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洛阳无所有,聊赠一支冬故事的最开始……
永昌帝说投降的时候,目光一直凝在李万花身上。
今日的母后穿了一套深紫色的狐狸毛大氅,内衬鸦青色对交领锦缎长衫,发鬓间簪了一株鸠尾花,抬眸间雍容华贵,说话时,她那双眼眸中凝着几分深意。
永昌帝当然明白母后是什么意思。
这皇位马上要落到别人手里头去了,你还要拿自己的命来陪葬吗?
不值当的东西,不要选。
所以他顺从的低下了头。
而听见陈世乾的话,坐在榻旁的李万花激动万分。
“好儿子。”
李万花那张绮丽明媚的面骤然迸发出光亮来,她攥着小皇帝的手,低声道:“这才是母后的好儿子。”
只要陈世乾这个皇帝肯投降,满朝文武便也投了一半了!皇帝虽然年幼,但是也是皇帝啊,他在朝堂间是有一定分量的!
到时候这江山一半是她儿子的,一半是她夫君的,都是她的!哪里轮得到那什么狗屁寿王来分?
“好儿子!”
李万花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小皇帝便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泛着光的狐狸眼,看她情不自禁扬起来的唇角,看她掩盖不下的兴奋,涂抹了口脂的唇在午夜昏暗的烛火中显出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枯老死的冻蔷薇,一张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儿子,你这么做是对的。”
母后缓了缓神,又与他道:“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皇位,才能阻挡寿王进长安,虽
然会失去十七城,但是你守住了剩下的一大部分基业。”
“寿王与廖家军比起来,寿王更可怕,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是跟廖家军敌对的,但是一旦寿王进长安,他会先夺走你的皇位,后才来对抗廖家军,所以,你要明白,你真正的敌人是寿王。”
母后在他面前分析利弊,将这件投降的丑事粉饰了一番,让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难以下咽:“只有阻挡寿王进长安,保住你的皇位,你才有资格继续和他们斗。”
“母后知道,太子太傅他们是教了你很多治国论,总说什么[君王以天下先]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你若是真信了,你就要拿你的骨头去给他们填坑趟路了!你要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有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你保住皇位,继续做皇帝,才能将那些失去的都挖回来,若是你真的逞一时之气,死在了旗杆上,那你就真的完了,除了虚名,你什么都得不到。”
永昌帝看着那张口张开,合上,张开,合上,里面的舌头如同蛇芯般吞吐,每一句话都冰冷的刺骨,没有任何活人的温度。
这个人也就变成了某种择人而噬的怪兽,披着母后的皮,但里面却不是肉身,而是一滩黑漆漆的水,粘稠的翻滚着,偶尔翻滚的时候会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她的口舌往里面看去,像是在看着一口深渊。
稍不注意,他就会被吞下去。
陈世乾一直看着母后的唇舌,看着看着,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母后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盯着一个字看,然后这个字突然就不认识了的那种感觉。
眼下,他看母后就是这样。
他知道这是他的母后,可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眉,又不认识她了。
而李万花也不在意他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来的胜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好生休息,随后站起身来,直奔向门外。
她要将陈世乾投降的这个好消息告知给廖寒商。
她跨出厢房的时候,不曾回头看过,也就没瞧见她儿子坐在床铺上,注视着他的、沉重冷漠的目光。
——
跨出温暖闷热的厢房,外面是空旷的天地鱼凛冽的北风,淡淡的薄雪顺着风吹到面上,有微微刺痛,但李万花的心是雀跃的。
她不希望这场仗真的打到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去,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退后一步。
今日之局面,本来也是当初宣和帝做的孽,父债子偿,也很应当,或者说,在她心中,小皇帝的重量本就不如廖寒商,所以她本能的想让小皇帝后退。
一想到小皇帝写完投降信送给朝堂,她整个人便难得的雀跃。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廖寒商。
而当李万花迎着寒风,走出院落的时候,远远便瞧见廖寒商站在院门外的梅花树下。
冷冽北风间,梅花正盎然,点点红瓣下,伫立着一个拿伞的男人。
他很老啦,发鬓间多了些白发,眉眼间多了点皱纹,但当梅花落到他的伞面上、当他抬眸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又让李万花突兀的想到年少时候的廖寒商。
以前在长安,他们家的小院子里,廖寒商会在雪中为她舞剑。
少年将军挑起剑尖梅花,转腕递送间,便露出一张锋利俊美的面容来,一阵寒风卷雪而过,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在的人叠加在一起,让她有些分不清她是在战乱纷杂的洛阳,还是在数十年前那个安静的后院。
她只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奔向他。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在岁月的缝隙里,数十步踏过,当她走到他的面前,扑到他的怀中的时候,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同时拥抱在一起。
仿佛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生离,没有旁人,依旧是当年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揽着她的腰,问她:“孩子还好吗?”
她将被风吹的发凉的脸颊埋在他的狐裘之中,蹭着他温热的脖颈,低声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他便揽着她的腰转身,两人从雪夜中往回走,他又道:“后厨做了点饺子,一会儿一起用。”
李万花恍惚了一下,才记起来,今日已是新岁夜。
只是一直打仗,叫她忘了。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他们还会一起过很多年。
李万花心情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盈许多,她在廖寒商的怀抱中旋转,跳的是少时候学来的孔雀舞。
她年幼时心气儿高,干什么都要拔尖,学的舞也是整个李家姑娘堆儿里最好的那个,多年功底也并不曾忘,她在他怀抱中旋转,一边转一边往前走,廖寒商的手便随着她的动作挪开,后将伞放置在她的头顶上方,为他的姑娘打伞。
洛阳的雪飘飘忽忽,落到他们的发鬓间,他们也算是共白头。
等回到厢房之中后,廖寒商随手将伞放在外间,就听见李万花道:“我刚才去劝说永昌帝投降了。”
廖寒商道:“他可愿意?”
“一个小孩儿,心智不全,不过八岁,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
李万花走进内间,褪下身上的深紫狐狸毛大氅,随意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走过中间的垂帘纱帐,最后坐到铜镜前,去掉发鬓间沉重的金钗,坐在镜面前,将鬓发散下来,心情轻松道:“他会写受降书的,待到他写完,明日送到长安中去,那帮老不死的,想来便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毕竟国中君最大,眼下皇帝都降了,这群人为什么能不降?
就算是这群人觉得十七城太多,他们吵一吵,争一争,落到十五城也可以。
她话音落下,却察觉到廖寒商没有回话,她侧过头去看,正瞧见廖寒商眉目沉沉的坐回到了矮榻上。
“怎么?”
李万花随意褪下身上的腰带,只着一套浮光锦的中衣走过去,坐在廖寒商的对面,雪白的足腕从小桌子底下蹭过去,轻轻地踩着他的腿骨,问:“干嘛这幅表情。”
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廖寒商抬眸望了她一眼。
养尊处优的太后,权势通天的李万花,其实从来没认清楚过那满朝堂的人的嘴脸。
她做宠妃的时候,去抓宣和帝,做太后的时候,去抓永昌帝,她总以为自己抓住了九五之尊,就能间接抓住这个朝堂。
但怎么可能呢?
“你还记得你手底下的左控鹤吗?”
廖寒商顺手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小矮案挪开,抬手握住她细腻的骨头,轻轻地揉捏着问道。
他突兀的提起来这个人,但李万花当然记得。
左控鹤,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谁料却在大别山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最开始是不知道林元英谋逆的事儿的,后来是从廖寒商手底下的亲兵口中得知的,知道的时候还十分不敢置信,逮着人问了两遍,只不过这种丢人事儿她没好意思问廖寒商,就一直憋着。
“知道。”
她用粉润的足尖去踩廖寒商的胯骨,一边划过他的小腹,一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因她全家被判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就对本宫心存怨气。”
当初林元英府上的事情,还真是李万花判的,但李万花自问,她没有对不住这个林府。
这林府家人当初是做大理寺的,结果当时两户人家陷入了一桩案子,林家为了照拂昔日恩师,做了冤假错案,后来旁人家中侥幸逃脱的孩子在边疆立了功,以军功要求重审,李万花才复而重判。
林府当时的家主被判,是一点都不曾冤枉他,又因为要给这被误判的人一颗定心丸,所以重判林家。
这事儿,李万花自问,她是不曾亏欠林家,她甚至认为她对林元英还有恩。
只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一个“恩”能说得清的,林元英想不通,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是对你有怨气。”
廖寒商握着她作怪的足腕,语气平淡道:“她是对这个朝堂有怨气。”
她平等的恨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
“她很久之前就和我联络了。”
廖寒商道:“她想让我谋逆,并不是想通过我在上一层楼,她只是想看看这王朝覆灭,让所有人都不快活。”
“我们互相利用,彼此得到不少消息。”
廖寒商道:“我们俩的计划,本来不是在大别山的,应该再往后延一延,只不过,在大别山之前,她跟王太傅见了一面。”
“王太傅?”
提到王太傅,李万花是真有点惊讶,她问:“这跟王太傅有什么关系?”
“当时,
你正洗过左相府和其背后的门阀,手段粗暴激进,激怒了王太傅。“廖寒商道:“王太傅认为你的存在很碍事,以后很可能会垂帘听政,所以他私下里联络了林元英,送出了一些当初你判林元英满府流放的证据,策反林元英。”
李万花已经听愣住了。
她之前只知道林元英背叛、廖寒商谋逆,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王家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