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奏折上的最后一笔,在踹门声和奴婢们强掩住的惊叫里,画成了一条糟心墨痕。
许慎一立在她面前,阴沉可怖:“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这是从未瞧见过的愤怒,往常惯是笑里藏刀的许慎一,滔天怒火为了谁,显而易见。
赵丹曦将笔搁好,不咸不淡请安道:“我向来照皇叔吩咐辅佐陛下做事,日夜勤恳,不敢懈怠,想必总也有些苦劳。”
“丹曦。”许慎一冷笑,他上前一步:“想在我面前做手脚,未免愚蠢。”
赵丹曦凝眉看他:“南祁是陛下的,是皇叔的,手眼通天的本事自然是有的,我做的事,瞒得过皇叔?”
“你招女官近侍,设女学,训女卫……”许慎一声音低沉,带着冷意,“莫不是以为孤瞎了?”
没有他在背后首肯,上参皇后的折子只怕要堆满御案。
“我对皇叔自然感激涕零。”丹曦垂眼回道,“不过皇叔自然也清楚,我做这些事磊落光明,从未遮掩行事,不过是从前被推来搡去怕了,同为女子在我身侧,更安心些。”
许慎一嗤笑一声。
只要南祁尚有他在,无论赵丹曦做什么,也越不过他去。
她有脑子,敢做事,许慎一可以纵容。
她要用什么人,对他来说,根本是无足轻重的事。
人只分有用无用。
若信一个人,却束手束脚多加限制,对许慎一来说无异于画蛇添足,不如不信。
所以,在战场上,他甚至对梁绍也说:为猜忌他的人卖命无趣,不如来南祁。
这就是许慎一的行事作风。
可偏偏……
“孤要你教导策儿。”他敛起那点似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刀子似的割在对面,“你却又做了什么?”
“皇叔说这话,我倍觉委屈。”赵丹曦仰头,脸上看不出半点委屈样子,“皇叔再如何抱有期许,我也不过是……皇后而已。”
她叹道:“若我能管束,若早知陛下要伐我故土,我怎会坐视不理?在这祁国之中,最想阻拦陛下的,难道不是我这唯一的赵姓人?”
“你在这里扯些祁姓赵姓,可笑至极。”许慎一似笑非笑,自然知道赵丹曦是何意。
“人说贪心不足,果然如此。”
“贪嗔痴妄,一本同源。野心贪心,一体共生。最明白这道理的,不正是皇叔?”
赵丹曦把手中被墨染花的折子捡起来,捧到他面前:“那些对我颇有意见的大人们,怎会允许我插手派兵出征这等大事?”
许慎一垂眼,看上面密密麻麻有关整改朝堂的条文,笑了一声。
他心情反而松快三分,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看来,你早在等我。”
“陛下对我颇有防备,朝上也无我可用之人,日后如今日这般令皇叔来斥问我,我却十分冤枉的局面,不知还有多少。”赵丹曦垂眸,将折子阖上,“我总得,想想法子。”
许慎一知道赵丹曦这招以退为进,是在索取更多权力。
但他对赵丹曦说:“侄儿媳妇,看来时候尚短,不足以叫你了解我。”
赵丹曦垂眼,眉心一跳。
手中的折子被许慎一抽走。
“你不必使这些不上台面的心机手段,我不是北赵那些喜欢听好话的蠢货。”
他拇指掀开奏折,从袖中掏出印章,印在上面:“不论你是谁,想要什么,不必费尽心思编造谎言。”
“我只看结果。”
批红的折子丢回赵丹曦手中。
“现在,我要知道,谁在怂恿策儿。”许慎一退了半步,“在我出手之前,叫我瞧瞧你的手段,无用之人,该死。”
赵丹曦看那片墨色金龙纹阔步消散在殿外,收紧了手中的折子。
殿门四开,涌进来的一阵风吹动了满殿沉重的帷幔。
扑在人脸上,吹得发丝乱舞。
盐马道上,狂风正紧。
林凇平扬起衣袖,挡在棠月面前。
一瞬之后,风又很快止息。
黄沙遍地的盐马道上,照理说该偏僻无人,但因守在三国交叉要道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没人在意这里曾无数次交战,而在一片废墟之后,那些为生计而来的各国商贾百姓,依旧会再次出现在同一地点。
纷争与他们无关,脚下曾有鲜血和尸体,也不能阻止为了更好活着前来贸易的人。
已过去十年了,还留有痕迹的焦土,能证明当日的大火烧得如何惊心。
被火吞噬的人,不知经受了怎样疼痛。
也曾无数次聊起过,为国为民总做好了赴死准备。
“阿霜,到那一日,将我葬在哪里也不要紧,也不要哭我。”
“想必你是很难哭的。”他说起来带着狡黠笑意,歪头看沉默的人,搂住他肩膀笑道:“不过,阿霜,我知道,等落霜下雪的时候,盖满我坟茔,就当你为我大哭一场了。”
偏偏是这样大的火,让爱他的人连尸身都无处收敛。
自然是没哭的,那样一堆衣裳摆在棺木里,没有一样是他。
那座空坟,他也从未去过。
这是第一次,他的脚踩在他无数次走过的路上。
林凇平垂眼,看着那双踩在黄沙地上的靴。
尚未从马上跌落时,他没有离开京都去瞧瞧战场上梁绍的机会。忍受那样痛苦重新站起来,不是为了顺应父亲站到龙椅前面,而仅仅为了今天。
“就在这里吗?”旁边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伤心。
她很想表现出果然长大的样子,给大哥瞧瞧看。
但那是大哥呀……是她曾有家时,比任何人都疼爱她的大哥哥。
泪盈出眼眶,围在头上挡风的帷帽被吹得鼓起来,连同那颗慌张的泪一同飞走。
林凇平喃喃说道:“也许吧。”
梦不到他的时候,腿疼到像被敲碎了重接上的时候,像是为了也尝一尝梁绍手中那块甜糕,在大汗淋漓中漠然想道:会好的,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的。
他所吃过的一切苦头,都会在站着走向梁绍的那一刻消散。
而从未有一日,这样清晰感受到,梁绍不在了。
这片焦土不是梁绍,这里的风沙太大留不住梁绍。
和棠月的感怀不同,林凇平转身离去,终于明白,梁绍死了。
一干二净。
战况,在第五日突变。
本还被赵军死死钳住不得不一退再退的东邦,忽然变了阵型。
他们以退为进,佯败之后从侧方突袭,改步兵冲锋,重甲骑兵殿后,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前线,被连破三路伏兵。
一夜之间调度如风,配合如影。
梁安很快知道,他来了。
站在城墙上,梁安身体里涌上不知是冷是热的血。
终于,终于——
“将军。”有人叫他。
“咱们终于可以……”梁安回头,眼神吓得人退了半步,“为他们报仇。”
老卢,大成,大牛……数不清的兄弟们,那些守在淮州,为梁安献出生命的人。
那站在马上破空而来的一箭,如同大哥对他说过无数次的,潭州被夺后,戎烈站在城墙上,令他深觉耻辱的一笑。
外祖战死的仇,纪宛一箭险些要了戎枭的命。
潭州被夺的恨,梁绍一箭射穿了戎烈的肩胛骨。
而今,梁安从一侧接过弓箭,稳稳握住。
昭珠的命,他来取走。
“恒兰姐姐,你怎会来?”
几人在青州碰面。
棠月慌忙问道:“可是小哥有事?可又是要打仗了?”
林凇平眼神落在她衣着上:“节哀。”
棠月愣住,也跟着察觉,露出痛色,为自己心焦没能注意到而羞愧。
恒岚立时察觉到了,拍拍她手腕:“无妨。”
见她低垂着头,笑笑拍着桌上的包袱:“舅舅遗物,裴老板给我带着了,因此我不算孤苦一人,别为这些伤心。”
沈濯灵,裴真带走了。
剩下的身外之物,裴真留给恒岚:“回来之前,聊以慰藉。”
其实也没什么,沈濯灵从不重物欲,包袱里也都是些裴真留给他的小玩意儿。
“翰昀思念你。”林凇平说,“为何不见他?”
不止不见,信也没有。
兰渝揭露身份,成为恒岚之后,再未单独见过林鸿羽。
那段少年情谊,恒岚不想带着上辈的纠葛,再去纠缠。
林广微的见死不救,只是明哲保身的冷静,可事关父母生死,那些说服自己与他无关的念头,实在太难做到。
这对林鸿羽不公,恒岚也不想面对。
她匆匆说了宿昌河一战,揭过这话:“战况明了,事后复盘,我猜不是许慎一。”
若是许慎一,也许结局一样是败,但哪怕天罗地网,他总该想法子扭转,不会轻松至此。
“所以,我猜许慎一要反扑回来,也许会从青州下手。”
因此,恒岚匆匆来青州。
她看棠月:“你却为何?”
听到“丹曦”二字,恒岚眸光闪动,没嘲笑小姑娘的念头,反而对她说:“你莫急,就与我在青州,待事毕,我带你一同永州府去。”
而林凇平沉默着,这些事皆与他无关。
他已,不知归处了。
第七日清晨,雾起。
昭珠兵分三路,赵军两处连线被斩,粮道被焚,整整一个军营在突袭中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