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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33615 字 1天前

老人摆摆手,不等俞佳佳出来,便腿脚麻利地几步窜没影了。

“今儿遇见的几位邻居,人品真好!”进门,邱秋松开昭昭,跟餐桌前的老太太感慨道。

不等老太太询问什么,昭昭撒腿奔到她身旁,扶着她的腿,仰脸乐道:“太奶奶,我爸爸邀我和妈妈,明晚去他们学校看晚会。”

俞佳佳把手电筒放回原处,笑道:“光邀请你和妈妈啊?”

昭昭一愣,忙替褚辰解释道:“爸爸骑自行车来接,只能带我和妈妈哟。”

老太太撇嘴:“当谁稀罕!”说罢,起身去厨房端菜。

邱秋笑嘻嘻跟了过去:“改天带您去看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老太太:“看过了。”

“那带您去郊外放风筝。”

老太太看看自己的老胳膊老腿,轻嗤:“你看我跑得动吗?”

邱秋“哈哈”笑道:“立志要活一百多岁的老太太,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跑不快,咱就跑慢点呗。好了,我宣布,等会儿吃完饭,咱们来扎风筝。”

家里有用来晾衣服的竹架子,邱秋抽出一根,拿刀破开,削成一个个细长条。

俞佳佳帮忙找来剪刀、棉线,老太太带着昭昭去楼下的商店,买颜料、画笔、绵纸和放风筝的线。

边走,还边和昭昭吐槽:“你妈妈做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说放风筝,立马就要自己在家折腾着扎风筝。”

昭昭疑惑地歪头看她:“太奶奶,你不喜欢扎风筝吗?”

不喜欢,干嘛还要拉着她出来买东西,明明妈妈说,不急,明天买也行。

老太太:“……”她能说她对去郊外走走这事,很心动吗?

真不愧是一家子,一个比一个会噎人。

东西买回来,邱秋和俞佳佳坐在餐桌前,已经扎出一个小蝴蝶的架子来。

老太太接过架子,量了量各处的尺寸,抖开一张绵纸,拿起剪刀开始剪裁,完了,接过俞佳佳刚用面粉打的浆糊,开始往竹框架上糊纸。

邱秋找来支毛笔,打开颜料,随意在一块剪下来的小块绵纸上,画了个小样。

老太太接过来看了看,带着昭昭给风筝上色。

邱秋和俞佳佳则开始扎第二个猪八戒框架。

眼看九点半了,没等第二个风筝做好,几人便收拾东西,洗漱,睡觉。

昭昭今儿有点兴奋,脱了外套线衣线裤,穿着身白底印粉花的秋衣秋裤,在床上翻跟斗,从这头翻到那头,再翻过来,一会儿路线偏了,半截身子从床上掉了下来。

邱秋坐在妆台前对镜抹面霜、拿着乌木梳通头发,就看她跟个鸭子似的,拽着被子扑腾着双腿想爬上去,结果就是,越扑腾掉得越快,被子也被她扯下了床。

没出声,也没转身,邱秋面朝妆镜坐着,余光透过镜子,看她怎么处理。

小家伙扒开身上压的被子,偷偷朝邱秋的位置看了看,见妈妈好像没发现,咧着嘴笑了笑,翻身爬起来,抱着被子往床上送,人小劲小,怎么使劲,那被子就是不往床上爬。

一番折腾,出了头热汗,人也快急哭了。

邱秋“噗呲”一乐,这才放下梳子,起身过来帮她把被子抱放在床上。

“哇——”的一声,小家伙哭了,边哭还边道:“妈妈笑我……我不跟你好了,我要去找太奶奶去。”

邱秋忙捂着嘴,哄道:“妈妈不笑。”

“呜……你方才笑了。”

“那妈妈给你道歉,对不起。”

昭昭吸了吸鼻子,泪眼巴巴地看着她,半晌,扯起袖子一抹脸,大度道:“原谅你了。”

邱秋又想笑了,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但脸上的微表情却没有控制住,眉梢眼角都带着盈盈笑意。

昭昭:“……”

“哎哟~”邱秋轻呼。

情绪波动过大,被肚子里的小家伙狠狠踢了一脚。

“妈妈——”昭昭担心地看向她,声音怯怯的。

“没事,别怕。”邱秋一把将她揽在身侧,指着又鼓起一个包的肚子,笑道:“看,知道你受委屈了,为你抱不平呢。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昭昭的手试探地放在邱秋的肚子上,随之被顶了一下。

“哎啊,”昭昭倏地缩回手,撅着嘴不满道:“妈妈他踢我。”

“不是踢,跟你打招呼呢。”

“是吗?”昭昭疑惑地看向邱秋的肚子,伸出食指轻轻地戳了下。

她这边手一移开,方才戳过的地方立马鼓起一个小包,昭昭“咯咯”乐了起来,仰着小脸兴奋地看着邱秋,叫道:“妈妈,你看你看,我戳他,他立马就戳回来了,真的跟我打招呼呢。”

邱秋笑着点点头:“对,他想跟你玩儿。”

“他什么时候出来啊?”

“再过一段时间。”邱秋拨拨她额上汗湿的刘海,起身打开衣橱重新拿了套秋衣和一条小内裤,给她换上。

“那他会听故事吗?”

“会。”邱秋笑道,“昭昭要不要给他讲一个?”

“好呀。”昭昭兴致勃勃地跳下床,打开书包,掏出今天刚跟袁帅借的《建设中国新空军》连环画,爬上床,依偎在妈妈怀里,小脚脚翘起来,轻触着邱秋的肚子,指着上面的画,一句一句讲了起来。

起初还有些磕磕绊绊,慢慢越来越顺。

眼看快11点了,邱秋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怀里的声音跟着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很快头一歪,睡着了。

缓缓抽去她手里的书,放到床头柜上,将人往里抱了抱,邱秋这才起身去厕所,顺便拧了条温毛巾回来,给她擦擦脸,抹点面霜。

夜里,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早上气温陡降,昭昭上完厕所,披着妈妈的小棉袄,站在窗前,踮脚朝外面看,随之一脸担心地扭头问邱秋:“妈妈,今天还能去爸爸学校看晚会吗?”

“不去的话,会不会很失望?”邱秋试探地问道。

“嗯。”昭昭重重点了点头。

“那咱就去。”

“爸爸来接我们会淋雨吗?”

邱秋想了下:“昭昭还记得年前,咱们从老家过来,永安叔去火车站接咱们,叫的那种像癞蛤蟆的小三轮车吗?咱们坐那车去爸爸学校好不好?”

“好呀。”昭昭一下子放心了,噔噔跑进卧室,放下妈妈的小棉袄,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了起来。

邱秋过来帮忙,跟着换了身。

一样的黑色高领毛衣,一样的大红色呢子大衣,戴着同色的围巾,各自扎着两个长辫,不用介绍,一看就是母女俩。

邱秋戴了对钻石耳钉,给昭昭发梢一边系了个红色的小绒球。

老太太坐在餐桌前,托腮看着大手牵小手,一起走出来的母女俩,心下感叹,真好看啊,不愧是她家的。

这月开始,家里订了牛奶,俞佳佳去楼下拿牛奶上来,浑身冻得直哆嗦,让邱秋和昭昭里面再穿个小夹袄。

行吧,吃完饭,邱秋去卧室,取来一大一小两件蚕丝小袄,和昭昭分别穿上。

袁帅带着任成益过来叫昭昭上学,见小家伙打扮一新,不由多看了两眼,任成益则夸张地大叫了声:“哇!昭昭,你今儿好好看哟。”

昭昭咯咯笑着,张开双手转了个圈,“好看吧,太奶奶找裁缝给我和妈妈做的。今天我和妈妈要去爸爸学校看晚会。”

袁帅:“现在就去吗?”

“下午哟。走吧,下楼叫今瑶、孙梁。”昭昭说着,在妈妈的帮助下,穿上雨衣、雨鞋,背起小书包,拉了两人的手就要出门。

外面飘着雨呢,老太太和俞佳佳可不放心他们这样去上学,穿上雨衣,两人争着要送。

楼道里瓷砖沾了水,地滑,俞佳佳可不敢让老太太出门,硬拦着,将人留在家里,她送昭昭和邱秋上学上班。

邱秋提上相机,跟在几人身后。

俞佳佳要来扶她,邱秋摆摆手,让她看着前面打闹的孩子,别摔了。

知道邱秋的鞋子,褚辰都给钉了防滑垫,俞佳佳便没再坚持,快步朝几人追了过去。

元家、孙家见有人送了,将元今瑶、孙梁交给俞佳佳和邱秋,道了声谢,便又忙去了。

几个小家伙穿着黑色的小号雨衣、雨鞋,一路蹦蹦跳跳,专往水洼里踩。

邱秋不得不提醒道:“昭昭,衣服别弄脏了。”

哦,对哟。她晚上还要去看晚会呢。

昭昭回头应了声,拉了拉元今瑶的衣袖,开心道:“瑶瑶,我今晚要去爸爸学校看晚会哦。”

“哇,好棒哟,我爸星期天要带我去看画展。你要一起吗?”

昭昭扭头看邱秋:“妈妈,星期天,我能跟今瑶一起看画展吗?”

“不去放风筝了?”

“放、放。瑶瑶,我告诉你哟,昨天晚上,我和妈妈、太奶奶、佳佳姨扎了蝴蝶风筝,还扎了一个猪八戒,不过,猪八戒只弄了一半……”

这下好啦,任成益立马嚷着晚上回家,也让他爸妈给他扎风筝。元今瑶、孙梁,点头附和。

袁帅拉开书包,翻自己的画报,看哪个图案更可爱。

将几人送到学校,邱秋和俞佳佳坐电车去广济。

来都来了,俞佳佳顺势去病房看望褚韵。

邱秋换上白大褂,刚要提着医药箱去高干楼,苏子平桌上的电话响了,找她的。

接过话筒一听,是褚辰。

“邱秋,今儿天冷,厚衣服穿了吗?”

“路上地滑,走路小心点。”

“去高干楼施针,找个女同志扶着……”

一句接一句,根本没给邱秋回答的时间。

“中午我去接你和昭昭,别乱跑,想吃什么,等我到了,带你们去饭店。”

“说完了?”邱秋敲敲桌面,“我和昭昭说好了,不用你来接,我们叫辆小三轮……”

叫车得先乘公交去差头站,多数时候没有车,还要等很久。

褚辰一听,便道:“我去叫,你老实待在医院,别乱跑。听到了吗?”

后一句,极为严肃,邱秋喃喃应了。

褚辰又叮嘱了两句,这才放下电话。

一旁陪他来打电话的韩卫鹏听乐了:“我咋觉得你跟只老母鸡似的,你媳妇多大的人了,叫个车你都不放心。”

“下雨路滑。”褚辰解释了句,付了钱,两人转身去礼堂,褚辰要彩排,韩卫鹏要去帮着搬搬抬抬。

十点雨停了会儿,12点又下了起来。

褚辰包了辆车,不是吉普,便宜些,半天五元。

中午他们去国营饭店吃饭,顺便给师傅叫了碗面。

说是晚会,其实下午三点多就开始了。

不同昨天上午的迎新大会,校领导都上台了。今儿只系里的几位老师露了下脸。

没领导、没老师,同学们一下子放飞了,一个接一个的上台表演,气氛渲染得很是热烈。

昭昭兴奋得小脸飞红,双眼晶亮,她第一次看人跳芭蕾,是一班的七位女生跳的合舞。

“妈妈,她们脚脚不会痛吗?”踮着脚尖跳舞哎!

“刚学时,肯定疼的。”

第57章 第 57 章 日常、茶

“妈妈, 我能跟姐姐们合个影吗?”

不等邱秋回答,褚辰他们班的文艺委员挤过来,笑道:“可以啊, 要不要姐姐抱你过去?”

昭昭一愣,瞪着双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 好奇道:“你谁啊?”

“哎呀呀, 确实好像糯米团哟, 双眼圆圆、脸儿圆圆, ”罗文君伸手轻轻戳了下昭昭肉嘟嘟的脸颊,笑道, “你好啊, 昭昭, 我叫罗文君, 你爸的同班同学。”

“褚辰, 该去后台准备了。”罗文君说罢,看向邱秋和昭昭,邀请道,“要不要一起去后台看看?昭昭, 有你喜欢的姐姐哟。”

褚辰颠颠怀里的小家伙,牵起邱秋的手,笑道:“走吧。”

罗文君忙在前面引路, 边走边回头逗昭昭:“你爸爸说你上幼儿园了,那你肯定跟老师学唱歌跳舞了吧,来,给姐姐唱一个听听。

昭昭正是表达欲旺盛的时候,一点也不见外,抿了抿唇, 张嘴唱道:“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一开始声音极小,夹杂在人们的欢呼和舞台的声效里,几乎听不见,慢慢越唱声音越大,“吃完饼儿还有糕……”

罗文君惊讶地扬扬眉,小声跟邱秋商量,要不要让小家伙上台试试。

邱秋叫她问昭昭。

昭昭一听上台给大家唱歌,身子一扭,小脸埋在了爸爸肩窝。

褚辰抚抚她的背,笑道:“昭昭想去吗?爸爸陪你。”

昭昭双眼晶亮。

邱秋看出来了,小家伙极想上去试试,鼓励道:“别怕,让爸爸给你伴奏。”

“好。”

于是,褚辰一曲《喀秋莎》演奏完毕,主持人上台,神秘一笑,为大家请出了个小奶娃。

褚辰怀抱着手风琴,看着缓缓朝他走近的娃娃,嘴角上扬,眼中满是笑意。

昭昭抱着话筒,小跑了几步,到了他身旁,悄悄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裤子,颤颤巍巍地跟大家说:“我、我叫昭昭。不对,昭昭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邱懿昭。”

大家先是一怔,继而乐了,哪来的小娃娃啊,真可爱。

77级2班的当然知道这是谁了(当时还有75级、76级的工农兵学员没毕业),没看褚辰站在那的吗:“怎么姓邱啊?”

“跟他媳妇姓呗。”

“哦。”诧异了一瞬,大家纷纷鼓掌,为昭昭加油!

“我和爸爸一起,给大家带来一首儿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二班的齐声喊:“昭昭,加油——”

昭昭咧着嘴,重重地点了下头,朝台下一众为她喊加油的挥了挥手。

褚辰右手放在高音键盘上,左手放在贝斯键钮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昭昭小声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啦。”昭昭对着话筒回道。

大家哄笑。

褚辰左手控制着风箱的开合,右手自然弯曲,放松地按下了一个个琴键,昭昭跟着琴声,奶声奶气地唱道:“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

罗文君带着邱秋挤在台前,拿着相机,啪啪拍照。

演唱完,下台后,昭昭如愿找到跳芭蕾舞的七位同学,跟大家拍了张合影。

五点多晚会结束,韩卫鹏、陈观等人来叫一家三口一起去食堂,昭昭还处在激动中,有点人来疯,不想这么快回家。

褚辰也不想这么快跟妻女分开,扶着邱秋的胳膊,笑道:“走吧,今天换个食堂,尝尝这边的菜式。”

行吧。

大家拿着饭盒,你一道我一道,凑了十几个菜,挤坐在一起,慢慢打开了话匣子,说起了高考恢复那会儿,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事。

“我在安徽插队,知道高考恢复了,都高兴疯了。结果怎么着,不让我报名,说要25岁以下的。我26岁,大了一岁,不符合招生条件。”褚辰他们宿舍,后来报到的同学,许阳州道。

“真的,天都塌了。那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咋过的。后来,离高考只有两周了,突然通知我说,可以报名了,说是年龄放宽到了30岁。我连忙骑车,四处找书,说真的,我能考上,多亏我那当教师的爸妈,高中那会儿拦着不让我跟人瞎跑,就在家看书了,基础打得牢。”

陈观轻咳一声,道:“我在地质队工作,听到消息时,人在江西,我们队长帮我跟招生办协商,看能不能在当地参加高考,人家说可以,让我暂时把户口落在他们那儿。”

“那你这还挺顺利的。”

“主要是我遇到个好队长,人家那招生办也好说话。”

“我们部队11月11日,才通知我们说,可以参加高考。”蒋卫国道,“我从驻地赶到市区高招办报名,人家说,报名已经停止,知道我是军人,又说情况特殊,他们开会研究一下。我都觉得没希望了,没想到第二天,打电话让我带着证明材料去报名。”

蒋卫国说罢,开心地笑了笑。

最后一位入住宿舍的孙江道:“我倒是没你们这么多事。不过,我报的是浙江大学,没想到被咱们学校录取了。来,相聚是缘,大家喝一杯。”

众人大笑,举着自己的汤碗,碰了一个。

昭昭踩着她爸的腿,端着饭盒跟大家挨个碰了下,乐道:“我爸爸一开始说,不参加高考。”

“后来怎么参加了?”罗文君逗她,“是不是想带你回城呀?”

昭昭也不知道她爸为什么改了主意,扭头看向褚辰:“是吗,爸爸?”

“对,想带你回来,认识一下,诸位哥哥姐姐。”

“褚辰你不对劲啊,”韩卫鹏不愿意了,“我们明明跟你一辈的,怎么就成了哥哥姐姐。”

“这你要问咱们文艺委员了。”

罗文君差点没被汤呛着,轻咳一声,放下汤碗,笑道:“叫叔叔、阿姨是不是显得咱们老了点?”

“什么叔叔啊,我们宿舍除了李卫,哪个不比褚辰大。昭昭,来叫伯伯。”

昭昭是让叫什么,就叫什么:“伯伯。”

韩卫鹏“哎”了一声,满意了。

大家逗昭昭,“昭昭,该我了,来,叫伯伯。”

昭昭挨个儿叫了遍,大家应着,纷纷给她夹菜。

用罢饭,大家陪褚辰一起送邱秋母女。到了校门口,褚辰扬了扬中的相机,提议在校门口拍几张照片留念。

“我来给你们拍。”韩卫鹏兴致勃勃道。

行啊。

褚辰抱着昭昭,牵着邱秋的手,一家三口先拍了一张。

随之,大家三三两两地勾肩搭背地拍了几张,最后请过往的同学帮忙,拍了一张大合照。

将母女俩和手风琴一起送上三轮车,大家依依不舍地跟小甜娃昭昭挥手告别。

邱秋冲褚辰眨眨眼,笑了,没想到吧,闺女比他还受欢迎。

褚辰摸摸鼻子,看着车子远去,这才跟罗文君道了声谢,随韩卫鹏等人回宿舍。

路上,韩卫鹏笑道:“宿管要是不查房,你刚刚是不是就跟着弟妹她们回去了?”

褚辰笑笑,默认了。

蒋卫国:“褚辰你英语考得怎么样?”

“过了。”分数出来了,满分。

“英语不错啊!”陈观拍拍他的肩,“我是不行,高中那会儿,学的是俄语。现在,俄语也忘得差不多了。”

“咱们经济系,比较看重英语。”许阳州道,“我准备去英语系选修两门课。”

“一起。”韩卫鹏道。

蒋卫国:“算我一个。”

说着话,几人到了宿舍,蒋卫国、韩卫鹏、许阳州、陈观放下饭盒,纷纷拿起了英语资料,过了会儿,发现看着太吃力,相约着去图书馆看有没有英汉双解词典。

孙江、李卫准备去教室,听说教《资本论》的张老师,要求很严。明天上课前,还是先预习一下吧。

褚辰放好饭盒、相机,跟着去了教室,他自小跟着爷爷学《资本论》,便没随大流,而是看起了《货币银行学》。

*

邱秋带着昭昭坐车到公寓楼下,抱着手风琴,刚要往大堂走去,遇到了昨天见到的那位、给昭昭讲《红色娘子军》故事背景的老爷子。

“老先生。”邱秋出声打招呼。

“爷爷好!”昭昭咧嘴笑道,“我和妈妈刚从爸爸学校看晚会回来,我还上台唱歌了哟。”

“哦,唱的什么呀?”老爷子说着,看向邱秋手里的琴,笑道,“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拿吧?”

邱秋道了声谢,婉拒了,她还不至于这么菜,连个手风琴都背不动。

“唱的是我们孙老师教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你要听吗?我唱给你听。”

“好呀。”

“摇啊摇……”

一曲唱完,老爷子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真棒,唱得真好。”说罢,转头跟邱秋道:“你家孩子是个学艺术的苗子。”

邱秋不赞同这话,却没直接反驳,而是对昭昭道:“给爷爷背一段《药性赋》。”

“那我背第一章寒性药吧。”昭昭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道:“诸药赋性,此类最寒。犀角解乎心热;羚羊清乎肺肝……”

药性赋很多生僻字,只是听邱秋背得次数多了,小家伙也就记住了。

昭昭一口气将第一章背了半篇。

老爷子听得怔住了。

这时,电梯也到了六楼,母女俩步下电梯,挥手跟老爷子再见。

到家,好嘛,一屋子的人。

任成益和他姐,元今瑶和她爸,孙梁和他爸妈,袁帅和他奶奶,及老太太、俞佳佳,全聚在客厅里,扎风筝呢。

竹条、纸张、颜料摆得到处都是。

昭昭欢呼一声,奔了过去,看老太太和俞佳佳手里刚刚上好色的猪八戒风筝。

“回来了,”老太太和几位大人纷纷起身跟邱秋打招呼,“晚会怎么样,都有哪些节目啊?”

这话题都不用邱秋回答,昭昭已经叽叽喳喳讲开了。

于是,客厅里很快又响了起那首《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邱秋把手风琴还给隔壁,脱下大衣,挂上,转身去卫生间上厕所。

俞佳佳洗了洗手,过来问道:“你们吃饭了吗?要不要给你和昭昭下碗面?”

“吃过了。你们晚上吃的什么呀?”

俞佳佳笑了:“老太太在家待不住,我们打着伞去外面吃的鲜肉小馄饨。”

“哪家的,味道怎么样?”

“就在路口那边的新式里弄过街楼前,一对小夫妻支着个棚子,摆了两张小桌。”

邱秋一愣:“私人?”

俞佳佳点点头,“你没注意吗,好似突然之间,那些石库门里、新式里弄口,三三两两都有那么几个摆摊的。”

“让摆吗?”

“不让摆怎么办,好多知青回来了,哪有那么多工作岗位安置?没工作,吃什么?人家不找事,不天天守在街道办找他们要工作,自己偷偷摸摸弄了个营生,街道办那些人还能说什么,总不能把人逼急了,干些违法犯罪的事吧?所以,就睁只眼闭只眼呗。”

“邱阿姨,”元今瑶举着个美女头,喊道:“你看我和爸爸扎的这条美女蛇,好不好看?”

邱秋知道俞佳佳必是找街道办要房子、工作,又没回音,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朝元今瑶走了过去。

看了看她手里的美女头,邱秋笑道:“光一个头吗?”

元今瑶指指她爸蹲在地上正画的蛇身、蛇尾:“太长了,爸爸将它分成了三份,说是这样好拿。”

邱秋接过美女头,在脖子处瞅见有几处挂钩,应该连接用的。

“邱阿姨你看,它的眼睛、嘴唇,还有头上戴的花,都是我涂的颜色,美吧?”

“美!颜色过渡从深到浅自然流畅,毫无生硬之感。今瑶真棒,已经掌握了画画的韵律美了。”

“哈哈……我也觉得我涂得好好哦。昭昭、任成益、袁帅、孙梁,告诉你们,我的美女蛇最漂亮,你们谁也比不上!”

几人才不服气呢,纷纷拉着邱秋,让她去看自己的风筝,是不是比元今瑶的更好看?

任成益和他姐扎的是只小白兔,邱秋直夸可爱,把任成益他姐乐得,抱起昭昭转了个圈,差点没踩到袁帅的燕子。

孙梁一家三口合力扎了个蜈蚣风筝,工艺极为复杂,难度也高,直到周六晚上才大功告成。

一家三口欢天喜地的抱着风筝回家了,邱秋伸了伸懒腰,刚要关门,洗漱休息。

褚辰带着铺盖卷回来了,走读申请下来了,明天星期天,没课。

“爸爸——”昭昭欢呼一声,越过邱秋一把抱住了褚辰的双腿,“你可回来了,我们明天去郊外放风筝,你快来看看,我和妈妈、太奶奶、佳佳姨扎的风筝,有蝴蝶、猪八戒、元宝翅、拍子风筝……”

“昭昭,”邱秋上前将闺女拉开,“先让爸爸把东西放下,再陪你看风筝。”

“好哒。爸爸,我帮你拿。”

都是大件,哪个也不是她能拿得动的。

褚辰让她在后面拽着自己的衣服,当个幸福的小尾巴。

“像拍子风筝的尾巴吗?”

褚辰知道,所谓的拍子风筝,形状扁如一块板子,常见的有八角形、三角形、四边形等,画着吉祥的图案,因构造简单、飞行稳定,十分适合初学者练习放飞:“你们做的什么形状的拍子风筝啊?”

“三角形,我和妈妈一起画了彩虹的颜色。还给它做了条长长的尾巴,都快赶上瑶瑶的美女蛇尾巴长了。”

“昭昭和妈妈真棒!”褚辰赞了声,带着小家伙将手里的铺盖卷,放在沙发上,由她牵着去储藏室看风筝。

邱秋探头问道:“吃饭了吗?”

“吃过了。”

“需要烧水洗洗吗?”

本是极简单的一句话,落在褚辰耳里,立马有了深意。

“好。麻烦秋秋了。”

邱秋白了他一眼,转身打开煤炉的封火口,怕一壶不够洗,又去厨房打开煤气灶,烧了一锅。

几日不见,自然是被翻红浪,一番春色。

第二天,毫不意外,邱秋起晚了。

家里一片清静,一问,老太太和俞佳佳带着昭昭和几家人一起,已经出发去郊外了。

邱秋立马往沙发上一躺,不想动了。

褚辰端了碗红糖鸡蛋过来,看她这样,笑道:“今天不去郊外了?”

邱秋白了他一眼,怨谁,腰肢酸软得厉害,去什么去?

褚辰笑着将人扶坐起来,喂她喝汤吃鸡蛋:“那行,在家陪我看会儿书,下午,咱们去公园转转。”

邱秋不想动,想享受会儿二人世界。

哪怕就这样静静地靠坐在一起,待上一天,也是美的。

褚辰拿出带回来的照片,两人窝在沙发里挨张看过,装进相册,他便坐不住,留声机打开,窗帘一一拉开,推开窗,满满的阳光洒了进来,他捋起袖子,开始拆洗被头、清洗床单……

邱秋抱着本法语书,边跟着他一句一句地练习口语,边看他干活,时不时过去,对着那因弯腰洗衣,而露出来的腰肢摸上一把。

转眼一天便过去了。

周一,邱秋元气满满地一脚踏进病房,给王争施针。

“邱秋,我想拿上药回家?”

他跟史大智谈得差不多了,该走了。广济的医药费不低,虽说吧,单位能报销大部分,广济也免了些,与他来说,费用也不是小数目,因为前几年对中医的打压,有些中药材并不在报销范围内。

邱秋和陈教授分别给他号了号脉,摸了摸他脖子右颈侧的淋巴结。

比着来时,小了点,那说明,这段时间的治疗,方向是对的。

这么一来,两人用药越发大胆了,商量、琢磨了两小时,重新配了副药,让王争先在院里用上几天,看看效果,再回家。

王争点头应了。

几日后,有了成效,邱秋和陈教授看过,都比较满意,这才放他离开,约好下月过来复查。

王争这个老干部离开后,史大智这家伙开始放飞自我了,邱秋一个没注意,好嘛,烟酒、熬夜全齐活了。

“又喝酒了?”邱秋问他的助理。

助理推了下眼镜,“昨天史总的几个朋友从香港那边过来,几人有段时间没见,凑在一起,喝了几杯,又玩了几圈牌,睡得晚了些。”

邱秋伸手把脉:“凌晨几点睡的?”

史大智忙给助理使眼色。

助理打了下掩护,没通过,哪还敢跟他一起糊弄邱秋,“凌晨四点半。”

“二姐。”邱秋唤来褚韵,让她给史大智按脚底板上肾经起始点的涌泉穴,左右各200下,引火下行,解决各种虚火,帮助降血压。

然后是肝经的太冲位。

直按得史大智鬼哭狼嚎,直道,不敢了,再也不敢喝酒熬夜了。

按完,身体轻松了,他又支棱起来了,跟邱秋争辩道,朋友相聚,哪能不喝点什么,玩点花样。

邱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参与过采茶、炒茶,日常饮食更是离不开茶水,也看过《茶经》,对各种茶性都有些了解。

便跟他道,红茶有助于缓解压力,提高身体免疫力,刺激肠胃蠕动,有助减肥。

绿茶,也可少量饮用,同样刺激肠胃蠕动,有助减肥。

茉莉花茶,可舒缓神经。

普洱熟茶能养胃护胃,安神助眠,缓解痛风,延缓衰老。

白茶清热降火、防温降暑、消食去腻,还能够清洁口腔、净化口气。

新鲜山药去皮切片,放入砂锅中用水煮沸,盖上盖子闷十几分钟,取汤饮用,健脾益胃、滋肾益精,延年益寿。

朋友来了,不定非喝酒、熬夜玩牌嘛,寻个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清静幽娴的地方,摆上一张茶桌,放几碟茶点,找一个会弹琴的,品茶呗,多高雅啊。

或者,玩一玩曲水流觞。

“糖尿病能喝茶?!”史大智大为震惊,“茶不解药性吗?”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吃着药呢,还是邱大夫你给配的,不记得了?

“每天少饮一点没事,服完药,两个小时后再喝。”

“记住,不能空腹饮茶,会刺激胃部引起不适,还会出现头晕、心悸的症状,可以在饭间或饭后1小时适量饮用。”

“另外,不同品种的茶,不要混合冲泡,茶汤浑浊不说,还会造成消化不良。”

“茶和酒也不能混着喝,会给肝脏、肾脏增加负担。”

说着说着,便有些怔忡,对茶,她还有很长的路待实验,茶叶里具体都含了哪些物质?这些物质对人体还有哪些作用?是个研究的课题。

“我家还有些从古树上采的茶叶,明天拿给你,你先试着饮用一周看看。”

史大智点完头,对上邱秋的视线,突然就有了一种,邱大夫在看小白鼠的感觉。

摇摇头,只道自己想多了,转而跟邱秋询问起了曲水流觞的玩法,他想等会儿回了锦江俱乐部,找人玩玩试试。

两周后,再看,史大智血糖明显降低了,胰脏功能好像也在恢复。

他自己感觉十分明显,一口咬定,是邱秋送的古茶起了作用。

邱秋气结,合着她金针白扎了,药也白配了,二姐的按摩、甚至连他自己每天跟着陈教授练习幽门顺气法、大汗淋漓地练八段锦,都是白费工是不是?

茶或许是起了些作用,但绝不是全部!

没看他自己现在的形象,一个月的清淡饮食,加上运动,作息调理,身上的肥肉,直接甩掉了23斤。

什么概念,一条猪后腿没有了。

这就不止身体轻松了,脏器也跟着轻松了不少。

第58章 第 58 章 回乡否

“邱大夫, ”下班了,史大智小跑着追上拎着医药箱的邱秋,一路跟到了办公室, 又是拉椅子,又是提起暖瓶倒水的, “你那儿还有古茶吗?再卖些给我呗。”

邱秋没理他, 抬头问站在门口的助理:“两周前给他的半斤, 喝完了?”

去年秋里, 总共炒了一斤三两,给老太太寄回来半斤, 家里喝些, 剩下的半斤全给他了。

正常人饮茶, 一个月也不过半斤的量。

不等助理回答, 史大智已急急道:“喝完了、喝完了。你知道的, 这一开春啊,香港澳门那边来沪市探亲、考察的络绎不绝。我那帮朋友,今儿你来了,明天他到了, 你不是让我带他们品茶、玩曲水流觞。结果,弄了一次,好嘛, 去了我四两茶,把我心疼的哟。后来,再没舍得拿出来了。你想想,剩下的那一两,我再省,半个月也余不下什么啊。”

“邱大夫——”史大智双手合十, 一副谄媚相:“再卖我点吧,我现在都喝习惯了,一天少那么一杯半杯,能要我的命。”

邱秋都想甩他一个白眼,什么习惯了,不过是把古茶神化了,当成了救命草。

“史同志,我跟你说几遍了,你血糖下降,胰脏功能改善,是多方因素造成的……”

“明白、明白。邱大夫,你放心,该怎么治,我全力配合,你那个茶……”

邱秋抚额:“没有了。”

“邱大夫,我又不是不付钱,你至于这么抠吗?”

“真没有了。”

史大智一下子丧了,拉开邱秋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哀嚎道:“那我喝什么啊?”

助理在门口轻咳一声,提醒道:“史总,二三月的春茶,已经上市了。”

史大智猛然一拍大腿:“对哦,该采春茶了!邱大夫,春茶和秋茶的效果差不多吧?”

“春茶口感鲜活,芽叶肥厚,汤色嫩绿。自然是更好些!”

史大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邱大夫,我们去你老家一趟吧?”

邱秋拍拍自己的大肚子:“你觉得我现在坐车方便吗?”

助理立马给出方案:“我们可以先坐飞机到昆明,然后找当地政府协商,请他们派车护送。邱大夫若是不放心,我们还可以请两位妇产科医生随行。”

邱秋朝他招招手。

助理迟疑了下,抬脚走了进来。

邱秋打量着站在桌前的人,调侃道:“你这助理干的是不是太屈才了?”

助理没吱声。

史大智拍桌大笑:“邱大夫,羡慕吧,要不要我给你配一个。”

邱秋摆手:“谢谢,不用。”

史大智:“那明天咱们能走不?”

秦尧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明天没有飞往昆明的飞机,最近一班,是后天上午八点。”

邱秋还没坐过飞机呢,好奇道:“沪市到昆明,坐飞机要多久?”

“不晚点的话,三个小时。”

“哦。”邱秋往后一靠,倚着椅背,闲闲地拿起钢笔在指尖转了转,“我们寨子有人会炒茶,我让他们去县里接你们。”

“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史大智惊讶道。

邱秋拍拍桌上的教案:“法学班,下周一开课。我教经络、穴位。”

“你们院又不是没有老中医,找人带几节课很难吗?”

“是不难,可我的病人也不只你一个啊。”

叶尔岚马上到了关键时候。

还有陈教授,针灸用药一个月,该重新调整药方了。

周惠菇母子的香丸也该配了。

“你不跟一起回去,那谁给我针灸?”

“你现在血糖都降下来了,还做什么针灸啊,药再吃两个月,也要停一停,养养肾了。”想了想,邱秋拿笔,写了张条子递过去,“张丰羽,我舅公,他是我们县医院的副院长,苗医第七十二代传人,专治疑难杂症,善针灸。到了贵州,若是有身体上的问题,可以去县医院找他。”

史大智取过纸张,看一眼,丢给了秦尧。

“今天配的这个疗程的药,吃到月底。如果那时你们还没有回来,我让他去寨子里给你号号脉,看要不要调整药方。”

史大智:“这边配好给我寄去吗?”

“不用,县医院的药材不比沪市的质量差,在那配一样,还省事。”邱秋说着提笔写下他现在用的方子,递给秦尧,让他交给张丰羽,作个参考。

“对了……”邱秋突然想到孙大爷炒的高山茶,那也是从古茶树上采下来的,可是想想孙建国军人的身份,没敢让两人直接找孙大爷,话头一转,“你们要是不急着回来,可以去云南看看,那边也有不少古茶树。”

史大智点点头,带着秦尧去药房拿上药,走了。

*

邱秋没跟着,这一趟贵州之行,史大智失望之余,原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只是采茶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不去,脸面上有点儿磨不开。

去就去吧,住两天,全当旅游了。

然而一到,好嘛,真香!

王争陪着到了县城,一名叫耗子的小伙子拿着扁担来接,帮忙把行李挑到湖边,一条小船,顺湖而行,风暖融融的轻拂人面,清澈的湖水映着团转的群峰,与蓝天、白云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绝美的自然画卷。

突然,两只雪白的长脚鹭鸶,贴着湖面拍翅飞来,又远去。

阳光下,湖面波光粼粼,晃着人眼,鱼儿时不时跳起来,冒个泡。

很快到了对岸,没栽小季的梯田里,紫殷殷的肥田草开着红的黄的花儿。沟渠里流淌着淙淙的水声,冬天翻晒的田土,已经犁过二道。

一群麻雀,欢叫着在几棵大树间飞掠而过,几头水牛,悠闲地甩着尾巴,埋首在岸边啃食。

青岗石铺就的街道,干净整齐,黄泥巴垒起的土墙茅屋里,是世代居住在这儿的山民,偶有几栋砖瓦房,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倒春寒过后,山寨的备耕工作已经开始。

寨子里人不多。

隔着低矮的院坝墙,偶见几个在家洗洗刷刷忙碌的少女,多是衣着朴素,眼神清澈,面容俊秀,身材苗条。

推开竹笆门,将人安排在西耳房,耗子便开始去灶房忙活了。

米饭蒸上,一早请王大爷捕的大黑鱼,从池子里捞出来,一把摔在池旁的石头上,抬刀拍晕,飞快刮去鱼鳞,抠掉鱼鳃,一刀剖开皮肚,掏出内脏,鱼油、鱼子、鱼鳔留下,其余扔进垃圾桶。

几刀将鱼斩成块,油中煸炒至金黄,加入自家以米汤自然发酵而成的酸汤,搁点盐,放入鱼油、鱼子、鱼鳔,大火烧开,小火慢炖,耗子扬声问道:“史同志、秦同志,吃辣吗?”

吃,微辣。

耗子闻言,拿了两个红辣椒放在灶里烧焦,和木姜子一起丢进鱼汤里,又洗了一盆小白菜放进去滚了滚。

“好了,吃饭。”

史大智带着秦尧随王争、耗子坐在木芙蓉树下的藤桌旁,看着老大一盆酸香扑鼻的乱炖,眉头皱了皱。

“尝尝。”王争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

邱秋家用的水,是从月湖井台用竹枧一节一节引来的,清澈甘甜,鱼又是早上刚从湖里捞上来的,一口咬下,又鲜又嫩,酸辣开胃。

小白菜吸饱了酸辣鱼的汤汁,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吃完饭,耗子给几人泡上茶,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浇刷。

史大智四处打量,正房是寨中少有的五间砖木结构的大屋,瞅着有百年的历史了。

两厢两间,一间做了灶房,一间看着像搁了杂物。

东边一株木芙蓉,枝繁叶茂,树下靠正房东窗处是一片小花圃,月季、迎春、杜鹃、春兰,红的、黄的、粉的、绿的,朵朵开得正艳。

靠东的一片空地上,弄了个流动的水池,流水不停,溢出水面,奔向下面用一块块山石砌起的小小荷塘。

还没到花开的时候,塘里只有一片荷叶的新绿,探头去看,水里养着几条鱼儿。

喝了茶,去后院上厕所,才发现,后院另有乾坤。

围着院坝墙种的一圈绿植,说是金银花。

一截截树基上长得旺盛的是金钗石斛。

一块块育苗田里,分别种着当归、三七、重楼、黄精等幼苗。

一角还有个马棚,小踏雪的住处。

那家伙随邱秋出诊跑惯了,在家待不住,现在几乎天天往医务室跑。

邱秋采茶习惯在早上,耗子遵循她的时间,让几人休息一下,明早他带大家进山。

用炉上的水泡了下脚,几人回屋准备睡个午觉。

一躺下,身下“哗哗”作响,史大智掀开一看,好嘛,垫的稻草。

他长这么大,什么时候睡过稻草床啊。

一开始,真不习惯。

后来,真香!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有草木香,闻着舒服。

一觉起来,已是半下午。

耗子握着把小锄头,背着篓东西从外面回来,看向院中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瞪的三人,笑道:“醒了。”

放下东西,耗子提起暖瓶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

史大智看向竹篓里的物什,一个个跟土豆似的,但又有些不像:“这是什么?”

“天麻。”耗子真没想到,邱秋给的药材密集点,会有那么多药材,他查看了,光是天麻今春就能挖五六百斤。

野生石斛,能采个三四十斤。

品质都是上乘。

单单是这两样,一出手便是两千多块钱的收入。

更别说还有夏天成熟的茯苓、秋天成熟的何首乌,秋冬收的钩藤了。

粗略一算,耗子心口怦怦直跳。

史大智抛了抛手中的天麻:“能煮着吃吗?”

“邱秋都是蒸鸡蛋、蒸羊脑、炖排骨、炖鸡或是泡蜂蜜吃。”

史大智听得咽了咽口水:“哪一种最好吃?”

耗子摇头,他没吃过,以往挖了天麻,都送医务室或是收购站换钱了,哪舍得吃。

“那也不会做了?”

耗子点头,“二妮会做。她在双鸭寨供销社上班,要把她叫回来吗?”

想了想,耗子又解释道:“邱秋生昭昭那会儿难产,褚辰要上班,不能天天守在她们母女俩身边,就请了二妮帮忙做做家务,带带昭昭。她做饭的手艺都是邱秋教的,什么药膳、肉菜都会做。”

史大智一听,请、请,赶紧把人叫回来,晚上,先弄个天麻套餐。

耗子去医务室叫小踏雪去双鸭寨接人。

一个小时不到,人就接回来了。

二妮在院坝门口跳下小踏雪的背,拎着包袱直接进了院,打量眼三人,仔细问了邱秋和昭昭现在的情况,转身把包袱放回家,冲进自家后院,没一会儿,拎着只鸡,牵着只羊来了。

羊丢给耗子,让他到院坝外宰杀。

鸡直接被她拔了拔脖子上的羽毛,一刀抹了脖子,鸡血也没浪费,全流进一只碗里。

开水一烫,毛一拔,肚子一掏,冲洗干净,斩成块,焯过水,热锅倒油,丢入姜片、野蒜头爆香,倒入鸡块翻炒,待鸡皮微微有些焦黄,注入开水,大火烧着,新鲜的天麻洗干净,也不用削皮,直接切成大块,搁进去,小火炖煮。

快好时,放点盐即可。

鸡杂也没丢,跟泡好的萝卜干炒了盘菜。

宰杀好的羊一劈两半,一半抹上香料,交给耗子在院子里烤上。

另一半,拎到厨房,先把前后两条腿拆下来,吊在火塘上熏着,羊排跟天麻炖成砂锅煲,羊脑取出来洗净,放入炖盅,加入天麻片、党参片和适量的川芎、黄芪等炖上。

羊血灌肠,等羊头、羊蹄、羊尾巴和剩下的肉、及羊杂,卤的差不多了,丢进去。

主食是摊的薄饼。

这么多食物,自然吃不完,史大智做主,让耗子把跟邱秋关系近的都请过来。

邱秋本来给耗子打电话,说了不让人过来打扰,遂中午那会儿邱嘉树、韩鸿文都没有露面。

他这主动一提,大家便都来了。

你拎篮鸡蛋,他提一篓水田里摸的黄鳝、田螺,还有拿菌子、春笋、枸杞头、香椿芽、折耳根、腊肉、腊鸭的。

一家一位,人越来越多,怕不够吃,二妮又捡着拿来的菜,炒了几盘,凉拌了两个。

史大智第一次吃折耳根,差点没吐了。

大家哄笑。

接下来的日子他是玩疯了,采茶、炒茶,逮兔子、捉竹鼠、摸泥鳅、抓黄鳝,跟着耗子进山挖药材、挖野菜、摘野果……

这其间,他学会了爬树,编竹篓,弄虾笼,下地犁田。

还和韩鸿文一起,帮小踏雪接生了一个孩子,他给取名小小踏雪,只因小家伙也是浑身棕黑,四蹄雪白。

月底了,张丰羽接到邱秋的电话,过来给他号脉,一时都没看出来哪个是香港来的人物。

他的西裤上山时绷开线了,皮鞋进水了,球鞋晚上跟小六子一起去偷挖人家的土豆时,跑丢了一只。

现在穿的是韩鸿文干活的旧衣,秃秃的前顶,也不知道是心情好、吃得好、睡得好,还是什么,反正是长出了细细的绒毛。

整个人比着刚来那会儿,黑了几个度,人也瘦了十来斤。

反正张丰羽见到他时,人家刚从田里扛着锄头回来,裤腿半挽着,没穿袜子趿拉着双破布鞋。

就连口音都有本地人那味了。

号号脉,张丰羽直言道,不用吃药了,忌着口就行,糖啊、油炸类、奶油类、烟酒,尽量别碰。

史大智一拍大腿,跟秦尧(王争早在一周前就已经离开了)道,“看吧,我就说喝古茶有用,这才喝了多久啊,药都不用吃了。”

张丰羽抽了抽嘴角,“八段锦还练着吗?”

“练着的啊。”

“幽门顺气法呢?”

“也练着呢。”

“这之前,药也没断吧?”

“对啊。”

那你这光喝古茶就能治疗糖尿病的结论哪来的?

史大智只管嘿嘿笑,等张丰羽这边一走,立马跑到大队部打电话,让人去云南收购古茶,再给香港那边送个信,他的糖尿病控制住了,不想死的,赶紧来内地治疗吧。

*

“络脉是经脉的分支,较经脉细小,纵横交错,遍布全身。”邱秋站在讲台上,点着黑板上画的络脉图道,“不通则痛,当络脉堵塞时,气血运行不畅,局部组织得不到充足的气血滋养……就会引发疼痛。”

“这种疼痛可以是刺痛、胀痛、隐痛……比如常见的坐骨神经痛,从中医角度看,就可能与下肢络脉不通有关……”

一节课讲完,下面三十个学生没有一个要走的,纷纷举手。

邱秋点了个面容急切的:“秋华你说。”

“邱老师,我有一个长辈,右手臂这里,”秋华起身,抚着自己的右手臂比划道,“经常性麻木,有时候还酸胀、疼痛,是经络的问题?还是风湿?”

邱秋:“他是什么工作?手臂受过伤吗?”

“他是大学教授。”秋华摇摇头,“没听他说过手臂受伤。”

“他是不是经常伏案?”

“对。”

“多半是颈部和肩部的络脉阻滞了,颈部针灸以下穴位:风池穴、天柱穴、大椎穴。肩部针灸:肩井穴、肩髃穴、天宗穴。”

“除了针灸外,艾灸、按摩这些穴位,也可以达到疏通颈部和肩部络脉的效果。”

“我针灸学得不好,我先给他按摩试试吧。”

“可以。”邱秋手往靠窗的位置一伸,做了个请,“张磊。”

张磊站起来,询问道:“邱老师,若是脑部络脉堵塞了,会怎么样?”

“严重的话,偏瘫、失语。轻则,头晕,记忆力减退。”邱秋接着道,“若是中风了,头部针灸:百会穴、四神穴、风池穴。上肢……”

“叮铃铃……”

下一节老师来上课了,邱秋把话说完,这才朝大家笑笑,收起教案走人。

到了门外,还听有人哀号,没上厕所。

“秋秋——”褚辰骑坐在自行车上,朝抱着教案正准备下楼的邱秋小声喊道,“等我上去接你。”

邱秋抬腕看表,“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周六你忘了,下午学工,我们去的工厂就在这附近。”

“哦。”邱秋斜倚在走廊的栏杆上,看他支好车子,快步跑进了楼道,不由转头看向楼梯口。

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褚辰很快来到了邱秋身前,伸手拿过她怀里的教案,扶着她胳膊,朝楼下走道:“晚上想吃什么?”

“小蛋糕。对了,上次孙梁爸妈送的话剧票,过期了吗?”

“想看话剧了?”

“嗯,明天休息,上午睡睡懒觉,下午咱俩去看话剧吧?电影也行。”

“他们送的票,那几天不是抽不出时间吗,奶奶怕留在手里作废,送人了。”

“他们排的什么话剧?”

“《最后一幕》,不知道明天会不会重演。”

两人说着话,下了楼,褚辰骑车载她回办公室。

周惠菇来拿香丸,等得有一会儿了,见两人骑车回来,忙起身唤了声:“邱大夫。”

褚辰长腿一支,侧着身子,托着邱秋的胳膊,将人扶下车。

“来了。”邱秋双脚站稳,朝周惠菇笑笑,朝办公室走去,“我给你号号脉。”

周惠菇“哎”了一声,在她对面坐下,一捋衣袖,把手腕放在了脉枕上。

邱秋伸手搭在她腕上,半晌,凝了凝眉,香丸的效果,没有她想象的好。

“你最近受气了吗?”

周惠菇摇摇头,她带着小睿跟婆婆彻底分开了,母子俩住得清静,她有工作,手里还捏着那么大一笔钱,吃穿不愁,哪有什么不顺心的。

最近她做梦都笑醒了几回。

邱秋收回手:“每天都吃什么?”

“白菜,萝卜,豆腐,鸡蛋,有时挖点野菜、割点肉。小睿我给他买了奶粉、麦乳精,家里鸡蛋糕没断过。”

邱秋诧异地看看她:“春季各种蔬菜都下来了,怎么还吃白菜、萝卜?”

“其他菜贵。”

“你这不行,身体营养不达标。周一,把小睿带过来,我给他号号脉,香丸得重新配,你这情况,我药量用轻了。”

周惠菇紧张道:“邱大夫,我的病情是不是又严重了?”

“没有。别乱想,是我想着春季了,万物生长,正是元气最浓的时候,你的身体素质,肯定会跟着提高……”邱秋想了想,交代道,“回去多晒晒太阳,多吃鱼、肉、蔬菜、水果。现在小商贩多了,买东西比年前方便,别舍不得钱。”

“哎,好!”

第59章 第 59 章 平·反

送走周惠菇, 邱秋看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小时,拍拍身侧, 要褚辰搬把椅子过来,教她学法语。

法语班六位老师, 其他五位, 法语说得自然流畅, 各种复杂的句子信手拈来, 听起来就是一种享受。

她词汇量掌握不够,讲课时, 很多话总是找不到最恰当的词汇来表达, 只能中法夹杂着说, 就这还磕磕绊绊的。

褚辰这段时间为了陪她练法语, 她整理出来的教案《经络医学概论》《(黄帝内经)十二经脉图谱》《素问·经脉别论》《针穴经》等, 跟着学了七七八八,都快赶上她班里的学生了。

两人对着下周要用的教案,一个教一个学,正说得热闹呢。

苏子平开会回来, 看着邱秋欲言又止。

“什么事?你说呗。”

“院里今天有两位教授平反了。”

好事啊。

邱秋不解地看向他。

“没有陈教授。”

邱秋一愣,哦,忘了, 陈教授还是臭老九、右/派分子。

“王院长怎么说?”

“王院长也没办法,这事又不是她说了算。还有,”苏子平压低声音道,“最近他到处在打听他女儿的事。”

“他女儿?”

“嗯,当年,院里中西医两派多有争执, 谁也不服谁,陈教授由西医转学中医,夹在其中,最先受到冲击,是最早下放农场的那批。”

“他妻子为跟他划清界限,登报跟他离婚了。他有一子一女,长子大学毕业,去了四川,参与祖国西部建设,就此落户那儿。”

“小女儿叫玉书,随她妈改嫁给一个拉黄鱼车的工人。73年说是自愿替她养姐下乡,路上失踪了,至今找不到人。有人说是在火车上被人拐走了。陈教授之所以得白血病,我猜多半也跟这有关。”

邱秋瞪他:“这么大的事,你们也能瞒着。”

苏子平挠挠头:“我看你写的病因,不也是跟心情有关吗?”

“是,他心情郁结。试问,哪个下放的没点心病,不是心情郁结?问他家的情况,你们给我一句,妻离子散。哪想到‘子散’,是这么个‘散’法啊!”邱秋气道,“一字之差,用药可就不同了。要不怎么说呢,中医讲究一人一药,一药一方。”

“应、应该问题不大吧。你昨天不还说,他白血病细胞没有扩散,免疫功能正在缓慢恢复吗?”

是在恢复。

先前邱秋不明白,明明陈教授那么积极地配合治疗,每天有说有笑,保持心情愉快,为此不惜自创幽门顺气法,可为什么成效就是那么慢呢?

现在明白了,心里堵着一块病呢。

“他人在哪呢?”邱秋问苏子平。

“图书室。”

邱秋起身,褚辰马上跟着收拾东西,载她去图书室。

两人到了,站在门口,却没有走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一会儿,王梦凡也来了。

一看邱秋这表情,便知道她多半是知道玉书的事了。

“刚知道人失踪时,我就派人去找了。可惜,犹如大海捞针,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褚辰:“陈教授的平反材料交上去了吗?”

王梦凡点点头,“从去年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找人询问,催促他们赶紧办理。中医、教授、又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上面没人敢这么快吐口。”

好在几天后,邱秋刚给陈教授调整过药方,《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给予了,以下批示。

中/共/中/央批准统战部、公安部要求,各级党委切实做好对摘掉右/派帽子人员的安置工作。

并进一步指出,对于过去错划了的人,要做好改正工作。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已经发现划错了的,尽管事隔多年,也应予以改正。

这份文件一出,为大学教授等被错划成右/派的人员,彻底平反,提供了明确的指导和依据。

随之院里不断有人被平反。

几日后,陈教授举着一沓纸兴奋地跑来了,“邱丫头、邱丫头,我平反了,哈哈……我平反了。”

“看,刚刚下发的文件。”说着把那叠纸放在了邱秋教案上,自个儿在桌前,转着圈圈,口里喃喃道:“平反了?竟然平反了?!说我是被错划为右/派的。现在是有错必纠……”

邱秋看到了,文件上写道“……摘掉陈德佑右/派的帽子,恢复其名誉……”

邱秋抬头看向陈教授,老头背对着她,肩头耸动,花白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的,半晌,一道压抑的哭声从他嘴里嘶哑地发了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垂垂老矣的狐狼。

邱秋没吭声,苏子平悄悄收拾了东西,出去了。

王梦凡匆匆赶来,立在窗外,没敢进来。

留学归来时的踌躇满志,放下西医改学中医的一意孤行,被人押跪在台子上批斗、下放农场,妻子登报离婚,长子负气而走,小女儿失踪……

一幕幕过往,在陈教授脑中闪过,愧啊,愧,愧对他的小玉书,若没有他这个臭老九的爹爹,她又怎会在青春期被生活迎头一击,她又怎会替人下乡,又怎会下落不明……

“对不起、对不起,玉书,爹爹的小玉书啊——对不起,你在哪啊,你在哪——”

邱秋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撑着桌子起身,去了外面。

“他这么哭没事吧?”王梦凡担心道。

邱秋抚了抚动个不停的肚子:“没事,让他哭吧。”

萎靡了两天,这日下午下班,陈教授又跑来了,大手一挥:“走,今儿我请客。高兴,喝一杯,庆祝我重获新生!庆祝我陈德佑,从今以后,又能挺起胸膛、清清白白做人了!”

叫上王梦凡、褚辰,四人去了国际饭店14楼西餐厅。

陈教授挑的,说他当年没少带儿子女儿过来吃,玉书最喜欢吃他家的炸明虾,煎土豆,奶油蘑菇汤。

席间陈教授要喝酒,王梦凡拦着不让,邱秋给了他一口葡萄酒,让他有个仪式感。

第一次登上这么高的楼,邱秋捧着小蛋糕,立在窗前,边拿着小勺挖着蛋糕吃,边打量着街上的车辆行人,那么渺小,好似一切都在脚下。

怪不得人人都想登高呢!

褚辰端来奶油蘑菇浓汤,喂她。

“梦凡,”陈教授举着只有一口葡萄酒的酒杯,对王院长道:“谢谢你这么些年的照顾,今儿,老师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您说。”

“把我安排在中药材采购部吧?”这样他就能全国各地地跑,一边收购各地药材,一边寻找玉书。

王梦凡心头一沉:“……好。”

陈教授:“还有,老师口袋里没钱……”

邱秋闻言,“噗嗤”乐了,扭头问道:“不是您请客吗?”

陈教授摊摊手:“这不是工资还没补发给我吗?”

王梦凡故作轻松地跟着笑道:“您是嫌医院财务室那帮人做事慢吧,在这儿跟我催呢。”

“你这样理解也可以。”

王梦凡无奈道:“文件刚刚下来,工资补发没那么快,您要买什么,我先帮您垫着。”

陈教授伸手:“先给我拿五百。”

王梦凡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明天给您。”

邱秋看他:“您要这么多钱干嘛?”

“房子归还了,我得找人收拾啊,家具被褥锅碗瓢盆,不得花钱置办。”

王梦凡:“院里宿舍住得好好的,搬什么搬啊,等你病好了,我给你找人好好地翻修一下……”

“不用,我自己简单弄一下就行。”

邱秋跟褚辰对视一眼,看出来了,陈教授家的房子或是现在住在里面的人,怕是有什么问题,不适合他现在入住。

邱秋坐回位置上,笑道:“您这名誉一恢复,紧跟着就要参加工作了,既然申请去采购部,那在去外地之前,心力是不是先放在白血病的治疗上。身体好了,体魄健了,才好找玉书嘛。”

“正因为要找玉书,走之前,我得先把家收拾好,别等她跟我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走,带你们过去看看,我家在哪,环境如何。”

邱秋看向王梦凡。

王梦凡轻吁口气,知道老师固执起来,谁也拦不住,朝邱秋点点头,轻声道:“走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邱秋拽着王梦凡走在后面,小声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啊~”

邱秋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教授的家竟在淮河路宜兴坊三号楼。

整栋楼都是他的。

这会儿正是饭点,前后门都开着,几人从正门进去,穿过小小的天井,进了客堂间,现在是居委会。

王梦凡、陈教授上前跟人交涉,看房子什么时候能腾出来。

很快街道办来了。

楼上住着的五户人家也陆陆续续挤进来了。

褚辰护着邱秋去了天井。

“陈德佑——”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惊呼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教授看到她,瞬间变了脸色,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人道:“你怎么有脸住在这儿?”

“我为什么没脸,二楼两间南房,居委会分给我了。”

陈教授倏地看向居委会主任:“我个人的房产,你们有什么资格分配?”

居委会主任一时被他吼得怔住了,本能道:“不、不是分给她的,是给你家玉璋、玉书的。”

说完,一拍额头,娘的,他人都下放农场啊,房子当然是他们想怎么分就怎么分了!

“你把玉书给我弄丢了,还敢霸占她的房子……”陈教授提溜着妇人的前襟,气得双目通红。

“我是她妈,她不在,我为什么不能住?”

“你有什么资格当她妈,她哥去四川了,她完全可以留在沪市,为什么替你继女下乡?周萍,你、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陈德佑真是瞎了眼了,娶你这个毒妇!”

“我毒?!”周萍讽刺一笑,一把撕开他揪住前襟的手,“要不是因为你这个臭老九、死右/派,我们娘仨能这么惨吗?老大一个大学生,因为你,远走他乡,下放基层!玉书……”

“咳——”她身后一个佝偻着背,浑身泛着鱼腥味的老男人,重重咳了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说——”陈教授激动地又一把揪住了前妻的衣服。

“耍流氓了——”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尖叫了声,立马有几个男人朝陈教授扑了过去。

邱秋忙推了褚辰一把,让他赶紧过去帮忙。

褚辰就不是个打架的料,不过这家伙脑子挺好使的,拎起自己骑来的自行车,一把砸向了一排八扇窗,“哗啦啦……”一阵响,玻璃碎了一地。

“冷静了吗?再闹我报警了。” 一身中山装穿得有型有范,板着张俊脸,眼神凌厉,别说,还真把一众人糊弄住了。

“玻璃……”有人小声嘀咕。

陈教授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抹了把鼻血:“我的房子,砸个玻璃怎么了?反而是你们,拒不归还房屋,故意伤人……呸!”吐了口血水,陈教授恨恨道:“等着我报警吧!”

街道办、居委会一个个傻眼了,当年陈教授就硬气,别人家的房子,都能安排进几家,就他家,一户都不让住。

一说,人家把客堂间腾出来了,做诊室,免费给弄堂里的住户看诊。

再找他说这事,人家又把二楼的亭子间腾出来,做了药房,免费给人抓药。

也就十年前他出事了,街道办、居委会这才敢动手,给他前妻和孩子留了二楼的一大一小两间南房,安排了四家住进来,原来的诊室,做了居委会办公室。

现在人家一儿一女,没一个在的,二楼的房子,他前妻一家怕也得腾出来,这一下折腾出五家,往哪安排啊?

街道办主任愁得,刚要上前劝说,王梦凡唰的一下把陈教授的病历亮出来了:“来,看看,我老师现在得了白血病,最后的遗愿就是收回房子,找回女儿,谁要拦着……”

陈教授凶狠地瞪向众人:“我反正没几天好活了,烂命一条,走前,拉些人陪葬也不错!”

不少人被他眼里的凶意,激得纷纷后退了几步。

“我们又没抢你的房子,厂里安排的,你想要房子,找我们厂办去,跟我们说什么,我们又做不了主。”

“我家是居委会安排住进来的,让我们搬走也行,再给我们找间屋子呗,没房,往哪搬?”

陈教授轻嗤:“我又不是你们爹娘,你们住哪关我什么事,我今天就是来收房的。不搬也行,等我哪天受不了,夜里一把火烧了,投胎路上,有你们陪着,我也不怕寂寞了。”

这话说得瘆人。

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准备赶紧找厂办、居委会要房。

街道办主任轻咳一声,想用怀柔政策,把陈教授稳住,哪想到,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

不但要房,还要跟他们街道办、居委会要女儿。

他女儿本来不在下乡的名单里,顶替他人下乡,是自愿、还是逼迫?街道办、居委会作为知青下乡的经办人,可有查证?

当下,陈教授就报警了。

这事有得闹了,王梦凡陪着等公安过来,让褚辰先送邱秋回去。

褚辰应了声,骑车将邱秋送到家,又过去了。

一老一女同志,他和邱秋都不放心,怕出事。

结果,白担心了。王梦凡有人脉,先前为了避嫌,不能明着帮一个臭老九、老右/派,怕人帮不到,把自己和家人陷进去。现在陈教授平反了,什么事也就好做了。

几个电话打出去,那四家连带着陈教授前妻一家,一周没到便纷纷搬走了。

玉书本来的工作,她继姐上着,现在也被陈教授要回来了,并补了几年来的工资。

拿着钱,躺在宜兴坊的房子里,陈教授原本好转的病情,一下子恶化了。只因公安告诉他,找回女儿的可能不大。

正如王梦凡所说,犹如大海捞针,火车上丢的,流落到哪都有可能,上哪找啊?你连个方向都没有。

邱秋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气得指着陈教授的鼻子骂道:“人丢了,又不是死了,你不爬起来找,就永远找不着!”

“你死了,谁还记得她?谁会天南地北地寻她?指望你前妻,还是你儿子?还是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孕妇?”

“你想想,卖到山区的那些女孩,一天天过的是什么日子,若想象不出那副惨样,就去公安局找人打听打听,你现在就是唯一能寻她救她的人,若是连你都放弃了,那她真就红颜埋白骨了。”邱秋轻叹,言语里掩不住的伤感。

她没见过拐卖的女孩,可她知道小六子他五姐,那个14岁嫁人的小姑娘,她的一生从嫁人那一刻,几乎就注定了。

“没死对吗?”陈教授希冀地看向邱秋,似在抓一根救命稻草,“玉书还活着,邱秋你告诉我玉书还活着!”

邱秋重重地点了下头:“对,她还活着,等着你去寻找,带她回家。”

“找她,我得找到她,找到我的小玉书……”陈教授双眼陡然绽放出璀璨的光来,一骨碌爬坐起来,就要下地去买车票寻人。

邱秋瞪他:“坐好,吃药!然后规划路线,做好计划。”

安抚好陈教授回家,刚一进门,俞佳佳一把抱住了邱秋:“康长胜平反了!邱秋,康长胜平反了——”

邱秋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康长胜是谁——原/省/委/书/记。

俞佳佳爸爸能不能平反的关键人物。

邱秋拍了拍抱着她默默流泪的俞佳佳:“你去见他了吗?”

“嗯。”俞佳佳哽咽着点点头,“他让我把我爸的平反材料递上去。”

“材料准备好了吗?”

“我写得有些乱,邱秋你帮我看看。”

邱秋对这方面也不太懂,两人等褚辰回来,让他看看行不行。

褚辰到家,对上两双晶亮的双眸,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下:“有事?”

邱秋拍了拍文件袋里的材料:“康长胜平反回到工作岗位上了,要俞佳佳把他爸的平反材料交上去。”

褚辰瞬间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走过去,接过文件袋:“我看看。”

他材料写惯了,一看就挑出了很多问题,事实陈述不清,证据不足且不具有说服力,逻辑混乱,语言表述不当。

他一说,俞佳佳差一点没急哭了。

邱秋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急、别急,不是有褚辰吗,对吧,褚主任。”

褚辰瞪她一眼没说话,拿着材料回屋,伏案整理,重新书写。

材料交上去,俞佳佳心焦地在家等着,一刻也坐不住。

月初,清明前,老太太跟同学去安徽了,还没有回来。

邱秋一家三口,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差点没把自己整病了,好在,结果很快下来了。

她爸平反了。

家产归还,银行存款解封,只是小洋楼,一时半刻腾不出来,不过也分了一间大屋给她。

星期天,一家三口跟着去看了,俞家的小洋楼位于淮海西路附近一条幽静的马路上,是栋独幢的花园洋房,有着黑漆漆的大院门,可惜,现在已锈迹斑斑,一晃吱吖作响,摇摇欲坠。

给俞佳佳腾出来的那间屋子,在二楼,靠东,二十多平方米,带一个雕花栏杆的阳台,一个早已废弃不用壁炉。

俞佳佳说,原是家里的书房。

归还的家具大都有磕碰的痕迹,不是掉漆了,就是碎了镜。

还有几箱书籍、字画、瓷器。

一家三口都没提出打开看看什么的,只是看她带着请来的工人,修修补补,搬搬抬抬,布置房间。

搬家要办个暖屋宴,她自己懒得动手操持,请邱秋他们去了饭店。

吃过饭,当天晚上她就搬走了。

老太太打来电话,说要跟老姐妹去西湖玩玩,下月回来。

昭昭吃多了,跑上楼,叫袁帅、任成益下楼玩儿。

袁帅不在,他爷爷说跟他哥去捡破烂了。

昭昭惊呆了:“捡破烂?!”

袁爷爷打开老大袁军的房间给她看,袁军是个无线电爱好者,从小喜欢摆弄无线电,还自己找零件组装了一台收音机。

他屋里靠窗的小桌上,有装了一半的半导体、电烙铁等物。

这不,今儿兴致来了,一放学便带着弟弟去附近里弄翻垃圾桶,捡破烂去了。顺便收些旧配件什么的。

第60章 第 60 章 模型、捡破烂

袁家两个儿子, 大的袁军12岁,读五年级;小的袁帅6岁,比昭昭高两级, 读幼儿园大班。

两个娃,一个比一个有主见, 袁爷爷带孙子, 没啥成就感。

如今娇娇软软的小女娃上门了, 袁爷爷老开心了, 脸上的笑就没断过,一会儿拿水果, 一会儿拿饮料, 招呼昭昭看电视, 吃果子、喝汽水。

昭昭拍拍自己鼓鼓如小西瓜的肚子, 拒绝了:“袁爷爷, 袁帅哥哥住哪啊?”

“这里。”袁爷爷打开间朝西的小卧室。

昭昭探头一看,“哇——”

惊呆了,好多飞机模型哦。

一块块或长或短的木板,没什么规律地订在墙上, 板子上放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飞机模型。

“一、二……”昭昭伸着小手,一个个数过,一共是25架。

袁爷爷见她感兴趣, 挨个儿给她介绍墙上的飞机模型,“这是歼-5模型,歼-5是我国仿制的第一种喷气式战斗机,56年7月19日首飞成功之后,以歼-5为原型的飞机模型便大为常见,用于航空知识普及、教学, 以及航模爱好者的制作……”

市面上流行的有用合金材质、塑料材质、木质材料制作的歼-5模型。

袁帅这架是用木质材料按1:72的比例制作的。

昭昭在袁爷爷的指导下,捧着长15.8厘米,机翼展长13.3厘米,高5.3厘米的歼-5模型到客厅,拉动橡皮筋,释放模型,橡筋逐渐恢复原状,带动螺旋桨旋转,螺旋桨旋转产生推力,推动模型向前飞行。

“哇——飞了、飞了,袁爷爷你看,真的飞起来了,哈哈……”昭昭追在飞机模型下面,张着双手,小心地护着,生怕它摔下来。

袁爷爷在旁安慰道:“放心吧,没动力了,它自己会轻轻落下来。这是因为,飞机模型在动力消失后,依照惯性继续向前运动,此时空气流过机翼上、下表面产生压力差,形成升力,使飞机能够以滑翔的方式缓慢下降。”

昭昭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一颗心倒是放下了:“袁爷爷,袁帅哥哥哪来得这么多飞机模型啊?买的吗?”

“爷爷带他制作的。昭昭要不要学?”

“啊,”昭昭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袁爷爷你会做飞机模型?!”

袁爷爷抚了抚昭昭的头,笑道:“会呢,爷爷就是做这一行的。”

“这一行?”昭昭仰着小脸看他,一脸不解,不知道啥叫“这一行”。

“爷爷的工作就是设计飞机。”袁爷爷笑道。

“哇,好厉害哦!”昭昭听妈妈说过,飞机在天上飞,跑得老快了。

袁帅怎么也没有想到,跟哥哥出去一趟,被偷家了。

爷爷把他制作的第一架飞机模型歼-5,送人了。

“爷爷,你怎么能这样?”袁帅气得眼都红了。

袁军幸灾乐祸道:“哎哟哟,要掉金豆豆了。”

袁爷爷瞪了老大一眼,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笑道:“昭昭挺喜欢的,我想着你有这么多飞机模型……要不,改天爷爷再陪你做一架。”

“能一样吗?”

第一架是有些不一样。袁爷爷笑道:“咱们拿新做的那架,跟昭昭换换呗。”

袁帅一抹眼:“我问问她。”

说罢,撒腿跑出门,去了6楼。

昭昭正跟爸妈显摆她的歼-5呢,“会飞哦,你们看……”说着,手动绕紧橡筋,释放模型,飞机弹射出去,飞在空中。

“哈哈……看到了吧?”

袁帅听着屋里昭昭欢快的笑声,敲门的手,最终没有落下。

邱秋看着做工精致、缓缓下落的歼-5模型,戳了戳褚辰:“不便宜吧?”

褚辰年少时,玩过飞机模型,知道价位在哪:“50至200元,不等。”

“这架呢?”邱秋指指被昭昭小心接住、环抱在怀里的歼-5。

“袁爷爷是沪市飞机设计研究院的工程设计师,他带着袁帅亲手制作的飞机模型,这价格啊,只会更高。”

邱秋看闺女那开心的模样,轻叹:“你没听她说吗,她拿模型下来,袁帅还没回来呢。”

“没事,”褚辰握住邱秋的手,笑道,“我明天找些材料,给袁帅送去,请他再做一架,然后,跟昭昭手里这架换换。”

昭昭一听,紧张了,一把抱紧怀中的歼-5,绷着小脸道:“不换!”

邱秋靠坐在沙发上,右胳膊肘抵着扶手,托腮看她:“那万一,这是袁帅的心头好呢?”

“我、我……”昭昭委屈地瘪瘪嘴,随之一抹鼻子,昂头道,“我明天问问他。”

褚辰起身走到她身前,揉揉她的头,“明天爸爸回来早点,带你去飞机模型店看看,咱们给袁帅挑一个最新款。”

“那是不是就不用把我的小五还回去了?”

“这么喜欢?”褚辰惊讶道,“以前也没见你喜欢什么模型啊。”

“以前,我也没有见过什么模型呀。”

这倒也是,贵州那小县城,哪有什么飞机模型卖,奶奶在沪市给昭昭买玩具寄过去,也只会挑洋娃娃、铁皮青蛙之类。

要睡了,帮闺女把歼-5放在书柜里,褚辰想想,他少年时,好像买了不少模型制作方面的书籍。

父女俩一个在书柜上面几层翻找,一个在下面两层扒拉。

还真叫他们找到本《少年航空模型制作手册》。

第二天早上,袁帅、任成益敲门叫昭昭下楼跑步。

昭昭打开门,一眼瞅见袁帅,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玻璃门书柜里的飞机模型。

袁帅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瞅到了他心爱的歼-5。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别开了头。

昭昭一紧张,脱口而出道:“我爸爸说,今天去航模店,买个新的送你。”

“不要!”

“那、那你是想把小五要回去了?”

“小五?”

“嗯,我给它取的名字。”

袁帅抽抽嘴角,心里哀嚎,他威风凛凛、翱翔天际的歼-5啊,瞬间从展翅的雄鹰,沦为了洋娃娃,“航模店里的模型都太贵了,我都是自己找材料,让爷爷教我做。”

“上哪找材料?”昭昭好奇道,“捡破烂吗?”

“嗯。有时候也可以去废品收购站、旧货市场看看。”

“你昨天跟你哥哥都捡了什么呀?”

“旧木板、桐木片。”

昭昭没制作过飞机模型,无法将几块木板跟她的小五联系在一起:“能做什么?”

“旧木板用手工锯切割后,可以制作机身、机翼、尾翼,桐木片用作加强部分。”

“够做一架飞机吗?”

“嗯。”剩下的橡皮筋、胶水、砂纸、美工刀、剪刀、铅笔、直尺等,家里都有。

任成益:“快走啦,你们俩在后面嘀咕什么呢?”

“来了。”

下午,褚辰从学校回来,带着昭昭去了威海路航模店。

两间店面,柜台里,从简易的橡筋飞机,到我国自行设计建造的第一代导弹驱逐舰,模型、图纸、各种材料、工具,应有尽有。

昭昭眼花缭乱,犹如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一问价格,真贵啊!

简简单单一个木质模型就要十几块,贵的上百、几百的都有。

昭昭扯扯爸爸的衣袖,直摇头:“不买、不买。”

褚辰见昭昭态度坚决,以为她突然对航模又没兴趣了。

小孩子嘛,不就这样,今天喜欢这,明天喜欢那。

骑车回家,经过熟食店,褚辰带着昭昭进去买了两只酱鸭,自家留一只,另一只,让昭昭给袁家送去。

昭昭拎着鸭子,爬上楼,抬手敲响了袁家的门。

袁爷爷开门见是她,乐了:“昭昭来了,快进来。”

昭昭探头往里看了看,家里空荡荡的,又只有袁爷爷一个人:“袁帅呢?”

“跟他哥捡破烂去了。”

“他早上不是说,昨天捡的木头够用了吗?”

“突然又想用金属板,做一个歼-8了。”

“要捡废铁吗?”

“废铁应该没人丢。”袁爷爷笑道,“他们是打算捡了破烂去废品站换成钱,再去航模店买材料。”

昭昭脑中晃过航模店金属材料下标的价格:“老贵了!”

“是不便宜。进来啊?”

“不了。袁爷爷,这个给你。”昭昭说着,把油纸包的酱鸭一把塞进袁爷爷手里,撒腿跑回了家。

史大智让人送了两箱贵州特产,昭昭到家,送东西的人刚走。

昭昭拍了拍箱子:“妈妈,里面装的什么啊?”

“让爸爸拆开看看。”

褚辰拿来铅笔刀,拆开箱子,上面有个文件袋,鼓鼓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写着邱秋收。

邱秋拿起来,沉甸甸地坠手。

褚辰把铅笔刀递给她,邱秋接过来,轻轻划开,厚厚几沓大团结露了出来,粗略一数,两千。

夫妻俩面面相觑,再一翻,里面有张耗子写的信,说是卖药材的钱,他留了五百,当是工钱和辛苦费。

邱秋想了想,收下了。

把钱放起来,一家三口再看箱子里的东西,分别是新鲜的天麻,野生的石斛,风干的兔子和竹鼠。

天麻和石斛是史大智、耗子进山挖的,兔子和竹鼠是史大智、秦尧上山捉的。

将天麻和石斛晾在阳台上,兔子、竹鼠挂在厨房。

一家人开始吃饭,小米稀饭,买的馒头,一盘酱鸭,一盘开水焯过的凉拌鸡毛菜。

吃过饭,昭昭又跑上楼找袁帅、任成益,下楼消食玩儿。

袁帅还没回来,挥手跟袁爷爷说了声再见,叫上隔壁的任成益,两人跑到四楼,唤元今瑶和孙梁。

元今瑶跟爸爸学画画呢。

她妈妈不想让两人打扰好不容易坐下认真学画的元今瑶,出来笑道:“昭昭、成益,你们叫上孙梁下去玩吧,今瑶就不去了。”

任成益跟元今瑶玩得久了,知道元妈妈私下管元今瑶管得老严了,笑着说了声“阿姨再见”,拉着昭昭敲响了隔壁孙家的门。

孙梁一个人在家,他家没电视,倒是有一屋子书。放学了,只要不出去玩,小家伙大多时候,就窝在书房的藤椅里,看连环画、小人书,或是他爸妈收集的电影画报等。

两人一叫,放下书,便跟着下楼了。

三人玩了会儿斗鸡,趴在地上就着路灯的光,又拍了会儿画片,刚要起身回家。

袁帅背着个小号的化肥袋子,跟他哥回来了。

昭昭一蹦一跳地迎上去,“袁帅,你捡到好东西了吗?卖了够买材料吗?”

“买什么材料?”孙梁好奇道。

任成益:“你的飞机模型零件还没有凑齐吗?”

昭昭:“他想做一个金属外壳的飞机。”

袁军揪住她的小辫,扯了扯,笑道:“小丫头,知道得不少啊,又去我家了。”

袁帅一把拍开他的手,斥道:“别欺负她!”

“啧,逗逗都不行?”

昭昭抬腿踹了他一脚,飞一般躲到袁帅身后,扯着他的衣角朝袁军吐舌头:“略略……讨厌鬼!”

袁军握着拳,冲过来,作势要打她。

昭昭吓得尖叫一声,拉着袁帅猛往后退。

袁帅一个不防,没站稳,带着化肥袋子砸在她身上,压得昭昭跟着来了个屁股蹲。

几人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扯起来,查看有没有伤到哪里。

昭昭气得扯着袁军的袖子,拍他:“叫你吓我,叫你吓我。”

袁军举手投降:“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

“哼,当然是你的错了。”昭昭松开手,拍拍自己的裤子,向兄弟俩宣布道,“明天我也要跟你们去捡破烂!”

“行啊,”袁军倒是无所谓,“别嫌丢脸就行。”

几天后,邱秋震惊了,女儿成了个破烂佬。

以前,她下班回来,几个小家伙要是在楼下玩,那多半,任成益和孙梁趴在地上拍画片或是玩弹珠,袁帅坐在台阶上看小人书,昭昭和今瑶拿滑石粉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画下格子,丢沙包玩呢。

现在,一个个地背着个小号的化肥袋子,手里拿着个竹制的耙子,顶着一张小花猫似的脸翻垃圾桶呢!!

袁帅对视线比较敏感,最先抬头看到了从电车站牌走来的邱秋。

戳了下扒着垃圾桶,找得正起劲的昭昭。

昭昭疑惑地看他。

袁帅指指邱秋的方向。

“我妈!”昭昭一惊,抓起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一只掉底的旧皮鞋,连同化肥袋子,胡乱地往袁帅怀里一塞,撒腿朝邱秋跑了过来,“妈,你下班了。嘿嘿,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邱秋看着她泛着异味的小胖手,疑似沾了油污的背带裤前襟,往后退了退:“别碰我哦。邱懿昭,你跟谁学得翻垃圾桶,多脏啊!”

昭昭摸摸鼻子,“我们捡垃圾卖钱呢。”

“你缺钱花?”

昭昭只管咧嘴笑,不吭声。

邱秋没理她,抬手朝几人唤道:“小帅、成益你们四个过来。”

元今瑶缩了缩脖子,抱怨道:“我就说换个地方吧,你们非要在公寓门口翻垃圾桶,现在好了,邱阿姨该跟我妈妈告状了。”

任成益才不惯她呢,张嘴怼道:“不是你说的吗,看到三楼的老阿婆丢了好大一包旧物。”

“别吵架。”孙梁将两人扯开。

袁帅没吭声,抬脚朝邱秋走去:“邱阿姨,我想制作一架飞机模型,需要一些旧木板,废旧的铁丝、铁皮,自行车辐条,旧塑料。他们觉得好玩,就跟来了。”

邱秋:“铁丝铁皮、自行车辐条,能在垃圾桶找到吗?”谁家舍得丢啊。

“肯定找不到了,”元今瑶道,“所以,我们要多捡点垃圾。”

昭昭跟着点头:“对,卖钱了,我们可以去废品站买铁丝铁皮、自行车辐条。”

邱秋看着几个小家伙,显然,这不是袁帅一个人的事:“你们要共同制作一架飞机模型?”

“嗯呐。”元今瑶、昭昭齐点头。

“别翻垃圾桶了。走吧,跟阿姨回家,阿姨给你们洗洗,煮碗甜汤吃。”

怕有细菌,邱秋烧了两大锅水,锅里放了杀菌药包,先带昭昭和元今瑶进卫生间洗头洗澡,换衣服。

元今瑶比昭昭大一岁,两人都在幼儿园小班,她长得比昭昭要瘦小,穿着昭昭去年的春装,竟然正好。

家里没有男孩的衣服,邱秋让袁帅他们回家拿换洗的衣服,接着又烧了两锅草药水。

褚辰回来,水刚烧好,正好,带三个小家伙进卫生间,给他们洗吧。

几人在卫生间洗澡,邱秋打发昭昭带着元今瑶去练琴,她去做饭。

邱秋刚抓了把米出来,门铃响了。

把米放进碗里,邱秋去开门。

“还没吃饭吧?”俞佳佳拎着大包小包,绕过邱秋进了屋,“正好,我买了些熟食。”

昭昭扭头看到俞佳佳,立马坐不住了,手一滑按错了两个键。

邱秋瞪她一眼,警告道:“邱懿昭,专心练琴!”

俞佳佳握拳,给她加油。

邱秋今儿不想吃熟食,想喝粥,想吃炒菜。

俞佳佳新做的小西装外套一脱,系上围裙去厨房忙活开了。

“今瑶,”元今瑶的妈妈寻来了,“邱同志,我家今瑶在你家吧?”

俞佳佳过来后,邱秋便没再关大门,元妈妈站在门口,不等邱秋回答,往里一瞅,就瞧见了钢琴旁坐着的女儿。

“今瑶回家吃饭了。”

“妈妈。”

元今瑶一站起来,元妈妈看着她身上的衣服,眉头一皱:“你穿的谁的衣服?”

邱秋托着肚子,拄着沙发扶手站起来,跟她解释,孩子扒垃圾桶,她担心碰到什么死老鼠之类的脏东西,沾上细菌,刚给她和昭昭洗了个草药澡。

楼里经常能看到顺着水管爬上来的老鼠,遂家家户户都会买老鼠药灭鼠,隔个一两天,便能瞅见谁谁铲了死老鼠走楼梯去丢。

邱秋经常配了草药熏屋子,她家倒是没瞅见有老鼠进来。

元妈妈道了声谢,拉着元今瑶走了。

刚一到家,巴掌就落在孩子身上。

元今瑶“哇”一声,哭开了。

邱秋他们在楼上都听到了,昭昭这下哪还顾得上妈妈的警告,跳下琴凳,奔到阳台的窗前,踮脚朝下看。

什么也看不到。

昭昭撒腿往外跑,要去元今瑶家。

“邱懿昭,你给我站住!”邱秋将人喝住,过来,把人拉到客厅里,“你跑过去拉架啊?”

“嗯,我拉了瑶瑶跑咱家,她妈妈就不打她了。”

邱秋没绷住,差点笑了:“之后呢,咋解决?”

“让她住咱家啊,跟我睡。我俩住佳佳姨那间屋子。”

邱秋点点她的额头:“我看你早就想搬过去自己住了吧?”

“前天想的,”昭昭坦言道,“袁帅有自己的房间,他哥也有自己的房间。妈妈,我想自己住。”

“行啊,吃过晚饭,让你爸给你铺床。”

“哦,我有房间啦 ~”昭昭欢呼一声,跑去厨房跟俞佳佳分享这个好消息,随之趁邱秋一个不注意,跑下了楼,冲进元家,拉了元今瑶就跑。

两人也不回家,躲到了袁家。

元妈妈一路追过去。

楼道里闹哄哄的,邱秋赶紧让给几人洗好澡出来的褚辰去看看。

任成益、袁帅、孙梁一听,元今瑶被她妈打了,都跟在褚辰身后上了楼。

袁爷爷听昭昭说了前因后果,让两个小家伙躲去袁帅的房间里,打开门,把元妈妈请进屋。

褚辰带着三个小朋友赶来,袁爷爷正在教元妈妈下斗兽棋。

这是啥发展?!

听了几句,褚辰便放心地回家了。

袁帅打发了任成益、孙梁,将自己的脏衣服放进卫生间的盆里,给爷爷和元妈妈各倒了一杯白开水,拿了盒点心回房。

门一开,昭昭和元今瑶吓得“哧溜”,一个将头钻进他叠的被子里,一个爬到床底下。

袁帅拉开灯,看着各露了半截身子在外面的两人,抽了抽嘴角,“是我。”

昭昭将头从被子里拔出来,深吸了口气,拍拍胸:“妈啊,憋死我了,你进来咋不敲门啊?吓死我了。”

“你就听不出来我的脚步声吗?”

“我紧张得心怦怦直跳,哪还听到别的声音。”

元今瑶扒着床从地上爬起来,朝两人“嘘”了声:“你俩不会小声点?”

昭昭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小声地问道:“她妈妈走了吗?”

“跟我爷爷下棋呢。”袁帅拆开点心,示意两人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咕噜”昭昭和今瑶的肚子齐齐叫了声,两人抱着肚子嘿嘿一笑,挤在书桌前,各自捏了块点心,吃了起来。

袁帅出去给两人倒水。

当晚,不但俞佳佳留下没走,元今瑶也住过来了。

三人挤在一张床上,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什么呢,十点邱秋被褚辰扶着出来上厕所,还能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