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仁当然不知道,只能说:“朝廷应该是先算过的吧。”
这个消息一下就将众人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又给压了回去。孙铁牛默默掏出竹筒,把装来的冷粥灌进肚子。
将近午时,总算有差役来叫:“可以过去听讲了,都跟我来吧。”
众人起身跟着他去。
还是上回县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进门就有人发图册,孔村长得了五份。他们被带到分配的位子,听说可以坐,就直接坐在地面。孔村长将五份图册分了,众人相互挨挤着看。
“这画的……是教怎么种的吧,看上去和春天的油菜长得差不多嘛。”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拿,画得很仔细啊,一步一步的。”
“我先头还担心听了记不住,有这个可就不用怕了。”
孔仁放下书箱,取出笔墨纸砚,先将墨研开,等着一会儿做记录。
孙铁牛看完图册,伸着脖子四下张望,见每个村都有几本图册。也说不上为什么,突然又感觉先前的不安变淡了点。
所有村子的人都到了,也都翻完不多厚的图册。这时,衙门里也传出脚步声。
孙铁牛就见田知县和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人一同走出来。
有差役敲下锣,喊道:“起身见过农学令和田知县!”
众人手忙脚乱起身,都对着前方两人行礼。
田守朴抬起手:“好了,大家都坐。时间紧迫,下午日头好,李令会尽量在下午讲完,大家认真听。若是哪里不懂的,提问之前先举手,不要直接插话,混乱只会浪费时间。”
他说了三遍,确认所有人都听清了,就将位置让给李震士。
还是和上回一样,李震士站在人群当中,差役们围着他坐一圈,再外围是各村百姓。
李震士一直讲到黄昏,终于把冬油菜由种到收都讲解完,尤其是前期的种子处理、下种要点。后面农学署下各村巡视之时,还有时间继续教学,但前期要是错了就很难补救。
不过,村人到底都是多年种地的,期间提问题什么的都很到点上,李震士感觉比上回在河关教那些边军要轻松不少。
这个时候,田守朴指挥着差役将县衙备的晚饭抬上来。很简单,每人两个糙米饭团,一碗飘着菜叶子的米汤。但对一直喝稀粥的众村民来说,饭团已经是好东西了。
田守朴和李震士没离开,往马扎上一坐,同样跟着众村民一同吃饭团。
孙铁牛这回坐在里圈,前面隔着一排差役就是两个朝廷命官。大概是田李二人的行为让人感到亲近,孙铁牛大着胆子问:“李令,您家里种过冬油菜吗?收成有多少?”
李震士咽下一口米汤,却没有答,而是笑着问:“你们看《旬报》不?”
江南的村子不遭灾时过得还不错,基本家家户户都会送孩子到学堂认几个字,不一定能看得懂多少,但名字和数字总得知道。在这种风气下,期期送到村里的《旬报》,自然大家都知道。
李震士看众人表情便知答案,继续说:“今年河关那边开了新田,你们知道吗?”
河关,是距离江南遥远的边关。江南的村民自己的生计都顾不过来,哪里会关心到河关的事。
不过,江南文风胜,每个村都有人正式进学,也总有人留在村里。这种时候,村长必会带这类人来做记录。这些人中就有关注得多的,比如孔仁。
孔仁接话:“我记得《旬报》上登过,河关开的田种的是高产新稻种。”
随后也有几道声音附和他。
李震士点头:“河关的田是军屯,就是我带着农学署的人去教导那些边军种田。你们猜一猜,那高产稻种亩产有多少。”
周围听到的众人都愣了下,相互看看,没敢说话。
孙铁牛胆子大,犹豫片刻,先说:“三百五?”
他不记得在哪里听说过,北方虽有能种稻的地方,但产量会比南方低些。加上新田和新手,哪怕是高产稻种,伺候不好也得不了多少。
江南都种稻,这里的人对稻谷产量都熟得很,三百五十斤已经是看在“高产”二字上往高了说。便是江南,如果是开荒,头一年二百多是常态,能有个三百斤的亩产都能笑掉牙。
李震士只笑着,先没说话。不过那表情,一看就知道孙铁牛没说对。
有人被孙铁牛带得胆子大了,跟着猜:“不会能有四百斤吧?新田啊!”
李震士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一字一字说:“平均亩产五百多斤。你们可以留意《旬报》,最近就会登。”
这数字是姬安悄悄给他透露的。李震士自己算着时间,感觉河关还没能报得上来,不过他听说上官钧的庄子也种了几亩,猜测可能是那里的数据。而且姬安还说会登在《旬报》上,他也就拿来用了。
四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片的抽气声。
闲聊不像刚才讲课,李震士声音不多大,坐得远的没听见。内圈把话往外传,外圈就又发出一片声响。
“不可能吧!我们江南最好的良田,顶了天也就亩产四百五十斤!”
“四百五我还只是听过,没见过呢。我家的田最多收过四百二三,丰年平年拉平来算,差不多三百七八。”
“要头一年真能有五百多,那等田种熟了,亩产岂不是能上六百斤?”
这句说得大声,李震士听见了,回道:“我也是这么估计,两三年后该能到六百斤。那么,参照以往南北稻谷产量差别,那稻种换到江南来种,亩产估计能有八百斤。”
这回的抽气声更大。
八百斤!岂不是直接翻一倍!
李震士又描述起河关的新稻,讲得非常详细。江南的农人对水稻再熟不过,越听越觉得可信。
孙铁牛大着胆子问:“李令!那能在我们这儿种吗?”
李震士淡定道:“圣上是打算在江南推广。如果这回冬油菜种得好,圣上放心你们,我想应该会优先考虑给你们种。”
四周众人听了,连连保证会努力种好冬油菜。
等吃过饭,天色渐暗,田守朴让人点上火把。李震士再次和众人复习了一轮下午的要点,让众人尽管提问。等解答完问题,这次教学才算彻底结束。
这时,田守朴站出来说:“大家先跟我来一下。”
他没说去哪,不过众人今日被县衙招待得挺好,没多问就起身跟着走。
田守朴领众人去了明日分种子的仓房。
他让人将各仓房门都打开。
火把之下,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仓房里空空如也,只有地面依稀像是贴着张符纸。
众人非常不解,低低的吵嘈声响起。
“不是明日发种?怎么还是空的?”
田守朴没解释,再让人将仓门关上,依次上锁。
却是将钥匙分别交给几个村长收着。
孔村长拿到一把,不知所措地问:“田知县,这……”
田守朴还是没有解释,只笑说:“明早拿过来就好。”
接着又道:“县中人手不足,现需要每村出一到两人,今晚在此地守夜,县里会提供柴火和饮水。”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事实在奇怪得紧。
孙铁牛先说:“村长,我留下吧,我最年轻。”
最后是他和相熟表兄弟里的表兄留下了,别村也纷纷站出来人。
四十二个村,近七十个人留下,这夜守得委实有点壮观。
田守朴对留下的人道过辛苦,再将其余人带回县衙,便让各村返回脚店休息。
李震士留宿县衙。
他也就是昨晚才赶到,此时一边和田守朴往后头走,一边小声笑说:“你怎么想到这一出。”
田守朴也笑着回:“刘相公特意交待的,是圣上的想法。”
两人走到后院,见苏氏迎上来。她没避李震士,行过礼就说:“上午时我让家下人去找村人聊了聊,听说好像华家在各村收油菜种子,给的价还不低。”
田守朴和李震士对视一眼:“原来使的这一招。”
李震士一叹:“这个我们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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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沉,灾后的沧阴县城一改以往的热闹,安安静静。
一个差役在夜色里来到一座大宅边,敲开一道角门。
他被人领着在那宅中走了好一会儿,最终见到两个身着丝绸的男子。一个年过花甲,一个年近不惑。
差役向两人行过礼,道:“华员外、华举人,刚才知县将仓房都锁了,钥匙全给了各村村长,还让许多村人都守在外头。”
年长的是华员外,问他:“仓里还是空的?”
差役点头:“所有人都见着,除了符纸,什么都没有。”
华员外摆摆手,差役又被领出去拿赏钱。
华举人奇怪地道:“我们都翻遍了全县,种子到底藏在哪里?不是说明日就发种,现在却让人守着空仓房,田守朴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华员外转眼看他:“你那个京里的侄子,就没传回点有用的消息吗。”
华举人轻蔑地哼一声:“他跟着个不理事的闲王,能有什么用。居然还得我往里贴钱养人,昨日才收到信又叫送银子!”
华员外沉默片刻,叹道:“只能等明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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