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为红着眼睛跟在梁安身后,梁安问他可要再跟夫子告别,他摇头,夫子说该说的已说完了,叫他大胆走,不要回头。
“不为,为师不会欺瞒你,我亦有私心,你必须得去,要到更高更远的地方,要站在光明殿中央挺直脊背,告诉弘文皇帝,告诉天下人 ……”
夫子的泪光闪在李不为眼里。
“我的学生彭开阳,无罪!”
他的一切都是夫子给的,没有夫子没有李不为,往后做不到,李不为也再没脸面回来见先生,他跪下,重重磕了头,听夫子的话一次也没回头。
出了裴府,伏山安排着去与其余人会和,李不为心知此去不知归期,那些帮衬过他的叔伯婶娘,哥嫂朋友们,总要去一一告别。
梁安不嫌他耽误时间,重情义的人该这么做。
约定好在城门见,梁安叫小春牵马陪他去,剩下的人先出城,梁安在城门等他。
大部队散去,梁安骑在马上回头看,赵宴时和棒骨在车上。
梁安眼神闪动着想,他收下那截彩绳算是答应没有。
梁安从来不是赌徒,反而是十足求稳的个性,没有把握的事轻易不做,很多看似莽撞的行为也只是由于过分自信,在前二十年里,梁安几乎从未受过挫折,他有自傲的理由。
这样的自信在赵宴时面前逐步溃塌,梁安永远猜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决定。
该远离他才是最稳妥的选择,但偏偏就这一次,梁安不想稳妥。
他想要做到曾经的承诺,想要和赵宴时站在一起眺望对岸,想赌一次他们终究会像他所有的长辈前辈一样,殊途同归,走在同一条路上。
而眼下,他只要等赵宴时一个回答。
车帘撩开,赵宴时出来就看见梁安,两人都没躲闪,直面对方,这是少有的时刻。
赵宴时眼神一闪,在一次又一次意外中他该意识到,梁安悄然变了。
他不可能永远用同一种旧招数期待梁安能永远相信他,这是赵宴时计划中已设想过的一部分,但没料想到的远比这个糟糕……
关于梁安的所有可能,他都曾推演过,关于自己,却从未在意。
赵宴时没想过,他自己成为了这条路上最莫测的变故。
梁将军的手伸过来了,像从前每一次一样,无论被赵宴时怎样冷落对待,下一次还是直白伸过来扶住他的手。
“呜汪——”
车里棒骨伸着懒腰低低打出哈欠声。
赵宴时把手放在满是粗茧的宽阔手掌里,紧紧握住说:“叫人牵马来,我陪你等着。”
除了棒骨,梁安是赵宴时人生里第一个不问缘由始终在意他的人。
没人能抵挡这样的温暖,尤其从冰窟中待久了的人,绝望了太久已连对这世间仅有的一点眷恋都消磨殆尽的人,却一次又一次被人毫不犹豫选择,即使是能烧伤人的火,也想挨近过去体会哪怕一次他的温度。
这是饮鸩止渴,是一个不聪明的普通人也该尝试规避的结果,但此刻的赵宴时不在乎。
赵宴时没再戴着帷帽,他照平日里随意束发,素淡的青白衣衫穿在他身上自有贵气,他昂首坐在马上,漠然略过每一个不自觉看向他的人。
在他身侧的梁安反而紧张,他低声问:“不自在吗?”
“没有。”赵宴时说,“我生来如此,该避讳的是他们。”
梁安一惊,不由看他。
赵宴时回视:“怎么?又吓着你了?”
岂料梁安摇头,反而笑道:“这样很好。”
他本没有错,生来夺目或与人不同不该成为他遮掩烦恼的缘由,他能想通这件事,当然很好。
不知道赵宴时为何忽然变了,梁安能感受到,细微的变化,比如……他好像真的在做自己,而不是只想给谁看的刻意的赵宴时。
嘴角慢慢噙上笑意,梁安牵住缰绳轻喝一声驱马前行,无论世事多艰难,人生几多烦恼,尚有向好的可能梁安就不会绝望,他只会向前。
数日前的狂风暴雨像是从没来过,今日阳光明媚,泉定如他们刚走进来时一样,静谧祥和。
“你看到街市上都挂着一样的牌匾么?”梁安注意到之前没看到的细节,笑道:“想必是裴老板的手笔。”
鳞次栉比的店面高高低低都挂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木牌对联。
“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家训可见家风,裴老板富而不骄,不是势利寡义之人,可见裴家长辈也是胸中广阔之人。”梁安赞叹道,“落在生意上,这个‘真’字倒也另有用处,裴兄家中对他看重可见一斑。”
一路走一路看,街上商铺都一片祥和惬意,可见裴真在泉定下了不少功夫,人心不一,管束一座城并非只是拿钱下令这样简单,更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梁安指挥千军,对此深有体会,由此想见裴家人定然是极得百姓信任,才能令整个泉定都整齐划一向裴家作风看齐。
“做到如此地步需几十年勤恳任怨,不计得失,不辞辛劳。”赵宴时收回目光,冷淡说道:“凡人有一念贪私,顷刻变恩为仇,到时独木难支,一切将化为乌有。”
这话叫梁安登时沉默,赵宴时似乎总不相信人心本善,即便眼前一片繁荣他也会透过表象去揣测日后的腐败破碎。
人群涌动,街市一瞬间喧哗起来。
梁安还没来得及说话,眼疾手快弯腰捞起赵宴时胯下马的缰绳迅速避让。
“西街典当铺子吴老三用次等白瓷当白玉瓷骗了东邦富商整整五百两白银,啧啧啧啧,现下人追回来赶上裴老板在泉定,完喽!”
“哎哟,上回有这事儿都十来年前了,当时裴老爷直接把人赶出了泉定,永不准再入泉做生意,裴老板定下的规矩,欺一文还百文,拿不出的要亲手在城墙上当着全城百姓面砸烂招牌,这下吴老三不得赔个倾家荡产?”
“裴老板更是个雷厉风行的,我看这事没法儿善了。”
“你们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整个泉定都是裴老板扶起来的买卖行当,定下的规矩也是整个泉定上下都得听的,有人坏了规矩不罚能行吗?!”
“你们还替吴老三委屈上了,我看这家伙早该滚出去,平日里偷鸡摸狗惯了真以为没人能管他了,哼,多行不义必自毙,没想到裴老板这次多留了几日,正撞破了他干的好事,我看这次他怎么收场。”
“要我说白瓷跟白玉瓷也差不太多,一些外地番邦的,哪知道那么清楚?”
“嘿,你这话可难听了啊,咱们这地界儿什么人没有?怎么外地的就低你一等了?”
“你别没事找事……”
没等听完这些闲话,梁安两人对视一眼,轻扯缰绳往城外走。
“初来泉定你说这里是个好地方。”赵宴时说,“现在应当知道,任何地方,一旦深入进去就能瞧见与别地没两样的污浊处。”
刚才一幕确实叫喜爱泉定的人有所失望之处,但梁安听了这话也没全然赞同。
“人有善恶,城无高低。总也不好因一两人对一座好城失望透顶。”梁安看他,“你说呢?”
赵宴时只是淡笑,没再接话。
他们很快沿着街道来到城门边等李不为,刚走近被人牵绳拦住。
“眼下危险,不能近前。”
听着警告声,梁安抬头看,裴真就在城楼中央,一侧是比他矮上两头的肥胖男子,约四十模样,掏着帕子不停抹额和眼泪,细听隐约有哀求声。
这人正是方才提到的典当行掌柜吴老三,他一家老小正哀声哭求。
裴真没动容分毫,上前一步,对城下聚齐的人朗声说道:“泉定城自建起便有规矩,无论做的大小买卖泉定都容得下你,自我裴真接手泉定商行买卖,凡有周转不开尽可到裴家票号签下字据拿钱,只要能说出用途,用在实处,裴家给得起的无论多少绝不会拒,一不收利,二不催债,我可做到了?”
被拦在绳外的泉定人纷纷仰头喊话。
“裴老板,咱们都知道!您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的!”
“没有您也没有泉定今日,裴爷别动怒!”
“泉定人日子越过越好,裴爷是泉定的主心骨顶梁柱,是他吴老三贪心不足,该罚!”
裴真轻轻点头,挥挥手立即有人抬来了招牌,三下五除二挂在城门木杆上,吴老三将将要晕厥过去,嘴里翻来倒去都是求饶认罪再也不敢了。
裴真看他,叫人扶他起来,冷面说道:“吴掌柜,得人‘信’要守诚,一事为伪则丧百真,今日容你一回,来日泉定数年声誉必荡然无存,不是我断你财路,而是你自己走岔了道,裴家票号尽可给你机会换个营生,照旧不收分文利钱,只是今日这牌子,必须得砸。”
“裴老板,裴老板!”
吴掌柜挣开旁人,再扑通跪下,几乎要抱住裴真双腿。
裴真后退半步,张口说:“砸。”
“别!别——”
“哐——”
咔咔几声,吴家典当铺的招牌四分五裂,大锤敲了个粉碎坠下城楼,轰然落地,溅起尘土飞扬,城墙下一片惊呼。
梁安仰头,透过尘土看城门上的裴真,也被他言出如箭的利落干脆惊着,心里暗暗钦佩。
梁安叹道:“此地有裴真在,何必忧虑以后?”
赵宴时默默看着,却没应他。
依他所看,处事不留余地须得斩尽杀绝,裴真作为不是果决,而是优柔寡断,有他在此,难说好坏。
这话赵宴时只在心里说来,无论如何不会说给梁安。
他偏头看梁安,摸到了重新系回腰间的彩绳。
他想,这人究竟遇上何事才会真正理解赵宴时,比起眼前的梁安,赵宴时的心里麻痒,想要一个……完全属于赵宴时的梁安。
不知会是多久之后,他倒可以等上一等。
*
三日后。
伏山打了水给棒骨,咕哝着跟狗聊天。
“嘿,小伙子,我看李先生是心仪皎洁姑娘了,不说这几日我都逮着他偷偷看皎洁五回,方才我去给你打水,皎洁姑娘在洗帕子,李先生又远远凑过去结结巴巴说话呢。”
棒骨对他说的这些可没有兴趣,五月一来它也嫌热,趴在树荫下在水里扑腾两下甩甩,又懒得动了。
它眯着眼找人,从缝隙里瞧见主子和小将军从帐里出来彻底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赵宴时帮梁安换过裹伤的棉纱,看这人可说没有好地方的后背扬眉,指尖点在左肩那道暗色长疤。
“是道旧伤。”赵宴时说,“什么时候的?”
梁安的肌肉绷紧,又不好说叫他还是把手拿开,只好强行忍耐。
听见他问话,梁安还想了一会儿,终于从那些伤口里翻出一个对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