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宴时睁眼,盯着明黄床帐一瞬,瞳仁一闪,收紧了手掌,翻身一把掀开床帘。
心猛落地。
停跳又奔腾,余毒未净的心作疼,却因如此,令他安心。
“怎么了?”赵宴时坐在床上,赤脚落地,“向我展示你身体到底有多强壮?”
这样翻天覆地的折腾,一睁眼便悄无声息下床,直挺挺跪在龙床前。
衣裳碎得不成样子,人是穿不成了,只剩条裤子勉强算是好的。
梁安跪得很直:“臣彻夜难眠,想要陛下记着昨夜的约定。”
这是在殿堂上的姿态,是一个忠臣诚恳谏言时最恰当的模样。
但是很不恰当的时机,这实在是叫人很难移开眼睛。
梁安就赤着上身,在洒进来的日光下,大大小小的旧疤,混着新添的齿痕和施力产生的红紫色。
那些别人给的曾致命的疤痕,让人眼冷。
那些自己才留下的,叫人眼热。
在梁安看不见的对面,赵宴时的唇角扬起来,落不下去。
他说:“梁将军说谎。”
梁安一怔。
“彻夜难眠,大概不是因思量这些。”
他分明也短暂睡着了。
在赵宴时惊醒时分贴着他,可笑地悬着手,还是落下去,摸到了他的心脏在跳,跳得热烈,想要冲破皮肤将热烫撞到那只冷凉手掌上一样。
赵宴时的掌心都在痒,感受到他切实躺在身边。
第一次,有了可以永远拥有这个人的感觉。
就那一刻,是赵宴时的证据。
梁安烧起来了。
昨夜是激烈,他们两个身体里的毒撞在一起,光是呼哧呼哧的声音都大到要掀翻屋顶。
两个人都没有这样的经验。
梁安的孤注一掷用错了地方,那壶酒不该喝,让两个人同时被毒控制失了理智,却不得而入。
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还抵在一起瞪着眼。
最终,梁安把脸埋起来,握住他,咬牙说了一句:“不疼。”
两个人互相牵引着,摸索着,都跟着对方行走,在本能中,攀援到山顶,俯望斑斑点点星河。
对梁安来说,没什么不好承认的,醒来的原因,是那里非常不舒服。
任何地方都没有影响梁安,无论是被咬被抓破,还是钳制太紧令身上多了很多颜色,甚至是长达数个时辰的不得停歇,反反复复,直到最后,抱住腿的手因汗和血打湿,脱力滑落……
都没能让梁安从酸痛中醒来。
因这些,远没有一个自幼习武从未落下功课的人,所经受的训练累。
但没经受过训练的地方,不行。
在筋疲力竭中短暂睡去,很快,他还是皱紧了眉头,睁开了眼。
挨近赵宴时的时刻并非只有这一次。
在琳琅阁院,他们有过很亲密的时刻,但衣服隔着衣服,只是紧紧贴在一起,拥有了一个被雨打湿的互相依偎着的吻。
那是在百般折磨中,确定心意的时刻,梁安以为,那就是全部了。
结果不是。
但还有赵宴时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即使梁安现在知道了,那是皎洁带去打算用给赵宴时的迷香起了作用。
那夜,棒骨被药味影响,四处乱窜着觉醒了动物的本能。
在一墙之隔的小院里,梁安没有刻意去想,却在雨打窗棂的时候,在那场花瓣飞舞的雨里,急切而无法控制地叫着赵宴时的名字,拥有了人生初体验。
是由内而外的,不是对朋友的,只对赵宴时才有的,某种梁安解释不清的爱。
今日醒来,很奇怪的,梁安没有特别念头。
只是忍不住想摸摸后面,又倍觉诡怪羞耻,硬生生忍住,最终在赵宴时的呼吸声中,逐渐找回平静。
他不敢动,就只是在听。
听着听着,他果然忘却所有,开始想的,全成了其他的事。
就是他此刻跪在地上,无论如何要向赵宴时讨要的承诺。
即使这太像是用梁安的身体来交换,但因为是面对赵宴时,很奇怪却很自然做到了。
“你现在,以什么身份来同我说这些?”赵宴时问他。
他的确止不住想要把眼前的梁安拉到怀里,就相拥着,慢慢笑着。
但与此同时,也的确在为梁安像是为了这句话,才不得不给予的冷漠不悦。
可赵宴时不想对梁安不悦,就在现在,哪怕是一点点,哪怕只有针尖大小,赵宴时也不想。
他站起来,走过去。
脚下的纱布已在激烈中脱落了,赤脚过去,梁安盯着,想过去叫他把鞋穿上,但想到自己为了什么跪着,生生忍住了。
“靖之。”赵宴时弯腰和他平视,看着他破了的嘴还渗着血丝,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慢慢蹲下,歪探着脑袋仰看梁安。
“这种时候,一定要跪着吗?”
梁安一时反应不及,眨着眼睛看离他这样近的陛下。
青天白日,红透了脸皮。
他看见,赵宴时因此眉眼弯弯,这下子,像极了初相识,他曾刻给赵宴时的那尊木像。
那时,私心赵宴时多笑笑,直至今日,梁安才瞧见了想像中的赵宴时,原来那一抹笑真正动人心弦。
“现在不是……儿女私情的时候?”赵宴时歪脑袋看他,看着呆愣愣的将军,忽然凑过去,啄在他嘴唇上。
而后,眼神落在破皮的烂肉上,声音低得像只是叹了一口气,“这时候的嘴,可不该用来说你那些家国大事啊。”
梁安被亲懵了。
腰是下意识后仰,直挺挺的人终于倒了,很快罪魁祸首自然而然趴上来,贴在他颈边。
“臣……”梁安喉结疼了。
“可……”
他开了几次头,都没能顺利,最终说了实话。
“臣的家国大事是陛下,臣的儿女私情……也是陛下。”
他赢了。
赵宴时抵在他肩膀上,咬上去,感受到绷紧了的结实肌肉,知道他准备忍耐了,闭上眼睛,转而轻轻柔柔吻在上面。
“硌得慌。”他抱怨。
梁安快要绷断了,仰着脖子准备好了,脸终于红得要滴血了。
“臣有罪……”他认错。
嗤嗤笑声打断了风光,赵宴时收紧手掌,从梁安腰下穿过,紧而又紧将人牢牢抱住,像抱住了他的全天下。
“靖之。”
梁安两手僵硬着不知该松该紧,该放开还是该使劲,那声“在”都走调了。
“你想要,我就会给。”赵宴时闭上眼睛,“一切,所有,全天下,我有的没有的,你想要的,都可以。”
“我只要你。”他说,“也只有你。”
梁安怔住,颤抖着的两只手臂,总算落在了赵宴时身上,轻轻地。
他没说“臣不敢”,没争执没反思。
他说:“嗯。”
“我知道了。”
李不为跪在梁安面前,头一次紧张到空气稀薄,将要晕厥过去似的。
额上冷汗落到地上,李不为不敢去擦,这是从未在梁安身上感受到的威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梁安皂靴鞋面。
李不为惴惴胆怯,不知梁安为何单独叫了他来,却又始终不语,总想莫非将军是要灭口,但这样一想又在心里暗暗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李不为。”
李不为下意识大喊一声:“学生在!”
在这时候,过分丢人,但也顾不得了。
梁安没叫他起来。
“你为何肯随在陛下身边?”
没想到是问这个,且这问题实在奇怪。
当初分明是梁安看中李不为,认定他能有番作为,那时,即便以为赵宴时一生能做个闲散王爷好好活着就不错,但还是想为他日后筹谋,因此才留了李不为在他身侧。
但李不为答得很快:“陛下于我有恩。”
梁安也很快接:“不像他。”
为这直白汗颜,李不为老老实实说:“学生一生无亲无故,唯夫子如师如父视我如子。学生无用,陛下仁厚,虽未明言……但知他体谅我思念夫子,也知夫子年事已高,曾暗中接济,身后事亦蒙恩周全。”
只这一件,李不为已感激不尽。
赵宴时自然不屑于理会他如何自顾肝脑涂地,但李不为已暗中将自己一生许给小王爷。
梁安问:“何时起的?”
在梁安离开宿州前,李不为便对赵宴时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忠诚,这可不是夫子的功劳。
李不为垂眼,两只手微微收紧,声音带上颤意:“亦是……因姑娘。”
他口中的“姑娘”,自然不会有旁人。
是皎洁。
分明已知道了,姑娘名叫婉婳,可只有李不为曾亲耳听她说过,“只皎洁这名儿,是我自己取的”。
婉婳是千金唤不来的“月姑娘”,她不想“月”字随婉婳之名,被那些勾栏客污为轻贱之意,因而还它还己以“皎洁”。
在那些忍不住袒露心声的夜晚,皎洁对他说:“王爷面冷心慈,我知他非恶人。”
分明知道皎洁带着何种目的前来接近,若要清净利落,将她杀了就是,因王爷心软,才让后面许多事被搅合了个天翻地覆。
“我才是罪魁祸首。”皎洁说。
分明她也无辜,却揽罪在身上。
在那之前,李不为始终未能参透,赵宴时究竟是否明主。
可对李不为来说,命脉相连的至亲挚爱,都得赵宴时或有意或无心照拂庇佑。
李不为知道,赵宴时也已为这与他毫无干系的女子铺好了日后的路。
只是皎洁没机会走一走了。
人心如雾中观花,凉薄之下的仁慈是燎原火光,即便赵宴时待他三分真心七分用,但李不为身无长物,唯有献出所有,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也许……
李不为没敢对赵宴时说过这些话,但今日对梁安,他反而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