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饰华丽的马车内, 容貌姝丽无方的女人慵懒地依靠在锦枕之上,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微垂,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眸色冷淡带着审视。
“你想对本郡主说些什么?”
闻言, 彩川怯怯抬头, 但见面前的女人, 着了一袭掐腰缀金镂玉裙,华贵非常。
衬得容貌昳丽俊姝得不似凡人。
举手投足虽散漫不羁,却难掩矜贵。
周身的气质疏弛慵懒,但又莫名有着让人惴惴心悸的魔力。
只浅浅朝自己望了一眼, 便能搅得他心神荡漾,双腿泛软。
彩川抿了抿唇, 心脏砰砰直跳的同时,心底的不甘与愤恨犹如江底泥沙,一阵惊涛骇浪后重又翻搅上来。
越积越多, 越积越重。
“郡主, 少爷把我赶出来了......”
彩川委屈出声, 抬眸间杏眸中已是泪水涟涟。
季旷柔冷冷地望着他, 面上不为所动。
唇边溢出一丝浅笑,轻挑侧眉玩味儿地说道:“哦, 是吗?”
少年闻言,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仿佛遭受了极大的委屈,面上的神情隐忍中又带着脆弱。
望之让人心生怜惜。
他蹙眉, 抽泣出声,“少爷说彩川让他失望了,以后再也不想看到我, 让我滚, 滚得越远越好。”
彩川说着, 仰起头,泪眼朦胧。
“赶我走的时候,甚至、甚至还打了彩川。”
他咬紧了唇,当着季旷柔的面,手缓缓地抚上了还有着指甲划痕的侧颊。
泪水大滴大滴地坠落,眼睑以及鼻尖红了一片。
楚楚可怜。
季旷柔微微眯眼,对他此举的意图了然于心。
不过是想在她这儿扮个可怜求个宠爱,再反手给相泊月扣上个虐待侍从、恶毒的帽子。
若是以前,她定会让翻云将人撵下去,但是现在季旷柔心情好,突然来了兴致,想瞧瞧他口中还能说出些什么。
只听她啧啧两声,轻笑道:“真可怜。”
闻言,彩川蓦地抬头,因得她这话心中又渐渐生出了希望。
爹爹说,如果一个女人可怜一个男子,那就证明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些喜欢他......
说不定,这次郡主还会带他重回王府。
到时候他就是郡主的人了,即使相泊月再恨,也没法子赶走他。
兴许郡主还会听了他接下来的话,而休了他!
想到这儿,彩川心中一阵激动,他暗中掐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嫩肉,登时眼眶中重又蓄满了晶莹的泪珠。
他大着胆子,伸手攥住了季旷柔的垂落的裙边。
仰头神情凄楚地接道:“彩川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可是彩川不忍心郡主您一直蒙在鼓里。”
“您待少爷那般好,我们这些下人皆是有目共睹,可是少爷他对您,他、他......”
闻言,季旷柔面色微冷,沉声问道:“他怎么了。”
彩川小心翼翼地觑着面前女人的神情,见她面色果真变了之后,才将剩余的话说出口。
“少爷他、他背叛了您!”
此话说完,车中温度瞬间凝固了下来。
一股危急感陡然袭上他的心头,彩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面前的女人紧紧地扼住了喉咙。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季旷柔扼紧了面前人的脖颈,微微俯身。
眼神锐利冷冽如冰刃。
说话间,周身因久居高位而养成的威压瞬间倾散,充斥着整个车厢。
被掐住脖颈后,无边的恐惧弥漫至彩川的全身,他憋得面色涨红,只能无助地发出嗬嗬的求饶声。
泪水流满了他整张脸,神情狼狈不堪。
“不、不敢......骗郡主。”
他抖着身子,断断续续地出声解释。
少顷,季旷柔才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眸中的凛冽冷意却并未消散。
若相泊月真的背叛了她,帷薄不修、红杏出墙,那便不是和离那么简单的事了。
“继续说!”
“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季旷柔冷声下令。
彩川得了自由,猛咳出声,眼角泪水飞溅。
缓了一会儿后,他才缓缓爬起,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
彩川颤巍巍地抬手,指向季旷柔放在一旁的那几张纸页。
“那是我无意间在少爷房中发现的,藏得很深,想必对他来讲十分的珍重。”
“上面全部画的同一个女人,而彩川伺候了他那么久,从来没见过少爷画过人像。”
他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望向面前面无表情地女人,措辞小心,“问他,少爷只道‘这世间无人值得他画’......”
闻言,季旷柔微微眯眼。
心中腹诽:是无人值得他画,还是他只想画一人?
“除此之外,少爷偶尔会出府一趟,想必是偷偷去见那个女人了。”
“你可知对方是谁?”
季旷柔冷声问询。
彩川摇了摇头,“少爷他从不让我和哑奴跟着......”
闻言,她重又将那几张纸页拿在手上,季旷柔细细瞧看。
纸上的画像好似被水给浸湿过,还有几张有被火烧燎过的痕迹,导致人像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五官,但能从轮廓和身形上瞧出是同一个女人。
且每一张下面都有个‘朝’字。
季旷柔微微眯眼,在脑中回想这京城是否有名中带‘朝’的贵女。
搜寻一圈后虽然无果却意外地让她记起了相泊月还有‘暮朝’公子这一重身份。
暮朝......慕朝。
想到这儿,季旷柔冷嗤出声。
原是早在许久之前,便有心上人了。
所以在婚后才会与她约法三章,句句皆是和离。
纵使在婚后,也不让自己碰他的身子。
还真让她给猜对了,相泊月这是想为那人留着干净身子,同她和离后,好再嫁给对方。
想到这儿,季旷柔腮骨一楞,微微眯眼。
发觉自己在知道这个结果后,内心竟然诡异的平静。
她扪心自问,起初是有喜欢过相泊月,喜欢他的脸,喜欢他身上那股清泠泠不屈的傲劲儿。
喜欢他的才华,也欣赏他一直坚持为姐姐相泊云寻找真正死因的行为。
可后来,这股喜欢渐渐被他一次次的误会所磨灭,被他始终冷冰冷、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态度所消耗。
直到现在,想到他,季旷柔的心潮再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不是什么痴情大度的女子,知晓了自己的男人心中有别的女人,还眼巴巴地等着他回头。
她也没多良善,只能勉强看在相泊云的面子上与他和离,而不是休弃。
正好现下萧党势力全部被根除,没有人会因为他是相泊云的弟弟而再暗杀他。
和离之后,只要给他足够的金银、田产与地契,也算护了他一辈子安稳。
想到这儿,季旷柔的眸光又落在了手中的那行情诗上。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微微一笑。
既如此......
那便遂了他的愿吧。
向季仲清与戚氏请过安时,季旷柔向两人说了自己的决定。
父亲戚氏十分的支持,而母亲安定王则有些意外。
想再仔细问问原因,季旷柔只答自己厌倦了他,其他的并未再提。
安定王没再追问下去,只交代她和离之前向圣上请示一下,毕竟当初也是皇帝赐的婚。
季旷柔点头应下。
出了盛寰院,往栖阳居方向走的时候,季旷柔拧眉对着身边的翻云问道:“把相泊月喊来披霞殿。”
谁知翻云回道:“主子,方才宫里来人将相公子接走了。”
“是谁?”
季旷柔拧眉问道。
闻言,翻云轻声答道:“是嘉贵君。”
季旷柔微微一怔,少顷说道:“那就先让王管事给我拟定一份和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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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辰华宫。
正坐贵夫椅上饮茶的嘉贵君突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诧异转头,但见着了一袭月白交领锦袍的青年大步跨进了殿中。
他行走如风,神情焦急,腰间用来规束行动的玉佩早已失去了作用,坠在腰间轻晃。
嘉贵君眨眨眼,觉得颇不可思议。
没想到向来端庄自持、克己雅正的相泊月今日竟如此失态。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青年开口道。
“贵君说那证人已经来了京城,可是真?”
他声音急切到有些发颤,不复往日那般清润沁心。
闻言,嘉贵君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起身迎他。
“当真、当真!”
“现下人已经在本宫这儿了。”
说着,嘉贵君便示意自己身边的小侍,将人领来。
不一会儿,小侍身后便跟着一个穿着打扮像是太监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男人约莫三十多岁,不高,模样普通面容饱经沧桑,双眼很是浑浊。
他佝着头,畏畏缩缩地跪地向二人行礼。
相泊月等不及,径直开口道:“快,将你那日看到的、听到的全部说出来。”
黄老二闻言,点了点头。
鼓足勇气后,他缓缓开口。
“当时小的晚上吃坏了肚子,白天喂马的时候就一直不舒服......”
他搓着粗糙的双手,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马场的茅房有些远,小的、小的图省事儿都是去附近林子里方便。”
“然后呢?”
相泊月攥紧了长指,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嘴唇,急切地追问。
“出事的那天......”
咕噜噜——
刚给马槽添完草料的黄老二哎呦一声捂住了肚子。
他夹紧了双腿,私下观瞧见没人注意自己后,当即佝身跑进了马场前方的林子里。
林子很大,也很安静,偶尔会有一两只野兔和狍子出没,却没什么大型野兽。
既安全又隐秘,不是猎期的时候,许多贵女都喜欢到这儿过把手瘾。
黄老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四周都有浓密的灌木掩映,也不怕走光,被人瞧了去。
等解决完急事儿后,黄老二刚想起身,便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救。
他心下一紧,连忙又蹲了下去。
伴随着呼救声的,还有许多纷乱的脚步声,黄老二虽然有些害怕,但耐不住心中好奇,就偷偷地拨开了一点挡在面前的树叶。
透过缝隙往外瞧。
但见一个身穿淡蓝色长衫的女人,神情惊慌失措地在前方跑着,后面跟了四五个手拎长剑的黑衣人。
看样子是在追杀那个女人。
那女人没跑几步便被绊倒了,倒在地上还没爬起来,那群黑衣人便赶到了面前,对着她举起手中了长剑。
黄老二看到这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就在这时,突然从对面射来了一支箭,射杀了为首举剑的那名黑衣人,救下了那个蓝衫女子。
黄老二顺着方向瞧去,发现救下她的人正是那个京城有名的混不吝纨绔女。
明昭郡主。
但见明昭郡主坐在马上挽弓,三箭齐发,又射死了其余的几个黑衣人,接着跳下马想搀扶起倒在地上的那个女人。
可还未等到她走近,地上的女人便被后方突如其来的一支箭射中了胸口。
当时胸口中了一箭的蓝衫女子并没有死,而是紧紧地抓住了明昭郡主的手,从胸口处拿出了一个沾血的信封交给了她。
二人的位置就在他藏身的对面不远处。
所以他清楚地听到了二人之间的对话。
“郡主,萧策意她们想要造反,她们勾结狄国想要起兵造反。”
相泊云胸口剧痛,源源不断地鲜血从她口中溢出。
闻言,季旷柔蹙紧了眉头,蹲下身扶住了她的脊背。
“你先别说话,本郡主送你去见医。”
谁知,相泊云固执地摇了摇头,强硬地将手中染血的信笺塞到季旷柔的手上。
她脸色泛白,额头疼得青筋直起,每说一个字都无比吃力。
大片大片的鲜血从她胸口晕开。
“郡主,萧策意想要谋反,她们已经和狄国勾结上了,我无意间截获了她们的信笺,所以她们才会想要杀我灭口,我死后,她们下一个目标或许就是安定王和你.......”
无数鲜血从相泊云的口中溢出,止也止不住。
她疼得流出了眼泪,但仍固执地抓紧了季旷柔的手。
咬牙说道:“你一定要阻止她们,一定要阻止!”
季旷柔压下心中震惊,点头应下,接着更加蹙紧了长眉,想要将相泊云抱起。
只听她焦急地说道:“你放心吧,此事本郡主已经知晓了,她们不会得逞的,你先坚持一下,我送你见医。”
可谁知相泊云却出声拒绝了。
“来不及了......”
长箭扎进了她的胸口,箭簇上也沾了毒,相泊云清楚地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她攥紧了季旷柔的手臂,身体疼得已经开始哆嗦了起来。
相泊云努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喊道:“郡主、郡主......”
闻言,季旷柔俯身凑近她,眸中满是担忧,“相翰林还想说什么?”
“信中还有狄国的黑龙玉令,被我、被我藏起来了。”
“在哪?”
季旷柔急忙问询。
此时,相泊云由于血液的快速流失,眼前已经发白一片了,耳边也满是嗡鸣声。
恍惚中又想起了弟弟相泊月的脸。
死之前,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
“你、你只要跨过赛岭山,踩过狗尾林,路过密巢国后往前走三步,就到了......”
还不待季旷柔细问,相泊云突然痛苦地蹙起了眉,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心中涌出一股绝望,努力地睁大双眼望向她,眸中满是乞求。
“郡主、郡主,求求你了,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濒死至极,相泊云几乎用尽了全部地力气才能保持片刻的清醒。
见她如此痛苦,季旷柔心中不忍,柔声回道。
“你说吧。”
相泊云刚一张口,源源不断地黑血便从她口鼻中涌出,她喉中发出呜咽。
含混不清地说道:“我死后,她们肯定会杀了我弟弟,求、求郡主,帮我......照顾好我弟弟,护他......”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了力气再说下去。
胸腔内的血液上涌堵塞了她的喉管,相泊云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面色潮红,脖子处青筋暴起。
痛苦无比。
季旷柔闻言,握紧了她的手。
郑重说道:“你放心,本郡主会替你护他一世安稳。”
得下季旷柔的承诺,相泊云安心一瞬后,随即又充满了愧疚。
皱起了眉,泪水止不住地坠落。
她做了错事。
明知道这黑龙玉令或许对季旷柔的未来有用,可还是将它与弟弟绑在了一起。
如果季旷柔想要得到黑龙玉令的下落,就必须要与遵守她的诺言。
对廖星真心相待,让他幸福。
只有这样,才有可能知晓她将黑龙玉令藏在了何处。
少顷,相泊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丝笑,向季旷柔道歉。
可她刚张开口,黑血便犹如不竭的源泉,一股股地涌了出来。
其中还夹杂着破碎的脏器碎肉。
她再也支持不住,重重倒下了。
相泊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女人失去意识后,明昭郡主大声地喊了她好几次,见人没反应后,又连忙去送她见医。”
黄老二皱起了脸,叹了口气,“她们一行人离开后,我也想走,但是这时候那群黑衣人就又来了,我还听到她们说要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全部秘密处死。”
“所以我才那么害怕,偷跑回了乡下......”
黄老二话音落后许久,殿中仍寂静非常。
嘉贵君担忧地看向对面的青年,轻声唤道:“廖星,你还好吗?”
闻言,怔忡了许久的青年才缓缓抬头,眸中已是殷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