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亲身体会“死”字,是在纪宛去世那一年。
纵然是早已在沙场中瞧见过无数死亡的孩子,也永远不会想会有这一天落在自己头上。
“已存死志”对父兄叔伯来说也许是不回头的决心,对一个孩子而言,不过是听来热血却没有实感的一句话。
一个来这世间也才十一年的孩子,叫他怎么真切体会死亡。
直到和梁绍跌跌撞撞回到京都,将军府里,满目素缟,刺目惊心的白,晃得人眼疼,躲也躲不开的万箭穿心。
剜心蚀骨,原来如此。
“大少爷,府上尚有许多事需你定夺。”
“大少爷,一品侯府特意寻来的棺木,老奴已代谢过,确是上好的板材。”
“钦天监阴阳司已择了日子,圣上隆恩,下旨请了兴隆寺的和尚并玄清观的道士诵经礼醮,超度化魂……”
“陛下有旨,夫人丧礼规制一应不必俭省。”
“大少爷,宫里差了人来,贵妃身侧姑姑……”
本站在梁绍身后的梁安很快被越来越多的人挤到一侧,又有人来哭着给梁安换上丧服,再想看看梁安哭了没有给他擦泪,不等弯腰瞧见,人已跑了。
那时,梁安还没有半点失去母亲的实感,他空洞听着一个又一个人在给梁绍说些乱七八糟的事,越听越躁,只想快些离开。
这里是如此陌生,不像是他的家。
他不明白,如果真的是他娘死了,为何这些人口中说的、要紧办的,没有一件是让一个死去的人入土为安。
即便用西王母的不死树造一口棺,纪宛又是否能活过来?
这样的热闹不是为已死的人,而给活着的人看。
梁安不明白大哥为何不把那些人打出去,只剩他们兄弟,带着小妹一起去娘跟前哭上一哭。
他不知转了几圈才找见没人的角落,呆愣愣坐在廊上看着随风飘扬的白绫不知该想些什么,不论想什么,却并不是哭。
“安儿。”
“娘!”
梁安猛回头,一片虚无。
“等安儿回来,小妹就长大了。”
他怔怔失落,僵硬转回来,这下不敢再抬头,只能紧紧盯在腿上,像要把那里盯出两个窟窿,再烧起来,把他烧个干净。
他走的时候,小妹才那么一点点大,抱在怀里,还不会叫哥哥。
青州平安时,梁绍每年都要回京面见弘文帝,因此每次再回青州,总是仔仔细细跟梁安讲上一遍。
“小月儿长了小小一颗牙呢。”梁绍笑眯眯跟他汇报小妹的情况,“脸也软软嫩嫩的,我碰也不敢碰,娘抓着我手轻轻摸她一下,小妹晃着脑袋吐泡泡。”
梁安一下子从草丛里蹦起来,惊得萤火虫都四处乱飞,他叠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她很爱笑。”梁绍习惯了这小子一惊一乍的,继续笑道:“娘说她很像你。”
这是真的。
纪宛总对着还不会说话的婴孩笑,跟她说:“你和你小哥哥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安高兴地张开胳膊从草丛里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四周一只小虫儿也没有了,他回来又垂着脑袋丧气。
梁绍怪道:“小渝给你吃错了药?”
“我也想摸摸小妹。”梁安没趣儿踢着脚下的草,声音也越低沉,“我也想娘。”
梁绍的手落在他头上,呼撸一把,很久之后,不忍心似的,才说:“娘说……等小月儿会走了,她就来青州。”
“真的?”梁安一下子又高兴了,这次换成叠声追问“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
但梁安不知道为何,看梁绍并不开心。
梁安不明白,娘很快就能回来了,大哥怎么不高兴?
直到很久后,梁安知道了答案。
纪宛来了青州,梁守青的女儿就要被接到皇宫去养着。
娘不像从前那样高兴,也没从前那么康健结实。
她骑马总是胸口疼,射箭也失了百步穿杨的准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病一场。
她总是很失落,梁安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开心。
直到梁安第一次从战场上回来,他兴奋着,结果不过是从马上跌下去,和南祁人撕打起来也赢得艰难,留下一道刀伤。
但梁安像得了褒彰的将军似的,大摇大摆回了营帐四处找人看“这可是跟他们打架赢来的”。
“小将军好样儿的!”
“嘿!虎父无犬子,还得是咱们小将军哈哈哈哈!”
哪里来的小将军呢,不过是一众人乐于哄着他,也有确实觉得他勇敢的心。
人人赞他英勇,肩膀上三寸长的不是刀口,是梁安得意洋洋显摆的光荣事。
“娘!”他兴奋闯进营帐里,迫不及待要给纪宛瞧瞧,“看我厉不厉害?!”
纪宛夸他是青州的小勇士,梁安的笑还没扬起,眼睁睁看着眼泪从纪宛眼里扑簌簌滚落,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停也停不下来。
人人都赞他英勇厉害,他娘却止也止不住心疼,那不是英雄烙印,是扎进母亲眼里的尖刺。
梁安撇嘴难受,拼命忍住,一个劲儿说“不疼”。
他忍不住贴在纪宛怀里,小声说:“阿娘,你在家陪着小妹吧。”
“宫里有什么好的?小妹肯定不喜欢,她那么小一个,没有娘会哭的。”
小妹看不见娘会哭,梁安舍不得看见娘为他哭。
如果是这样,梁安想要纪宛永远不要再看见他受伤,就算……就算一时看不见娘,也没关系。
他会快快长大,会好好练功,会长成谁也伤害不了的厉害角色,等到那一天,娘就再也不会为他流泪。
从那天起,梁安再不敢穿浅色衣裳,这样就算血染湿了衣裳,娘看见了也不会再伤心了。
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洇进玄色衣袍上,很快消失不见。
原来是真的啊,梁安盯着消失的泪想。
穿深色衣裳,能藏起眼泪。
“靖之。”
他吓一跳,掩耳盗铃匆匆擦干眼泪跳下去,面前站着两个人。
“大哥……”
梁安叫完,忍不住瞄向梁绍身侧小小一个像个团子似的小丫头,雪玉可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像个圆溜溜的小雪人,只有绑着的白色布条刺眼。
她紧紧贴在梁绍腿上,一只手只抓着哥哥两根手指头,怯怯看眼前黑黝黝的少年。
“小月儿,叫啊,是小哥哥。”
梁安僵住,瞪着她,吓得往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哥哥!”小雪人紧紧攥着大哥的手指头,鼓足勇气大声叫道。
梁安的眼泪唰一下掉下来,不知缘由,迅速抬胳膊遮在眼前。
“哥哥?”
他强忍着,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哭声跑出齿缝。
“哥哥……”小孩子不明白,眼里也蓄上眼泪哽咽。
胳膊遮掩着眼睛,梁安哭得脑袋麻木,使劲点着头跪在地上,终于还是拿开了胳膊,泪眼朦胧中把妹妹抱在了怀里。
“娘——”
梁安仰天大哭,叫了他最想叫此生再无人应的一声。
怀里的棠月跟着哭,梁绍几乎咬碎了牙,攥紧拳抱住了他的弟妹。
那时候,梁安也曾在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再不会叫小妹受苦。
五岁的梁安将一碗羊奶泼在了妹妹身上,惹得婴儿啼哭不住。
纪宛没有怪他,说他是好样的。
【好样的儿子,五岁就知道照顾妹妹了,以后小妹有你这样的小哥还有谁敢欺负?】
梁安缩在角落里,抱紧双腿将哭声掩在布料里。
他从未做好,从未做到。
永远把妹妹放在次位的人,凭什么担得她一声哥哥。
【小哥,我永远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那双几乎要瞎了的眼睛,打湿浸了药的纱布。
从纪宛去后,死亡如影随形,梁安被接二连三的死亡一步步推着走到如今。
他所想要保护的,所想要拥有的,一个个消失在眼前。
此后,他不会再放棠月一个,无论天南海北,海角天涯,他再不会让妹妹离开他身边。
他要去找她,再也不会放她自己一个人孤苦无依。
茫茫人海,却该往何处?
裴真的人只查到有人瞧见梁棠月和伏山往南边去,梁安立马意识到伏山是想带棠月往青州去。
在伏山心里,不会再有比青州更安全的地方。
梁安太了解伏山了,他当即要骑马去寻,被裴真拦下。
“你眼睛如今这样,怎么去?马难道自己识得路吗?”
如果是踏雪,可以。
梁安知道自己不该再想这些,可脑袋不听话,只能一再想起再也没有的一切。
他因此更焦躁,他再不能失去的,就是阿月。
裴真看他如此,劝道:“你肯定他们是往青州去便不难了,我叫人快马加鞭,总比伏兄弟自己带着梁小姐快上不少,如此说不准正能碰上,若是不行,直追到青州去问情况,带了消息回来,你也可以安心。”
自赵宴时死后,梁安不过强撑着装个正常人而已,他早已不知自己还是不是梁安了,无法冷静,也无法清楚明白裴真说个不停的话里都是些什么。
“我得去接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