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脚下的那景象早已大?不相同。
曾经麻木、空洞的实验体站在瓦砾间,眼珠不再灰白?,取而代之的是焦灼而愤怒的血色。
在崩裂的废墟间,不再是联邦对实验体的控制,而是实验体的集体反抗。
“怎么可能......”雷诺喉咙发紧。
明明裴琮完全没有森*晚*整*理出去,不可能使?用基因能力?控制那些实验体。
在爆裂声中,失控能量束冲天而起,像一支支扭曲的火炬。
钢骨梁柱在高温下弯折,天花板的照明灯零星熄灭,整座基因库发出垂死的哀鸣。
裴琮雪白?羽翼在光中蔓延,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站在了雷诺眼前。
“你似乎忘了,”裴琮开口,银灰色的瞳孔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这座基因库里不止一个天鹅污染者。”
雷诺趔趄后退,扶住残缺栏杆,再俯身?一望——
那片翻涌的废墟中央有一抹白?色。
羽翼层层舒展,羽尖溅血却依旧纯净得?像雪,此刻,那双天鹅羽翼正高高张开。
大?片实验体在他脚下列阵,他们原本各自疯乱,却不约而同地抬头,像潮水般安静下来,恢复理智。
银羽微震,楼体的警戒灯随之闪烁。
雷诺喉头发紧,冷汗沿脊背滑落。
而卡洛斯静静抬头,隔着崩塌半壁,与裴琮、西泽尔对视。
他们脚下,是联邦辛苦铸就的庞然巨物;身?后,是挣脱枷锁,用怒火与鲜血撕碎牢笼的实验体们。
而联邦基因库,这座他以为永远不会倒塌的堡垒已在无?声的反叛中,轰然化作灰烬。
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战斗正在逼近这间封闭空间。墙壁震颤,尘埃自天花板坠落,满目皆是将倾的末日景象。
所有囚笼开启,数百名实验体与回溯者蜂拥而出。
他们深知自己现在被囚禁折磨命运,于?是索性把自己当成武器,靠近各处,换取一条血淋淋的逃生缝隙。
一具具身?躯炸开,墙壁鲜血与骨渣糊满,气体、火舌、碎肉交织,整座基因库濒临塌陷。
卡洛斯洁白?天鹅翼骨在烈焰中展开,猛提身?形,银羽在火光中折射出黛金色。
他不再犹豫,那一点反叛的念头已在骨髓里熊熊燃起,烧得?他心头发烫。
雷诺万万想不到,亚瑟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叛变,变成了如今披着白?翼,逆火而立的样子。
卡洛斯纵身?而上,借着猎猎火流一步踏上第四。银白?羽翼收敛,便稳稳停在雷诺面前。
老人?被火光映得?满脸橘红,灰白?鬓发微扬,仍维持着那套从容的姿态,可在卡洛斯眼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却陌生得?像覆了一层别人?的皮。
他望着雷诺,胸腔里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燥热翻涌,那不是愤怒,更像第一次深呼吸时灼痛的空气,把他的心生生撑开,迫使?他去感知、去思考。
卡洛斯想起幼年时的风雪夜,他刚被做完基因融合实验,跪在安全区旁,麻木地攥着死去母亲的手。
灯火暖棚,雷诺蹲下身?,手掌落在他湿冷的发顶,声音慈和:“跟我走,孩子。”
他的父母是雷诺的手下,父母死后,他才被雷诺在安全区捡回来。
雷诺为他设想的出路里有成为议会的棋子,也有成为军部的卧底,唯独没想过给?他正常孩子该有的一生。
也是,属下的孩子,从安全区捡回来,当然还要做为统帅继续当牛做马。
雷诺从未想过,他也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在操场上奔跑,在春季节庆吹吹风。
雷诺他表现得?再关心,那份原被他视作长辈对孩子般的怜爱,却只是对一个好用工具的怜惜,不好用了,随时就可以丢弃。
他的人?生被裹挟着,滚滚向?前。
卡洛斯抬眼,第一次在雷诺面前,没有掩饰眸底的情绪。
雷诺抿唇,眼神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亚瑟,你在做什么——”
卡洛斯打断他,羽翼微震,溅落几点血滴,那是刚刚留下的伤,他却毫不在意。
雷诺第一次彻底收起慈祥,眼底闪过真?正的戒备;可卡洛斯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雷诺终究是老了。
他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卡洛斯银白?的羽翼收拢,火光在他身?后翻腾,他却站得?笔直,一如当年军校毕业式上的少统帅,眼神清冷却不再麻木。
雷诺呼吸渐促,眼神浮起惶急,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短刃刺入胸膛,没用多少力?气。
曾经伪装的慈祥彻底碎成血沫。灯火映照,他的眼底只剩恐惧,没有任何“国家?大?义”。
血溅在卡洛斯的脸侧,火光中,他毫无?表情地抽出刃锋,任由那具身?体缓缓倒下。
卡洛斯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有力?,杀死雷诺的那一刻,他真?正成为了自己。
那道囚禁了他一生的束缚,终于?在火光中,被他亲手斩断。
卡洛斯的白?翼逐渐消失,意识抽离。
他苍白?的脊背微微弯下,灵魂也被抽离,眼神却无?比澄澈,像是终于?挣脱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他选择离开这一条时间线,带着最后的自由意志投向?未知的因果?。
罗尼冲过来,将他抱住,希望把这具逐渐冰凉的身?影牢牢留住。
但自由意志不可阻挡,即使?是在诀别的怀抱中。
空气里传来遥远的钟声。
冷冽、嘹亮,替所有挣扎者敲响了自由的序曲。
裴琮静静立于?穹顶枝下,指尖还残留着西泽尔的体温。
他忽然想: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看着西泽尔登上高处?让他获得?名声和权利?还是毁灭联邦基因库?成功复仇?
火舌攀上支柱,顶梁接连崩折,第四层天井轰然下坠,事态已无?法?回头。
西泽尔黑翼掠来,羽尖在裴琮掌心轻触,他没有说话?,只朝裴琮弯起一个张狂的笑。
“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翼一黑一白?,于?崩毁穹顶下交汇,迎向?彻底失序的末日火光。
十五岁的西泽尔,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颊,那时的他骨头突兀,像一只被雨声逼得?发颤的小蛇。
此刻,爆炸与灰尘织成滔天火网,二十二岁的西泽尔张开黑翼,已经成为了可靠的青年人?,将裴琮整个圈在羽影之下,落石砸来,都折在黑翼之外。
没有一点火花溅到羽翼内。
*
首都星的外环。
晏止与哈克率领部队,撕开轨道防御,舰首撞击层层护盾,在星港外掀起灭顶浪潮。
被联邦放弃的边缘星系全线沦陷,那些星系在污染者的治理下,全体人?民?都参与了基本的培训,没有传出一丝风声。
如今,不可计数的的污染者、民?众、黑市佣兵拿起武器,踏上航道,参与这场反抗。
群星下,舰炮与基因异能交错,星舰同声咆哮,所有曾被贴上“牺牲品”标签的人?,如洪水决堤般向?核心席卷。
在各区统帅仍旧空缺的情况下,星盗打起来更是事半功倍,火光倒映在首都穹顶,天色像被扯开的裂帛,赤红翻卷。
联邦基因库内,无?数污染者用自爆换取自由,用血肉换取同类的一条生路。
整座基因库,像一头庞大?的、终于?发霉的巨鲸,被彻底摧毁。
西泽尔嘴角勾起,抱起裴琮飞到半空,仍低头与他对视,黑翼在爆风中猎猎。
暗流与烈焰在身?后交缠,他们向?彻底破开的穹顶飞去,迎向?自由也迎向?未知的终局。
首都星高塔议会。
爱丽丝坐在核心圈,在星盗的兵力?支持下,她软硬兼施,让她的议长父亲给?予了她议员象征的绶带。
她的对面是晏止与哈克的联合舰旗,还有各地的代表。
空旷席位间,一半屏幕仍灰暗,许多议员再已经不会再回来,在民?愤中,这些始作俑者当然首当其冲。
爱丽丝扫了一眼,只觉得?他们活该。
武力?的威胁能显著提高办事效率。
很快,污染者新法?案草案通过初审,废星也被重新命名,废除对污染者的标签化编号。
最重要的,建立“基因伦理”组织,对所有的基因污染者实行管理,并开始研发更先进的基因稳定?剂。
在议会结束后,她叫住了裴琮。
“裴......先生。”
她郑重向?对方?鞠躬,感谢对方?一路上对她的帮助。
裴琮只是淡淡朝她摆了摆手,重新牵起西泽尔的手,和他一起并肩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爱丽丝在裴琮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悲伤的意味。
远处,钟声由议会塔顶传来,这新法?生效的倒计时——
自由的钟声第一次,为所有自由的人?而响。
这是污染者获得?人?格法?理后,官方?第一次承认的纪念时刻。
远处港口,边缘星系难民?登陆区升起□□,那是“自由通行”的信号。
其后的还有无?数需要完善的细节,现在,一切都不过都只是刚刚开始。
裴琮站在悬窗前,指尖慢慢敲着玻璃。
在灰暗窗玻璃里,裴琮看见自己眼里的光被都市灯火点亮,西泽尔的倒影贴在他肩头,永远追随着他身?影。
未来依旧不确定?,但迷茫不再是囚笼,他们拆掉了那座真?正的牢笼。
城市灯火从他镜面眼底掠过,裴琮却像在等待死亡的倒计时,每完成一件事,他的神经就绷紧半秒。
醒来、行动、失眠,再醒来。
联邦基因库已经毁灭,那座牢笼确实已不复存在。污染者获得?了人?权,新的制度正在建立。
他不再被人?追杀、不再是异类,也没有如卡洛斯那样,因执念完成而离开。
日子像被人?为切割成一格一格,裴琮的执念忽隐忽现,沉甸又漂浮,让人?分不清它究竟要他留下还是劝他离开。
黄昏时分,裴琮在维兰德的实验室,找到了西泽尔。
门一推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西泽尔独自坐在最里面。
他背对门口,听见脚步,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废料桶,发出“哐”的脆响。
西泽尔上前一步,把裴琮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这个人?按进身?体中。
他低头,将鼻尖埋进裴琮湿冷的发间,深深呼吸一口,像要把那些翻涌不定?的想法?也一并吸进肺里。
裴琮没有推开,只抬手贴在他后颈,眼睫微阖。
西泽尔的身?后是他们从联邦基因库里,弄出来的一台记忆提取仪,还亮着幽蓝指示灯。
就是这个东西把裴琮的过去一点点展开给?西泽尔看,让他完全知道了裴琮的一切。
西泽尔空出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那支原始天鹅基因样本,试管折射出幽蓝色的光。
他俯身?贴近,嗓音微哑:
“我会治好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裴琮眼底映着光,被西泽尔温柔地按进胸口。
“首都星的南港有一栋房子,外面有整圈露台。你喜欢海风,就空出一面窗户天天让蓝天和海浪把房子填满。天气好的时候,能远远看到一座绿得?发亮的小岛。”
“看厌了就关窗,只剩我们俩。”
裴琮微怔,抬手抱住了西泽尔,在的光影下,那一点短暂的安宁几乎不真?实。
“听上去很不错。”
世间万物都跟着颠倒起来,不分昼夜,强烈冲击着两人?的灵魂,
西泽尔贴近裴琮的脸,声音低哑性感,对裴琮而言是十足的蛊惑:
“裴琮,我十五岁遇到你时,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
而当我也逐渐成熟,我才明白?你的成熟表皮下,藏着的腐烂的真?心。
西泽尔指尖轻轻蹭过裴琮的头发,“我很庆幸能遇到你。”
裴琮垂眼,心底突然想起废星的一切,狼崽似的少年踩着泥水追来,西泽尔雨夜中缠住他,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废星上的西泽尔野心勃勃,前路未知但心中毫无?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功,也不知道自己会一步步成为星盗,种种挫折和机遇都在路上,但他现在只想坚定?看向?前方?。
这很好。
时间的河流还在流,很多事无?法?阻止。
西泽尔却忽然低声,像乞求一般:
“裴琮,再多陪陪我。”
灯火映出他眼底那点掩不住的慌乱。
明知道答案,他还是小声追问:“好不好?”那副想听裴琮对他说好话?的小心思,藏也藏不住。
裴琮抬手捏住他下颌,俯身?贴近耳廓。
“好。”他轻声,带着沙哑的笑,“那就多活一会。”
西泽尔眨了眨眼。
裴琮半阖眼睛,把他往自己心口带。
那些画面曾在他心里留下空洞,像一道谁也填不满的坍陷,此刻却被一句“庆幸”填得?满满当当,沉甸到让胸腔发胀。
曾经的裴琮认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在无?数次挫折中,彻底磨去了作为“人?”的本能,无?法?感知痛苦和伤害。
可如今,裴琮低下头,认真?辨别内心的某种陌生信号。他握着西泽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眉心微蹙,第二次对着西泽尔说:
“这里很痛。”
话?音刚落,西泽尔俯身?吻住他。
他像早就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吻得?又深又缠,一点点咬住裴琮的唇瓣不肯松口
裴琮原本僵硬的身?体因那一点温度慢慢松弛,手不自觉攀上西泽尔后颈。
西泽尔像得?了许可,舌尖顺势探入,卷走裴琮口中那声没能发出的轻喘,唇齿摩挲处,细碎轻吟伴着暖热吐息断断续续洇开,带着夜色里难以掩饰的潮意。
永远在一起——这句曾被他当成一种诅咒的话?,原来可以是最甜蜜的祈愿。
他第一次希望,诅咒能成真?。
西泽尔指腹摩挲过他颈侧那只旧锁环,遮住余光,静静等他阖上眼。
阴影之下,裴琮听见自己心跳,沉稳、真?实,不再空洞。
指尖顺着裴琮衣摆探进去,缓慢又不容置喙地抚上他心口,那片地方?火热得?厉害,轻轻一碰,裴琮就像是被什么点着了一样,却没躲开。
唇舌交缠间裴琮的理智一点点被抽空,像是从悬崖上坠落,又被紧紧拥进怀里。
裴琮张开嘴,想在最后的时刻,努力?对西泽尔说点什么,却被再次亲了个透。
西泽尔捂住了裴琮的嘴,不让裴琮将话?说完。
他温柔地抚摸着裴琮后脖颈,将一直藏着的针剂扔了出去。
裴琮认出来,这是他们在联邦基因库里发现的,用来给?回溯者洗脑的针剂。
这是唯一能留下裴琮的方?法?。
那东西一旦注入,裴琮就不会再有自我意识,哪怕灵魂依旧留着,所有的痛苦与情感都会被抽空,只剩一个空壳,就像那些回溯者一样。
从颈环听到雷诺话?的那一刻起,西泽尔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在过去的一周内随时都可以下手。
西泽尔将那东西丢掉,他不想要一个空洞的裴琮,也不想要这具不是裴琮灵魂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西泽尔居然一样都留不下来,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实在令裴琮感到心疼。
如今被钉上神坛的两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裴琮离开,无?法?阻止西泽尔滑向?深渊。
他们无?可奈何。
西泽尔的声音像是融雪后的一滴水,静静滴落下来:
“裴琮,你是我一个人?的救世主。”
谁会不爱上一个对自己爱得?毫无?保留的救世主呢?
——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裴琮闭眼,指尖掐进西泽尔制服衣料。胸口那块漂浮多日的不安被这句话?攥住,开始快速下沉,不是坠向?深渊,而是落地生根。
一股说不出的抽离感从后颈攀爬,像羽毛拂过,四周的一切迅速远去,化作遥远而失真?的回声。
耳朵里充塞着血液退潮的空洞回响,视野边缘浮起一圈白?光,世界被迅速上调亮度,随后又被无?形的手缓缓拧暗。
西泽尔的脸仍在眼前,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裴琮想抬手去触碰,但他使?尽力?气,手指也只是抽动了半寸。
记忆的碎片在水面闪光,然后沉底,再也看不见。
他的视线里最终只剩一点颜色:
西泽尔。
羽翼彻底松开,银灰瞳光黯淡,如星火被大?雪完全覆盖。
西泽尔呼吸发紧,指尖微颤。
他勾住裴琮脖颈出的那枚锁环,拇指用力?一撬,清脆的“咔嚓”声。
锁环被硬生生掰裂,断口锋利,划破他指腹皮肉,血线顺着掌心滑落,滚烫一片,
裴琮的执念,从来都不是权势荣誉,登上高处,或着活着复仇。
而是拯救另一个自己。