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山带人出去,梁安循例四处转了一遭,余下兄弟们都没闲着正在两两对战,见着梁安都很高兴叫“将军”。
听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梁安也痛快几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挨个儿拍拍肩膀道:“这阵子随我在外面可莫要落下功夫。”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有胆子大的举起粗壮胳膊道:“现在把咱们扔上战场这一拳也够打倒几个,还是将军指哪儿打哪儿!”
梁安跟着笑:“过些日子我准备启程去淮州,你们回青州去也好,只留下一小队随我去淮州就是。”
他一说众人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纷纷念叨着“这怎么行”。
这事梁安早有考量,他是被弘文帝和新帝困住,未必要叫这一百来个兄弟也随他一起无所事事,他之后有计划,但也不会就此与这些弟兄们商议,或许梁安有许多事要做要想,但对这些人而言,只是虚度光阴而已。
这一百三十人的名字梁安每个都叫的出来,当初他和师父亲自选来随他回京的,他不信其中有胸无大志没有抱负的,但显然眼下跟在梁安身边,只能日日困在小小一方院落之中练些拳脚功夫。
如今青州有林鸿羽在,梁安做好准备只带伏山几人去淮州,余下的由老卢带回青州去。
见众人都一副不解样,梁安抬抬手掌安抚。
“淮州偏僻,有淮州兵在我尚可应付,你们整日与我困在一处可惜,不如回青州去能有所建树。”
方才还挥舞胳膊的先急了:“啥建树不建树的,咱们都是将军一家带出来教出来的兵,听的就是将军的话,做的也是将军要做的事,哪个嫌烦了乏了尽可走就是,反正我大全是要跟在将军身边做事的,现下日子没啥不好,我乐意着哩。”
“就是,就是!”
他一番话旁人跟着点头应是,听得梁安无奈又窝心。
他道:“如今青州有翰昀在,你们回去与我在一样。”
“林副将好得很,但偏有一样,不是将军。”大全呲着牙憨笑两声,“咱也听林副将的话,不过他与将军咋个能比嘛。”
“是嘞,咱是将军的兵,林副将再好他又不是将军。”
“是嘛!就是的。”
梁安脸色一沉,板脸急斥:“胡言乱语!”
他一时语塞,又撵撵手心拍拍大全的肩膀,收回背在身后稍稍扬高声音,又小心着不叫话音传出去。
“听着,没有林副将了。”
他皱眉说道:“从前的副将林鸿羽早已是御上封号的将军,视他不必视我,但该如视将军,如今你们尚未瞧见他便有诸多不服不到之处,来日见到林将军如何自处?要以不敬之罪军法处置你们?”
本就一群笨嘴拙舌的人,也绝无恶意,只是心直口快想什么便说了,如今梁安这样严厉斥责,众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梁安慢慢松口气,脸色没那么难看,带上点笑意道:“都是一同在战场上捡过命的,你们和我是,翰昀也是,如今你们不过是尚未习惯,来日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片刻后,大全又扭捏道:“将军,咱们也是同林副将……林将军一同打闹惯了,脑子还没扭过弯来,咱咋个可能不敬重林将军的?”
“我知道。”梁安笑笑,“同我说就算了,翰昀也必不怪罪,这是头一回,只是绝不能再有下一次。”
众人纷纷点头应下,过后又说:“将军,林将军很好,但咱们还是将军的兵,就是乐意跟在将军身边,咱们不乐意走,你别赶咱们离开。”
梁安噎住,不知说些什么,该为这些人的执着倔强不悦的,但如何对些赤诚忠心待你的人不悦。
他暗暗叹气,纠正道:“又错了,不是我的兵,诸位连我在内,都是我大赵的兵,不单为某一人。”
他的话道理浅显,但对这些世代跟随在梁家人身边的亲兵来说难以理解,个个愁眉不展,生怕梁安一个不高兴真赶走哪个,回了青州还不叫别的兄弟笑掉大牙。
更何况,他们身负护卫梁安的责任,没人给他们命令,是由心的,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简单纯粹认定梁安的命比任何人都要金贵的根深蒂固的念头。
梁安明白有些话说不通也说不透,尤其这些父辈起就随军的青州人,他们眼里心里,确确实实只刻着一个字,“梁”。
无怪皇帝惊惶难忍。
梁安不能再深入说下去,换了话题问:“近日谁收理信件,可有哪里的信来?”
人群中钻出个小个子紧张回道:“师父走了之后交代给了我。”
是老卢的小徒弟,小豆子。
这孩子不过才刚十二,也是个可怜的,襁褓里就被带进军营,老卢带着,一群男人看着在青州长大的。
这次出来,也是想历练一番。
“豆儿,你师父好好交代给你没有?近日有信么?”
小豆子摇摇头,又慌张道:“师父都仔细叮嘱过了,若有信来天塌下来也先递给将军的。”
这孩子老实,是个实心眼儿的,向来孝顺老卢是人们看在眼里的,乖得叫人喜欢。
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儿逗笑了人。
旁人故意逗他:“小豆儿,将军问你句话而已,像是上战场似的?是不是拈了句谎儿?”
小豆子的脸红得煮开了似的,垂着脑袋揪着衣裳,支支吾吾磕磕绊绊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别欺负孩子。”梁安瞪了他们两眼,一群汉子这才噤声。
梁安又拍拍小子的肩膀,笑道:“好豆子,别听他们打趣,自个儿玩去!”
豆子眼泪都窘出来了,蹭着眼睛答应着跑远了。
这下人又笑起来:“这孩子,性子这么不禁闹可不兴。”
梁安气笑:“你们这些老油条,少欺负他。”
这帮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挤在梁安身边说些没正经的。
这下气氛缓和,梁安拿他们没主意,笑笑也就算了。
散了之后,梁安自顾去了别院悄悄看一眼自京都跟来的京都兵。
比梁安以为的懒散稍好几分,听见一两句抱怨不知何时能回京的话,梁安默默离开。
自京都随赵宴时赴宿的人里没有可信之人,如今算算,只有春子和李不为跟在赵宴时身边算是自己人。
现下看来一切都好,只是难免担忧未来他走后如何。
更不知晓远在京都的那位陛下究竟有何打算,这么长时间仍然留宣王在京,似乎也不正常。
尤其弘文帝病情好转,难道不急着叫赵敏时回宿州来管事?
这些事想起来又没完没了没个答案。
再说起淮州,梁安难免想到谷摇光兄弟二人,自离开后杳无音讯,也不知近况,倒是奇怪。
梁安独自骑在马上拧眉深思,怎么自离开京都之后无论哪里的消息都来得这样艰难,有种被困在孤岛上四处无可依靠的虚空之感。
京都的兰渝、梁棠月,青州的林鸿羽、盛天,淮州的谷摇光、谷知昂,甚至离别之前说好来信的凉州的老五老六两位王爷,几乎一点消息都没有。
现下一想,梁安很奇怪。
他像被驱逐到了与旁人分离的另一个宇宙之中,耳朵眼睛都被捂住,只能看见眼前的人和事。
仅仅能确定的只有京都的妹妹尚且无虞,这也叫梁安能不那么紧绷,毕竟其他人无论如何有自保能力,若连妹妹的消息都一丁点儿没有,只怕梁安真要杀回京都亲眼瞧瞧了。
现在只盼着老卢快去快回,最好的结果就是带回好消息来。
阳光明媚只是一瞬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午后抵达目的地时候隐隐有雷鸣声,梁安抬头,豆大雨滴正中眼皮,打得他睁不开眼。
不过只是淅淅沥沥几滴而已,街上寥寥行人不慌躲雨,只是脚下步子快了几分。
这样大船楼自然不能就在闹市之中,琼楼舫在偏远郊区地。
这种天气闷沉沉的,要下不下叫人心里不痛快,梁安抹去眼底的水痕,敲开了停在渡口的阁楼。
琼楼舫白日不迎客,即便已近暮色也没开张迎人,但天下没有钱的不是,掏出的银锭够份量,正呵欠着冒泪的小厮也立刻把呵欠憋回去堆成了笑脸。
“爷,小的这就差人去请姑娘来舫。”
梁安扬眉:“韵儿姑娘不在这里?”
小厮引路上楼,笑道:“哪能都歇在这里,姑娘夜里无恩客照顾便去小红楼歇下了。”
小红楼离此地不远,梁安经过能瞧见,旧旧小小的一座楼宅,朱色都已乌了。
梁安四处打量,此地白日与夜里当真两个天地,站在其中似乎还能听见丝竹声女子银铃般清脆悦耳笑声响在耳边,回过神来瞧高挑空旷的楼舫中门户紧闭着又格外冷清。
小厮机灵,顺嘴解释:“旁的姑娘轻易去不得的,韵儿姑娘不同,能伺候天字号老爷们的娘子才能住进红楼。”
他推开门,给梁安上了茶点又安抚几句。
“不必催促。”梁安拦他,“请姑娘慢慢来就是,我没有急事,只是闲聊几句。”
“是,是。”小厮笑笑退下去。
又是闲聊。
这样的人也不少见,做那事之前不能太过直白,喜欢聊个风花雪月,从诗词歌赋聊到家国天下,最终从天到地,从百卉千葩直抒胸臆再探开姑娘的衣襟找到人生所求。
这样的客人不少见,也不乏被诗词歌赋骗走芳心的姑娘,不过小厮很放心,韵儿姑娘见多识广,已不吃这一套了。
梁安熟门熟路坐在窗边,轻推开窗看烟雨蒙蒙,此地稍偏几分恰好能瞧见红楼,有轿夫快步接近了,想必正是去接姑娘的,他移开目光,看向远处。
淅淅沥沥的雨坠入河水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河面上蒙着一层水雾,远眺更是朦胧,别有美感。
怪不得文人墨客总要在江南伤感,分明无事发生,平白泛出凄苦味道。
梁安想起湘城中的断桥,想必若是在雨季会更别有一番意趣,盼来日有这样机会,还能与故人重游旧地。
大哥在就好了,他莫名其妙喜欢这样阴沉沉天气,常说“阿霜怪得很,偏偏喜欢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