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颠倒 “我求求你。”(二更)……(2 / 2)

飞鸿祚雪 酒染山青 2735 字 1天前

一个时辰前,西苑贺宴间。

楼思危被迫参与庆贺,心不在焉地夹着菜,几筷子就饱了。他干脆早早离席去查案,还没走出多远,便在营帐转角中撞见了陆承平。

陆承平今猎得白鹿归,得了长治帝的重赏,此刻应在席间觥筹交错才对。楼思危蹙着眉,瞧见有锦衣卫跟随其后,牵出个面如死灰的小姑娘。

“楼大人不必再查了。”陆承平说,“眼下凶手已经找到,正是景泰宫中庖房打杂的宫女云彤。”

云彤被从后头猛地一踹膝弯,扑通跪倒下去,她摊在地上不吭声,锦衣卫纠着她脑袋摁到泥土里。

楼思危喉间滑动,怒骂道:“你放的什么屁!”

“都是同僚,楼大人说话还是文雅些吧,”陆承平冷静地说,“失了文人气度多不好?你们不就看重这个么。”

他又乜眼去看地上的云彤,扬了扬下巴:“这人嘛,我亲自抓的,圣上已经瞧过了,你姑母楼皇后那边也无异议,杀人者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好歹哄着孟妃稍稍安了心。”

“这小贱人同那元化私下对食,早就暗地往来没脸没皮!近来孟妃升位又怀皇嗣,连带着宫里人一起享了富贵命。元化为孟妃宫中管事太监,眼见着要升职,便再瞧不上还在打杂作庖房苦役的云彤了,俩人因此闹掰。”

“昨夜元化往南边去,碰巧又在庖帐里遇见了云彤。纠缠间云彤失手杀人,丢到了树林里。”

陆承平居高临下,问云彤:“是这样么?”

云彤不答话,连头也不抬一下,身后锦衣卫就扯着她的领子拽起来,厉声道:“问你话!”

云彤面上全是污泥,她垂着眼,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西苑杀人害得妃嫔受惊,这般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合该凌迟处死。”陆承平再看楼思危时勾了笑,“你们大理寺办案就这效率?要实在查不出案子,趁早让出位置来,换我们镇抚司的人去坐。”

楼思危盯住云彤,只说:“你不是凶手。”

云彤脑袋低垂着,没有任何反应。

“圣上已经认了她是凶手!”陆承平骤然拔高声音,“楼思危,你好大的胆子!”

他磨着后槽牙,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劝慰道:“岱安啊,你何必这般死脑筋?昨夜你违抗旨意,圣上已经生着气。今日我在御前劝了许久,他才同意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如今我把人交给你,不要你凌迟,这种精细活你做不了——喏。”

哐当脆响间,一把半出鞘的剑被丢到楼思危脚下。

“只要你亲手杀了她,”陆承平说,“只要你杀了她,昨晚的事情就一笔勾销掉,这买卖够不够划算?”

“楼大人,请吧。”

楼思危袖袍中的手心已经掐出血,他沉默良久,终于捡起那把剑。却默默将它合入了鞘,说:“审讯证词,你们可已经签字画押了么?”

陆承平啧一声,说:“时间太紧急,忙着奉命破案,手下弟兄们忘记了。”

“那这人还杀不了。”楼思危面无表情道,“我现在就带去审,签字画押完自会动手,陆大人尽可放心。”

“她都亲口认了,”陆承平问,“还有这个必要?”

“杀人非儿戏,一切当依律行事。”楼思危扯着嘴角,说,“陆大人若不怕御史弹劾罚俸受杖责,就试试看。”

陆承平闻言大笑,拍着他肩膀道:“还是岱安想得周到!”

双方很快辞别错身,抬脚往不同方向去。陆承平还得回到席间推杯换盏,楼思危却带着云彤一声不发地回营帐。

他问什么,云彤便答什么,将籍贯年龄作案动机经过通通答遍,又顺从地在审讯词上摁了手印。楼思危收那供词入怀中,又将剑抱在怀里,带云彤逐渐远离了营地。

临到日落西山、林间幽微不可见时,他才终于停住脚。

楼思危没回头,只说:“你走吧。南边围墙下有小洞,你这样儿的能钻过去。趁夜翻过这道岭,便入了怀州境。”

“你翻过去,世间便再无你这个人,永远不要回来了。”

云彤不应声,也丝毫不动作。

楼思危长叹一口气,终于转过来。他笨拙地劈砍掉云彤身上的镣铐,低声说:“元化是你亲兄长,对不对?”

云彤终于有了点反应,她手指局促地蜷了下,敢又不敢地抬起眼。

她微微张了嘴,此前涣散太久的眼瞳正艰难聚焦。

“我今晨刚看了元化的籍档,”楼思危说,“他出身云州云栈港冬水桥,年十九。其祖上为贫农,家中共六口人,有父母一对,两位妹妹,和七旬祖父。”

楼思危顿了顿,说:“除却家中一兄长一妹妹外,你其他信息俱与他一模一样。”

云彤干枯的眼里滚下泪,喉间却嗬嗬,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

“大人,”她调子颤抖得不成样,失声哭嚎道,“我们入宫为奴为婢,原本是想要一条活路啊!可如今、如今我兄长这么死了!他们说我杀了他,要我认自己和他苟且私通,若我不认便要杀我全家。可是究竟为什么啊……”

她逐渐哭得不成样,胸膛剧烈起伏间她想起幼时母亲的话,说衍都是这世间最最好的地方,楼阁宫阙间住着天上仙。若能进宫沾得分毫雨露气,她也能活成人上人。

云彤不想做人上人,她嚼着干瘪的粗粟粒,从那壳里剥出用以果腹的苦粮,只问母亲:“阿娘,进宫便能吃饱饭么?”

“那当然了!”母亲摸着她的头,说,“皇宫里还有无数珍馐佳肴,几辈子也吃不完的。”

云彤眼睛亮亮的,问:“比榆钱窝头还好吃?”

母亲笃信道:“比榆钱窝头还好吃。”

一旁舔净碗的哥哥元化抬起头,也跟着问:“比芥菜馅饺子还好吃?”

母亲刮刮他的鼻尖,说:“比芥菜馅饺子还好吃!”

元化立刻拍案而起,兴奋道:“那我明天就要入宫去!等我赚钱买了好吃的,要让家里人都好好尝一尝!”

后来元化果真净身入了宫,云彤紧随其后。洗干净水腥味,他们又爬进皇城的淤泥里,故乡成为一种遥望。每每只有忙里偷闲,他们才勉强得以私下相见。

深宫里没人知道他们是兄妹,如此卑微的出身无人在意。但元化还是不许她将二人真正的关系往外讲,他怕出事时候会连累妹妹。

元化从怀里掏出一块豌豆黄递给她,摸着她的脑袋笑。

“谁叫我是哥哥啊。”

点心那样甜,齿间漏出的渣却化作血,浓腥味熏得云彤想要呕吐——地上躺着的怎么会是元化?他脸色变得这样白,血流干净的过程该有多痛多漫长?

云彤浑身都在抖,却只能被迫跪下去,锦衣华服的大人物要她替罪,她自然是愤怒的。她没有别的本事,但匹夫之怒尚且血溅五步!可那些人念起她父母的名字,说她祖父卧病在床,家里的铜钱早已不够了。

大人物终于关怀起她这样卑贱的贫民。锦衣卫拍着她的脸,承诺她在圣上面前认罪伏诛后,会往云州寄一笔钱,这样她全家人尚能活命。

云彤没有拒绝的权力。

她在篝火的赤焰里,被翻卷的火舌舔噬掉泪眼。

……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还能活。

勉强平复呼吸后云彤抬眼,才发现楼思危始终看着她。对方伸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催促道:“走吧。”

云彤跪下去,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她艰难地撑着站起,努力往山林中去。她步子迈得很慢,跄跄踉踉像踩着云。楼思危不忍再看下去,他垂眼,可就在转身的霎那——

两支流矢擦袖而过,贯穿了云彤的脖颈与心窝。

鲜血流柱般飞溅,迸了楼思危满身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