没写过的设定和剧情。 接下来就是结局篇章,提前说一下,结局篇章不可避免地会有些许曲折,因为要解决灭世圣魔之灵五感神帝神女等问题,也包含时空合道,这段剧情大概在五章左右。 宝们可以自行判断能不能接受剧情的曲折,不能接受的可以等一等跳到五章后的结局。 当然如果跳过去肯定就看不到合道之类的剧情,但能直接看到he。 最后祝大家都能开心看文。 [求你了] 88个小红包[抱抱]
73. 第 73 章
如今再无顾忌, 飞驹直接从飞霄城外通徐离城的旧时阵法,到达了徐离城。
如今的徐离城,已全然没了莺然可以待的地方。
便是她梦中千年前灵光奕奕的寝殿, 都已被魔气侵袭。
只是相较于旁的地方, 魔气更稀疏些。
徐离陵驱了殿中魔气, 在寝殿门口布下结界,阻隔魔城魔气与风雨,将她暂且安置在此。
他恢复凡身,解开莺然身上灵缎, 让她得以环顾殿中。
已非第一次见到这寝殿, 可千年后再见,仍是令莺然愣怔少顷。
殿中一切, 灵华不再, 只有散了灵气后, 器物本身的精巧瑰丽。与千年前莺然所见相比, 有种颓废的精致,令她不由心生感慨。
理理心绪,将大花小黄飞驹安置在外殿, 她拉着徐离陵入内寝殿,布置他们的房间。
倒也没什么好布置的。
只是铺上新的床褥, 再在桌上摆上茶水点心等物。
待布置好,她在床边歇下。
徐离陵往其他雅室去。
莺然问:“你去做什么?”
徐离陵:“收拾个厨房出来。”
莺然:……
她脑中浮现千年前所见琴书客等雅室。
一想到那些文雅精妙之地, 马上就要炊烟袅袅、油烟阵阵,赶忙扑上去拉住徐离陵,想说:不要在那些地方弄厨房, 太糟践了!
但在此时的徐离陵眼中, 她应当没见过那些地方。
于是又闭了嘴, 只拉着徐离陵与他大眼瞪小眼。
徐离陵:“怎么?”
莺然想了想:“我陪你去。”
徐离陵便带她同去。
然后,每到一间雅室,莺然都要低眉苦脸地叹:“这样好的地方,若做了厨房,多可惜。”
徐离陵便听她的,换一间。
待雅室逛完,这话她不知说了多少遍,到最后一间雅室都没改成。
徐离陵注视她。
她心虚得眼珠到处乱飘。
徐离陵:“没有厨房,吃不到东西的是你,不是我。”
他本就对进食没兴趣。
真要吃,也该去吃仙人。
若非陪她,他是不会吃那些五谷菜肉的。
莺然扁嘴,嘟囔:“那咱们就吃干粮,煮点花茶,不做饭了嘛。”
徐离陵:“随你。”
莺然笑笑,他去收拾浴房,她回寝殿接着歇。
他寝殿太大,转了这一圈,可把她累着了。
她在床边躺下,独自一人,又暗暗叹了声。
心想总归在圣魔城安生的日子,也不会有几天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与徐离陵无意招惹是非,但世间之人听闻他的消息,必定又将大起战事。
她可以让徐离陵一再退让。
可她不愿。
她不愿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她也不愿,让无辜之人因战事枉死。
莺然思量须臾,问起先前让大花去神女系统那儿打听灭世之事的事:“神女那儿,还没消息吗?”
大花回:“嗯。不知他们又在搞什么鬼。”
总归又是针对徐离陵的手段。
不过莺然与大花对剧情所知有限,只能随机应变了。
莺然平复心绪,让大花也先放松放松。
连日赶路,刚到飞霄城,不待休息便马不停蹄前往寄剑峰去比剑。
虽徐离陵已尽可能减少了莺然的辛苦,但安逸惯了的人,总是会觉得累。
她躺在床边合上眼,不一会儿睡过去。
醒时是徐离陵唤她吃饭。
殿中明窗呈紫辉,已是入夜。
闻到饭菜香,见徐离陵给她煮了鸡汤,炒了碟小白菜。
她坐起,惊讶:“你上哪儿做的?”
她不曾听到动静,亦不曾在殿内闻到烟火气。想他定是到了别处去。
徐离陵:“有小厨房。离寝殿有段距离,要过长廊。长廊四下灌风,得用灵阵封起来,你暂时不能过去。”
莺然向徐离陵伸出手,拥住他、趴在他肩头道:“辛苦你了。”
徐离陵将碗筷拿给她:“那如何是好?”
莺然知他又要出言戏耍她了,在他开口之前,夹了一筷子菜堵住他的嘴。
徐离陵觑她一眼,平静地吃下。顺了她的意,不继续说。
安安静静地陪她吃,吃完收拾碗筷。
为防魔气侵染,得先将收拾好的碗筷收入储物袋,再拿去厨房。
莺然心觉麻烦,想陪他去,又不能。暗觉有几分亏欠他,拥他再次道:“辛苦。”
徐离陵“嗯”了声,留下她要换洗的衣裳:“浴房清了,你去沐浴吧。”
没再多言,走了。
莺然“嗯”了声,目送他离开。不紧不慢地拿了衣裳往浴房去。
这浴房她在千年前用过,对于浴房中机关有几分了解。
但徐离陵不知,已提前为她备了水,通了活泉。
莺然入池,水温适宜。
在池中慢悠悠泡着,有意等徐离陵来。
等了半晌,不见他。
她泡得犯困,只得先起了,心里嘀咕:他又做什么去了。
不能出去,就到殿门口向外张望。
便见魔城风雨中,一道身影正在修整长廊,以便她日后能出门玩。
她有心等他,可他久久不回。
等到最后小黄来说,徐离陵让她早点休息。她只得早早睡下。
翌日晨起不见他,早饭已备好。
午间待他回来,莺然趁着同他一起吃饭:“咱们是来这儿休息的,不用如此忙碌。”
徐离陵:“总不能叫你一直在殿中待着。”
莺然心里道他体贴。吃了饭,漱了口,徐离陵正收拾,她对他招招手:“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徐离陵附耳来。
莺然亲了下他的脸。
但见他毫无异色,她疑惑:“你怎么不惊讶?”
徐离陵:“我知道。”
莺然哼他一声,想做出点惊天地的行为让他惊一惊,但想到他还要去忙。
她就算歪缠他,待和她闹过,他也还是会去。白叫他同自己费了时间精力。
他总是如此,该干的事从不耽误。
莺然便只道:“晚上早些回来。”
徐离陵:“做什么?”
莺然斜他一眼,无声地说他明知故问。
徐离陵问:“你不想早些出门逛逛?”
莺然勾他脖颈:“有你在殿中陪我,我不出门也无妨。”
徐离陵:“如此说来,长廊不修也无妨。”
莺然热了脸,推他一把:“去你的。”
往后都出不了门,那还得了。
徐离陵及时撤了身,反叫她一推跌进他怀里。
莺然忙抬眸瞪他,叫他不许多嘴。
徐离陵便也没说话,眼眸幽幽。乍一看还如往常般淡泊,却令她觉得他不说也说了。
她不与他闹了,推他出去。又挽他手,送他到门口,目送他走入魔城风雨。
晚间待徐离陵回来,莺然叫他夜里不要再去修长廊,一同到浴房去沐浴。
在浴房嬉闹一番,出来时已是夜深。
回房又折腾到翌日午时,莺然昏昏沉沉、醒醒睡睡,便又是一日过去。
圣魔城太大,魔气太重。
待徐离陵在寝殿附近长廊都布置好灵阵,已是七日后。
就这般,灵阵还需时时修缮。
莺然心道真是麻烦。
她闲时与徐离陵坐于长廊间,倚在他怀间道他辛苦,心疼地摸摸他。
然如此一说,晚间就要轮到她辛苦。
她不信他会一直折腾,仍是疼惜他。
接连说了三次,她终于信了邪。
最后一次,夜里哭着骂他:“我再也不心疼你了。”
徐离陵埋在她颈间低低地道:“疼疼我。”
他声音又哑又轻,动作却作弄得她无法招架。
明知他是戏弄之意,要推他骂他。想到他每日都要为她去检查灵阵,莺然又心软,拿他没办法。
日子这般过,好似和从前没甚区别。
直到有日大花道:“外面玄魔之战已越发激烈,圣魔城都被攻打了三次了。”
莺然恍若从美梦中惊醒,记起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她兀自坐在殿中思索。
夜间等徐离陵回来,问他道:“今日大花出门转悠,我听大花说了外界的事,你有何打算?”
徐离陵:“什么打算?”
莺然:“玄魔战起,你……”
徐离陵:“与我无关。”
莺然困惑:怎会与他无关呢?
若他根本不想搭理战事,那他是怎样灭的世?
莺然思量再三,问道:“你对于神帝之事,也毫无打算吗?”
彼时徐离陵正脱衣,欲去浴房沐浴。动作顿了顿,回眸看她:“不急。”
不急,也就代表他终究是要去做什么的。
莺然斟酌着挑明:“你可想过灭世?”
徐离陵:“没。”
莺然暗暗惊疑。
徐离陵:“怎么?”
他没想过灭世,那是怎样灭的世?
莺然摇摇头,叫他去洗,她已洗过了。
徐离陵“嗯”了声,往浴房去。
莺然独自坐在床边,思索她知道的剧情、思索赵衔月口中的徐离陵,有了个猜测。
可她不确定,心头五味杂陈。
待徐离陵从浴房出来,他站在床边擦头发。
莺然要他过来坐下,她则上床坐在他身后帮他擦。
边擦,边问:“你的五衰,已到何种程度了?再发展下去,可会耽误你对上神帝?”
徐离陵:“说不准。但不会耽误对上神帝。”
五衰代表着虚弱,可他的五衰,却是越衰落越强大。
莺然心更沉,终是直言:“五衰将尽后,会发生什么?”
徐离陵侧目睨她,轻描淡写:“会成为真正的圣魔,化身魔道,无形无相。”
他从不瞒她他的事。
只是很多时候,她都问不到点上。
今日,她算是问到了。
莺然手中一紧,反应过来,手中已扯断他几根头发。
他不以为意,帮她把缠在她手中布巾里的断发取出来:“问这个做什么?”
莺然蓦然心头涌上股气闷,这气闷不是针对徐离陵,她却忍不住推他一把:“你说我问这个做什么!”
徐离陵不慌不忙从她手中取走布巾,自己擦头发,慢悠悠道:“时也命也运也。”
他倒是看得开!
莺然背过身:“同我来云州,是不是加速了你的五衰?”
徐离陵不语。
莺然:“说话!”
徐离陵:“说了你要哭,哭了还得我来哄。”
他这么说,她哪里还不懂他的意思——
是。
陪她来云州,就是加速了他被圣魔之灵吞噬了。
难怪他在懿王洲,顶多是做饭咸了点,但没别的异常。
到了云州这才多久,他什么感觉都快丧失了。
莺然红了眼眶,但忍住眼泪:“若不来云州,你原本还能撑多久?”
徐离陵:“你此生凡人寿数八十有二,我能撑到你寿终,为你捧灵送葬,再为你守孝三年。”
莺然呜咽一声,低头以手掩面。
他对她的寿数,知道得可真清楚啊。
怕是在同她成亲时,就已想好了日后之事——他会以凡人之貌陪她至寿终正寝,此生她都将一无所知、无忧无虑。
她原是想,她成了修士,做了任务,救了他,就能长长久久和他在一起。
她这般告诉过他,他亦不多言。
原是无论她成不成修士,她都不能与他长长久久。
无论她是不是任务者,都不知要如何救他,如何与他在一起。
因为他是圣魔。
他是仙也好,是魔也罢,是人是妖都行。
可他偏偏,是那要与圣魔之灵同化、化身为道,谁都不知道要怎么阻止的圣魔。
徐离陵伸过手来,将她揽入怀里。
欲拉开她的手,为她拭泪。莺然撇开他的手,转过脸去不让他擦。
她知错不在他,如果可以,他也不会想成为圣魔,历经践踏折磨。
可心里难受,忍不住置气。
徐离陵一手轻握她的面颊,将她转过脸来,以指腹轻轻为她擦泪:“我还有时间陪你玩。”
能有多少时间?
都快跟木头似的什么感觉都没了。
莺然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为什么偏偏你是圣魔?”
徐离陵:“不好吗?”
“当然不好!”
徐离陵:“我觉着还成。”
莺然瞪他,打了他胸膛一下:“你当圣魔当上瘾了是吧?”
徐离陵为她擦了泪,用帕子沾温水,为她擦脸,不然她脸上不舒服:“我若不是圣魔,你就得进幻境。”
莺然一愣:“什么?”
徐离陵:“魂境之术,是圣魔独有。可将他人魂魄引入魂识中,炼化或培育。”
若他不是圣魔,即便是他,在那铺天盖地的天衍集杀阵中,也只能护得了自身,护不了她。
而因他是圣魔,他可以。
所以,没什么不好的。
五百年玄魔之战后,他对成为圣魔已没什么感觉。
世道如此,去怨去恨,不过是浪费情绪。
但他现在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因为,可以护住她。
莺然望着他,又红了眼眶。
徐离陵平平淡淡道:“壶里没水了,再哭,没湿帕子给你擦脸。”
莺然嘴巴一扁,伸手推他:“不要你擦。”
但她推不开他。
他稳坐如山,为她擦完脸,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抚。
他头发还湿着呢。阴阴凉凉的,贴着她衣衫单薄的身子,黏着她。
莺然又坐起身,拿了布巾,继续给他擦头发:“那在没遇到我之前,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离陵:“没什么打算,随便逛逛,差不多了就上天霄。该杀的杀,该死的死。”
莺:“然后你化身圣魔?”
徐离陵道:“然后进入神帝镇守的洪荒大狱,集一界之力灭了圣魔之灵。”
他可以成为圣魔。
但那只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别人的操控下,让他做圣魔,绝无可能。
莺然错愕地睁大眼,手中又一紧。
但还好,这下没把他头发扯下来。
她摸摸他被她扯到的地方,自他身后趴在他肩头,湿漉漉的眼变得明亮:“你能杀死圣魔?怎么集一界之力灭圣魔之灵?灭了以后你是不是就能活下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去呢?我陪你一起去?”
徐离陵一个个答她:“能。”
“集一界之力便是以洪荒大狱为引,炼化三界,让集三界之灵的洪荒大狱与圣魔之灵同归于尽。”
“吸纳完三界灵气后,三界便会崩塌,我亦会在洪荒大狱与圣魔之灵同归于尽后兵解。”
她的后三个问题的答案,皆集于这个回答中了。
不能早点去,因为三界会没。
她也不能陪他去,因为三界会没,她也没。
而他已不入轮回,他选择兵解,便是……自我灭亡。
莺然:……
她坐直了身子,与徐离陵拉开距离,呆了。
“你这还不叫灭世?”
徐离陵眸光清明,看上去很是无辜:“我没灭世。”
莺然:“三界没了,三界生灵怎么活?”
徐离陵:“与我何干?”
三界生灵若能各凭本事活下来,他也不会去杀了他们。
活不下来,那就是三界生灵自己的问题。
若谁不想他这么做,可以来阻止他。
他无所谓。
若拦不住。
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他可没对他们做什么。
他只是在做他要做的事罢了。
莺然:……
她盯着徐离陵,说不出话了。
她有过很多关于他灭世的幻想。
想象他是多么身不由己、多么无可奈何、多么逼不得已灭的世。
常常因为幻想,心疼他,可怜他。
现在好了。
原来,真是他灭的世。
没有被迫,只有毁灭与漠然。
莺然抱住他:“那我呢?你灭世了,我怎么办?你忍心让我在痛苦中死去吗?”
徐离陵:“三界之灵被吸收后,三界会顷刻间化为荒芜,自我燃烧化为烟尘。很快,没有痛苦。”
莺然:“所以你忍心让我死?”
徐离陵:“我带上你,你和我死在一处,不好吗?”
莺然生气道:“我不要死!我也不要我爹娘死,不要关熠死,不要大花小黄、我的叔伯姨婆、村里的花婶刘姨赵阿公死,我不要!”
我不要你死。
可他不想活。
她皱着眉,像个任性的孩子。
全然没有意识到。
倘若他对她无动于衷,那她再任性、再如何说不要,她又能怎样呢?
徐离陵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好。”
莺然欣喜:“你还有别的方法灭了圣魔之灵?”
徐离陵:“有。”
莺然扑进他怀里,笑盈盈道:“什么办法?我帮你。”
“嗯,你可以帮我。”
徐离陵低头,垂下的湿发如阴湿冰凉的蛇与她柔顺清爽的发丝纠缠。
“杀了我,还是三界灭,选一个。”
莺然脸上的笑僵住。
徐离陵轻抚着她的发,轻声道:“我的命,早早就握在了你手里。你可以为三界,杀了我。”
“在这世上,我只允许你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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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便是真如你所言,千年后,你我成了亲,我也定是要你和我死在一起的。”——第四十五章 小黄(千年前版):我们圣魔大人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好的] 无法避免的,他们总是要面对一些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却从来不去提起的问题。 但小鸟不想死,那就不会死,死了让大花和小黄给你们当球踢 小黄:啊?[小丑] 大花:我啊?[小丑] 祝宝贝们高考顺利呀! [红心][红心][红心] 88个小红包[抱抱]
74. 第 74 章
如何决定?
莺然不知道, 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狠不下心。
徐离陵安慰她:“不急,还有些时间。”
他照常同她生活。晨起做饭、修长廊灵阵, 晚间回来, 拥她睡下。
好似她在想的问题, 与他无关。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会舍弃他。
可他越是如此,莺然越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私下里与大花商量。
大花震惊,坚定地道:“当然不能让他灭世!”
转而又意识到什么, 眸光陡然黯淡下来:“他太狠心了, 对你太残忍了……”
莺然摸摸大花的头:“他将选择权交给了我,怎么能算残忍呢?”
正因如此才残忍啊。
这样的选择、这样救世的希望, 是所有人费劲心力历尽轮回, 都无法得到的。
现在, 徐离陵给了。
只给她。
只为了她。
而她却要为了这世界, 去杀这样一个他。
大花低垂着脑袋:“……你自己选吧,不用听我的。你选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别人也不该怪你。你不过是个凡人,得了系统机缘才成了小小修士。你穿梭来回, 已经救了那么多人。你不欠任何人的……”
莺然正蹲在殿前的台阶上,悠悠望向迷蒙血雨雾里, 那正在修长廊灵阵的身影。
沉默许久,她道:“我不怕别人怪我。”
大花瞪大眼睛抬头,见莺然似心意已决。
它心里盘算着:是什么都不做, 让徐离陵继续陪着她, 直到圣魔之灵将他彻底吞噬, 让他连最后一丝自我都难以保全,大家一起毁灭。
还是让徐离陵利用一界之力除去他体内的圣魔之灵。他得以自由,而此界崩塌,众生皆亡。
届时除掉了圣魔,也算是完成了任务,保全了大千界,会获得奖励。也许可以利用奖励和她身上的七成能量,带他和她一起离开此界活下来。
或是——她杀了徐离陵救世,让他背负着圣魔之名死去。
除了徐离陵,这世间所有人都能得以保全。
大花想也知道,她当然是选第二种啊。
它道:“也行……换个角度说,这么做,对于大千界而言,你也是救世主。我真没想到,原来他还有这样的方法可以消灭圣魔之灵,不过,这种方法估计也只有他办得到……”
莺然有些失神,听不进去它的话,起身离开。
晚间,徐离陵回来同她吃晚饭。
莺然问他长廊修到了何处。
他道:“通和殿那儿。”
莺然这几日一直在想如何选择的事,不曾出门逛。这会儿道:“待会儿吃完饭,你陪我去逛逛吧,我有话跟你说。”
徐离陵“嗯”了声,仍旧不紧不慢地为她剥虾剃虾线。
莺然自己吃一个,喂他一个。
他启唇吃了,她望着他,笑起来。
殿外大花愁眉苦脸,吃不下去,看着小黄吭哧吭哧吃得起劲,对一切浑然不知。
它把饭盆推给小黄。
小黄一愣,难以置信。
它道:“你吃吧。”
傻狗。
待徐离陵灭世,圣魔不存,傻狗也没了。
趁活着的时候,多吃点吧,它就不跟傻狗抢了。
小黄瞪圆了眼睛,试探着把大花的碗扒拉过来,见大花不拦,开心地吃起来。
大花望着它,再度叹气:唉,傻狗。
屋内,莺然和徐离陵已吃完。
徐离陵收拾了碗筷去厨房。
这会儿虽已春日,但晚间圣魔城风雨刺骨的冷。莺然去拿了两件薄氅。
自己穿一件,待徐离陵回来,给他穿一件。
他个子太高,她不便为他穿衣。往常大多时候是把衣裳给他,让他自己穿。
但今日,莺然要他弯下腰,踮起脚亲手为他穿上,为他理衣袍。
而后,挽着他出门。
夜晚的圣魔城,血雾笼罩,月光也猩红。
在雨打风吹的血腥味里,与地狱无异。
实在可怕得很。
而徐离陵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
分明曾几何时,他也是住琼宫玉殿、行走在日曜光辉下的人。
莺然倚在他身侧,安安静静地陪他走,走到通和殿,已走了很远一段路。
徐离陵带她入殿,坐到正殿宝座上歇息。
那宝座很宽大,莺然还记得自己回到千年前时,在上边坐过好几次呢。
如今坐上去,也很是熟悉。
她坐一会儿,起身,坐到徐离陵腿上抱着他。
徐离陵一手揽她的腰,一手抚她的背。
莺然趴在他肩头,不敢看他的脸,面对着他身后的黑暗:“怀真,我想好了。”
徐离陵:“嗯。”
早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话,就在嘴边。
莺然深吸口气,想说出来,张着口,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终是撑着他的肩膀,与他拉开些距离,望着他的脸,注视他的眼。
“怀真……你会不会恨我?”
她说不出太多话。
可这八个字,已表明了她的选择。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牺牲那么多人。
做不到牺牲她那对爱护学生的爹娘,一心照顾她和她爹娘的关熠,还没怎么见过世间、尚不能入轮回的无隐村人,嘴硬心软的金掌柜,知恩图报的恩娘子,带着武秀明的希望、正在好好生活的珠儿……
这世间,还有那么多有亲人有朋友的人,那么多美好的事物。
殿内安静,圣魔城的雨声仿佛在这一瞬渐渐大起来,送来慢慢沁入骨髓的凉意。
徐离陵望着她,眼睛缓慢地眨了下,神态一如往常般平静。
他道:“我会恨你。”
莺然对他笑,启唇欲言,却见他的眼睛又慢慢地眨了下。
她亦感受到,猛然席卷而来的异样困倦。
怎么回事?
莺然连忙让大花传递能量给她,但大花似乎也遭受影响,动作极为缓慢,好一会儿才送来一点能量,随后便没了动静。
她意识渐渐堕入黑暗,最后一眼,在朦胧颠倒中看见徐离陵的眼睛合上,之后,没再睁开。
却在那一瞬间,感到一股庞大骇人、令她浑身钝痛的魔气笼罩住她。
是徐离陵的魔气。
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他在做什么,心猜这异样的困倦定是神女做了什么。
这么大范围的、无法抵挡的影响,也许是分宇合宙?
时空要合道了?
但这么突然,结合神女长期的失联,莺然心中惴惴难安。
想叫徐离陵醒醒,但她也无力地合眼,倒在他怀里。
……
好冷,好疼。
有冰冷刺骨如碎冰的水滴撞在仰面朝上的身躯上,背后是被拖拽的、火辣辣的痛。
莺然眉头紧皱,眼睫颤了颤,听见有道声音道:“她周身护着的魔息终于散了……”
莺然猛地睁开眼,恰对上拖拽她之人刚要移开的视线。
是神女。
天地寂静,就连血雨也凝滞半空。
四野荒凉无垠,一眼看不见任何建筑。不知神女这是将她拽到了圣魔城的何处。
莺然来不及多想,立刻调动昏睡前大花传给她的能量,打向神女。
神女闪身避开。
她一个翻滚,从神女手中挣脱。立刻抬手,摸向发间。
却发现发不知何时散了一半,发间法杖化作的簪,没了。
神女扯唇一笑,艳丽面容在黑暗中犹如鬼魅,抬起手,手中是已解开灵布的发簪,灵华如曜。
“是不是在找这个?”
神女挥动发簪,施术欲化簪为杖,打向莺然。
莺然仓惶避开,刚稳住身形,却觉四下里静得出奇。
抬眸,见神女愣怔。手中簪还是簪,也没施展出之前她那样,一击差点要了神女半条命的杀招。
神女喃喃:“认主了?不可能……星川奔月是圣物,不会认主,你不可能驾驭……”
莺然确实没让法杖认主,徐离陵也没提过这事。
她以前还奇怪徐离陵怎么不说认主之事,小说里主角得了法器,都是要认主的。
现下倒是明白了,原是不能认主。
不过明白也没用。
她身上能量无几,法杖不在手,根本无力与神女一搏。
趁着神女愣怔,她忙拔步狂奔。
眼下这状态,看来真是分宇合宙启用,时空在融合了。
莺然不知要奔向哪儿,只想着尽快远离神女,躲到神女找不到的地方,挨过现下这时空凝滞才好。
神女也迅速反应过来,一个闪身便拦在她身前。
神女:“师妹,你跑什么?”
莺然顾不上回话,转身就跑。
神女又身形一晃,拦住她去路,欣赏她狼狈惊慌,如被狼群包围的兔子般可怜的模样:“师妹,别怕。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助你成为神女的。”
莺然神情一凛:“什么?”
神女莞尔:“待时空融合后,你就会成为我的师妹。世人眼中的神女,会变成你。那五百年战期中与徐离陵不死不休的人,也是你。”
“你是为被徐离陵杀死的师姐,执意报仇的神女。”
“而我,会成为你。我会作为你陪伴着徐离陵,要他亲手杀了你,然后告诉他,其实,他被我骗啦。”
说着,神女禁不住低低笑出声。
那诡异的笑声,在无声凝滞的天地中,分外可怖。
莺然蹙眉:“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可能有这样荒谬的事!
神女缓步向她逼近:“师妹啊,我的师妹……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一直执意在他人面前,总叫你师妹呢?”
当然,是在为了这一刻交换身份做铺垫啦。
莺然难以置信。
神女两眼渗着疯魔般的扭曲,露出阴森的笑来:“这事说起来,还得怪徐离陵。你要恨,可得将他一起恨上。”
神女忆起过往,眼神狠厉:“是他,在六仙之战中,对我下了咒。让我在要杀你的那一瞬,将你错认成了师妹。否则那日我刺出去的,绝不只是一剑!”
便是拼着被法杖打得重伤濒死,她也绝对会补上杀招,保证莺然必死无疑!
莺然边听边后退,疑惑:“下咒?”
神女:“我脱战去找你时,千年前的他在我身上下了幻咒。你用法杖打向我时,法杖上也有为你护身的滞灵咒。否则,我怎会在那一瞬间出现幻觉?”
原来那时千年前的徐离陵,早在神女发现她时就已经留意到了她的出现。
而千年后的徐离陵,叫她拿法杖砸人,也不只是在上面为她下了杀招。
莺然后知后觉。
她不懂神女说的那些咒术,但听懂了神女的意思——是徐离陵的幻咒,让神女在事后起了这样的心思。
从那时起,神女执意叫她师妹,却对她没有半分温情,皆因如此。
可是……
莺然喃喃:“交换身份?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神女势在必得地挑眉,“分宇合宙,时空乱流。在这时空凝滞之时,世人的记忆,都在配合着历史而改变。分宇合宙掌控在我手里,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在众人面前唤你师妹是引,他们的记忆里,会记得曜境神女有你这样一个师妹。而此刻的灌灵之术,便是你成为我的开端。”
灌灵……
莺然沉声讥讽:“就像你的神帝父亲,给徐离陵魔灵灌体,迫他成为圣魔那样?”
神女眸色陡然暗下,仿佛被刺中痛处,猛地向莺然打去,冷笑:“这话留着徐离陵杀你的时候讽刺徐离陵去吧!”
“别怪师姐不疼你,这簪子于我无用,待到徐离陵要杀你时,我一定还给你,帮你反抗徐离陵。到时你可千万得记住了,要用曦照神眼杀他。只要打到曦照神眼的光芒熄灭了,他就死了!”
莺然连忙以能量躲闪、还击。
然而大花给的能量实在太少。
待能量耗尽,莺然眼前一暗,浑身僵直不能动弹。
既已无法逃脱,她不躲不闪地盯着神女,要看神女是如何操作,当初徐离陵,究竟是如何被魔灵灌体。
她不会如神女的愿,被换了身份后还想方设法跑到徐离陵面前证明自己。
她只会以神女之名将神帝的所作所为昭告三界,以神女身份进入无极天,用神女给她的七成能量,替徐离陵杀了她的神帝父亲!
便见神女凌空而下,掌纳仙灵之威,直盖她天灵神窍。
下一瞬,一滴温热滴在她脸上。
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滑落。
莺然睁大眼。
又一滩血淅淅沥沥洒在她脸上。
一片猩红中,她看见一只冷白的手掌压在了神女头顶。
骨节分明的瘦长手指,在黑与红之间,苍如白骨,刺穿神女头颅。
神女眼珠爆出,满面朱色,七窍涌血。浓黑烟气在她被刺穿的脑中萦绕,灼得她仙灵之躯,发出令莺然头皮发麻的炙烤之声。
神女张着口,发不出声,只有血在不停地涌。
莺然怔怔地,听见神女喉中发出一声咕噜。
那只苍白如鬼的手,提着神女的头,如同提着一只轻飘飘的棉花娃娃,随意地往旁边一扔。
神女身躯绵软,仿佛浑身没了骨头,撞落一滴滴凝滞空中的血雨,软趴趴地摔落在圣魔城的血地泥泞之中。
莺然的视线呆呆地随着神女而去,又愣愣地转回,望着站在面前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手中是从神女手里夺回来的发簪。
周身萦绕的魔息,如地狱炼火烧出的鬼烟黑云笼罩着他,令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表情。
但莺然能认出他。
她当然能认出他。
莺然爬起来扑向他:“怀真!”
他染血的手抵住她的额,不让她靠近。
莺然一怔,想起昏睡前,他说——
我会恨你。
莺然脸上神色渐渐黯然。
又听他道:“你身上有伤,不要离我太近,魔气会腐蚀你的伤处。”
莺然对他眨眨眼,后退两步,和他保持距离。
徐离陵不紧不慢地转眸。
莺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先前被扔到一边的神女竟然不见了。
莺然诧异,徐离陵却是毫不惊讶,仿佛已见怪不怪。
莺然:“她伤成那样,应该活不了了吧?”
徐离陵:“未必。”
莺然陡然有些后怕。
徐离陵既然这么说,就说明他肯定用更狠的方法杀过神女,可神女还是没死。
神女……到底是怎么做到一直重伤轮回,却永远不死的?
莺然想不明白,打算之后再去问问大花。此时此刻,她默默地还是向徐离陵靠近一点。
徐离陵睨她一眼,敛了身上魔息,净了手上血污,擦干净发簪,重新为她挽起散落的发。拿出帕子为她擦拭脸上的血。
莺然仰着脸,闭着眼睛,乖乖让他照顾:“我先前的话还没说完。”
徐离陵:“嗯。”
莺然:“你会恨我?”
徐离陵:“嗯。”
他应得真是淡定又爽快,全然叫人听不出恨意。
莺然不知他是真恨,还是又在逗她。
但不管是真恨还是假恨,都没关系。
她睁开眼,凝望他:“那你就恨吧。”
她脸上的血擦干净了,徐离陵随意扔了染血的帕子。
帕子在空中被魔火吞噬。
魔火燃烧的时刻,莺然走到徐离陵面前。
当魔火燃尽,余烟消散。
她抱住他,依偎入他怀中:“你可以恨到,我陪你一起离开的那一刻。”
“怀真,我不能让这世界陪你一起毁灭。但是,我可以陪你。”
我知道你真的很痛、很累了。
没关系,我陪你。
他没有说话。
只是像寻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莺然也不知再同他说什么,静静依偎在他怀中。
却忽看见,一点莹华似萤火,轻轻地从眼前飘过。
她的视线追随那点萤火望去,看见圣魔城荒芜的土地上,开出了花。
一朵纤弱娇小的花,在凝滞的时空摇曳,散发点点星华。
是千丝绊。
时空开始融合了。
莺然望着徐离陵,想:你过往的记忆里,是否也开始有了我?
徐离陵亦望着那花。
大片大片的千丝绊在圣魔城的黑暗中蔓延,银华如月,映照凝滞空中的雨。
仿佛明月星辰,在今夜,终于眷顾了这座禁锢在黑暗中千年的城。
莺然牵起徐离陵的手,四下里望望,问他:“家在哪个方向?”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带她往千丝绊还没有蔓延到的地方走去。
莺然迈开脚步,忽感受到脚踝被绑上了什么。
徐离陵亦垂眸看了眼他牵着她的手。
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颗藏起的千丝绊种子,正发芽生花。
莺然低下头,在步履行走、裙摆轻动间,看见脚踝上,渐渐缠绕上一缕红色光芒。
光芒散去,是千年前,徐离陵亲手为她绑上的红线。
红线缠着她、带着他的画地为牢之心。
莺然扬起嘴角,抬眸凝望徐离陵。
徐离陵不知从何时起注视着她,漆黑眼瞳,晦暗不明。
他蓦然扯唇轻笑了声,似乎在笑她什么。
莺然想:他知道了这颗绊住他的种子从何而来,这根绕住她的红线从何而来,这满城的千丝绊,因何而绽放。
时光静悄悄地,送来千丝绊的盛放。
遍野的花海一寸寸生长到脚下,追上她和他的脚步。
莺然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想踩到花。
徐离陵带她绕到一边,那儿特地留出了一条不明显的小路。
莺然调侃:“这是给你洒种子留的小路吗?”
徐离陵:“是给你看花留的路。”
莺然笑开,头倚靠在他臂侧。
她大大地张开手掌,试图将他的手掌包裹入自己的手中。
但他手掌太大,总还是他包裹着她,他护着她走。
莺然走累了,他就先一步走到她身前,蹲下,背起她。
莺然趴在他的背上,轻轻环抱着他的脖颈。
原本心中残留着的难过、后怕、迷茫……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散去。
她不再害怕死亡来临,不论是他的死亡,还是她的。
这一刻,只忽然想——
我和他,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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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留言:
小黄:包不会死的,保证活的[好的] 大花:因为我俩准备减肥了,不可能给你们当球踢的[好的] 以及之前写完这段剧情后,听到一首歌 虽然是英文歌,但很喜欢 《time mae》 有几句歌词翻译过来大概是—— 凝望着漫天繁星注视着明月 希望有朝一日它们会指引我来到你身边 我总是在我的梦中见到你 就像坐着时光机回到过去一样 我不想在我的梦中与你相见 我知道我们永远造不出时光机 但说实话 我渴望在我的梦中见到你 [抱抱] 88个小红包[抱抱]
75. 第 75 章
圣魔城很大, 回寝殿的路很长。
莺然与徐离陵闲聊,问他脑中多出的记忆。
那些记忆她也知道,不必多言。
她总是打着他千年后妻子的名号找他, 从他的角度说起来怪让人尴尬的。
好在他言简意赅, 没有让她尴尬得听不下去, 很快带过。
唯一让她惊讶的,是他的记忆并没有融合,而是多出了一段千年前的记忆。
这也就造成了他现在的记忆并没有因她穿越时空而改变,和她是一样的。
他全然清醒地看待她的一切, 这让莺然更尴尬了。
把脸埋在他肩头, 耳面热热的。
但心中又欢喜,他的记忆和她是一样的, 是完完整整的。
缓了会儿, 莺然抬起脸, 问他怎么会突然醒来, 怎么会知道她在哪儿跑来救她。
徐离陵:“我的魔识被破了。”
魔识?
啊,就是她昏睡前,笼罩在她身上的浓重魔息吧。
他比她更先察觉到了异常, 故而第一时间引出一缕魔识护在她身上。
平日里,他对她是不会流露半点魔气的。因为她修为太低, 他的魔气于她不利。
莺然心知若不是他的魔识,神女将她这一路拖拽过去, 她的后背怕是早就被磨出白骨了。抱他的手紧了紧。
至于他怎么会醒来,如何找到她,也是魔识被破, 随之便醒了, 察觉到魔识被破之地, 一路寻来。
莺然心觉奇怪,按理说时空凝滞中,任何人都是不可能苏醒的。
若不是她事前用能量护体,怕是也不会醒。
而他……
她思量着,忆起神女曾经所言,心中有了计较。
看来神女说的是真的,他体内的圣魔之灵,已经强大到了总部都无法掌控的地步。
即便是时空凝滞,也只能让他陷入沉睡。
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将他惊醒。
难怪神女在时空凝滞时,不去杀徐离陵,反倒对她下手。
神女知道,她已经没有杀徐离陵的可能。
只能在这最后的一次轮回中,竭尽所能报复徐离陵。
莺然心中甚为感慨。
她沉默,他便也无言。
再走一段路,莺然又憋不住,道:“你对我就不好奇吗?”
徐离陵:“你是天外来客,身负特殊之职,与神女同属一道。”
他是用他的认知说出她的底细,大差不差就是这样了。
莺然惊诧:“你怎么知道?”
徐离陵:“你刚刚承认的。”
莺然:……
“你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