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呼声如同激荡的火浪,一波波地席卷而来,在这一刻,人们仿佛被一阵狂热的风暴卷入,不由自主向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影涌去,他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想要离那个身影近一点、再近一点,然后摸到他,得到感官和精神上巨大力量的释放。
他们疯狂喊着自己都无法具体分辨的词语,因为他们自己已经被兴奋的火花所点燃,他们跳跃、欢呼、挥舞着双臂,形成了一幅狂热而壮观的画面,不知疲倦地将掌声和赞美送给被他们围在中央的人。
松下守沙看着这个人群里,微笑着挥手致意的男人,在他走过的一瞬间他竟然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这是他面对老师那座大山的时候,才不由自主地产生的敬畏。
日本电影素来宣称刨根究底探究人性,这个民族的‘根性’决定了他们偏爱沉静的、缓慢的、压抑的甚至扭曲的东西,他们不喜欢激烈的东西,也不喜欢激烈情感的表露,就像他们的文人曾经形容的那样,跟你共看一轮明月,就已经是我爱你的最深表达了。
所以,《橘》已经是松下守沙最大胆的试验了,就这样,短片里过于耀眼的橘色也遭到了日本评论家的一致批评,认为他的情感表达过于明显了,可以这么形容,他们喜欢的电影类似他们的国宝富士山,不管里面喷涌着什么样剧烈炽热的火焰,只能给外人看到那外面白雪皑皑的山尖。
所以当松下守沙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对一开始就浓墨重彩描绘的情感就十分不适应,他认为这些欧洲评论家也一样不适应,因为他们都习惯缓慢悠长收敛的情感表达,就像文艺片的主要基调一样,甚至他对电影里,屡屡反抗的少年也有一丝不能理解——
为什么要反抗呢,网瘾难道不是病吗,有病就需要治疗啊。
日本影视剧里,是有这种类型的片子的,一般是主人公积极配合治疗,然后发现人生美好,克服自身难题,最后重获新生活,和家人相拥这种。
他们是想不到那种反抗的,他们认为家长和心理医生都是为你好,帮你治病的,在其中的精神构建中,从未被彻底洗礼过的国家,没有诞生过一个陈涉吴广那种人。
松下守沙不由得将眼前这部电影和他曾经看过的大泼猴合二为一,然后惊奇地发现这个年轻导演塑造的人物都有一种不屈的东西,这种东西也恰恰来源于他民族的‘根性’,尤其是1927年之后的那个中华民族——
在一次次激荡的革命中完成脱胎换骨的转变,在一次又一次的斗争中获得新生和解放。
除了这层东西松下守沙需要适应和理解之外,电影里的其他家庭关系、伦理关系都没有超出他的认知,他对东亚这种紧张的父子关系很能共情,甚至王永新这个‘老师’他也能,因为他就有一个这样严厉、善于精神体罚学生的老师。
不,不是一个,是很多个。
松下守沙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学艺的时候,他兴致勃勃拍了一部短片,却被启蒙老师责打了一顿,认为他跳脱了摄影的框架,有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摄影机不是小孩子可以操弄的东西”,从此以后他的电影必须沿着所有前辈行进过的脚步前行。
无数个日夜里,他是否有像这群心理诊所的孩子们一样,想过挣脱。
但他终究没有,因为在他的国家,艺术就是一个所有种种必须通过继承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必须先学电影语法,然后在电影语法的框架中,完成电影。
他以为这是所有电影人都会走的道路,但是有人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嘿,我就是先学会拍电影,然后再去学的电影语法,电影语法是很重要,但不会那玩意之前,我也能拍出像模像样的东西。
就像他拍的孙悟空一样,在他看来,那才是‘被小孩子操弄的电影’,但老师给出了至高评价,他还记得老师指着电影里上蹿下跳的猴子,让他看到电影某些真正特质。
松下守沙好像能明白老师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的耳边回响起那个招待晚宴上,这个叫丁丁的人曾经说过的话。
“……建立在对人物命运的理解上,这恰恰是电影最重要的部分。”
掌声还在继续,人群里,劳伦斯马克高大的身影被两个更高大的学生给挤到了后面,如果在他们不踩在座位上的话,劳伦斯还能看到丁丁的身影,但现在他只能听到无穷无尽的欢呼声,让他的心情始终无法平复。
在电影放映到一半的时候,劳伦斯的心情还可以用愉悦来形容,因为他知道他又一次成功了,做了一笔好买卖,他抢先在众人还未发觉之前,挖掘到了这个宝藏。
他甚至已经盘算起拿到版权之后在北美的宣传方案了,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商人的本性也有被完完全全盖过的时候,就在电影里,小简从兰姐的儿子那里获得刀片,却又从那里得到了最大的悲剧作品的时候,他瞪大眼睛,浑身颤栗。
电影拍到这里,他才陡然发现这个25岁的导演到底干了什么。
电影开头,用呼吸声创造两个时空的手法——虽然罕见,但劳伦斯不是没见过,斯蒂文在《拯救葛底斯堡》中就曾经用枪、炮声布置过两个空间,大师们的艺术在某一刻是相通的,这小子只能说,也鸡贼地掌握了这门艺术,用于装点自己的电影。
但一切直到这一刻被打破。
因为他看到,兰姐的儿子一边玩着电脑,一边回忆过去,说到自己小时候,怎么蓄意报复兰姐,怎么让她哭泣,让她赔钱,让她绝望,让她受折磨。
一个镜头内,两个时空就这么搭建起来了,就像奥伯鲍姆桥搭起了被柏林墙分割的弗里德里希斯海因和克罗伊茨贝格两区。
兰姐这个人物一出场,劳伦斯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个女人肯定有不轻的戏份,因为她涂了红指甲。
电影不作无用的化妆,电影不拍无效的镜头。
这是铁律。
但他并没有想到,导演做出的对这个人物的描绘,仅仅只是几句话,连回忆过去的镜头都没有。
但人们已经回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裙子,涂着红指甲的女人,是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王教授最忠实的信徒和帮凶,坚信电击疗法可以拯救所有人的女人。
对自己天性不知道是该掩饰还是该张扬,对自己命运不知道是该挽救还是该沉沦,对自己人生不知道是该谢罪还是该反抗的女人,将自己收获的恶,加倍流了出去。
这是现实生活中无法感受的体验,只有电影这一刻的镜头语言,能完全展示。
这样的设计被叫做,现实世界的奇观。
迄今为止只出现过一次。
库布里克《2001太空漫游》里,猩猩上升,变成宇宙飞船的那一次。
也是年轻的劳伦斯马克坐在电影院里,被震撼到全身战栗的一次。
电影里,现实和记忆的时空无时无刻不出现,它们像是太阳和月亮东升西落,永远有固定的轴线,在宇宙定律中他们永远也碰不到对方。
但他们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水平面上,这一刻太阳会被月轮所遮蔽,地球上的人,看到的就是日食。
这就是大自然的奇观。
这就是电影的奇观。
创造时空,是电影导演的本事。
但重叠时空,是大师才有的能力。
掌声还在继续,无休无止,人们簇拥着那个身影走上大屏幕前,再在他鞠躬的时候,还以更热烈百倍的浪潮。
陶牧看到了阿雯,这个年轻的姑娘,拼命地划拉开她前面的人想要钻进去,但却被白人高大的身形挤得几乎看不到脸,一米六三的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或者是身后看不下的人看不下去,送了一股推力给她,终于让她挤到了那个身影前方。
可她却胆怯地顿住了,她好像无法将这个充满魅力的男人和之前认识的,那个‘猥琐卑鄙’、‘不要脸皮’的大陆导演联系在一起。
她也不敢相信这部震撼人心的电影,就是出自这个人的双手,她的目光从这个人挥舞的手上挪开,却又被他脸上花火一样跳跃的神色所吸引,显然这种巨大的反差让她不知所措地被钉在了原地。
陶牧叹了口气。
他25岁的时候,也被誉为湾湾电影的青年才俊,可他拍不出这样的电影。
而现在湾湾25岁的年轻导演,有没有这样的本事他不知道,他只看到了这些年轻导演故意扎出辫子的发型,一口一个特吕弗一口一个斯科塞斯,带着世故的眼神,从他这里寻求推介。
他们连湾湾的贫民区都没有去过。
他们连一本张恨水的书都没有读完。
陶牧看向正在对观众挨个介绍电影主创的那个身影,他听说这个导演以前是在地摊上讨生活的,到了柏林也确实看到了他蹲在展厅门口卖碟片,蘸着口水计较那一欧两欧的一幕,但他不像剧组其他人一样报以嘲笑,他更仔细地观察了这个人,确定了这个人——
在这一刻他只想告诉那些湾湾的青年导演,艺术是一朵高洁的莲花不错,可这朵莲花是从肮脏的淤泥中诞生的,没有人能在净水瓶中开出一朵他想要的莲花来。
口袋里的手机再一次嗡嗡作响了。
新闻司的司长并不想轻易放过他,他们又要重提那个所谓名称的事情。
但他如何能在看完这样一场电影之后,还能再去想其他和电影无关的事情呢?
他做不到。
……
丁丁被人们簇拥到最前方,一次一次的鸣谢,换来的是人们更加热烈的掌声,这掌声让丁丁晕头转向,任谁在长达20分钟的时间里被不间歇的欢呼声包围,都会觉得不可思议的。
“谢谢大家,谢谢,那什么,我记得好像等会还有个问答会是吧,”丁丁抓耳挠腮,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老杰:“要不咱们移步大厅……”
没想到老杰抓着话筒一路小跑着上来:“没关系,丁,我已经让他们把现场搬来了,就在这里,你就在这里回答所有人的提问,2493个人等着你呢,丁!”
现场大笑起来,人们发现这个导演不会像之前那样消失不见的时候,才安心落座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六个工作人员在台上搬来了桌子椅子,当场拉开了话筒和天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