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众人不时看着前台的钟表,张望着大厅落地窗前方的车水马龙,都快九点了,还没有见到丁丁的身影。
“这个沙龙举办地也太久了,”李贺立算了一下时间:“小西,要不给大使馆打个电话,看人是不是已经出来了。”
刘小西刚走到前台,就见一辆梅赛德斯停在了酒店门口,旋转大门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跟狗熊一样一手勾着另一个人的肩膀,另一只手还在指天画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你们这帮可恶的德国佬!有一个贝多芬不够,竟然还跟俺老孙抢马克思!马克思是你能抢走的吗,他是中国人民的革命导师!是中国人的!”
“别跟我提歌德,我也不认识什么巴赫,但是你要说哥德巴赫,这我知道,是中国人陈景润破解出来的!中国人还特么最牛皮!!!”
众人:“……”
肖媛媛喃喃道:“你们导演,这是喝了多少啊。”
打出来的酒嗝,似乎都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看着面露求救之色的金发男人,艾一达和陈新夏急忙走过去,一左一右将这个可怜的男人从喝得醉醺醺的丁丁的铁臂之下解放了出来。
尤蒂特显然送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我是说,你们的朋友确实喝得有点多了,为了证明Pradikatswein里有他喜欢的柑橘香气,他一口气喝了六瓶葡萄酒。”
在众人囧囧的目光中,尤蒂特犹豫地补充道:“他说自己还远远比不上那个叫wusong的男人,后者在喝了十八杯酒之后可以打死一只老虎,而他只能驱赶一些苍蝇。”
尤蒂特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老虎在你们国家,难道不是保护动物吗?这个叫wusong的,最后还好吗?”
众人:“……”
刘小西一边咬牙切齿地捂着脸,一边充满歉意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导演喝多了就会放飞自我,他说的话平常清醒的时候都不能信,喝醉了就更不能信了。”
刘小西唯恐丁丁说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因为每次丁丁喝醉后颇有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比如当初传授这帮导演钓脑公的方法,甚至有时候喝醉之后还会摊上一些惊世骇俗的事情,差一点深陷嫖、娼的桃色局里。
这都是有前科的,也不怪刘小西暗暗跳脚,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我们导演,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没想到尤蒂特深深思索了一会儿,“你们导演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
众人还没来的及松口气,就听尤蒂特道:“他就是跟那帮文艺评论家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小时的骂战,他很厉害,因为他一个人干翻了四十个评论家,还赢了。”
众人:“……”
众人甚至下意识都冒出了鸟语:“What the fuck?”
他们听错了吗?
骂战?跟一帮德国文艺评论家?
……
时间回到两个多小时前。
丁丁端着酒杯,正在跟主编塞巴斯蒂安交流对德国新电影运动的看法。
新电影运动是比较有艺术成就的,丁丁在研究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非常赞赏和认同这批导演在艺术上的一个不约而同的细节,那就是取材广泛,但具有鲜明的社会性和现实性,倾注着对社会重压之下那些底层小人物命运的深刻同情。
这是丁丁觉得非常伟大的地方,明明这群导演都是一帮二十多岁的青年导演,思想本应该更活跃和积极,但他们的电影却没有走向空中楼阁。
当然,这个运动也有丁丁不是很认同的地方,在于其上承60年代法国的新浪潮运动——
法国这个新浪潮到现在还对欧洲都有深远影响,甚至包括万里之遥的中国,何况当初的德国青年电影人,这就导致其在美学追求和制作方式,甚至追求作者风格这方面,和法国新浪潮十分相似。
“所以,你并不认同新浪潮的理念?”塞巴斯蒂安大吃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在来柏林参加电影节的导演口中听到这种反对之声,在他看来,好莱坞可以抵制新浪潮的影响,因为他们本就是电影商业的代言人,但在柏林这种艺术圣地,来参加电影节的人就会接受和拥护艺术至上的观点,这应该是个神圣的共同法则:“电影难道不应该艺术至上吗?”
“我不认同新浪潮的某些理念,我认为电影不应该只追求艺术而不谈其他,”丁丁郑重其事地纠正他的说法:“过度追求作者风格和艺术性会导致电影精英化,会导致大批看不懂电影的观众逃离电影院,这就背离了电影诞生的意义,电影不是一小撮人的孤芳自赏,电影是所有人都无障碍接受的东西。”
这就回到了丁丁在北影的毕业论文里提到的最初的一个观点,也是魔都刘呐鸥先生理论里最精华的地方,那就是电影是运动的,只要电影使用动作来表现,用影像来表现,那么无论什么国家什么语言的观众,对影像和动作的接受,是没有障碍的,那么电影的语言也是没有阶级、没有国界的,电影是真正的大众文化。
这也是丁丁为什么在四大导演中比较喜欢法斯宾德的缘故,只有这个导演前期风格深受新浪潮影响,却在后期转向了好莱坞情节剧,主张将本国生活的真实性和好莱坞影片吸引人的娱乐性结合起来。
“这是异端,”就见人群窃窃私语,一个文艺评论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走了上来,摇头道:“大众是没有思辨能力的,他们不懂得什么是艺术,任何领域的改变依靠的都是对这个领域有天赋和敏锐直觉的人。”
“是吗,就像你们在这个小小的象牙塔里,举办着所谓的文化盛会,就以为自己引领和代表了德国现阶段的所有文化,”丁丁哈哈一笑:“然而,这就是事实吗?”
果然在丁丁的预料之中,只要讨论艺术片,话题会无可避免地走向精英和大众这个根本问题上。
因为丁丁和王家成电影的讨论,最后就是形成了这种观点的对立,丁丁当然记得清楚,这也不过就是大半年前的事情而已。
也正是因为那次的骂战,让丁丁更加确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我不认同大众没有文化思辨能力,我不认同大众没有艺术,他们虽然并不知道施普雷河的具体长度和宽度,但不妨碍他们从小看着那条河长大,清楚地知道那条河的波澜壮阔。”
丁丁顿了一下:“他们只是没有诗人的语言去形容那条河的美丽,没有画家的妙手去描绘那条河的光辉,不代表他们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不能看到那些美丽,不能发出自己的语言去赞颂那些美丽。”
一些人把自己视作精英和旗手,去引领人们的价值和观赏爱好,引领美学理念,引领风潮,甚至流行文化,都没有问题,但不能只让观众接受他的流行文化,任何与他的文化相悖的东西就会收到批判甚至制裁,被指认为异端,这恰恰是精英文化最大的糟粕,究竟是谁给了这些人高屋建瓴指责别人的资格?
就拿这次的文化沙龙来说,丁丁微微一笑:“中德两国民间开展的各项交流越来越火热,越来越频繁,形成了一种浩浩汤汤的洪流……是这股洪流推开了你们封闭的文化圈层,打开了从不对外人开放的大门,与其说是你们影响着德国的文化,不如说是德国普通民众形成的大众文化,影响着你们。”
以上,是丁丁清醒的时候运用的犀利表述。
酒店内,众人听着尤蒂特的复述,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个老丁正经起来,也确实人模狗样的,一番话深入浅出,还能联系实际,就算是放到北影的理论课堂上,说的也算是精彩了。
“等一下,这看起来也就是合理讨论,也扯不上骂战啊,”曾芃忽然发现了盲点:“骂战,那得是指着鼻子问候对方那种啊。”
就见尤蒂特点头:“没错,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你们导演很快就受到酒精的影响,开始了他不清醒的时刻。”
丁丁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当然沙龙上的葡萄酒本来度数低不醉人,但奈何丁丁一直要说话一直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就不停地喝不停地喝,然后什么东西量变积累到质变,葡萄酒也有喝醉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