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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人家[年代] 骊偃 33427 字 1天前

第71章 第 71 章 往事3

说着话, 褚青被人从急诊室推了出来。

谢曼凝扑过去,一声声急切地唤着:“老大、儿啊、青啊,可心疼死姆妈了,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

褚青戴着面罩吸氧,并不能回答她什么。

邱秋回沪后, 一直听他们说老大有气喘, 还挺严重。

今天遇到了, 作为医者, 邱秋便上前将手搭在了褚青没挂吊瓶的右腕上。

气喘是一种常见性疾病,可由多种因素引起, 如呼吸道疾病、心血管系统疾病、神经系统及精神因素、过敏反应、胸廓畸形、肥胖、药物副作用等。

指下脉象端直以长, 如按琴弦, 这是弦脉。

只有情绪抑郁、胸胁胀满、善太息等肝郁气滞的症状时, 脉象才会多为弦脉。

这一下, 老大的病情便指向了神经系统及精神因素。

“邱大夫,”方才给老大做急救措施的医生,看着号脉的邱秋笑道,“褚同志是急性焦虑, 神经官能症的一种。”

神经官能症,是一种精神障碍的总称,症状表现有:焦虑症、强迫症、恐怖症、神经衰弱等。

急性焦虑发作时, 患者多会突然出现强烈的恐惧,伴有濒死感或失控感,同时有严重的自主神经功能紊乱症状,如呼吸困难、胸痛、心悸等,发作多为几分钟或是持续几小时。

“你好,邱医生, ”医生主动伸手笑道,“我是急诊内科的赵高爽。”

“你好,赵医生,”邱秋伸手与之轻握了下,笑道:“辛苦了!”

赵高爽轻笑着摇摇头,“不及邱医生。”

邱秋带着学生在门诊大厅给人义诊,从第一天就打响了名声,如今,哪天不是一早就排起了长队,很多都是从郊区或是附近乡县赶来的。

连带着院里的医生、护士,就没谁不认识她的。

两人寒暄两句,聊起了褚青的病情。

赵高爽学的西医,根据褚青的病史,他主张用抗焦虑药物治疗,并要求定期复查、复诊:“邱大夫认识精神科的施医生,也可以请他帮忙做一下心理疏导,这样的话,恢复得更快些。”

抗焦虑药多有副作用。邱秋略一沉吟,便道:“通过正念呼吸等方法调节情绪,同时配合物理治疗及中医针灸等辅助治疗呢?”

赵高爽看看扑在褚青身边紧张兮兮的谢曼凝,又扫了眼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丁珉,略带深意地笑笑,“邱医生,听说你考上了中医药大学的研究生,过两天该开学了吧。”

邱秋点头,明白赵医生在劝她不要插手。

以爹爹姆妈的性格,治好是应该的,治不好便成了家里的罪人。

以褚青的性格,他这病很难不会复发。

很快,小五办好住院手续,和问过医生情况的褚辰一起回来了。

褚青被推进病房。

褚辰刚要抱起他的上半身和小五一起,将人移到病床上,褚青看到褚辰,手一挥,不让靠近。

谢曼凝见此,忙将褚辰扯开,推搡道:“不早了,你家还有俩孩子,快回去休息吧。”

褚辰看向爹爹,褚锦生没吭声。

褚辰轻呵了声,拉着邱秋便走。

打电话一声声催他们快点过来,哦,老大醒了,用不着人了是吧。

“等一下,”邱秋扒着门框,朝里面几人笑道,“我在老家收治过两位气喘的病人,大哥这里不用我看看吗?”

谢曼凝气得直翻白眼:显着你了是吧,没瞧见老大这会正烦你们夫妻俩的吗?

小六知道,暑假这一个多月,每天赶来找四嫂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敲锣打鼓锦旗都送了俩,有心想劝姆妈、大哥一句,抬头瞥见姆妈和大哥的脸色,立马闭了嘴。

褚锦生摆摆手,让邱秋夫妻赶紧走。老大的自尊心强,没必要让老四媳妇在他跟前扎眼,医院又不是没有好医生。

就知道会这样,邱秋展颜一笑:“大哥是急性焦虑症,为免看到大嫂呼吸频率加快再犯病,我把大嫂带走了。”

说罢,扯起蹲在门外木呆呆的丁珉,拉着褚辰转身便走。

“妈妈~”房毓的一声唤,惊醒了小六,忙抱着人冲出病房,朝远去的三人喊道:“大嫂,房毓找你,你别丢下他啊。”

丁珉双目发直地盯着脚下的路,好似屏蔽了外界一切声音,毫无反应。

孩子最为敏感,察觉到妈妈的冷淡,张嘴嚎叫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

深更半夜的,跟拉响了警报似的,刺耳又惊得人心口怦怦直跳。

这一层可都是病人,什么情况都有。

邱秋忙推了把褚辰,让他赶快过去把人抱上,捂住嘴,先下楼,别激得哪位病人睡梦中犯了病。

褚辰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撒腿冲过去,一把捂住房毓的嘴,接过来转身下楼,都懒得搭理小六。

邱秋找到值班护士,两人一起查了遍房,轻声安抚惊醒的病人,有胸闷的,给号号脉,揉揉胸口;头痛的,按摩按摩头部。

还有两位本就失眠睡不着的,邱秋教他们按揉位于腕部的神门穴,左右两侧各按揉3~5分钟,有助于安定心神、促进睡眠。

若是心烦,也可以按前臂掌侧的内关穴。

两人都是重度失眠者,按揉后,效果不大。邱秋掏出金银,一针扎在安眠穴上。

很好,两分钟没到,呼噜响起。

小护士在旁看得佩服不已,“邱大夫,你好厉害啊!怪不得天天有那么多人排队等你看诊。”

邱秋笑道:“那是因为我看诊不要钱,用药便宜。”

小护士看邱秋随和,乐道:“我知道,还有一个‘见效快’。”

邱秋揉揉她的头,交待了几句,拉上呆站着没动的丁珉下楼。

“邱大夫,”小护士追上来道,“你们来时,骑了几辆自行车啊?”

“一辆。”

“我猜就是,”小护士跟着邱秋、丁珉往下走道,“走吧,我把车借给你用用。”

“谢谢啊。”

小护士忙摆摆手,“我明早下班,可以坐公交,你们这会儿,除了骑自行车,可没车让你们搭。”

到了楼下,小护士去车棚推车,邱秋带着丁珉找褚辰。

褚辰没走远,就在楼下的小花坛边坐着,房毓在他怀里已经睡着了。

邱秋给号了下脉,有点惊着,回去吃包八宝惊风散。

小护士推来自行车,邱秋接过来道声谢,问褚辰:“你抱着房毓骑车行吗?”

可以,褚辰脱下白衬衣,将小家伙绑在背上,骑车一点也不受影响。

邱秋载上丁珉,几人很快出了医院,到了公寓楼下。这会儿,哪有人开电梯,只能走楼梯了。

邱秋将自行车往大堂里一支,锁上道:“自行车放楼下吧。”扛着上楼,太费事了。

褚辰点点头,将大堂里停得横七竖八的自行车,挨个儿摆放好,自家的两辆锁在一起,几人上楼。

老太太没睡,坐在客厅边备课,边等消息,再看不上褚青,那也是她大孙子,哪会不担心。

听到走廊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放下笔,迎了出来。

抬眼看清丁珉散乱着头发,一脸的伤,惊道:“褚青那个小畜生,还打你了?!”

“不是褚青,”邱秋边弯腰换鞋,边道,“你的好儿媳打的,爹爹坐在一旁,不言不语;小五夫妻俩更是躲得远远的。”

老太太气得直哆嗦。

邱秋抓住她的手,揉着穴位哄道:“好了好了,别气了,褚辰娶了我这个有福之人,您就得容忍其他人身上的瑕疵,人生不能太完美,是不是?”

老太太绷不住,差点没笑了,气得拍她:“就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邱秋笑着抱抱她:“昭昭、航航没醒吧?”

“昭昭哪天不是一觉到天明。倒是航航,你们刚走便尿了,给他换了尿布,沏了半杯牛奶,吨吨喝完,玩了会儿,眼一闭又睡了。”

邱秋洗洗手,拿了包八宝惊风散给褚辰,让他给房毓喂下。

房毓被叫醒,哭闹了起来,怕吵着人,褚辰拿着水杯和药,抱着小家伙去了楼下。

邱秋关上大门,提来医药箱,给丁珉处理脸上和头皮处的伤。

老太太看了眼丁珉被拽秃的一块红艳艳的头皮,心慌慌地扭开了头,这得多疼啊!

“谢曼凝那疯子,手也特狠了!”老太太气得低声骂道。

消消毒,上过药,邱秋去老太太衣柜里把上次丁珉来穿的那件棉布长裙拿出来,让丁珉去卫生间洗洗,换上。

丁珉不言不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好似不会思考。

老太太不放心,跟了进去,帮她擦背。

邱秋等她洗好出来,拿着衣服也进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去看航航。

房毓吃过药,没一会儿就又伏在褚辰怀里睡着了。

抱着小家伙上来,好嘛,大嫂抱着瓶茅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吨吨喝起来了。

老太太和邱秋看着也不劝一下。

褚辰刚想说什么,老太太走过来,接过房毓,轻声道:“让她喝吧,喝醉了,睡一觉,也就有脑子想一想,之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怎么走?

丁珉还真不知道。

她忘不掉,上中学时,第一眼瞧见褚青时的情景,白衬衫、黑西装裤、小白鞋,清爽、俊秀,高高瘦瘦的似一棵迎风招展的小白杨,多吸引人啊!

“文艺汇演上,他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迷倒了许多女同学,他是我们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丁珉抱着酒瓶,哧哧笑道,“他在操场上打篮球,好多女生给他当啦啦队。上劳动课,总有女生帮他锄草、挑筐。”

“他不但会唱歌,还会拉手风琴,数学参加竞赛,永远第一,外语说得比老师都好。”丁珉双眼迷离,“为了能够跟他成为同桌,我每天五点爬起来,背课文,晚上做题到深夜。”

“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丁珉身子一歪,躺在地毯上,揽着酒瓶,轻哼道,“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

“我知道,他看不上我。我长相普通,身材一般,又是出身下只角,他怎么会看上我。班里喜欢他的女生那么多,不乏出身名门,长相出彩的……知道他跟家住亚尔培公寓的潘丽娜好上了,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忘不掉他。高中毕业,分配方案尘埃落定,我进了纺织厂,他去无线电厂,隔着那么远,我却跟个偷窃狂一样,一有空便去他厂门口转悠,只为偷偷看他一眼。”

“一天不见,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不得劲,脑中一遍遍地猜测,他今天怎么没来?生病了?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再后来,我跟他车间的同事趁机攀上了关系,买烟买酒买糖贿赂人家,只为听几句有关他的消息。”

丁珉咯咯笑道:“知道他跟潘丽娜分手了,我恨不得买几挂鞭炮在他厂门口连放三天三夜……知道他受不住打击病了,我心急如焚,宜兴坊大门口的石板路都被我脚上的鞋磨平、磨光、磨亮了。”

“一天两天,越等我越心焦,两月之后,听说他姆妈在给他找女孩相亲,我的心突然就定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当天,没再犹豫,我拎着点心去了宜兴坊。”

“顶着他姆妈挑剔的眼光,把这些年的心里路程剥白了个遍。”

“我如愿了!”

“我嫁进了宜兴坊,嫁给了我心心念念的男人。”

“来参加婚礼的同学,谁不羡慕我!”

“我爸妈更是以我为荣,下只角嫁进上只角,好比一步登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足足议论了大半年,谁不艳羡?别说那个年代了,就是现在,哪个女人能在淮海路上拥有一间煤卫齐全的婚房,不是公主一般的角色。”

“我是啥……下只角出来的野丫头,丢在人群里寻不着的普通人。”

眼泪顺着鬓角往下流,丁珉哭得泣不成声。

邱秋递了块帕子给她,起身去找洗完澡回房的褚辰:“通知书能补办吗?”

褚辰也不知道:“我明天找人问问。”

第二天,褚辰早早起来,在国营饭店吃了碗鲜肉馄饨,去广济医院还自行车,顺便给人家小护士带了包点心,跟她问了问褚青的情况。

知道吸着氧、吊着葡萄糖在休养,人没事,便坐公交去轻工业专科学校,找他们招生办的老师询问通知书可不可以补办。

沪市轻工业专科学校,今年刚开始招生,老师看过褚辰的学生证,倒是很好说话:“丁珉是你大嫂是吧,你让她本人带着户口本、高中毕业证、成绩单、准考证、街道/办/证明、一寸照片,亲自过来说明情况。”

褚辰连声道谢,将带来的烟酒放在桌上,快步出了办公室,坐公交到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了毛豆、豇豆、茄子、小白菜和一条鲈鱼,几只虾。

邱秋今天休息,这会儿刚起来,看他拎着东西进门,张口问道:“吃饭了吗?”

“吃了。”将东西放进厨房,褚辰看了看客厅,没瞧见丁珉,“大嫂呢?”

“带着房毓回娘家了,奶奶给学生补课去了。”邱秋端着碗豆腐脑,捏着根油条,起身凑到褚辰身边小声嘀咕道,“你说,大嫂会不会离婚啊?”

“应该……不会。”

邱秋立马不高兴了,嘟唇哼道:“都这样了,还不离婚?!”

褚辰顺了顺她的背,轻叹:“大嫂没有退路,她娘家就一间三层阁。知道什么是三层阁吗?”

“建国前,那些石库门或是两层楼的二房东为了增加出租面积,多挣点钱,便在屋顶上用一些简单材料,如木材、油毛毡、砖瓦等搭建起来的阁楼。结构简单,稳定性、安全性极差。”

“我曾经去过一个同学家,他家住的就是三层阁,开着扇不大的老虎窗,光线昏暗,夏季闷热,冬天湿冷,楼梯又窄又陡,听他说,他家还算好的,有的只是一个木制梯子,平时靠在墙壁上,使用时放下,不用时再收起来。”

“大嫂她大哥前年下乡回来,娶妻生子,加上她父母,一家五口,住在一间十几平大的三层阁内,哪还有她的容身之处。”

邱秋:“通知书不能补办吗?”

“能。”

“那大嫂便不回娘家呗,直接住校。”

褚辰莞尔,邱秋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寒暑假呢,她去哪里落脚?再说,她舍得大哥、房毓?撇开这些不谈,你觉得她父母兄嫂,会让她离婚吗?”

邱秋下意识地摇摇头。

年前,谢曼凝为什么死活不让二姐回来,不就嫌她离婚丢人吗?

小六这边本来说好的,五一定婚,国庆结婚。

二姐离婚、得病的事传开后,男方姆妈多次挑刺,订婚没影,结婚看那意思,八成也要黄了。

两人小声说着话,突然敲门声响起,褚辰起身开门,看清外面的小不点,惊讶道:“大花、二花,你俩跟谁来的?”说着,朝走廊看了看。

大花抹了把额上的汗:“我们自己走着来的。四叔,有吃的、喝的吗?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渴得喉咙冒烟。”

二花跟着有气无力道:“我们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

褚辰忙拉了两人进屋,给她们倒水。

不等褚辰把水端来,两人看见餐桌上还没收起的早餐,已经扑了过去,一人抓起油条就往嘴里塞,另一个抱着大饼便啃,很快噎得直翻白眼。

邱秋吓得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拿金针,刺人中穴,让她们把东西吐出来。

不吐,死也不吐。

“褚辰,拿胡椒粉出来。”邱秋气得想揍人。

褚辰端着温开水从厨房出来,一看两人的情况,吓了一跳,忙把碗一放,跑进厨房,拿了瓶胡椒粉过来。

邱秋倒了些胡椒粉在手中,对着两人的鼻孔一吹,一个喷嚏打出来,好了,食物跟着喷出来了。

邱秋拎起二花,头朝下往腿上一放,“啪啪”就是一顿揍:“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当噎死鬼!”

二花不哭不闹,抱着饼还一个劲往嘴里塞。

褚辰抚额,拉住邱秋道:“好了,别打了,应该是饿狠了。”

大花一边往嘴里塞油条,一边猛点头。

邱秋打得手疼、心累,将二花扶起来,和褚辰一起端着水,喂她们。

一口温开水,一口油条/大饼,直吃个肚儿圆,才消停。

邱秋拿了山楂消食丸给她们,一人吃了两丸。

宜兴坊到公寓六七里地,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身的汗,小衫小裤都湿透了。

邱秋去烧水,等会儿给两人洗个澡,换身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头发都有味了。

褚辰在餐桌前坐下,指指对面,两人爬上椅子,乖乖坐好。

不等褚辰问什么,大花便先开口了:“晚天下午,奶奶就跟大伯母吵,饭也不做,一直吵啊吵。夜里,大伯犯病了,他们呼啦啦全跟着医院来的车跑了,早上也没一个人回来,我和妹妹饿得受不了,就走过来了。”

“没找个人照顾你们?”

两人齐齐摇头。

褚辰脸一黑,气得不轻。

宜兴坊到公寓,两个大拐弯,这幸好没事,不然……

二花看了看:“昭昭呢?”

“和你青丫姑,还有航航一起去袁帅家玩了。”邱秋把水烧上,过来道,“要去吗,等一会儿,四婶给你们洗个澡,换身衣服。”

邱秋说罢,扭头让褚辰去附近百货商场给她们俩各买条小裙子。

褚辰应了声,拿上车钥匙出门。

“别忘了让服务员给你拿两条小裤衩。”邱秋叮嘱道。

“知道了。”

“四婶,我头上长虱子了,”大花抓了抓头,越抓越痒,“你给我弄点药吧。”

邱秋看她指甲长长的藏着黑泥,几下抓到脖子,立马留下几道血痕,忙喊停,先拿了剪刀给她们把手指甲、脚指甲剪剪。

随之抓了把百部(一种中药材),放到正在烧的开水里煮了15分钟,待水温适宜后,给两人洗头。

将百部水在头发上停留20分钟,冲洗干净,这样连续使用几天,虱子和虱卵也就彻底杀死了。

洗完头,洗澡,一搓全是黑泥条子,差点没把下水道给堵了。

邱秋瞧得心酸,这要是宋芸芸看到,还不得心疼死。

第72章 第 72 章 难

洗好换上新买来的衣服, 头发擦个半干,邱秋送大花、二花去袁帅家。

大上午的,太阳毒, 袁爷爷不让几个孩子往外跑,在家教他们组装我国第一架自制飞机模型。

航航摊着小手小脚睡在沙发上, 肚子上搭着条小毯子, 青丫抱着本连环画坐在地上的一个草编圆垫上, 守着他。

大花、二花第一次接触飞机模型, 见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想玩, 邱秋和袁爷爷几句话的功夫, 两人已经跟昭昭他们闹起来了。

不等邱秋上前调解, 袁爷爷拍拍手笑道:“好了, 模型下午再组装, 现在咱们玩一个游戏。”

袁爷爷儿时没少跟侨民打交道,便是50年代后期,公寓里还住着多户侨民邻居,小孩子玩在一起, 很多国外游戏早已沪市化。

“这个游戏的英文名字叫‘stop’,参与游戏的伙伴分为跑和捉两方……”袁爷爷话音一落,元今瑶拉着昭昭已经跟袁帅、任成益、孙梁站在了一起, 二花紧紧抱住了姐姐的胳膊。

袁爷爷继续道:“跑的那方眼见要被捉住了,可高呼一声‘stop’,抱肩站定,捉的那方便要停止追捕。”

“喊‘stop’站住的这位,要等友军来拍一下肩膀才能动,不然就要一直站着了。如果己方有一半以上‘stop’, 又解救不出来,那便输了。”

邱秋一听这游戏就知很闹腾,抱起沙发上的航航,唤上青丫,跟袁爷爷笑道:“去我家坐坐吧,他们一闹起来,吵得够呛,您偏头疼别再犯了。”

“你们年轻人,我就不凑热闹了。”袁爷爷背着手跟着邱秋出门,指指楼上,笑道:“我去楼上找老孙下盘棋。”

袁爷爷嘴里的老孙,便是在电梯里跟昭昭讲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故事背景的老者。

又聊了几句,双方在楼梯口分手。

邱秋抱着航航和青丫刚下到六楼,便见褚辰刚刚锁了家门,一副要出去的模样。

“你这是去哪啊?”

“去趟大嫂娘家,跟她说补办通知书的事。”眼见要开学了,这事哪敢拖。

“中午回来吃饭吗?”

“看情况。”褚辰也不确定,有些资料需不需要他帮忙跑腿去办。

“去之前,你先跑趟宜兴坊,看看有人回来没。大花、二花这都消失大半上午了,也没见一个人来问,带孩子也太不经心了。”

“好。”褚辰看看她怀里睡得正香的航航,跟青丫交待了声,买了什么菜,鱼怎么做、虾怎么吃。

青丫边点头边笑,昨天邱秋刚说了声想吃鱼,昭昭嚷了句要吃虾,今天就都安排上了。

送走褚辰,三人进屋,邱秋将航航放进婴儿车,找出给航航煮尿布的旧锅,烧上水,水开放把百部,将大花、二花的衣服丢进去跟着煮了煮。

青丫看她折腾,一问,知道是在煮虱子,立马紧张了:“大花、二花过来,没往沙发上躺吧?”

那倒没有。

青丫松了口气,她身上长过虱子,知道那玩意儿传染性有多强。

“你这百部一次药不死,晚上可不能让她们住家里。”

“嗯。”邱秋点头,“下午看有没有人过来接,没人过来,我骑车送她们回去。”

两人说着话,青丫拿了豇豆出来摘,邱秋站在风扇下,活动着身子,练习八段锦。

褚辰出了家门,骑车先去宜兴坊。

黄铜锁把门,没一个人在家。

一问楼下的向家好婆,今早倒是看到了爹爹和小五回来,两人匆匆换过衣服又出去了,看那样子,多半是去上班了。

周日图书馆正是最忙的时候,爹爹去上班不奇怪,小五怎么也去上班了?

带着疑惑,褚辰去了街道机具厂,远远便看到大门口的树荫下,小五坐在小方桌前,跟人下棋。

褚辰自行车一支,气得就想上前踹人。

“褚旭,你四哥来了。”有人看着褚辰黑沉着张脸过来,忙戳了戳小五。

小五一抬头对上褚辰带着怒气的一双厉眸,讪笑了下:“四哥,你咋来了?”说着,放下手里的棋,人站起来,朝褚辰走了几步,“找我有事吗?”

褚辰深深看了他一眼:“跟我来。”

小五犹豫了下,抬脚跟上:“四哥。”

远离了人群,褚辰在一片树荫下站定,回身就是一脚。

小五被踹得踉跄了一下,退了好几步,揉着被踢疼的大腿,气道:“你发什么疯?我惹你了,你踢我干嘛?”

“你从医院回来,可有看见大花、二花?”

小五一愣,回想了下,霍然惊出一身冷汗,“丢、丢了?!”

“不应该啊,咱们宜兴坊治安那么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谁家丢孩子的?”

“她们不是一岁、两岁,走不出宜兴坊。大花7岁,二花5岁,会跑会走,知道饿了要找吃的,渴了要水。”褚辰越说越来气,抬脚又要踢他。

小五忙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去你家了?”真要丢了,老四这会就不是逮着他踢了,拿刀劈了他都是轻的。

褚辰点点他:“这回是没出事,真有个什么,我看你们怎么跟老三交待。”

小五摸摸鼻子,不自在地嘀咕道:“孩子又不是交给我看的。”

“是不是你亲侄女?”

小五自知理亏,低头不吱声。

“等会儿去把人接回来。”

“诶,知道了。”

离开机具厂,褚辰买了个西瓜,拎着去了卢湾区打浦桥丁珉娘家。

丁珉昨夜一瓶茅台快干完了,睡梦中将前半生过了一遍,醒来头疼欲裂、心里跟吃了黄连一样苦。喝了邱秋熬的一碗醒酒汤,坐在阳台上好一会儿,才在儿子的提醒下,记起今天二哥一家回沪探亲。

66年,二哥到内蒙古插队,因表现好,70年进了农林场,在农产品加工厂工作。

二嫂跟他一样,也是沪市过去的知青。

两人结婚五年,育有一女,今年三岁。

作为姑姑,丁珉只在二哥寄来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看到被抱在怀里的小家伙,瘦瘦弱弱的,听二哥信里的意思,好像心脏有啥问题。

这次回来,也是为了给她看病。

丁珉昨天想过来找邱秋询问一下,沪市哪家医院治疗心脏病最好,没想到拿钱买点心时,发现通知书被撕毁了。

想到这,丁珉心口就一阵阵抽痛,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眼里风光霁月、清冷矜贵的褚青,会有那么阴暗自私、癫狂的一面。

丁珉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往下落。

不知道是哭自己的梦碎,还是看清枕边人的绝望……

吃饭了,青丫出去买了大饼、油条、豆腐脑、小馄饨。

老太太吃完,便急匆匆给学生补课去了。

丁珉在房毓的连声催促中,简单洗漱了下,喝了几口豆腐脑,找青丫要了邱秋不用的化妆品,遮了遮脸上的伤,带着儿子,买了一包点心,坐公交回娘家。

下了公交,丁珉牵着儿子的手,顺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碎砖铺砌的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进一个旧式里弄,入目便是狭窄逼仄的通道,两侧墙壁斑驳陆离,墙皮大片大片剥落,露出内里粗糙的砖石。

随着知青回城,许多人家为了增加居住空间,在弄堂里随意搭建起各种简陋的小棚子,使原本就狭窄的通道变得更加拥挤。大夏天的,阳光竟难以照射进来,脚下一片阴暗潮湿,一走一哧滑。

头顶的电线如同杂乱的蛛网,在空中纵横交错,有些电线已经老化破损,却无人修理。

没走多远,房毓便一把捂住了口鼻:“臭!”

里弄里没有固定的垃圾堆放点,各种生活垃圾,被随意丢弃在弄堂的角角落落,蚊虫苍蝇在垃圾上嗡嗡乱飞,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经过一处公厕,房毓一个没忍住吐了,因使用者众多,无人维护,厕所又堵了,粪便四溢,蛆虫乱爬,臭气熏天。

“妈妈,呜……我下次不来了。”

丁珉心疼地给儿子擦擦嘴:“上次来你也是这么说,今天一早,不还是催着过来。”

因则丁珉嫁得好,连带得房毓这个外孙在丁家,那就是小皇帝一般的待遇,那次来,丁家爹妈不是抱着心肝肉地叫,疼得很。

房毓享受这种被人疼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哎哟,珉珉回来了。丁家妈,你家珉珉带着外孙回来了,还不快出来迎迎。”离家近了,有邻居看到丁珉牵着房毓走来,朝楼上的三层阁叫嚷道。

丁珉牵着房毓避开地上的垃圾,和各种随意堆放在门口的杂物,唤了声“张阿婆”。

“诶,珉珉有段日子没来了吧?前天你姆妈还说,想你和你家娃了。”

丁珉笑笑,拉着房毓走进一道小门,踩着窄窄的木质楼梯往上走,楼梯下堆放着杂物,煤球炉子、蜂窝煤,还有乱七八糟生火的碎木条。

“嘎吱”一声,丁家妈打开门,朝下看来:“珉珉?”

“外婆——”不等丁珉回答,房毓高呼一声,挣开丁珉的手,朝上跑去。

楼梯立马跟快散了架似的,到处吱哇乱响,震得灰尘跟着簌簌而落。

丁珉:“慢点——”

丁家妈赶忙朝下走了几级来接。房毓一头冲进老人怀里,差点没将人顶个屁股蹲。

丁家妈搂着外孙,乐道:“哎哟,外婆的乖宝啊,你可来了,想死外婆了。”

三阁楼十几平的空间里,塞满了家饰,倾斜的屋顶下,有个小小的天窗,阳光洒进来,地上镀了小小一片光晕,其他地方仍然是黑黝黝的,似隐在暗处的一个个吞人的怪兽。

房毓往外婆怀里缩了缩,小声询问道:“外公、大舅和志安哥呢?”

“去火车站接你二舅他们了。”

丁珉将手里的点心放在屋里的小方桌上,四下打量圈:“大嫂也去了?”

“知道你爱吃蟹,这不,一早去菜市场给你买蟹去了。”

丁珉看看表,没吱声,她姆妈的话听听就算了,不能当真。

丁家妈见女儿就这么坐下了,不似以前每每来了,先把灯拉开,不免狐疑地打量起她来了,离得近,不一看便发现了端倪。

放下外孙,一把撩起闺女的头发,看着她鼓肿的脸颊,怒道:“谁打的?”

房毓浑身一抖,嗫嚅道:“我奶奶打的。”

丁家妈一下泄了气,松开女儿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什么?”

丁珉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抱住姆妈“呜呜……”哭了起来。

她一哭,房毓跟着抹起了眼泪,边哭边跟外婆告状:“我爸把我妈的大学通知书撕了……”

“什么?!”丁家妈不敢置信地一把扯开怀里的闺女,急道:“房毓说的是真的?”

丁珉呜咽着点点头:“姆妈,我上不成大学了。呜……他想毁了我啊……我哪点对不起他?结婚后,早上起床,牙膏我替他挤好,洗脸水帮他倒好,要看的报纸熨烫好放在床头柜上,想吃什么,他说一声,我凌晨五点都要起来给他弄;下班回来,拖鞋替他放在脚边,茶水给他放在手边,第二天穿的衣服提前熨烫好,便是袜子都给他叠放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服旁边……我就差把他当祖宗供着了……”

丁家妈抚摸女儿后背的手一顿,没吭声,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呜……我觉得天都塌了,他怎么这样?”

“好了,别哭了,你看把房毓吓得。”

“姆妈——”丁珉仰头看向母亲,不明白,她咋这么平静,女儿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求她去婆家闹一场吧,同仇敌忾地跟着骂几句,总该的吧?

丁家妈掏出帕子给闺女擦了擦脸:“哭过,这事就算过了,回去别耍脾气……”

丁珉心头的火腾一下升起来,一把推开她姆妈的手,气道:“他把我的通知书撕了?”

“那你想怎么办?打他一顿,通知书就回来了?再说,你去上学了,房毓和褚青谁照顾?”

“我婆婆……”

“你婆婆不要上班?”

“我可以走读,我婆家四弟去年考上复旦,他不放心家里,就办理了走读。”

“珉珉,你跟他一样吗?别嫌妈说话难听,你嫁过去后,家里的早饭、晚饭是不是都是你在做?你去上学了,还有时间做这些吗?你嫁过去几年,你家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可在灶上伸过手,吃惯了清闲饭,哦,你撒手不管了,谁愿意?”

“我猜家里闹起来,没一个人站你这边吧?”

丁珉呆呆地看着她姆妈,想到昨天半夜婆婆在急诊室门口,对自己拳打脚踢,公爹、小五夫妻和小六的反应,心里瞬间瓦凉瓦凉的。

“我、我想离婚。”这话一出口,丁珉只觉身心陡然一轻,像是解开了某种枷锁。

丁家妈气得捶她:“死丫头,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你离婚房毓怎么办?褚家还能让你见吗?你再看看咱家这么大的地方,还能给你腾出一张铺位吗?”

“姆妈——”丁珉硬着脖子看着她姆妈,眼泪扑簌簌往家下落,“我过不下去了!姆妈,我真的过不下去了!我过不下去了……”

“珉珉……”丁家妈抱着闺女,心疼得跟着落泪,却不敢吐口,让她真的去离婚。

她家这条件,再嫁又能找个什么样的?

最起码,褚青家世好、长得好、工作好,不打人,几兄妹也个个有本事,没拖累,爹妈又偏向着他们大房。

褚辰骑着自行车进了弄堂,都不敢下来落脚。

“咦,那不是褚家老四吗?”丁大嫂拎着条草鱼和几把蔬菜,从另一头回来,远远看到褚辰,扬声问道,“褚辰,是褚辰吧?”

小五结婚,他们在衡山饭店见过。

褚辰的形象气质太出色了,丁大嫂一眼就认出来了。

“大嫂是我。”褚辰正愁找不到地方呢,快蹬了几下,到了她身边,长腿一迈下了自行车,笑道:“买菜去了呀。”

“对,我家二弟今天从内蒙古回来,这不,给他添道菜。你这是……”

“我来找我大嫂。”

“丁珉已经到了吗,”丁家大嫂朝自家所在的阁楼看了眼,迟疑道:“进家坐坐?”

那么小而杂乱的空间,丁家大嫂真不好意思招待褚辰这样的客人。

褚辰看出丁家大嫂脸上的为难,笑道:“我有件事需要跟我大嫂说一声,麻烦你帮忙叫一下吧,我就不上去了。”

“诶,好。”

丁家大嫂拎着东西飞快进了门,朝楼上跑去。

还没到三楼呢,就听到了婆婆和小姑的哭声,心里一咯噔,丁家大嫂手脚就开始发麻了,她真是怕了这种感觉,上一回婆婆哭,是去年冬天,他男人工厂组织下乡帮农,去挖河堤,结果,伤了腿。

前几天婆婆哭,是老二家的丫头,说是心脏病严重了,家里得凑一大笔钱。

现在哭,总不会是老二一家已经到了吧,那也不对,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

惊疑地推开门,丁家大嫂看向抱头痛哭的母女俩,和一旁抽泣的房毓,失控道:“咋了?!”声音都劈叉。

房毓吸吸鼻子,哭道:“我妈要跟我爸离婚。大舅妈,你帮我劝劝我妈吧,我不想跟采采一样,成为没人要的小孩。”

丁家大嫂惊得手里的菜和鱼全掉地上了:“离、离婚——”

“离婚你住哪啊?不是,你好好的,干嘛要离婚?褚青有外心了?搞大人家肚子了?还是他那个恋爱对象想吃回头草,找来了?”

越说越不像话,丁家妈瞪着儿媳,斥道:“你胡说什么!”

“都不是啊,那她好端端地离什么婚?”

“什么离婚,你妹跟你妹夫感情好着呢,房毓胡说,你也跟着瞎闹,还不快把菜捡起来,做饭去。”

丁家大嫂长松了口气,弯腰捡东西,“哎呀,差一点忘了。小妹,你婆家四弟来了,说是找你说件事,他在下面等着呢,你赶快下去吧。”

丁家妈心里一紧,扯着闺女小声道:“你不会在家就跟他们嚷着要离婚了吧?”

“没有。”

“那……”

“四弟过来,应该是有其他事,我下去看看。”丁珉抹了把眼泪,飞快跑下了楼,她担心褚青是不是……快不行了。

“褚辰,你哥……”

褚辰诧异了瞬,笑道:“我哥没事。”

将车篮里的西瓜递给丁珉,褚辰把他去轻工业专科学校打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要补通知书,你得赶紧把材料准备齐,亲自过去一趟。”

“能、能补?”

褚辰点点头。

“好,我这就跟你回去,准备材料。”丁珉说罢,朝上喊道,“姆妈、大嫂,我回去办点事,房毓就先放这了。等我忙完就来接他。还有,褚辰带来个西瓜,我搁这了,大嫂你快下来拿上去。”

说罢,往褚辰自行车后座上一跳,催促道:“快,走吧。”

褚辰应了声,载着她出了里弄,往宜兴坊赶。

两人忙着准备材料,公寓这边,青丫刚做好午饭,小五来了。

说是来接大花、二花。

邱秋直接将人训了一顿,家里那么多人,昨夜送大哥去医院,竟没一个想起两娃的。

昨夜忙就算了,今早也当人不存在?!

小五摸着鼻子不吭声。

“你和问夏、小六不会在医院陪了一夜吧?”邱秋实在不解,她和褚辰走时老大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必要留那么多人陪房吗?

“没有,天太热,我和问夏去他娘家住了。”老丈人家也装了台吊扇,他跟老丈人打地铺,问夏跟她妈睡床。

后半夜,温度降下来了,开着窗,开着风扇,倒是睡了个好觉。

“四嫂,你还有风扇票吗?问夏怀着孕,天热得整夜整夜睡不着,我寻摸一个多月了,也没弄到一张风扇票。你家……”小五挨个房间看了看,不敢置信道,“四个?!四嫂,你们哪来得这么多票啊?不会是舅公给奶奶寄外汇了吧?”

有外汇,便会有侨汇券。

有侨汇券几台风扇买不到啊!

邱秋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史总让人送了四张票。”

“四张,你们也没想到给我们均一张?”小五酸溜溜道。

“奶奶不是说姆妈早年买的有一台吗?”

“坏了。”夏天,热得受不了,往年都是大哥在用,今年问夏怀孕了,肯定不能让了,这不,一挣 ,失手摔坏了嘛。

为免再起争执,爹爹找人修好后,直接放他们大南房了。

邱秋看他表情,就知有内情,没再搭理他,上楼叫了昭昭、大花、二花下来吃饭。

吃完饭,拿个网兜把大花、二花晒干的衣服装好,递给大花,又给她们拿了些吃的,将人送走,邱秋抱着航航和昭昭去睡午觉了。

青丫不困,翻着字典看连环画。

第73章 第 73 章 一千

第二天下午, 丁珉便拿到了补发的录取通知书。

从轻工业学校出来,直奔郊区农家,花钱买了两只老母鸡、三十个鸡蛋, 拎着来了公寓,青丫带着航航在家, 放下一只老母鸡和二十个鸡蛋便走, 赶去娘家看望小侄女、接儿子。

丁珉到时, 一家人愁眉不展。

看看二嫂怀里蔫蔫的小丫头, 丁珉踢了踢蹲在门口吸着手卷烟的二哥:“去医院看过了?”

“嗯。”

“医生怎么说?”

“二尖瓣膜狭窄,医生让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

丁珉惊道:“换心脏?”

今年4月, 瑞金医院的张世泽医师, 成功完成了我国第一例原位心脏移植手术。当时, 各大报纸都有刊登报道, 她因为小侄女的事, 还专门找人打听了,可前几天听说病人死了,术后只活了三个多月。

“跟你想得不一样,”二哥耐心地解释道, “我们芳芳是二尖瓣膜狭窄,医生说,现在有人造心脏瓣膜, 只要用它将病变的瓣膜置换掉,就可以恢复心脏瓣膜的正常功能。”

丁珉:“那就做换啊。”

丁家妈拍她:“换、换,不要钱啊?”

丁珉一愣,看了圈爹爹、大哥大嫂和二哥两口子:“”

二嫂抿了抿唇,抱紧了女儿:“手术费、住院费、医药费,差不多要三千。”

三千!!!

丁珉一颗心直往下坠。

爹爹在工厂烧锅炉, 一个月36元,上夜班的话,每月会有5元的补助。姆妈国营饭店服务员的工作,给了大嫂,她现在没工作,平时在家接些手工,有时糊纸盒,有时辫鞭炮,一天到晚,能挣个五毛、一块,不过,多数时间,是接不到活的。

大哥结婚生子,二哥成家,两老的积蓄早被掏空了,现在挣的,扣除伙食、住房、水电和其他日用,哪还有剩。

“你们带了多少?”丁珉问二哥二嫂。

二嫂:“我们预支了些工资,又找人借了些,凑了七百。”女儿从生下来心脏就不好,药不能断,营养也要跟得上,每年再给双方父母寄点养老钱,哪还有剩。

丁家妈看看老头子,轻叹了声:“我和你爹给你们添三百。”这钱一出,兜可比脸干净了。

丁珉看向大哥大嫂,这才一千,离三千还远呢。

大哥在码头拉货,每月又累又苦,一个月能拿二十四、五块钱。大嫂接了姆妈的工作,前几年每月拿的是18元的工资,这两年涨了些,一个月26元。

他们一家三口每月交给姆妈15元伙食费,加上,侄子上学的花销,大嫂她姆妈瘫在床上每月一笔的医药费,两口子手里也不会存啥钱。

丁家大嫂瞅瞅丈夫,没吱声。

二哥忙道:“大哥大嫂、小妹,借多少我都感激,我保证,一有钱立马就还。”

二嫂跟着道:“我们打欠条。”

大嫂一咬牙:“两百。”这钱一出,儿子报班学画的事得搁一搁了。

丁珉紧紧捏着指尖,半晌,喉咙干涩道:“我那有八百,明天我拿过来。”

这话一出,丁珉只觉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光了。

二哥二嫂惊喜地连连道谢,丁家妈偷偷掐了女儿一把,耳语道:“你拿这么多钱,跟褚青商量了吗?”

丁珉不语。

这钱是宋芸芸为给两个女儿落户,偷偷塞给她的。除了老三两口子,其他人都不知道。

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污水横流的破旧老弄堂,丁珉一时有些茫然,借出八百,她手里还剩八十多块。

八百多,原是她走出褚家的底气。

“妈妈,咱们快回家吧,”房毓摇摇丁珉的手,顺着脖子往下抓道,“我身上好痒啊。”

丁珉低头查看,发现儿子头发、脖子、手臂上都有蚊子咬的硬包,“昨夜睡觉,你外婆没点蚊香吗?”

“点了,不管用。”屋里住不下,昨夜他是和大舅、二舅、外公、表哥,拿着席子,睡在弄堂里的,那蚊子多的,耳边嗡嗡声就没停过,咬死他了。

经过药店时,丁珉进去花了五分钱,买瓶风油精给擦擦,痒是没那痒了,就是渍的疼。

到了宜兴坊,小伙伴一叫,房毓跟着跑去玩了。

丁珉继续往家走,一进灶坡间,就见谢曼凝守着钢精锅,炖煮着什么。

丁珉没理,径直从她身后走过,上楼。

谢曼凝气得啪一声摔了筷子:“丁珉,有你这么当人妻子的吗?丈夫在医院躺着,你不管不问,下班回来,菜不买、饭不做,见我从医院回来,连问一声都不问,你想干嘛?”

“那你咋不问问,天下间有几个男人会将妻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撕毁的?”

“丁珉,你再别血口喷人,我撕了你!”谢曼凝一张脸涨得通红,“你说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谁见了?你问问咱楼上楼下,谁听说你考上大学了?禇青从小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长大,自小品学兼优,道德高尚,什么时候干过偷鸡摸狗的事?这次高考,要不是他非要报考复旦最难考的数学系,什么大学上不了。”

相比一根葱、一瓣蒜都跟邻居斤斤计较的丁珉,灶坡间忙活的主妇们自是更相信彬彬有礼、矜贵自持、衣着体面、言之有物的褚青的为人。

“丁珉,可不敢往自家丈夫身上泼脏水,褚青还要考大学呢,口碑差了,政审不好过?”

“对啊,不是说这次差两分吗,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准能过。丁珉啊,夫妻一体,可不敢瞎讲。禇青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你放心吧,你要真能考上,他保准比谁都高兴,脸上有光啊,是不是?”

另一个嗤笑道:“你说自己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莫不是在做梦吧,你家禇青要考大学,那是凌晨四五点就起来读书,晚上十一二点还在做题,谁见你复习了?”

向家好婆倒是经常看见,丁珉晚上蹲在灶坡间给褚青炖汤时,抱着本子又写又算,只是想想丁珉平时的为人,终是没为她说半句话,主打一个不掺和。

“我复习还要你们看着?我报考还要拿个喇叭搁咱宜兴坊吆喝一遍?”丁珉冷笑几声,转身就走。

谢曼凝:“丁珉你给我回来,把晚上的饭做了。”

“不做。”

“那就别吃。”

“不吃。”

丁珉这一罢工,一家人才知道有多不方便。

早上起来,没有热乎的泡饭、小菜了,晚上下班回来,亦是冷锅冷灶。

谢曼凝偶尔炖个汤,炒盘青菜还行,让她挑大梁,别想了,早上人家要备课,晚上回来要批改作业。

乐问夏更不行,她在家就没做过饭,打个鸡蛋汤都能烧煳了。

小六是实习护士,忙着呢,再说,她的手艺也没比乐问夏好哪去。

最直观的还是褚青,以前他住院,哪次不是丁珉围着他打转,端茶倒水,擦脸洗脚,各式汤汤水水,炖得清爽、喷香,喂到嘴边,里面穿的衣服一天一换,外衣两天一洗,带着肥皂香。

躺得无聊了,一句话,不管多难找的书,也不管外面刮风下雨,丁珉都能很快帮他寻来。

现在,衣服穿几天了,头发也早有味了,谁关注了?谁想起来给他拿换洗衣服了?便是偶尔提来的汤水,不是咸了就是淡了,要么便是油腻腻的难下嘴。

三天医院住下来,褚青便觉得自己馊了、臭了,腌入味了,浑身刺挠得慌。

熬不住了,褚青选择了出院,堪称有生以来住院最短的一次。

原以为日子会回到从前,结果,丁珉看到他回来,只是怔了下,便转身照顾儿子去了。轻咳一声又一声,等的那杯茶,始终没有端到手边。

到了晚上,丁珉更是直接把桌椅一挪,铺了张席子在地上,抱着枕头毯子躺下睡了,对他的各种需求视而不见。

褚青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丁珉一早便走,很晚才到家,主打一个不理不睬。

背地却一次次告诫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心软、绝不能心软。

日子轻轻往前滑动,没几天,开学了。

丁珉收拾东西,拿着户口本、工作证、录取通知书去报到。

一家人惊觉时,她已办理了住校手续,且上两天课了。

褚青在家怒不可遏,噼里啪啦一通砸,屋里碎片乱飞,无处下脚。

小五和乐问夏站在门口,看得咋舌,缝纫机砸了、收音机摔了、相册丢了、大衣柜上的镜子砸得粉碎,大嫂的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啧,不过了?!

谢曼凝生怕他再犯病,连声哄道:“青啊,妈的宝,你放心,妈这就去学校唤她回来。”

“让她滚——”褚青急喘着,大汗淋漓,嘴唇发紫,脸色一片灰暗。

谢曼凝急了,连忙应道:“好、好,让她滚。小五,快倒杯水,给你哥拿药。”

吃完药,褚青发紧的胸部,才得以缓解,呼吸跟着平缓下来。

安顿好儿子,谢曼凝等褚锦生下班回来,商量怎么办?

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家里和老大丢不起这份人。

真让丁珉去上学,谢曼凝又不甘心,那不是自打嘴巴吗,前几天才跟邻居说,没见她参加高考,没见她收到录取通知书,老大撕她通知书的事,更是无稽之谈。现在人家拿着录取通知书上学去了,邻居问起,还说什么找老师说明情况补办的。

可恶、太可恶了,她是一点也不顾家里人的脸面啊!

褚锦生到家都晚上九点了。

谢曼凝拧了条毛巾给他,一边看他擦脸,一边把丁珉上学的事说了一遍。

“明天你拿一千块钱,去她娘家。”

“一千?!”谢曼凝惊呼。

“她二哥家的女娃娃做手术,正好差一千块钱。就说借他们的。”

谢曼凝一愣:“什么病啊?”

褚锦生瞥眼妻子,轻叹,丁珉这些日子天天往外跑,去哪、忙啥,她是一点也不关心啊:“心脏病。”

芳芳早在几天前,就已经住进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海医院。

医院的蔡用之教授,早在65年,就给一位患有严重心脏病的患者,手术装置了一个我国自制的人造心脏瓣膜,来替换她有病的二尖瓣瓣膜。

这也是世界第二例、我国首例成功的人造心脏瓣膜手术。

等了好几天,手术医药费一直凑不齐,大人心焦,芳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扭头看向窗外。

外面艳阳高照,绿树成荫,蝉鸣声声。

二哥伏在床边,安慰孩子,手术不疼,等钱到了,做完手术咱就回家。

二嫂在门外,啪啪掉眼泪。

丁家爹爹姆妈,借遍亲朋,又凑了两百多。

在这种情况下,一千块钱,丁家如何拒绝得了。

便是丁珉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跟人命相比,尊严是什么?便是那一纸文凭,在生命面前,也轻飘飘地没有半点重量。

等邱秋和褚辰知道时,丁珉已经从轻工业专科学校退学,重新回归了家庭。

彼时,邱秋已经顾不上她的事了,送走血糖控制住、胰脏功能又恢复些、肝肾毒素排得差不多的史大柱。九月中,她也开学了。

一千多人,只招了27人,想也知道,课业有多繁重。

上学跟上班不同,没法带青丫和航航一起去学校,提前一周,邱秋便开始给航航断奶。

其实暑假里,邱秋已经时不时给他喂奶粉了,但陡然一断,小家伙还是不能适应,到点寻不到妈妈,便开始哼哼。

昭昭笑弟弟是小猪,是只光会哼哼的小肥猪。

袁帅笑她:“你弟是猪,你是什么?”

元今瑶笑道:“猪崽!哈哈……昭昭是只小猪崽。”

“你才是猪崽呢!”昭昭追着她要打。

元今瑶绕着任成益、孙梁跑,吐着舌头回头逗她:“追不到、追不到……”

开学后,袁帅、任成益、孙梁去红星小学读一年级。

幼儿园里,只有昭昭和元今瑶结伴同行了。

早上上学,袁帅他们还可以带她俩一起走,将人送到幼儿园,再去上学。下午放学时间就不一样了,这下,青丫除了带航航,还要去幼儿园接她俩。

邱秋跟褚辰商量后,给青丫涨工资,由刚来时的15元,涨到二十。

邱秋刚去广济上班半年,不符合带薪上学的条件,中医药大学考虑过她的情况,每月补贴生活费18元。

开学第一天,邱秋才知道当初主考席上的三位老师,都是谁。

盘核桃的中年男子,是副院长兼任研究生班书记任章华。六十多岁的黑瘦老者,是大名鼎鼎的丁宜春。三人中唯一的女士是卫生部中医研究院的导师,柳一眉。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四位副班主任,和邀请来的全国各地的名师,并配以中年业务骨干,组成了老中搭配的师资队伍。

邱秋不住校,听同学们说,开学前,中医药大学的几位领导多次前往宿舍探望新生,并举办了几次师生座谈会。

任章华在座谈会上提出,要把首届研究生班,打造成“中医的黄埔军校”。

他们这27人,大都来自基层,有深厚的临床功底和扎实的理论基础,具有吃苦耐劳的品质和对求知的迫切。

开学典礼后,27名学生,按考分排序分组。

一共分为五组,每组有男有女,有中医院校毕业生、中医带徒生和自学成才者。

“相互促进,取长补短。这是我对你们学习小组的要求。”丁宜春说着,目光一转,落到前排的邱秋身上,“邱秋,你分数最高,年龄最小,莫要自满,在座的学医都比你早,临床经验不比你少,需虚心求教,勤而问之,博采众长。”

邱秋连忙站起来表态:“是!我一定时刻保持一颗谦虚的心,向诸位大哥大姐学习,用心领会每一个学习要点,让自己在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环境中,茁壮成长,成为比大家更为优秀的人。”

不知是谁“噗呲”一声乐了。

邱秋回头冲大家眨眨眼。

大家哄笑。

一开课,便是中医四大经典,学中医的哪个不熟啊。

老师还是要大家通读、精读、背诵,反复咀嚼消化,他们在后跟着辅导、答疑和开办一堂堂讲座,而后对经典详尽注评。

先开的是丁宜春老师主讲的《黄帝内经》,并要求他们用4个月熟读162篇,丁老师不时穿插着一些讲座和答疑。

有关针灸的篇章,却是有针灸研究所的程老师讲解、示范。

社科院哲学所林老师,教他们从方法论研究《黄帝内经》藏象经络学。

金陵大学天文系的卢老师,教他们《黄帝内经》中的天文历法。

国家气象局的张老师给他们讲《黄帝内经》与气象的理论原理等。

这种从多学科、多角度对《黄帝内经》讲解、答疑,极大地开阔了邱秋他们的视野。

《伤寒论》的课程进行到第6周时,改由北京中医学院的刘老师主讲,他结合经方应用经验讲课,常常听得学生心悦诚服。

江西的万老师辅讲《伤寒论》,力主“寒温统一”。

王老师结尾,他作了“《伤寒论》方剂分析及临床应用”的讲座,分析《伤寒论》方剂的配伍规律。

临近过年了,时老师给学生布置了《伤寒论》六经辨证。

第74章 第 74 章 生产2

“邱秋, 快点,黄老师的‘卫气营血在内科热病的辨证论治规律’讲座要开始了。”

“来了。”邱秋匆忙把日语作业交上去,抓起笔记本, 提上布袋,撒腿跑出教室, 跟上了小组的其他五人。

《温病条辨》除了董老师、方老师是主讲外, 还邀请了七位临床名家, 黄老师便是邀请来的其中一位。

讲座上, 他观点鲜明地提出春温、风温等病名的不贴切之处,认为温病学要突破以季节命名的习惯, 更觉得“伏邪”的概念已无存在的必要, 三焦作为辨证纲领又太过笼统, 力倡温病学应以卫气营血为主进行辨证。

讲座结束, 邱秋跟在众人身后, 从阶梯教室出来,小组里的老大姐邹婷笑道:“黄老师觉得三焦作为辨证纲领太过于笼统,方老师却在课堂上,力主三焦辨证, 认为三焦辨证把温病分为三类,可归纳疾病的性质。”

老大哥魏岩笑道:“临床上,三焦辨证确实可以迅速帮医生准确判断病情, 制定合理的治疗方案。”

张扬推了下眼镜,抱着书本道:“我个人觉得,三焦辨证更侧重于病变部位的划分,不如卫气营血辨证对温病的病理变化、热邪在体内的传变层次和阶段的划分,描述得那么精准。”

“邱秋,说说你的看法。”邹婷道。

阶梯教室里点了炉子, 出来便冷了。邱秋边走,边将大衣穿上:“各有优点,也各有缺点,我觉得应该互补互成。有些温病可能同时存在于多个脏腑的病变,且病情相互交织。这时候,单纯依赖三焦辨证,难以准确把握病情的全貌,需要结合其他辨症方法,如卫气营血辨证、六经辨证等,综合分析嘛……”

张扬勾唇笑道:“所以你认为应以三焦辨证为主,卫气营血辨证为辅?”

“看临床时遇到的是什么病症吧。”出了教学楼,邱秋抬腕看看表,拎着木质圆环手袋,跟几人挥手告别,“走了,下午见。”

魏岩:“日语作业交了吗?”

“交了。”邱秋应了声,快步朝车棚走去。

没想到,法语刚学个中不溜,因为《中日合平友好条约》的签订和生效,他们研究生班,又特别开设了日语。

骑上车子,出了中医药大学,邱秋去第一百货,买了两套婴儿衣服,一条小毛毯,两袋奶粉,两包红糖,去广济医院。

乐问夏生了,小五一早打电话来报喜,男孩,十斤八两。

褚辰放学赶来,等在广济医院门口,一起的还有褚韵,她现在是广济高干楼特招的按摩技师,每月工资25块,享有医生福利。

邱秋下车,笑道:“今天风大,你们傻站在这干嘛?”

“等你。”褚辰说着接过自行车,关切道:“冷不冷?”

邱秋拽下羊皮手套,给他摸摸:“骑得快,一身汗。”

褚韵翻看了下邱秋带来的东西,“咱俩买重了。”她也是在第一百货买的两套小儿衣服,一条包被毯。

看了看,都差不多,只是颜色、花样略有不同。

“小孩子的衣服,都差不多,重了就重了,没人挑这个。”邱秋说罢,转头问她工作忙不。

十月中,陈教授回来了一趟,去高干楼给人看诊,听常年在高干楼的施乐生说,光一个九月,高干楼便住满了,现在想申请入院,都得排队。

因为一些老干部,听说广济疗养所,有专门给人按摩、晚上用药给人泡脚的技师,有那风湿、腿脚不好的,纷纷涌来了。

说起来,这难道不是褚韵的功劳?

陈教授给王梦凡提了提,没两天,褚韵便入职了。

晚上也不回家,就住在邱秋原来的宿舍。

“忙啥啊,”褚韵笑道,“听着他们讲过草地、在哪哪打仗,手里的活就干完了。”

邱秋见她做得开心,跟着笑道:“学习不能丢,《针穴经》要反复通读,中医基础理论和中医诊断学也要经常看。”

“好。对了,上午我见大嫂了,看她那身形好似怀上了。 ”

邱秋一愣:“好事啊。”

丁珉重新回到纺织厂后,作为一名准大学生,厂里难免要重视几分,很快将她从车间验布组,调到了厂办,负责文件收发、归档,办公用品的采购与管理维护。

工作轻松,工资跟着涨了十来块,福利待遇也好了。

九月见她,还是满脸郁郁,十月再见,好似想开了,整个人充满了斗志,邱秋还以为是工作的关系,现在看……邱秋想笑,中医望闻问切,哪会看不出她跟褚青至少两年以上没过过夫妻生活了。

这是,将人压服了。

说着话到了妇产科住院部,一见丁珉,邱秋便笑开了。

丁珉现在变了很多,五官还是那么普通,却是调理得皮白面嫩,中长的波浪卷发,淡淡的柳眉,一点而朱的红唇,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搭配双同色的半跟皮鞋,身形高挑而丰满,似成熟的水蜜桃,充满了诱惑。

知道邱秋在笑什么,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走到邱秋身前,伸手笑道:“给我把把脉,看是不是女儿。”

断了她的学业,让她回归家庭,行啊,那一切都得按她的意愿来,再想让她守活寡,哼,做梦去吧!

既然长得好看,那就陪她生个漂漂亮亮的小囡,有儿有女有房有工作,男人还要他干嘛,想干嘛干嘛去吧,懒得理会。

邱秋瞥眼偷偷朝这边望来的褚青,扬了扬唇,伸手给丁珉号脉。

才怀孕一个多月,邱秋不是老中医,真不敢肯定胎儿的性别。不过,按滑脉辨男女的说法,丁珉右手更强盛,那多半是女孩了。

“是不是有些头晕乏力?”怀孕后,血容量逐渐增加,会导致血压轻微地下降,引起脑部供血不足。

是有那么一点,丁珉没在意。

“怎么会头晕?”褚青大步过来,问道。

邱秋:“回去多吃点肉蛋水果。”

“营养不良?”丁珉担心道。

“不是,孕后正常反应。”

哦,那就放心了。丁珉指指屋里,小声道:“先前笑我肥胖。现在,比我那会儿还胖,姆妈真是疼她啊,后面几个月,鸡鱼肉蛋、成罐的奶粉就没断过。大半夜发动的,生不下来,那里挨了一剪刀,还是生不出来,最后没办法,剥腹取出来的。”

“我现在可警惕了,不敢再像怀房毓那会儿,胡吃海塞。我得像你一样控制着饮食。”

她最羡慕邱秋的一点便是,生了俩,看着还跟小姑娘似的,腰肢纤细,没有一点赘肉。

怕她因噎废食,邱秋道:“回头我给你写张饮食单子。”

“好。”

说着话,两人和二姐拿着东西进了病房。

乐问夏躺在床上,她娘家妈坐在床边,正端了碗猪蹄黄豆汤喂她。

肚子疼,喝不下,乐问夏正发脾气呢,让她妈把汤端走,不喝不喝,看一眼油腻腻的荤汤,就想到她昨夜受的罪,深恶痛绝!

“不喝怎么喂奶?”乐妈妈哄道,“来,喝两口。你爸今早去菜市场抢到两条鲫鱼,晚上给你炖鲫鱼豆腐汤。”

“不喝!”乐问夏一挥手,打翻了乐妈妈手里的汤,泼了乐妈妈一身,连被褥也脏了。

“啊,你咋这么烦——”乐问夏捂着疼痛的小腹,看着被子上的猪蹄黄豆,快崩溃了。

乐妈妈忙捧起被子上的东西,弯腰去捡地上的碗筷。

“小五,”邱秋唤在门口跟他大哥、四哥说话的褚旭,“快过来,带阿姨去洗洗。”

小五应了一声,跑进来一看,笑道:“怎么了?心情又不好了?烦什么,跟我说说,我去办?”

邱秋一瞅两口子热乎上了,扶起乐妈妈,拿上碗筷去水房。

褚韵放下东西,找来扫把将地上扫扫,又拿拖把拖一遍。

丁珉找护士,重新要了床被褥,让小五把乐问夏抱起来,给换上。

乐问夏住的病房,是爹爹姆妈出钱给定的单间。

没邱秋生航航住的那间采光好,乐问夏不满意,从入院那天起,心理上就别别扭扭的,接着事情一出又一出,她就觉得这间病房克她和孩子,闹着要换病房。

没有。便是这间,还是小六找来,张医生看在邱秋的面上,让人给腾的。

她这一折腾,躺在婴儿床上的孩子,被惊着了,哼哼叽叽哭了起来。

乐妈妈忙过去抱起来哄,邱秋跟过去看了看,小脸肉嘟嘟的,头发浓黑,眼线极长,是个漂亮孩子。

掏出红包,塞进包被,说了几句祝福语,又给乐问夏号了下脉,留下几道药膳方子,邱秋便和二姐、丁珉退了出来,叫上褚辰、褚青一起去吃饭。

小五忙着哄乐问夏,没有跟过来。

几人去了医院旁边的国营饭店,邱秋和褚辰还要赶回学校上课,没要太复杂的菜,辣酱面、生煎一客加肉丝面、皮蛋肉松拌豆腐,一碟四喜烤麸。

褚青掏出钱票,又加盘白切鸡。

白切鸡上来,直接放在了丁珉面前。

邱秋伸手戳戳丁珉,古怪道:“以前怎么不调教啊,也不是不能改变嘛!”

丁珉轻哼:“男人啊,就是贱!你捧着哄着恭着敬着,他对你不理不睬。不搭理他了,呵,反倒黏上来了。”

邱秋掏出个化妆镜,让她照照自己现在的模样,跟以前对比对比。

丁珉捏着镜子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邱秋的意思,瞬间红了眼框。

恨恨抹了把眼泪,合上镜子,还给邱秋,丁珉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了,爱人先爱己。”果然拿回工资,吃好穿好,钱花在自己身上,才是正确的。

邱秋拍拍她:“我瞧有几家夜校在招生,你有空去看看。”

丁珉迟疑着没应。

“你现在手头有钱了,”邱秋教她,“若是爹爹姆妈拦着不让你去读夜校,你就一个月花个十来块,请人帮忙煮个饭,打扫一下卫生。”

丁珉双眼一亮:“我找向家好婆,她正愁赚不到钱,没米下锅呢。”

邱秋指指褚青,“爹爹姆妈的软肋是大哥,想办法将人拿捏住。”既然离不掉、逃不开,那便要在婚姻里实现利益最大化。

丁珉别看说得凶,正面对上褚青,心理上还是怯的,“我、我能行吗?”

“学呗。”邱秋也没啥经验,“要不你问问奶奶。”听褚辰说,老两口感情老好了,夫妻能恩爱一辈子,哪能不会点相处之道。

“行,后天我过去。对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知道她退学后,借着小侄女需要营养,从爹爹姆妈手里抠了两百,又从大哥手里拿回了自己的工资,邱秋一点也不客气:“什么都行,我不挑。”

丁珉撇嘴,谁不知道你嘴叼,重油重盐重糖不要,剩菜不吃。

吃完饭,大家起身往外走。

褚辰看着褚韵的背影,犹豫了下,终是什么也没说。

昨天,孙建国打电话来,说若是他有个什么事,拜托他若是偶尔有空,来云南看看采采。

褚辰从报纸上知道,越南对我国西南边陲,一再挑衅,且越来越过火。

不知道,孙建国此次是出任务,还是……

“走了。”邱秋推上自行车,跟丁珉、褚韵挥挥手,看向褚辰笑道,“预报的今晚有雪,要是下得大了,晚上别回来了,去宿舍跟人挤一挤。”

“好,你骑车慢点。”

邱秋点点头,骑车走了。

没等到晚上,五点左右,天空便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

“下节课是《金匮要略》黄疸篇,”魏岩扭头跟邱秋道,“你都倒背如流了,要不要先回家,明早我把笔记借给你。”

“行啊,”邱秋收拾东西走人,“别忘了帮我跟班长请假。”

“邱秋,”不等走到门口,班长出声将人叫住,并快步过来,递了份手抄的文件,“为了落实党的中医政策,解决中医药人才后继乏人的问题,国家决定从集体所有制医疗机构,和散布在城乡的民间医生中,选拔出一万名具有真才实学的中医药人员,转为全民所有制人员,以充实加强中医药教学、科研和医疗机构。你不是有亲戚在乡下行医吗?拿回去看看,若是报名,要趁早。”

一听这话,同学们全部围了过来。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大范围地选拔中医药人才。

“班长,考上了,国家是不是要另外安排工作?”

“笨,没听班长说吗,以充实加强中医药教学、科研和医疗机构。”

“对啊,选上了,不是在中医药大学当老师,就是去科研所或各大医院。”

众人一听,有不少心动的:“班长,报名都需要什么条件?”

“不论出身,不论现处工作种类,只一点,年龄要在30岁至55岁之间。考试通过,便会量才使用。”班长继续道,“考试分为初试和复试。初试考中医基础理论、中药、方剂、临床病例分析。最后一门临床病例分析,中药人员免考。”

“复试考口试和论文,中药人员考药材鉴别和加工炮制。”

“哇,我的年龄附和……”有人叫道。

只是话没说完,便被班长拿书拍了脑袋:“研究生毕业,你哪儿去不了?要跟人争这些工作岗位。”

“班长,我家也有大龄无工作着落的医药人员,你怎么只把文件拿给邱秋?”

“邱秋来自山区,他们哪儿消息闭塞。你家也是?”

众人不吭声了。

邹婷笑道:“邱秋,明天别忘了给班长带兜你们山区出产的苹果。”

邱秋点头,上月,县食品厂给褚辰同学牵线的全国土特产公司送货,大哥张思铭让人给他们送了两筐苹果、两筐橘子。

“班长,谢了。”邱秋摇了摇手里的文件,“下雪路滑,我先走了,作业明天补交。”讲《金匮要略》的罗老师最喜欢布置作业了。

班长吴鞠颔首:“路上小心。”

冬日,天黑得早,邱秋到家楼道里已亮起了灯。

航航听着钟表“当当”响了几下,张着手要往门口去,嘴里叫着:“啾啾、啾啾……”

青丫点了点他的额头,再次纠正道:“叫妈,妈妈,来跟我叫,妈妈、妈妈……”

“啾啾咯咯……啾啾……”臭小子天天听褚辰、老太太、青丫叫“邱秋”,等到学说话时,没想到张嘴,不是叫“妈”,叫“啾”。

跟小鸟似的“啾、啾……”个不停。

再想让他改口,难了。

也不是不会叫妈,就是喜欢叫“啾啾”,受他影响,昭昭最近也不叫妈了,跟着唤“啾啾”。

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青丫顾不得再纠正他,快步到了门边,先邱秋一步打开房门。

航航在张思铭送来的手工学步车里,张着双小手,拖着小车车,呼啦啦往这边跑,“啾啾、啾啾……”

邱秋放下布袋钥匙,弯腰换上拖鞋,点点航航的额头,没好气道:“叫妈。”

航航喷着口水,咧嘴笑道:“叫叫。”

邱秋抚额,转身去洗手:“奶奶还没回来吗?”

青丫抱起航航,跟在她身后道:“打电话说,今天不回来了,住宿舍。”

机械厂给老太太在科研宿舍楼安排了一个单间,邱秋去看过,条件挺好的,装的有暖气片。

擦擦手,邱秋朝客厅看了看:“昭昭呢?”

“楼上。对了,”青丫将往邱秋怀里扑的航航,递给她,“思铭哥又让人送了两筐药材和一些腌货来。”

“药材在哪呢?”

青丫指指阳台。

邱秋抱着航航朝阳台走去,小家伙一天没见妈妈了,抱着邱秋的脖子,就往她脸上糊口水。邱秋嫌弃得不行,“下午吃苹果了吗?”

青丫拿了把剪刀过来:“吃了。削皮去核,我用红枣给他炖了一个,全吃完了。”

邱秋摸摸他的小肚肚,活动量大,消化完了:“等等,妈妈给你喂饭。”

“啾啾。”

“叫妈。”

“啾。”

“臭小子。”邱秋拍了下他的屁股,看青丫拆箱,扒开干茅草,露出里面带着湿泥的天麻,和一捆用雨布、报纸裹着的石斛,“赶紧拿出来,晾上。”

路上走了几天,再不晾晾,要坏了。

青丫应了声,去拆另一个纸箱。

这一箱全是晒干的药材,有白及、南板蓝根、艾纳香、吴茱萸、红丝线、水麻、紫珠叶、刺梨根等。

怎么全是消炎止血、祛寒止痛、温中止泻、清热解毒的药?

“青丫,拿竹篮帮我捡些天麻、石斛,我带航航上楼接昭昭。”

这几个月,有时青丫忙着走不开,跟袁爷爷说一声,老爷子二话不说,下楼就去幼儿园,接了昭昭和元今瑶回来。

还负责看顾、教导。

青丫做了好吃的,也多会端些过去。

两家有来有往,关系越发近了。

青丫应了声,放下手里的剪子,去厨房拿了个竹篮过来,不用邱秋再说什么,便捡了一半的天麻和石斛放在篮里:“邱秋,袁老的偏头疼治不好吗?”

袁爷爷属于家国重要人才,人家有专门的医生看顾。

邱秋从没提出号脉什么的。

光从面相上,邱秋猜不准,病情发展到了哪个阶段。因为老爷子是个能忍的,平时见他多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再加上,他的伙食完全按照医生写的营养餐再做,还会定期吃维生素什么的。

偏头痛患者惯有的面色蜡黄、苍白、缺乏光泽,及眼神疲惫、黯淡,精神状态萎靡,都没在老爷子面上体现出来。

天麻压秤,大半篮都是它,青丫担心邱秋提不动:“我陪你们上去吧?”

行啊。

袁军来开的门:“邱阿姨,你下班回来了,快请进。”

看到他,航航便双眼一亮,张着两手要他抱着飞飞:“噗,飞~”

袁军将人接过去,往上举了举,逗得航航咯咯直乐。

邱秋朝炉子旁的地毯走去,几个小家伙围坐在一起,做手工。

袁帅他们劳动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让学生们用废旧材料制作简单的玩具,或是用草绳编织小物件。

昨天晚上,已经将零部件弄齐了,今天在组装,袁帅的是飞机模型,任成益的是小木船,孙梁用各式彩纸,折了个孙悟空。

昭昭、元今瑶看着在孙梁手里成形的孙悟空,双双露出了惊叹的表情,袁爷爷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得可乐。

“袁老。”

袁爷爷扭头见是邱秋,拍拍身侧,笑道:“坐,喝什么,自己倒。”

邱秋在他身边坐下,指指青丫放在门口斗柜上的竹篮:“老家捎来些天麻、石斛,给你拿了些过来,你留着炖汤。”

袁爷爷没客气,天麻、石斛对他的病情确实有些帮助。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几人的手工都完成了,邱秋带着两个孩子和青丫跟大家告别。

刚走到楼梯口,便听袁帅一声惊呼:“爷爷——”

第75章 第 75 章 申请批下

邱秋、青丫带着孩子要走, 袁爷爷起身相送。

送到门口,看着人往楼梯那边去了,袁爷爷立在灯下, 刚要转身进屋,便觉右眼后方传来一阵隐隐的刺痛, 这疼痛太熟悉了。

袁爷爷心道一声“坏了”, 揉着太阳穴进屋, 匆匆便要避回自己卧室, 免得等会儿发作起来吓着孙子和另外三个孩子。

然而,这次好似比哪次发作得都快, 刺痛从眼后蔓延开来, 如同藤蔓, 迅速爬满了整个右侧头部。

每走一步, 都似有人拿着小锤子对着脑袋在敲击, 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疼。

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头顶的灯光,变得格外刺眼, 每一道光束都似一把利刃,刺进眼里,搅动着脑子。

双手紧紧按压着脑袋, 试图让那钻心的疼痛减轻些,不等走到卧室门口,袁爷爷便跌坐在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里如同钻进了千万只蚂蚁,啃噬着每一条神经。

袁爷爷低吼一声, 头“砰砰”撞向地面,想将里面的蚂蚁撞飞出来。

袁帅、袁军听到动静,惊呼一声,跑向爷爷。

邱秋忙将航航往青丫怀里一塞,拔腿冲回袁家。

孙子的叫声,似一把把电钻往脑袋里钻,将疼痛无限放大,袁爷爷紧闭双目,咬紧牙关,汗湿鬓发,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痛苦地抽搐着,双手胡乱地挥开两个孙子,“砰砰砰……”头一下又一下撞向地面。

“让开!”揪着袁帅、袁军的后衣领子,将人丢到一旁,邱秋飞速解开腰间的针带,扬手一抖,铺展在一旁的餐桌上,右手拂过,取过数枚金针,掏出随身装在口袋里的小瓶酒精,捏出棉球,擦过针尖。

两针,将人放倒。

随即扎向太阳穴、率谷穴、风池穴、外关穴……

邱秋迅速捻动一枚枚金针,阴阳十三针,以诸多古法针经为理论指导,“以通为要,以平为本,以和为宗。”并根据古代灵枢九针的治疗特点,视患者的情况,“一针多穴,一针多经。”加强穴与穴之间的经气传导、扩散,亦加强针刺效果,促进气血运行,刺激神经末梢量是传统针灸的20倍以上。

很快,袁爷爷便觉得那疼都转移到了针扎的穴位上,不但疼,它还酸、还胀,疼着疼着,又热了起来。

接着所有的针刺点仿佛依着某种规律连成了线,如一条条汩汩流动的溪流,流到哪里痛到哪里,慢慢又变得鼓胀胀、热乎乎的。

疼痛什么时候消失的,不知道,清醒过来时,就觉得头好轻啊,是一种,只有年轻那会儿才有的舒坦和清明。

袁爷爷睁开了眼,额头肿胀,汗湿衣衫,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脸上却绽开了笑,声音亦是中气十足,不似以前,每次发作后都虚弱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邱秋,早知道你有这一手,我该亲自上门求医才是。啧,瞧瞧我老头子错过了什么,多受了多少罪。”

邱秋笑笑,将拔下来的金针交给昭昭,消毒、装袋,伸手给他号了号脉,架起一条胳膊,将人扶起来:“我扶您进屋,您赶紧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别冻感冒了。”

“谢谢邱阿姨。”袁军说着,忙上前扶住爷爷另一条胳膊,带他往卧室走去。

袁爷爷笑呵呵道:“是得换,感冒有时也会犯病。我可不想受那罪。”

袁帅小跑着,先一步推开爷爷的卧室,打开衣柜,找出衣服。

将袁爷爷扶坐在床上,邱秋便退了出来。

袁帅、袁军帮爷爷换衣服。

惊吓过后的任成益、孙梁、元今瑶,看着昭昭将刚刚用过的一枚枚金针消毒、按着型号插进相应的封袋里,纷纷好奇道:“昭昭,刚才你都不害怕啊!”

“对哦,昭昭你好勇敢!”元今瑶拍拍胸口,“方才袁爷爷撞头的模样,跟、跟……哎呀,反正,我都要吓死了。”

“袁爷爷头疼才撞地呀。”昭昭将最后一枚金针插进封袋,丢开棉球,拎起针带两头,往自己腰上一围,笨拙地捏着两条布条子,往一起系着:“我和妈妈在寨子里时,来诊所看病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有割稻伤到腿的,有去山里弄蜂蜜被蜇得满头包的,还有被牛踢、被蛇咬、被野猪撞,一个个的,可比袁爷爷严重多了。”

元今瑶:“都找你妈妈看吗?”

昭昭好不容易,将两条布条系成一团,打成死结,扯了扯,嗯,掉不了:“我妈妈忙不过来,他们也会找韩鸿文哥哥看。”

任成益:“昭昭,中医用的针不都是银色的吗?”

元今瑶:“对啊,给袁爷爷看病的江叔叔,每次往袁爷爷头上扎针,用的都是银色的针。”

昭昭拍拍腰上的针带,咧嘴笑道:“我妈妈的这是金针。”

“哇!”几人吃惊道,“用黄金打制的吗?”

“昂。”昭昭开心地点点头,“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妈妈给我打一副。”

“你不是喜欢做飞机模型吗?怎么又要金针了?”元今瑶不解道。

“模型是爱好。学医是……”昭昭挠挠头,想了想,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工作。”

元今瑶:“你以后要当医生?”

“嗯!”昭昭重重点了下头。她小小的脑袋瓜子可是记着呢,妈妈说啦,她最值钱的是药方、香方。

不学医,怎么继承。

对,就是“继承”这个词,爸爸说了,一代又一代传下来的东西,到她这辈,可以称为“继承”,也叫“传承”。

邱秋出来,见几个小孩说得热闹,也没打扰,问过袁军,知道他们还没吃饭,袁爷爷熬了锅白粥,馏了肉馒头,菜说是等袁妈妈回来炒。

让青丫抱着航航先坐在沙发上看会儿连环画,她走进厨房,见家里有鸡蛋,取了俩。

叫了袁军出来,教他用天麻蒸鸡蛋。

还没蒸好,褚辰找来了。

邱秋忙打量了他几眼,见身上的落雪已经扫去,摸摸手,也不冷,便放心了:“不是让你今晚住宿舍吗?”

褚辰弯腰伏在妻子耳边,低声道:“想你和孩子 。”

邱秋唇角微翘,跟出来的袁爷爷交待了几句注意事项,一家五口便告辞离开了。

吃过饭,青丫去厨房洗刷,昭昭练钢琴,邱秋抱着航航将班长给自己的文件拿出来,递给褚辰:“唉,有年龄限制,韩鸿文和张成周都不到三十,这次考试是别想了。给舅公打个电话,看他要不要报考。”

褚辰仔细看过文件,起身亲亲妻儿:“好,我这去。”

穿上大衣,褚辰去楼下电话室打电话,邱秋教航航叫妈妈。

“来,航航叫妈妈,妈妈、妈妈……”

航航看看邱秋,咧嘴一笑,口水都下来:“啾啾、啾啾咯咯啾啾……”

臭小子是打定主意不叫妈了,邱秋拍拍他的屁股,拿手帕给他擦擦嘴,找了本儿童画报,教他认上面的图画。

看了两页便不耐烦了,转头要找昭昭:“姐、姐……”

昭昭练琴呢,他一去,准捣乱,邱秋抱着他去阳台看花,山茶开了,一朵朵有吃米饭的小碗那么大,粉的、红的。

航航光看不过瘾,伸手要揪。

邱秋就着阳台上的灯光,寻了朵快开败的,让他拽。

扯下来给小家伙插在绒线帽上,抱着他去照镜子。

可开心了,扭着头跟青丫、昭昭显摆。

袁爸爸袁妈妈下班回来,听说自家老爷子又犯病了,是楼下的邱秋给施针止了疼。

一看老爷子额上的撞伤,便知这次比以往都严重,尽管老爷子一脸轻松,说话中气十足,连说邱秋医术了得。

两个儿子也在一旁,夸了又夸。

袁妈妈听得还是将信将疑,推着袁爸爸去楼下打电话,叫老爷子的保健医生过来一趟,给看看。

袁爷爷知道儿子儿媳不把小江折腾来,得一句准话,今晚怕是睡觉都不安稳,便没阻止。

褚辰这边电话一挂,便见楼上的袁爸来了,笑着寒暄了两句。褚辰出了电话室上楼,袁爸进去打电话。

“褚辰,”俞佳佳身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戴顶同色的贝雷帽,围着大红的羊绒围巾,拎着大包小包,一脚踏进公寓大楼,见褚辰在等电梯,忙道:“快过来,帮我提些。”

她打乌龟车来的,还有些东西放在路边,没提进来。

褚辰转身,忙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怎么拎了这么多?”

“还有呢。”俞佳佳说着,已经跑出去了,两分钟没到,又抱了个大大的纸箱进来。

褚辰微微愣了下,随即开玩笑道:“咋,要搬回来住啊?”

俞佳佳双眼一瞪:“不欢迎?”

“欢迎。”

俞佳佳满意地轻哼了声,这才说正事:“我去美国的申请,批准了。”

褚辰毫不意外,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很快中美双方发表了《中美建交联合公报》,政策再次放宽,俞佳佳去美国便是年前不批准,年后也会批准:“什么时候走?”

“手续全部办下来,要到年后了。年前这几天,我想去西北,见见我哥。”

“知道具体地址吗?”

俞佳佳点头,父亲平反后,她专门花钱在报纸上登了消息,为的就是让哥哥看见联系她。

只是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

上周,她去找康长胜,请他帮忙查查哥哥情况。

昨天他秘书送来个信封,里面装着哥哥近些年的消息。

人在青海机械制造厂上班,73年跟同厂的一位女职工结婚,75年育有一子,77年又育有一女。

看着手里的资料,俞佳佳环抱着自己痛哭了一场,既庆幸他还活着,且过得还不错,又委屈得不行。她想亲自去一趟,问问,这么多年他可有担心过下乡的妹妹?可有找人打听过父母的消息?

电梯下来了,两人提着东西迈进电梯。

“钟叔。”褚辰唤了声,摸兜掏出一包大前门,递了过去。

俞佳佳撇嘴,总觉得褚主任假得很,自己不抽烟,兜里却没咋断过,见人便是发、发,好似跟谁都不错,其实呢,真正走进他心里的没几个。

褚辰跟钟鸣寒暄着,电梯很快到了六楼。

两人步出电梯。钟鸣犹豫了一下,“褚同志。”

褚辰回首,见钟鸣一副有话说的模样,示意俞佳佳先走:“钟叔,有事你尽管吩咐,别见外。”

“我那有几件瓷器……”

褚辰看看表,八点多,钟鸣是九点下班:“我半个小时后,去汽车间找你。”

“诶。”钟鸣高兴地应了声,拉上栅栏,启动电梯,下去了。

褚辰转身穿过长长的走廊进家。

客厅里,俞佳佳打开一个个纸袋,正往外取衣服,给昭昭的是带毛毛领的红色小袄,航航的是同款蓝色小袄。

配的都是黑色的条绒裤。

给邱秋、老太太和青丫的是长款,翻领、双排扣,军绿色、黑色、灰色的毛呢大衣。

邱秋将航航往褚辰怀里一递,拎起军绿色的大衣试了试,十分合身,颜色她也喜欢。

青丫的是灰色,她试了试,开心地要给俞佳佳拿钱。

俞佳佳没客气,收了布料钱。

等到邱秋要给时,俞佳佳没接,她跟邱秋要了两瓶人参丸。

陈教授11月去了东北,这一个多月,没少让人给她带品相好的人参回来,人参丸配了不少。知道她要去美国了,邱秋没吝啬,给了四瓶,保命地给了一瓶五丸。

俞佳佳将五瓶药珍惜地放进手袋里,递了叠侨汇券给邱秋,小姨怕她没钱花,这几个月没少汇款给她:“拿着赶紧买台洗衣机吧,洗衣服方便。”

褚辰和邱秋都是自理能力强的,他们的衣服,多数是自己在洗。

俞佳佳见不得邱秋那双学医的手,去卫生间洗衣服。有这时间,邱秋什么做不了。

“谢了。”邱秋欢喜地接过,仔细看了,有粮票、肉票、油票、布票、棉票、副食品券、工业券、肥皂票、煤票等,数了几张肉票、油票、副食品券给青丫:“抽空去侨汇商店看看,买些肉和油回来,灌些腊肠,炸些油豆腐吃。”

青丫知道邱秋这是想吃熏肉、腊货了,张思铭送的是一整条咸羊腿和十几斤腌制的稻花鱼。

收了券,青丫心里想着明天给耗子打电话,让他在寨子里买些寄来。

又说了会儿话,几人洗洗便要睡了。

俞佳佳一来,昭昭便离了青丫,去老太太房里跟她睡,按昭昭的话,佳佳姨身上香香的。

青丫捏捏她的小鼻子,直骂小没良心。

昭昭嘻嘻一笑,揽着青丫的脖子,笑道:“太奶奶的床大啊,垫得软软的,睡着老舒服了,要不你也一起,大家挤挤睡。”

青丫摇头。

昭昭安抚地拍拍青丫的背,哄道:“放心吧,我就陪佳佳姨睡一晚,明天还跟你睡。”

青丫轻哼:“谁稀罕!”

笑闹了一阵,青丫回了房,俞佳佳看着在床上翻滚的昭昭,踮起脚尖,教她拉伸身体。

褚辰看看时间,将睡着的航航放进汤婆子暖热的被窝,亲亲妆台前抹脸的邱秋,跟她说一声,拉开床头柜,取了两千块钱装在一个信封里,出了家门,去汽车间。

钟鸣将妻儿打发出去,一个人在屋里等着呢,听到脚步声,先一步打开门,请了褚辰进去。

瓷器不少,褚辰只看中一个用来装茶叶的越窑青瓷小罐,和一个雨过天青云破处的妆窑小碗。

“多少钱?钟叔。”褚辰点点茶罐和小碗。

钟鸣不懂瓷器,他找褚辰,是知道褚辰暑假去旧货市场没少收东西,觉得手里的东西他可能会要:“就这俩?你不再挑挑?叔给你便宜点。”

褚辰摇摇头,东西在精而不在多。

钟鸣看着那两样不大的东西,一咬牙:“五百。”

褚辰怔愣了下。

钟鸣以为褚辰嫌他报价高了,忙又抓起两个花瓶塞给褚辰:“我知道你家邱大夫喜欢插花、种花,这俩算是饶头。不瞒你说,叔缺钱,要不然也不会出手这些东西。”

公寓住的老住户,谁不知道他手里有东西。不举报、不追究,那是因为没证据,这会儿出手,他真是冒了极大的危险。要不是老大结婚,女方不愿挤住汽车间,要他家想办法跟人调换房子,他也不至于……

褚辰没说什么,伸手插进大衣兜里,顶开信封,估摸着厚度,抽了一叠出来,一数五百五。

收回五十,剩下地递给钟鸣。

钟鸣接过,点了起来。

褚辰蹲下,拿报纸将东西仔细包好,收进一个化肥袋子里,跟钟鸣说一声,提着袋子出了汽车间,回了家。

邱秋还没睡,躺在床上,拿着本《日语汉字字典》翻看,

褚辰将化肥袋子提进储藏室,把东西一件件掏出来,放进红木箱锁好,这才去卫生间简单洗漱了下,回房。

邱秋放下字典,胳膊肘支在靠枕上,托腮看他:“买了?”

“嗯,”褚辰换上睡衣,上床,将邱秋拥进怀里,低声道:“一个唐代的越窑青瓷小茶罐,一个宋辽金时期的汝窑青瓷小碗,两个宣统官窑粉彩花瓶。”

都是好东西。

邱秋不懂现在的古瓷价格,暑假褚辰买的,多是用来装点房间的民国物件,有留声机、西式台灯、雕刻摆件、羊毛地毯、丝绸挂饰等:“拿的钱够吗?”

“一共要了五百。”褚辰解释道,“卖给类似于侨汇商店那样的正规店,肯定不止这个价,只是他这来历不正,他不敢冒头,咱买也担着风险,所以,五百也不算少了。”

这年头,人均工资三十多块,搁一般人家,谁会掏五百买不能吃用的古瓷。

楼上有钱的那几家,哪个不是玩心眼子的老手,钟鸣躲都来不及呢,哪敢凑上去售卖。

“有风险,就别买了。”邱秋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的,没必要为点利益,把前程搭进去。

褚辰亲亲邱秋的额头,轻“嗯”了声,保证道:“听你的。”

邱秋好奇道:“现在可以补差价跟别人家换房吗?咱们住的不都是单位分的房子吗?换的话,不需要向单位报备?”

褚辰扯起被子,捂住邱秋的肩头,又探身看了看睡在里侧的航航,轻声道:“这种事都是你情我愿的,单位不管,不过得给他们报备一下,因为每月要按住房面积交房租、水电。”

两人窝在床上,小声说着话。

楼上,江医生看着精神头十足的袁老,要不是袁家都一口咬定,袁老下午六点那会儿,犯过病,他都不敢相信。

号了号脉,又查看过袁老头上撞的伤,江医生感叹道:“你们说的这位邱医生,医术先不说如何,光这一手针灸,我是万万不及的。”

第76章 第 76 章 季乐山

宋美娟和丈夫袁立成互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若是没记错的话,楼下的邱同志今年才二十出头吧,江医生自小跟着家中长辈认药采药识穴施针开方辩证, 现在五十多岁,于中医一道那可是老资历了。

竟只是给老爷子号号脉, 便这么推崇邱同志。

江医生见的病人及家属多了, 什么心态, 他一看便知, 笑道:“学医不只是勤勉、时长,还需要天赋。”

袁帅举手:“邱阿姨过目不忘。”

众人更是大吃一惊, 真有人过目不忘啊?!

袁帅重重点了下头:“昭昭不及她妈妈, 背书要多看两遍。”

袁爷爷点头附和:“昭昭确实聪明, 教导起来, 特别有成就感。”最近, 他已经借由一个个小故事,给小家伙们讲孔孟之道了。

什么是“理”,什么是“气”。

仁、义、礼、智、信等德行,以及中华之德道, 如厚生、爱民、公平、正义、诚实、守信……

学得最好的便是昭昭,能复述、熟读成诵,至于运用嘛, 孩子还小,暂不强求,只需身正便可。

“邱同志在哪上班?”江医生问道。

袁帅再次举手:“邱阿姨先前在广济,现在在中医药大院读研究生。”

中医大学的研究生班啊!27人,那可是从上千人中选拔出来的,个个是人才, 中/央、地方都特别重视,全国各地名医,受邀前去上课,无不是倾囊相授。

“有空见见。”江医生笑道。

袁老双眼微微一眯:“行啊,你下次星期天来,我请邱秋来家喝茶,给你们介绍一下。”江医生在干休所上班,工作清闲,工资高,人脉广,结交一下,于邱秋不是什么坏事。

江医生笑着应了。

又说了会儿话,江医生便提出了告辞。

宋美娟、袁立成和两个儿子,亲自将人送到楼下,看着人开车走了,这才上楼。

一进家门,宋美娟便收拾了一堆东西出来,要给邱家送去,以示感谢。

袁立成一把将人拉住,给她看表:“邱家有幼儿,这会儿早该睡了。明早再送。”

宋美娟一拍额头,懊恼道:“你瞧我这脑子,忙得都不灵光了,一回来就该去谢的。”

袁爷爷坐在沙发上,用熬的艾草水泡着脚,笑道:“邱秋不介意这个。”

宋美娟:“她品性好,咱家不能不讲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