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失去(1 / 2)

欺君 胭脂独白 3325 字 2天前

黑暗中,有人躲在角落啜泣,声音极小,听来是拼命忍着却拦不住冲出齿缝的哭声。

像才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想找到母亲,那种无措慌乱的可怜。

马厩中的大小马儿甩着尾巴嚼草料,不知偏僻草棚中有人在哭泣。

大手穿透黑夜,落在可怜人的肩膀上,换来一句“我说了别找我”。

这话说出来带着浓重鼻音,刻意装作没哭的样子,掩耳盗铃而已。

“何时说的?”

梁安身子一僵,回身再看,是盛天。

背在黑暗里哭泣的人回头,隐隐火光照在他尚且年幼的脸上,打湿的睫毛黏在一起,是正处于悲痛中的人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狼狈。

他狠狠蹭蹭脸,企图掩埋痕迹,但眼泪不听话,装豆子的布袋漏了一样从眼里滚出泪珠,在人脸上汇聚成淌也淌不尽的溪流,顺着皮肤透过衣裳,连胸口都被打湿,很冷。

初长成的少年英雄春风得意,迎头一击便是他所承受不住之痛。

他看不清逆光的老师,但忍了又忍,还是瘪着嘴一头撞在了盛天身上。

“哥。”

思念、悲痛,终于随着这一个字一并流淌出来。

他再没有大哥了。

所有人包括梁安自己都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再软弱,但痛不欲生的伤心,究竟怎么才能忍住?

从来板着脸不准他叫苦的人,头一回对他说:“哭吧。”

梁安深深埋在师父怀中,后背像是有只宽厚大手轻柔拍打,但梁安感受不到,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要昏厥过去。

天上像是下雨了,落在梁安头上,又像是盛天也哭了,梁安分辨不出。

他只顾着愤怒,他问:“凭什么?”

他一家从未作恶,不论男女老少一应为了国之兴亡百姓安康顶在刀尖上,不必谁命令也半步不肯退缩。

结果凄惨,换来的只有接连而来的死亡。

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的家人?

没人回答他。

在脸都哭到麻木感受不到自己的那一刻,梁安木然想到,若不管他怎么做,最终结局都是失去,那他为何不能停在原地?

“你所处之地,非你所能择选。”盛天这样答他。

有些人有些事,什么也不做,也是错。

当一个人身为天下主宰者的工具,即便千日趁手,瞬息间的硌手已是天大的罪过。

“在漩涡中,哪怕只是一片枯草落叶,一字一纸,凡人有心,栽到头上便是滔天之祸。”

世上无可奈何事太多,于此而来的痛苦是无能为力。

唯一能做的,只剩去做你认为对的。

“天下既已污浊至此,唯有不要害怕失去。”

不怕失去,就不会痛苦,随之而来的就是强大。

那声音朦胧模糊,如天外而来,梁安也不知那是不是盛天说的,又或者只是他的幻觉。

“等你重新站起来那一天,往远处看,总能瞧见人生不止一条路。”

梁安不知道他的人生还有第二条路,他生来只是向着前方在走,那里有他父母兄长的背影。

“路在哪里呢,师父?”

他不知道怎么找到另一条路。

盛天说:“当你不再相信曾深信不疑的事,当你发现脚下的路并非绝对,自然就会知道该往何处。”

梁安懵懂,不知其意。

只是问:“师父呢?”

“我已走在对的路上,不会再偏向别地。”

“那我呢?”

“也许就在明天,也许很久之后,等你不再害怕失去,就再也不会失去,也许就找到了。”

梁安哭着摇头,就算如此:“可我不想失去。”

任何,都是。

“永远都不想。”

“没关系。”

大手落在头上,梁安的眼泪落得更凶。

“我也曾像你一样。”

他听见盛天说:“只有当你真正无可失去的时候,才会明白。”

“什么?”梁安瓮声瓮气问。

“你不必学习失去。”盛天答他,“失去自会教你……从前的路未必准确。”

“另一条路在那一刻会自然落在眼前,你只能踏上去。”

即便是有去无回的绝路,在那一瞬间,也再无反顾。

一连陪太子下棋几日,算是桩苦差事。

梁安从宫里回府,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拦着的大狗品相不凡,毛色乌黑油亮膘肥骨壮,比梁安曾在西域见到的改良狼狗都要漂亮。

他一眼瞧见便心生喜欢。

黑狗十分乖巧任由梁安摸了两把,在他手心蹭蹭卷着他的腿转了两圈。

“棒骨!”

他蹲下,喜欢得眯起眼睛,把大狗摁在怀里使劲揉了揉。

大狗直起身子,昂着脑袋往前走,威风得很,梁安笑眯眯跟在它身后。

“它怎么又来了?”

梁安吓一跳,瞪了一眼身旁人:“翰昀,你可有几日不见了,作甚去了?怎么半点不想我?”

“哪敢不想咱们平南将军?”林鸿羽抱着剑笑笑,“青州事忙,这不来了?”

抬眼又不高兴道:“都说叫你不要蹚这浑水,你偏不听,怎地又来找他?”

话没说完,伏山不知哪里冒出来,挠着脑袋嘟囔:“将军!俺可钻不进狗洞里!”

林鸿羽立时呛道:“谁叫你钻了?就你进去不把房撞塌了!”

“林二,你少胡话!不钻咋进去!”

“小兰呢?”

“是不是给小王爷诊脉去了?”

“小哥!”

“阿月,你怎么来了?”

“我带了糯米糍圆给王爷尝尝好不?”

“怎么不好?你叫小春子帮你提着。”

“将军,踏雪还喂不喂了?我看它都撑得走不动路了。”

“将军,我说……”“将军……”

身边叽叽喳喳,很快声音多得挤都挤不下,梁安背手一路走一路笑眯眯听着。

他穿过院墙,走过一片藤蔓遮掩之地,忽然有桂花香袭来,颈后莫名一冷,身边空洞的连风声都没有。

他茫然看身后,只剩浓得要将人吸进去的黑夜。

“靖之。”

梁安忙回头,见眼前门紧闭着,哪里有人?

他上去敲敲门,紧紧盯着那扇门。

“谁?”

梁安咧嘴笑道:“我。”

“阁下是谁?”

梁安皱眉,有一瞬间迟疑:“宵行?”

“是我。”

梁安慌忙点头:“梁安啊。”

“平南将军……梁靖之?”

门吱呀打开,刚才不甚清晰的男人声音此刻听来才算清楚了。

看了无数次的永不会错认的那双灰色眼睛,梁安松一口气,咧嘴笑出了一口白牙。

男人脸颊消瘦,脸色玉白,额发细碎散在两侧,有一缕落在墨色羽睫上令他不得不伸手拂开,细长手指更衬得人清隽秀气。

他强忍着偏头咳了两声,让颊边生出两团不自然的红晕,眼尾狭长微微上翘,与旁人相比显得浅淡的灰色瞳仁带着几点泪光显得温柔多情。

“宵行!”梁安高兴叫道,“棒骨带我来见你。”

“棒骨?”

青衫男人愣了一瞬,不解看向梁安。

梁安不敢眨眼,硬生生紧盯着眼前的男人,僵硬点头,急道:“棒骨。”

“它死了。”赵宴时说。

梁安退了半步,眼里含上水光,却笑道:“不是,不是。”

“分明是死了,为何不看你脚下?”

下意识垂头,脚下生水,血红粘稠,不知从何而来,很快淹没他脚,惊得梁安连连后退,却被这猩红液体黏住,艰难踉跄。

“我呢?”

他听见赵宴时说话,想要回答,却被脚下纠缠绊倒。

“梁将军。”

梁安跌倒在地,不得不仰头看人。

顺着那道青衫,像是一瞬间吸满了红色,又像是本来就有的只是梁安没看见。

他颤颤巍巍爬起来,对面的血从脚下一路蔓延到脸上,方才温柔多情的眼角眉梢都缓慢滴落着黏腻血色。

“不,不……”梁安摇头。

“咱们说过永别了。”赵宴时说。

他抬手,笑道:“吓你的,靖之。”

眼角含着的泪堪堪没坠落,梁安扯动唇角,用力点头:“是,我知道。”

“这是梦啊,靖之。”

梁安点头:“是,是梦。”

泪滚落下来,一切坍塌,不合理的世界颠倒旋转,令人作呕。

是梦啊……

快醒来吧,梁安。

“梁将军?”

睁眼的一瞬间梁安无法呼吸,他屏息凝神,瞪着正上的床幔不甚清晰。

不是梦里的那间破落小屋,不是柴房。

他跳起来一样急切翻身下床,脚下一软摔在地上,眼前昏花不清,却先环顾地上,心猛跳着眯紧眼睛细看,没有春子,也没有大狗的尸体。

他笑一声。

是梦啊。

“梁将军!”

有人扶他起来,梁安一怔,回头看,朦胧中将眼前几道重影合在一起,却仍模糊,只勉强辨认出来。

“裴……真?”

梁安混乱,他恍惚中想,原来这一路上兜兜转转的离别痛苦都是梦啊,这梦也太长了,从泉定开始,宿州,淮州,凉州,青州……

还好……还好……

他们不过还在泉定而已。

糖人,糖画,拨浪鼓,是昨夜塞到赵宴时手里的。

【怎么孩子玩的你全要塞我手里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